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心中一阵暖意,道: “阿鸣都讲了什么呀。”
“他说他小时候喜欢去江边坐着,把脚伸到江里。”江舟摇道, “还有在河里划船。哥哥,我也好想去啊。”
江行摸了摸她的头,道: “如果有机会,哥哥就带你去。”
江舟摇高兴道: “好耶!”
时鸣听着两人对话,笑眯眯道: “哥哥今日来找阿摇,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那我就先不打扰啦。”
江行“嗯”了一声,在时鸣经过自己身边时,悄声道: “那我一会儿去找你。”
时鸣勾了勾他的手指,掩在宽袖下的手一触即分。时鸣答: “我等你。”
这些动作既快又小,江舟摇没发现什么异常。她招了招手,示意江行蹲下。
江行不知她要做什么,依言蹲下。
江舟摇在他耳边问: “哥哥,阿鸣好像男孩子啊。”
江行忍俊不禁,牵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 “阿鸣就是男孩子啊。”
江舟摇惊叹一声,捂嘴,不可置信道: “哇!”
江舟摇道: “阿鸣男孩子女孩子都好看。”
江行心想他这个妹妹还真是和自己一样, 是个看脸的家伙。
瞎聊了一会儿,正事还是要办的。江行掏出那粒小药丸,递到江舟摇嘴前, 道: “阿摇, 把这个吃了。”
江舟摇根本看都不看,就着口茶往嘴里一吞。吞完了, 她才想起来问: “哥哥, 这是什么?”
江行揉了把她的头发,道: “是给你治病的。今天晚上你可能有点不舒服, 这都是正常的。等到明天醒来,你的病就好啦。”
江舟摇一怔, 低下头。
江行不知她这是怎么了,问: “阿摇?”
江舟摇忽然掉下眼泪来,扑到江行怀里,哭得好不凄惨。
江行一头雾水, 给她擦了眼泪,问: “怎么了,阿摇?这是好事情呀。”
“哥哥坏。”江舟摇捶他, “哥哥都不跟我讲。”
江行仍然摸不着头脑: “我讲什么?”
江舟摇吸着鼻子: “我知道我的病很严重。能治好病的药,哥哥为了拿到它,一定吃了不少苦。哥哥你都没和我讲,自己扛着。”
这是把他想成了什么忍辱负重独自前行抗下一切的伟岸兄长。
……但一点儿都不是。
江行想起自己挑灯夜读的日子,只得安慰道: “也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也有收获呀。”
收获了功名,苦是苦点,其实不亏。
“再说了, 爹娘都不在了,我是你哥哥, 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江行这么说着,“好啦,我要去找阿鸣啦。你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我哦。”
江舟摇冲他挥手。
方踏出房门,院子里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应该没什么人来才对。江行开了门,却遇上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江行“啪”地一声关上房门,心说真晦气。
来人竟是江大伯夫妻,江年倒没有来。
他关门,那家人依旧恬不知耻地敲,像是不敲开来不罢休。江行忍无可忍,开门道: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江伯母伸长了脖子,从门缝往里面瞧。
江行觉得冒犯,很快用身体堵住她的目光,道: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江伯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精明算计变成了讪讪的讨好谄媚。
她不直说,反而道: “还是进去说吧。你现在毕竟是举人老爷了,把自家亲戚堵在门外这种事,传出去多不好。”
江行气不打一处来。
敢情这是威胁他来了?
时鸣似乎听到动静,走到前厅想听个究竟。听到江伯母这么说,他拉着江行的袖子,低声劝: “哥哥,就让他们进来吧,在外面吵确实不好看。”
江行被这么一劝,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他开了门,不情不愿地请江大伯和江伯母进门。
两人一进门,贪婪的目光在院子里上上下下打量着。
江行很想将他们赶出去,但又不得不按下火气,问: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江伯母被他的气势一震,摸椅子边的手往回缩了缩。她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 “是、是这样的。从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我们道歉。”
江行冷哼一声: “这种话留着跟我爹娘说。”
江伯母见他油盐不进,捣了一下江大伯。江大伯不情不愿地拉下脸: “我们是来登门道歉的,你是什么态度?”
江伯母的脸一下子垮了,狠狠拧了江大伯一把,让他闭嘴。
江行果然炸毛: “我什么态度?你们什么货色我什么脸色。自打进门来你们就遮遮掩掩不知所云,不肯说明来意。我留你们到现在,都是我心胸宽广!”
时鸣默默听着,没有插嘴。
江伯母挨了这么一遭,终于道: “是这样的。我家阿年生、生了一场重病。如今我们家中生意难做,实在是负担不起他的药钱。你看,你能不能帮个……”
“忙”字还没说出口,江行马上道: “不帮。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虽说江年并没有怎么惹到他,但让他毫无芥蒂地去帮这对夫妻的孩子,江行还是做不到。
他不是什么大圣人。自家阿摇生病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来看,反而还上手要吃他家的绝户,怎么想,江行都咽不下这口气。
江伯母见他拒绝得干脆,软磨硬泡道: “好歹是一家人,阿年也是你亲表弟。你连自己的亲表弟都不管不顾,要是传出去,这可怎么好?”
江行无所谓: “传出去就传出去。你们不仁在先,还要我讲那点血缘亲情,好意思吗?”
江伯母见他这边软硬不吃,心下着急。江年病得厉害,急需用钱。他夫妻二人这几日愁白了头发,若不是实在没有出路,也不会觍着脸来找江行。
江行刚刚考中举人,往后有何作为尚且不论,反正如今是不缺钱的。再说了……
江伯母眼珠子一转,看到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时鸣。
江伯母有些印象。这位小公子自打江行考秀才那回就坐着轿子来接他,后面更是传出了什么私通的谣言。
江伯母一开始真的以为他俩有什么关系,哪料到小姑娘摇身一变,竟然是个小公子。
不过小公子就小公子吧,两人就算没有那种关系,想必感情也不错。
方才江行想把他们拒之门外,同样的话术,从这位小公子口中说出来,江行就听进去了。
江行这边是心硬如铁,但如果绕路去求这位小公子,也未尝不可。
江伯母想清楚弯弯绕绕,居然往时鸣脚下一跪,哭诉道: “这位公子,你就帮我劝劝我侄儿吧!”
时鸣手一抖,茶杯险些拿不稳。
江伯母继续道: “从前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粗鄙下流,只知道盯着眼前那点利益,是我的罪啊!”
“可是,这些关我家阿年什么事啊!”江伯母一把鼻涕一把泪,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何至于此啊!”
“人都说父债子偿,我家阿年是还了我夫妻的罪啊。他若是死了,我怎么活,我还怎么活啊——”
她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撒泼打滚,还蹭到了时鸣脚上。江行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去烦阿鸣。
他把人往回拉,怒火中烧: “谁准你们碰他的?!说话就说话,你这是干什么?欺负他看不见好拿捏吗?”
江伯母偷偷打量时鸣,见他表情虽然震惊,却不见反感。江伯母变本加厉,干脆抱住时鸣的腿,大喊道: “这位小公子,你可要救救我们啊!我家阿年危在旦夕,做父母的看着实在不忍啊!”
江大伯也叹了一口忧愁的气,迟来且无用。
江行没料到她来这招。如今他已不是孩子,要想拖走江伯母并不难办。只可惜江伯母牛皮糖一样,一双手扒着阿鸣不放。
他若是拖走江伯母,怕是阿鸣也要跟着被拖走。江行又急又气,伸手捶她,道: “你放手!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碰他?”
他自己都没抱过阿鸣的腿!
时鸣震惊之余,终于开口: “啊。”
江伯母停止哭闹,一张脸上稀里糊涂全是泪。江行停止动作,就连江大伯也微微屏住呼吸。
前厅的鸡飞狗跳一瞬间安静下来。
时鸣掷地有声: “求人办事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江伯母谄媚地放开了时鸣的腿,连连称是。
江行觉得不妙。
果然下一刻,时鸣指尖一指,正是江大伯的方向。
江大伯的屁|股终于从凳子上起来,难得拘谨地站到一边。
时鸣道: “三纲五常里倒是有一条‘夫为妻纲’。若没有你的默许与授意,这位大婶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而你竟躲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准备坐享她要来的成果。”
“孩子不可能是这位大婶一个人生的。如果求人,怎么孩子的父亲竟然当了隐形人?这位大婶的诚意我收到了,虽然不甚光彩,好歹至情至性。那么,你呢?”
江大伯身体一僵。
江行幡然醒悟:江伯母是烦人不错,但吃绝户的想法做法,江大伯一直都全程参与。而且,更是因为有了江大伯的这层关系,他们家才会有恃无恐地上手拿江家父母的东西。
说到底,除开姻亲,和他血脉相连的,自始至终都是江大伯!江伯母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但江大伯更是个懦夫。
就譬如今日之事,江大伯明明是江年的父亲,怎么就能一动不动,任由江伯母大吵大闹?
江伯母什么仪态都不不管不顾了,江大伯倒落得干净,还借着不会说话的由头,斥责了江行一句,做足了长辈的派头。
江大伯被戳穿,丢了面子,表情颇为屈辱: “你要我怎么做。”
江行这时发现,江大伯夫妻二人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
上次见江伯母,这妇人还好好的,精神很好。如今再看,已然有些憔悴了。
时鸣靠在椅背上,将问题抛给了江行: “哥哥,你希望他怎么做?”
江行不答。
非要说的话,他希望这夫妻二人都去地底下给江家父母道歉。
江家父母活着的时候,这对夫妻吸血不说,还差点害死他们一家;江家父母走了,这对夫妻仍然不放过,见吃不了绝户,就时不时恶心江行一下。
江行早就烦透了。
但他又不能真的把人逼死。他指了一个方向,道: “那边放着我父母的牌位。你们去给他二老磕十个响头,再上柱香,掷下筊杯,问问他们是否原谅你们。若他们原谅,我就答应。”
掷筊杯,即是岭南人常用的一种问神方式。
筊杯一般都是对着先人、神明掷,而江家父母与江大伯乃是同辈,这无疑是另一种侮辱。
果然, 江大伯脸色一白,没有说话。
筊杯一正一反代表应允,为圣杯。若两个皆为正面, 即是笑杯。顾名思义, 笑笑不说话,不算应允, 需要再问。
若两个皆为反面, 即是阴杯,表示不应允。
如果江大伯夫妻想得到江家父母的原谅, 需要连掷三次筊杯,三次都得是圣杯。
概率不大。江行在刻意羞辱他们, 也在为难他们。
江大伯久久没表态,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似在竭力克制。江行可没耐心等他, 开始倒数: “十,九,六, 三……”
时鸣暗暗发笑,心说自家哥哥这数数得一点儿也不对,又在为难人了。
待江行数到“一”时,江大伯终于做下决定: “好,我去。”
江行挑眉,似乎没想到他真能答应。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行没有不让他磕的道理。
他牵着时鸣, 引这两人去了家中的小祠堂。这里静静摆着一些供品,插了三柱香。
木刻的牌位痕迹尚新。江大伯同江伯母对着牌位, 一齐跪下。
江舟摇赶来凑热闹。不过她似乎知道这不是能瞎玩的场合,因而只拿一双眼睛恶狠狠瞪着。
江行淡淡道: “开始吧。”
于是江大伯夫妻二人,在江行兄妹的目光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江行没仔细数,估摸到了十个,他慢悠悠喊停。
江行有意支开江舟摇,便道: “阿摇,去把我桌上的筊杯拿来。”
江舟摇果然去了。
江行桌上根本没有筊杯,筊杯在祠堂桌上。江行支开了妹妹,看了眼时鸣,深吸了一口气。
他取了筊杯,扔到江大伯夫妻面前,冷淡道: “掷吧。”
江大伯手有些抖,险些拿不住。
终于,像是背水一战,也像是下定决心。
江大伯将筊杯往地上一掷。
皆是反面,阴杯。
江大伯脸色一白,再掷。
江额头渗出汗来。
再掷,依旧是阴杯。
三次掷完,江行目色沉沉,道: “看来我爹娘,至死都不愿意原谅你们。”
江大伯瘫坐在地上。
江伯母慌了,道: “他掷了,我还没掷,我还没掷!让我试试!”
江行冷哼一声,道: “掷就掷。若这次还掷不出三次圣杯,我就没办法帮你们一把了。”
江伯母道: “知、知道。”
她手哆嗦着,掷出一次。
皆是正面,笑杯。
笑杯可以多掷一次,再问问。江伯母心下一喜,又掷下一次。
又是阴杯。
江伯母不死心,再掷。
一正一反,一次圣杯。
江伯母看到了希望,掷下最后一次。
是阴杯。
江行看得清楚,道: “不用再掷了。我不会帮你们。”
江伯母泪流满面,不住给江行磕头: “小行,从前是我们错了,阿年他是你表弟啊!你该惩罚也惩罚了,阿年他没有做错什么啊!你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江伯母抹了一把泪: “对,对。你记得吗,他之前还帮你说话的呀小行!”
江伯母毕竟是长辈,江行不想折寿,冷着脸把人扶起来。
说真的,江行有点动摇。
一码归一码,江年是个好孩子。把江大伯夫妇的错归咎于江年,确实不该。但……
江行感到手上一阵柔软的触感,是阿鸣在悄悄捏他的手指。
江行瞬间明白了时鸣的意思。
那边,江伯母还在擦鼻涕抹眼泪。时鸣道: “哥哥代表的是江家父母,他自然不能答应你们。”
江伯母哭声更甚,江大伯也悄悄抹起眼泪来。
“但是,”时鸣继续道, “我可以代表哥哥,帮你们一把。”
江大伯夫妻愣住。
时鸣道: “那位江家表弟比你们强多了,哥哥多少还是顾念骨肉亲情的。但事情要分开看,如今我代哥哥伸出援手,单单是为了那位江家表弟,与你们无关。”
江伯母哪里顾得上为了谁?又是一阵哭嚎,无非就是那几句“大恩大德”、“宽宏大量”之类的话,听得时鸣有些不耐烦。
时鸣差玉竹拿了钱袋子,数数应该够江年看病用。江大伯夫妻感恩不已,很快离开江行家,去往医馆了。
这两人离去后,江行心里不是滋味。
时鸣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问: “哥哥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妥?”
“不,不是。”江行摇头, “你做的很妥当,帮了我大忙。”
“我只是在想,江家那两口子不是什么好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尚不顾失态、不顾羞辱,死皮赖脸也要给孩子挣得一丝希望。”
“我那么侮辱他们,是不是有些过分。”
江行叹了一口气: “我想爹娘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这种话。他上辈子是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残次品,是一个因为残缺才被扔掉的孤儿。
他只能看着别人的父母,像小偷一样藏起自己眼底的羡慕。
这辈子他总算短暂拥有过。但那就像流星,稍纵即逝。
时鸣感到自己手背上滴下一滴泪来,后知后觉地发现,江行似乎在哭。
时鸣沉默片刻,继而坚定道: “你不过分。你的父母都说了不原谅他们,你没有必要愧疚。你侮辱他们,那是他们对你家坏事做尽的报应,是现世报。”
“至于你的表弟,最后你也在动摇,你也不想见死不救,因为他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至于父母……”时鸣苦笑道, “我好像也没有。”
“哥哥,不要哭。你还有我,还有阿摇,先生待你也很好。不哭了……”
时鸣轻拍着江行的背,低声安抚他。
江行并没有哭多久。他情绪上头,也就这一阵子。过去了,他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咸鱼江行。
江行眼圈有点红,将时鸣拥在怀里: “谢谢你,阿鸣。”
这个姿势抱着并不好受。时鸣却没有挣脱,乖顺地由他抱着。
气氛很好,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忽而一声少女音响起: “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江行慌忙放开时鸣,尴尬地应付道: “是阿摇啊。你怎么来了?”
时鸣别开脸,耳尖也红,并没有说话。
江舟摇气得不行: “哥哥,你桌上根本没有筊杯!”
江行随口瞎扯,给自己挖了坑。他含糊道: “可能是我记错了,筊杯不在我桌上。”
江舟摇又问: “哥哥,你眼睛怎么红了?”
江行吸了吸鼻子,微笑道: “小孩子问题不要那么多。玩儿去吧,一会儿有事再叫你。”
自己考上举人,江行好生庆祝了一番。他身有功名,自是不缺钱,干脆辞掉了篆刻店的工作。
篆刻店掌柜依依不舍,转头就给店上牌匾改名:举人篆刻店。
最近官职没有空缺,江行索性赋闲在家,没事练练字读读书,倒也惬意。
江行有时候觉得,有没有官职似乎不是很重要。如他今日这般,每月官府都会拨出一定的银两养着。
无怪乎人家说起秀才就是“穷秀才”,说起举人就是“举人老爷”,二者果然大不相同。
他如今就是不读书不打工,也不会饿死了。
逍遥了几个月,这日梅夫子忽然登门。
时先生久久未归,梅夫子又登门拜访,江行觉得不太对劲,赶忙将人迎了进来,问: “夫子有何吩咐?”
梅夫子面色仍然严肃,不过神情似乎有些悲伤。他叹了口气,对门外喊: “进来吧。”
马上就有小厮捧了两个盒子,分别放到桌上。
梅夫子开门见山: “溪午他……”
江行顿时紧张起来: “先生他怎么了?”
梅夫子眼角渗出泪花,摇了摇头: “……你自己看吧。”
江行于是哆嗦着手,去解那两个盒子。他方打开盒盖,就见盒中一堆的雪白碎屑。
江行心下大震,捂着嘴往后退了两步,说不出话来。
眼泪先落下了。
梅逊白捏了捏眉心: “这是溪午的尸骨。他路上出了些意外,没能赶回来。”
“我到的时候,他……样子很难看,被人扔在乱葬岗中。溪午光明磊落了一辈子,我不忍他用这副样子埋骨他乡,便自作主张,用一把火将他的骸骨带走了。”
“我去他生前住处时,发现了他的一些东西。我这才知道,溪午此行本就存了死志。我将他留下的东西,一并带了回来。”
江行一言不发,任由眼泪落在唇上。他盯着那盒骨灰,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洒脱磊落的青年。
先生说,“修身为上,学问次之”。
先生斥他“荒唐”,最终却还是收下了他这个学生。
先生要他……
先生最后说,“小行,今年你考解试,可要好好加油啊。”
江行早已泪流满面。
梅逊白又道: “阿鸣呢?我要同他交代一些事情。”
江行囫囵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 “……现在就要告诉阿鸣吗?”
梅逊白目光平静而温和,一如往昔: “有些事情,他必须知道。”
江行沉默。他将时鸣叫过来,自己回了屋。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适合再听,他也听不进去了。
先生,先生……
江行窝在床上。
我已经考完解试了。我是第三名,我已经是举人了。
先生您看到了吗?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先生,阿鸣在我这里很好。我很喜欢他。先生,我知道这样不应该。我对不起您。
我不知廉耻。我不是个东西。但您……
您能再骂我一句“荒唐”吗?
一句就好。
先生,你不在了,阿鸣要怎么办呢。阿鸣,阿鸣……
江行终于痛哭出声。
江行两辈子,真心爱护他的长辈没有几个。
时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江行翻来覆去, 泪湿枕头间,一人披着月色而来。
江行赶忙吸了吸鼻子,可惜依旧掩不住鼻音。他坐起来, 道: “阿鸣。”
时鸣脸上有些疲惫。他讲明来意: “哥哥。先生走了, 我……”
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家了。我可以跟着你和阿摇吗?”
江行鼻子一酸: “你早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他很少见到阿鸣这么小心试探的模样。
阿鸣从来都明媚张扬。
可惜先生没了,阿鸣也不过十几岁, 又怎么能明媚得起来呢?
时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道: “哥哥,你想去姑苏吗?去……去读书。”
岭南起步不久, 百废待兴,教育资源确实不算好。若是能去别的地方学习, 自然再好不过。
江行抹了一把眼泪: “夫子同你说什么了吗?”
“夫子让我不要再待在岭南,不要再待在番城。”时鸣咬了咬嘴唇,继续道, “夫子要我去姑苏, 找柳画桥柳大儒。”
江行怔住,有些不敢相信。
这位柳大儒,乃当今文坛的一代领袖, 写在教科书中的人物。
梅夫子居然让阿鸣去找柳大儒?他两人一个在岭南,一个在姑苏,山高路远的,上哪能认识,还有旧?
大儒的名字实在如雷贯耳,江行并非不识得,而是不可置信: “你说找谁?”
时鸣缓缓道: “姑苏城的柳画桥柳大儒。大概就是哥哥读书时知道的那位。”
江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家阿鸣的身份可能不一般。
就算梅夫子与柳画桥有旧,阿鸣若只是一个遗孤, 梅夫子又怎么笃定,柳画桥会收留阿鸣呢?
时鸣顿了顿,想劝他安心: “哥哥,你要同我一起去吗?梅夫子已经写了推荐信,你到那里,可以拜入柳大儒门下。”
江行从来没想过能拜这么厉害的老师,说话有点儿结巴: “我、我何德何能?”
时鸣拿出两封信来,道: “这两份,一封是先生给你留下的,一封是梅夫子写的。夫子说,柳大儒性子冷淡,早已不收学生。你到了姑苏后,拿着这两封信去拜见,说不定有一丝机会。”
江行颤着手接过了那两封信,泪又涌了出来。
“先生、先生此去,究竟是为何、为何遭了难?他此行目的是什么?”
江行口不择言,问时鸣。
时鸣神情哀伤,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 “……现在不是时候。抱歉,哥哥。”
江行抓了把头发,崩溃道: “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
“哥哥!”时鸣声音高了一个度, “以后再告诉你,可以吗?”
江行依言安静下来,目光有些空洞。
时鸣看起来冷静得不像话: “夫子说,最多七天。我们最多在番城再待七天,七天内,我们就要启程去姑苏,不得耽搁。”
哭得多了,江行有些目眩,又问: “……如果耽搁了,会如何?”
“会死。”
时鸣轻飘飘的两个字,打在江行心上。
江行心下大震,知道此事绝不简单,断然不敢再问了。他擦干净眼泪: “好,我知道了。”
姑苏不是什么偏远的地方,但岭南离姑苏还是太远了。
江行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带着心事重重的时鸣与一脸懵的江舟摇,上了官道。
过了小半个月,路经钱塘。到这里由陆路改走水路,岸边杨柳画堤,摇橹声吱嘎作响。
他们坐的这条船不是很大,水波荡漾,船夫摇着桨,时不时还哼着歌,颇悠闲自在。
江行在船头坐了一会儿,想同船夫说说话;只可惜他听不懂钱塘方言,对着人家鸡同鸭讲了半天。
最后,船夫急了,船桨一挥,转头屁股对着他。
这是不想搭理他了。江行于是讪讪地回了船舱。
这些天里,时鸣话少了很多。
江舟摇晕船在休息,船夫同江行语言不通。
左思右想,江行只能找时鸣聊天。
江行不是话唠,但最近话却多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如果他不说话,三个人聚到一起时死气沉沉的,安静得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江行同时鸣说话,时鸣只是听着,一语不发。
江行心中着急。今日路过钱塘,已经算是江南地带。再过不久就可以到姑苏,此行终点。
他走入船舱,果然见时鸣一个人坐着。
江行有心引他说话,道: “吃些东西吧。我今日同船夫唠了半天,我也没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时鸣道: “吴语难懂,听多便习惯了。”
江行见他终于开口,心下一喜: “你同阿摇讲过你在江南的日子,你还从未对我说过。我也想听听。”
“从前不在姑苏,在京口。”时鸣想了想, “京口临江。有时会去江边玩,听来往游船摇桨的声音。”
江行侧耳倾听。
大概就像如今钱塘江上的波光吧,江行心想。
“刚来的时候,眼睛……眼睛不是很好,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病好之后,就看不见了,只能听。”
江行心中一疼。
时鸣继续说: “江水很凉。我喜欢去江边吹风,一吹就是一个下午,惹得先生着急忙慌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