李玠见这人贼眉鼠眼,本无意收留。只是……
宋达睿口口声声说知道时鸣的私隐,仔细一问,原来时鸣和江行一事,这宋达睿竟然猜到了八成。
这事李玠早就知晓。不过,看江行二人平日里佯装不熟,李玠只以为他们要掩人耳目,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知。
但既然宋达睿知晓,那……其余的事情,这人是否也知晓呢?
为了这个,李玠只当养了个没什么用的下属。能透点消息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可没想到如今,宋达睿竟然真的说出了点东西来。
晋王的眼睛已经好了……
李玠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
陛下遍寻名医不得,怎么到了江南,就有什么所谓名医了?
真荒唐。多少久负盛名的大夫见了都摇头,李玠就不信,真的有人能把时鸣的眼睛医好。
李玠看向一旁堆积成山的信件,有些心烦。
那些信件并不是寄给他的,而是他在途中偷偷拦截,收在府中。
里面多的是江行写给时鸣的信,个中缱绻情意,是李玠无论如何也没有见过的江行。
而还有一部分,则是时鸣给江行的回信。不过,许是发觉了有人在拦截,时鸣寄出的信件越来越少,最近甚至没有了。
……李玠根本不怀疑,时鸣会发现自己拦截信件一事。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时鸣是否发现。
虽然这并非君子所为,但李玠不得不承认,既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摸上江行那些或开心,或撒娇,或伤感的字迹,李玠想,自己可能是疯了。
对了……
李玠灵光乍现,同下人吩咐道: “备车,本宫去趟江府。”
当日两人不算决裂,但也有好久没有往来。江行听下人通报李玠来访,先是惊讶,后又是疑惑:师兄来干什么?
李玠被迎入江府,看着周围低调温暖的摆设,他深吸了一口气。
江行招呼他坐下: “师兄怎么想起来寻我?”
李玠看向江行的脸,心想,师弟确实大不一样了。
更沉稳了。
他从前总希望师弟稳重一些,不要那么单纯;可如今真的依照他的想法,努力加官进爵,两人关系却不复往昔。
李玠道: “听闻晋王最近要往北方去。”
江行清浅的笑意淡了些许,道: “正是,陛下同我说过了。”
李玠: “可,他……他看不见。他现在能看见了,对吧。”
江行默了默,道: “江南有名医。有了医缘,自然能妙手回春。”
李玠摇了摇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什么妙手回春,当然是假的。
江行装傻: “我不知道。师兄,你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的不是我。”
李玠步步紧逼,干脆坦白了, “是系统,对吧。你说过的,你有这样一个金手指。”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人能医好他的眼睛,除非你用系统。”
看到李玠疯狂的眸色,江行心底涌起一阵难过。
何止是他变了,师兄也变了。
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江行想,这京城实在是一座精致华美的牢笼,圈住了所有希望仕途显达、所有对权力有所渴望的人。
江行叹气: “师兄既已明晓,又何必来问我呢。”
外面风雪肆虐,在炭火烧得很足的温暖屋子里,李玠遍体生寒。
身体的凉,多烤火多取暖,自然有办法解决。心底的凉,就不是烤火能解决得了的。
李玠咬牙: “江行,你真是好样的。”
江行道: “为爱人献上绵薄之力,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玠见他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心知不论再怎么做,也没法挽回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是吗?我倒不觉得他有多爱你。近日他鲜有来信吧?”
江行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玠继续往他心口扎刀子: “京城与江南虽然不远,但来回奔波,也要耗费一些时日。你又如何得知,那人在江南没有乐不思蜀呢?”
“那地方出了名的和美富足,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他多少也算个闲散王爷,富贵闲人,平日无事,江行,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四处狎玩?”
“莫说扬州瘦马,单论那地方的文人,就惯会在家中豢养娈童。他久久不给你来信,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江行捏紧了茶杯: “……师兄,请你尊重他。”
李玠话语刻薄: “师弟,你是情深一片,也不知对方领不领情。”
李玠寸步不让: “师弟, 别再执迷不悟了。”
其实,李玠心中清楚,时鸣不会做那些事情, 更不会豢养娈童。写信少了, 无非是警惕有人窃取信件,从来没有移情别恋的意思。
但, 李玠同样明白, 江行却并不知情。
江行看着李玠,话语中带了些冷意: “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再清楚不过。师兄此次来,若只想同我说这些, 那还是请回吧。”
李玠话里意有所指: “师弟,希望你真心一片,不错付他人。”
江行面不改色: “是否错付,还用不着师兄来说。”
李玠没多停留。在他走后, 江行忍不住翻出了时鸣寄给他的信。
信纸已然变得陈旧,边缘微微泛黄,字迹却是很清晰的。
江行摩挲着纸张, 忍不住想:阿鸣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无处诉说的思念在他体内来回冲撞,江行倒不至于相信李玠的话,对时鸣起疑心;但杳无音信实在有些不正常。
正思考着,一位老熟人偷偷摸摸地进了江府,来寻江行。
“哎,有好消息。”
宋正假借贩夫走卒之名混进了江府,趁着下人不注意的工夫里摸到了江行处。
江行见他鬼鬼祟祟, 惊讶道: “你若想来,让下人通报一声就是, 为什么如此掩人耳目?”
宋正一屁|股坐下,大灌了一口茶,却被烫得吱哇乱叫。他晾了晾舌头: “不知道啊,你们这些大人传递消息,不都很隐蔽吗?我混都混进来了,不好再走一次吧。”
江行默默收起时鸣的陈年老信,道: “……你方才说什么好消息?”
宋正一拍大腿,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话本子: “你看看这个。我爹特意交给我的,说全天下只此一本,让我带来给你。”
什么话本子全天下只此一本……还有,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宋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 “是他自己要来找我的,我还觉得奇怪呢,他居然不找我要钱了!”
江行笑笑,接过话本子,翻开第一页,赫然就是“南溪斋主人”的签名。再往后翻,不同于印刷的字迹,这一本原是作者的手稿。
宋正道: “怎么样?”
江行陷入沉思。
南溪斋主人,就是玉竹。当日阿鸣走后,她一同跟去了封地。
按照时鸣的性格,东西自然不是轻易给的。若给,那必有深意。
宋正话里提到,这手稿是宋达睿交给他的,而宋达睿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大理寺在时鸣走后早已成了李玠的地盘。
宋达睿与时俯仰,很快便墙头草一般倒向了李玠。这种行为实在太符合宋达睿的一贯作风,江行虽唾弃,但仍然表示意料之中。
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宋达睿怕是根本没有倒戈,反而玩了一手双面间谍。
江行随意翻了翻,放下话本子,道: “嗯,我知道了。”
宋正挠头: “你知道什么了?”
见江行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宋正“呔”了一声,又好奇又心痒,叽叽咕咕地走了。
待人走后,江行这才重新翻起那本话本子。
他平常不爱看,且这类东西一向自由发展,一般不会有人注意到。用这种方式来传递消息,实在是隐蔽至极。
但,如果要用到这种方式,那就只能说明,正常的消息传递被什么人给截断了。
江行眸光一闪。
南溪斋主人的书一向质量很高。这次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被困深闺的女子。
江行没忍住,笑着摇摇头。
肯定又是时鸣教的。
怎么回事,他不是应该在江南潇洒吗,怎么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了?
第一折 ,小姐想给情郎飞鸽传信,却遭到了封建家长的打压,信件全被没收。小姐苦闷之下,干脆不再写信。
江行了然。
看来,不是时鸣不愿意写信,而是写了也会被人拦截,这才渐渐不写了。
这样的桥段在戏文里比比皆是,算不得什么。在不知道南溪斋主人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江行也很难把这一段同时鸣联想起来。
该说不说不愧是时鸣吗……
第二折 ,小姐为了与情郎相会,戴月奔逃。不料途中遇到母舅家的人,小姐本以为自己会被抓回去,却不曾想母舅开明,特护送她到相会之地。
江行: “……”
母舅肯定不是真的母舅,因为时鸣的舅舅还在京城,如何能帮?
这里的隐喻,应当是指在江南的时家旧部。
至于什么本以为自己会被抓回去……当然也是为了戏剧情节杜撰的。
时家旧部不可能为难时鸣。很明显,时鸣遇到的要对他不利的人,和拦截信件的人是同一波。
也就是戏文里所说的封建家长。
但江行总不可能认为这是承元帝在搞鬼,因为没有理由。
承元帝知道他们的事情,很显然不赞成也没有反对。北方的事情已经足够头疼了,承元帝还没那么闲,要为难一个久居封地的宗亲。
第三折 ,小姐在母舅的护送下成功与情郎相会,怎料事与愿违,情郎的父母早在此等候,说出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真相。
江行心说我没父母啊?
江家父母总不能起死回生。江行就当这段是过渡,杜撰成分居多。
第四折 ,情郎的父母同样阻止他们在一起,并且说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两家父母从前交情甚密,因而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双方父母在某种生活方面太不认真,说出去也嫌丢人。总之一句话,两人从来不是什么佳偶天成,反而是带了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小姐心如死灰,于庚月庚日庚时投河自尽,情郎匆匆赶到,悲痛欲绝,一同与其殉情。
江行人都麻了。
不是,好歹也安排个好点的结局?
但江行却明白了:两家父母交往甚密。已知他没有了父母,而时鸣名义上也是父母双亡。
那么指向性就很明显了。江行即是所谓的父母本身,而时鸣那边情况要复杂一些。
时鸣名义上没有父母,但实际上的父亲是承元帝。承元帝名义上是时鸣的兄长,那么……
实际上时鸣的兄长呢?
不就是李玠?!
江行与李玠来往甚密,这一点也能对得上……那么,联系父母阻拦信件沟通一事,事情就很明显了。
拦截时鸣信件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玠!
江行心情复杂。
阿鸣的判断自然不会有错,江行也没什么不信的。只是,师兄为什么要阻止他们之间的信件往来?
明明两人信中也没说什么要紧事。
江行看到小姐投河一段,心想:庚年庚月庚时,投河。
小姐与情郎在这日相见,虽然小姐已经身死,但……
江行福至心灵。
这不就是要约他相会?时间地点都已写明,就等着他动身去了。
粗略算算,下月就是约定好的时间。地点,自然是在京城的护城河。
小姐往城西处投河,而汴京城城西护城河外,正好有一座驿站。
时鸣若要北上带兵,必会进宫向陛下辞行。那么,这一路上走的,都是官道,经过驿站便是必然的了。
江行欣喜得手都不知往何处放了。
一月过去,雪依旧下着。中间断断续续停了几次,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江行一早便出门了。
城郊路远,为了掩人耳目,江行没有坐马车。
此刻鸡鸣尚早,野径无人。他撑着一把伞,愈走愈远,成了茫茫雪海中的一粒。
驿站暂时无人。歇下来后江行喝了口热茶,等着时鸣的车驾经过。
果然,一壶热茶还未凉,外面就已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随后是接引人员的声音。
江行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没有喝茶的心思了,反倒在心中默数起来。数到十,江行脸上扑来一阵凉意,是时鸣进屋带来的风。
“好久不见呀,哥哥。”
未见其人,那道久违的嗓音就已经传入了江行耳中。他蓦地站起身来,想拉着时鸣说话,可惜憋了满腹的思念没法一下儿全倒出来,只化成了一个简单的拥抱。
江行眼眶有点湿: “小祖宗,我要是笨点儿,看不明白怎么办?”
时鸣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扑簌簌的雪花轻轻掉下,落在大氅中全看不见了。
他闷在江行怀里,说: “我想给你寄信,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可是,我总是收不到你的回信。”
“我就发觉,事情可能不太对劲。因为你不会不给我回信。后来我顺藤摸瓜,果然查出一些端倪。”
江行手臂微微一僵,缓慢松开了这个拥抱: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明明我们信中没有提及什么要紧的事。”
时鸣眉头微蹙,很快又放开: “罢了,不提这个。我都已经想好了,若你看不懂,我就主动去找你。”
江行恨恨道: “我还没有那么愚笨,连这么明显的暗示也瞧不出来。好了,此次入京,需得低调行事才行。”
“我久居封地,真是闭目塞听。”
时鸣俏皮地轻摇江行的袖子, “不知京中发生了何事。只两年没见,哥哥说一句仕途显达、青云直上也不为过呢。往后可要多多仰仗哥哥?”
两根手指捏着衣襟,晃得江行心如擂鼓,脑子也有些发昏了。久不居温柔乡,如今再想,竟恍如隔世。
江行耳根悄悄红了: “又胡说八道。走吧,你该去见陛下了。”
好端端的,还没说两句话就要赶人走,真是越长大越古板。时鸣故作失落: “哥哥居然都不留我。”
江行无奈: “荒唐,我如何留你?好啦,从陛下那儿回来再说。”
第107章 旧友相见今非昨(一)
时鸣久不在京城, 此番回来,是一定要同陛下多说说话的。等到了下午,陛下才肯放人。
起得太早, 时鸣回时, 江行尚在午睡。
窗外雪已经停了。时鸣没让人叫醒江行,自个儿蹑手蹑脚走到他床边, 细细端详着那张脸。
平心而论, 江行生得确实好看。几年前尚带着一丝清澈的稚气,如今再看, 容颜虽未改,倒是多了几分沉稳。
这个年纪, 说年轻不算特别年轻,说老根本沾不上边,在二者之间江行寻到了一处微妙的平衡,令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江行紧闭双眼, 睡得很沉,没有醒来的意思。时鸣心血来潮,拿流苏扫了扫他的眼睛, 果然见眼皮子下睫毛轻颤,是一个要醒过来的模样。
眼睛还未睁开,时鸣的手腕先被抓住了。那双漆黑的眸子带笑,说话时还残留着鼻音: “顽皮。”
时鸣被攥住了手腕,压根没想着挣脱,反而献宝似的晃了晃: “瞧瞧这是什么?”
不等江行答,他自个儿先说: “虎符。漂亮吗?”
江行松开了钳制住对方的手, 笑了: “没见着。倒是看到了一只狐狸拿着流苏,在摇尾巴。”
他补充: “很漂亮。”
时鸣目光在他脸上扫了扫, 故意发问: “狐狸还是虎符?”
江行不害臊答: “是你。”
“不担心我?”
时鸣转着虎符,仿佛就当它是一个什么小玩意儿, “不怕我有去无回么。”
江行赶忙“呸呸呸”了几声,道: “净胡说。担心,怎么不担心。陛下要派你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挽留过了。可惜,没说动。”
“虽然不是什么大战役,但高低也是要上战场的。你要是打不过了,记得跑,听到没有?”
“你觉得落荒而逃丢人,那对外就说你已经死了,然后我带你回岭南,我们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保命要紧,不要逞强,好吗?”
耳提面命了这么多,时鸣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江行却知道,时鸣从来不是什么临阵脱逃的人。
他远在京城,没法跟着去,也就只能做好后方工作,让阿鸣没有后顾之忧才好。
时鸣摩挲着虎符,感慨道: “从前,这一半虎符在我外祖手里。后来,它到了舅舅手里。”
“如今虽有曲折,但究竟到了我手里。时家旧部,个个都是硬骨头;陛下收了多少年,也依然洗不掉外祖留下的痕迹。不知道这次,他们还能提得动刀么?”
江行翻了个身,在他脸上轻吻一下,聊作安慰: “不用担心。你身份如此,自然能服众。”
时鸣调侃: “不过是借了外祖的光。”
“借谁的光都好,”江行认真道, “我只要你活着回来。”
江行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翻来覆去无非是要时鸣注意安全。正说着呢,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是江年过来了。
一岁长似一岁,褪去稚气,如今江年也可称得上一位翩翩公子。江行不知他来意,问: “阿年?”
江年规矩地行了个礼: “兄长,殿下。”
时鸣忙拉他起来,觉得有些不寻常:因为从前江年见他们可不会好好行礼。
今日煞有其事,必不简单。
江行问: “你这是做什么?”
江年顿了顿,答: “兄长,我想随殿下一同去北方。”
这话一出,两人齐齐一惊。时鸣率先反应过来,骂: “荒唐!又不是去玩儿,哪有上赶着去战场的?此事休要再提,我不会带你去。”
江行思忖片刻,问: “你为什么想去?”
江年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江行想,这个决定应该是江年深思熟虑,斟酌许久才开口的,断不可能是心血来潮。
如此,就更要问一问,究竟是为什么了。
江年道: “我在京中生活许久,自认帮不上什么忙。若能去边关为国效力,哪怕杀几个敌人,也算是个有用之人。”
江行沉默了。
江年跟着他的这些日子里,江行一向很少管束他,请个私塾先生教着即可。至于学成什么样,考了什么功名,他一向不关心。
因为家里已经不需要江年出去挣功名了。这孩子心思单纯,哪里玩得过那群老狐狸?
私心里,江年有用没用都无所谓,哪怕就是个饭桶,江行也照样养得起。
只要这些弟弟妹妹平安喜乐,他这个做哥哥的便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江行这种时候才认真打量起了江年,问: “你真的想去?”
时鸣“啧”了一声: “你不会真想让他跟我去吧?我不同意。刀剑不长眼,万一伤哪碰哪,我怎么同你交代?”
江行没说话,直直看向江年,等他给一个答复。果然,江年愈发坚定: “哥哥,我要去。生死有命,就算有去无回,我也不后悔。”
时鸣一时失语,这时候才认真审视了江年一番,想,这次可能不是闹着玩的。
江行觉得头有点大。但既然孩子铁了心地要去,他一向不是什么刻板的家长,要去便去吧。
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时鸣观江行表情,哪里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既然江行已经决定了,他自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时鸣叹气: “罢了。那几日后,你就和我一同去吧。”
江年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一叠声说了一句: “多谢殿下!”
便头也不回地跑去收拾东西了。
待人走后,江行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 “阿鸣不会怪我吧?”
时鸣看他这副窝囊样,又有些想笑: “方才那副神气劲儿呢,江大人?”
江行缩了缩脖子,没说话。
时鸣道: “无妨的,我一定全须全尾地给他带回来。”
“你也要好好回来。”
江行如是说。
在京中淹留了几天,时鸣马不停蹄,带着虎符北上御敌去了。
又待了几个月,冬雪悄悄融化。江行照常下朝,行在京城大道上,一位衣衫褴褛的人拦住了他的马车。
江行下车查看,就见这人蓬头垢面,看不清本来仪容,是以江行乍一被拦,心中大惊,不知为何。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众大理寺装束的官兵跟上前,其中一位恶狠狠踹了那人一脚,啐道: “不长眼的东西,谁准你在路上乱窜?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江行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回事?”
那官兵很快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其变脸速度之快,令江行叹为观止: “大人,这位是大理寺新来的罪犯,没看好,给跑出来了。无意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息怒。”
江行心说我看起来像发怒的样子吗?
他没想到好好的,大理寺关个人也能跑出来。之前在时鸣治下,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果真换了一个长官,什么都不一样了。江行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罢了,押回去罢。”
岂料方才一直不吭声的犯人趴在地上,伸手死死攥住了江行的下摆,在官服上留下了一道精致的灰。
那人似乎久未进食,加上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伤口,说话既沙哑得要命,也没有力气。粗粝的嗓音传进耳朵里,着实不太好听。
那人说: “大人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所有进去的人都会这么说。虽是如此,这人胆子倒大,江行仍然起了兴趣,令一众官兵收手,自个儿先蹲下来。他饶有兴致道: “要本官帮你?”
那人抬眼,大逆不道地往上攥住了江行的衣袖,浑浊的眼珠定定看了江行半晌,忽地流出两行泪来。
泪水清澈,在泥灰血水染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脸上,留下了很明显的印记。
那人只说了两个字: “江行。”
官兵呵斥: “贵人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唤的!让你逃了一次,竟生出这么多事端,早该处置了!”
江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直觉此事不简单,不禁严肃起来。制止了官兵的动作,他不嫌脏,轻轻握住了对方已然皮开肉绽的手: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何人?”
那人涕泗横流: “是我啊,我是徐樵。”
江行大为震撼,忙抬起他的脸端详许久,这才依稀将面前这人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联系起来。
可……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再见此刻徐樵浑身伤痕累累,江行不免心痛: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走,跟我回去。”
江行要拉人起来,不料官兵先不同意了: “大人,这位是从岭南来的要犯,据说杀了人。您贸然接走,恐怕不合适。”
江行这回是真怒了: “重刑之下必多冤狱!你们可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若没有,又为何上这么重的刑?人,我带走了。”
“也烦请转告你们太子殿下一声,叫他好生查查。查仔细了,欢迎再来我这儿接人。若没有证据,我看谁敢动他!”
在场众人皆是被他震得齐齐一惊。官兵们面面相觑许久,待反应过来时,徐樵已被江行带上了马车。
江府不远,江行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马车便已到了。江舟摇见江行扶了个浑身是血的人回来,惊骇道: “哥,这是怎么回事?”
江行把徐樵交给了下人好生照顾,回头答江舟摇: “这是你徐樵哥哥,路上遇见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儿再问问吧。”
江府下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收拾妥当的徐樵被带进了书房内,有伤的地方悉数涂了药,好生包裹起来。就是精神看着仍然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徐樵坐定,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的装饰,有些局促不安。
第108章 旧友相见今非昨(二)
江行想伸手碰他, 他却怯懦一般缩了回去,口中喊: “……大人。”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
“一别数年,怎么同我生疏了?”江行叹气, “不必拘束。你从前不还说, 我妹妹就是你妹妹吗?我家,也是你家呀。”
徐樵一震, 眼中不自觉流出泪来。他伸手去抹, 可越抹越多,沾了满手仍然不消停。
江行轻拍他的背: “不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我说说?”
徐樵将将止住眼泪,恨恨道: “我没有杀人, 我是被冤枉的。”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季明德?他自己做了一点生意,生活艰难。我想着到底没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时不时去光顾他家的生意。”
“我才是做错了!他以为我在羞辱他,气不过, 在我买他家东西时对我突然发难。为了自保,我只好着急忙慌往外跑。”
“结果我身体一侧,他手上的东西没拿稳, 砸到我身后去了。而身后,就是他那上了年纪的母亲。”
“他母亲被他失手杀死,他却要倒打一耙,说人是我杀的。新任知县不分黑白,为了政绩,非说过错在我,要判我斩首。”
“我家再怎么富裕, 究竟只是商,如何跟官斗?斩首不是什么小刑罚。我一路被提到京城, 在大理寺候审。”
江行咬牙: “……这么久过去,没想到他还是那个德行。然后呢?”
“然后我想到了你。”徐樵眼神游离, “听说你在京城做官。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专门等在下朝的路上,想着就算遇不到你,也能遇上其他的大人,或者再不济,把事情闹到陛下耳中也行。没想到,真的让我碰到你了。”
“大理寺不知是谁管的。我进大理寺之后,各种刑罚不说全受了个遍,至少一半是有的。但我没有杀人,没有就是没有,他们想屈打成招,我不会如他们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