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折不解又委屈。
活人的目光当然能被轻而易举地发现,也能被毫不在意地忽略,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并非来自活人,似乎也不是死物,更像是,这里的每一缕空气,每一株花草。
这样的感觉让柳闲头皮发麻。
可这眼神也没有敌意,好像还挺高兴似的,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微蹙着眉地对空气说:“你在看我。”
“你是谁?”
修士死后残存的灵力形成了遗冢,这个眼神或许和遗冢的主人有很大关系。可是几百年前真的还有一位渡劫期的修士吗?如果真的有,他早该名扬天下了,可柳闲竟然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也压根不认识他。
柳闲能感受到,他话音未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已沉了几分。
他温声安抚道:“这位仙君,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知道你是谁。不然一无所知的我就这样被你看来看去,也太亏了。”
“你想看到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到,可是没有人能够回应他,也没有东西回答他。
而后风更大,遗冢里的气温明显升高,许多人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只有他们在的地方还如春光正好,一切不变。
没人理会,柳闲有些失望,却突然发现谢玉折弯了脊背。
谢玉折捂住自己的心脏,衣服被他的五指紧紧抓起,就好像在承受着撕裂的剧痛一样,他眉头紧锁,齿间泻出难以抑制的痛哼,额间迅速滴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怎么回事?怎么你突然出问题了?
这遗冢好像也不太友好啊?
“手给我。”
柳闲迅速抓起谢玉折的右手,另一只手抵上他的眉心,剑意顺着灵脉往里探去,却发现他的身体无病无恙,看不出任何异常,可表现出的巨痛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谢玉折本来还好好的,也没感受到柳闲所说的非人视线,却突然间好像被人戳了一剑。
而后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捅着,戳出了漏风的窟窿,一点活气都不剩,痛得让他想被一剑封喉。
刚拼起来的灵魂撕破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躁动得好像是在想要脱离皮囊。
他把柳闲推开,对他厉声吼道:“别过来!”
柳闲诧异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你出了什么问题,又不会害你。”
谢玉折的双目已然猩红,他想要镇定,用力揪着自己的长发道:“我没事……你别过来。”
他颤抖着手将柳闲抵住,柳闲无可奈何,只好放手看着他,听他不知所云又万分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不要……靠近我。”
谢玉折半点不让人近身, 好像别人碰到他一下,他都会被人活啃掉一块肉似的。
这么疼的话,干脆打晕算了。
于是在他的挣扎没那么剧烈的时候, 柳闲找到机会靠近劈了他一个手刀。
不过没用。
谢玉折仍然死死地睁着眼睛,眨也不眨,痛苦地咬着牙, 指节因为紧握而泛白,皮肉已经被掐出了重重的血痕,瞳孔如死水般没有生机,半点也没有先前那样明耀。
可他依旧不让柳闲靠近半步。
“师尊,别过来!你再靠近,我只能……”
柳闲轻声安抚着躁动的他:“吃颗药吧,吃了就不疼了。”
谢玉折挣扎着拒绝了他:“我不要,师尊, 不要过来,我不想让你难受……”
一颗止痛药掐在手心里无处使用,柳闲神色凝重看着谢玉折突如其来的异常。明明身处桃源之境,他却突然仿佛在被人千刀万剐,那副模样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他微敛了眉头,隔得远远地用剑拖着药,把它稳稳地递到了谢玉折手边。
他缓声说着, 声音低落得让人心头一紧:“小玉,可是看见你这么疼, 我也会难受啊。”
他也会……难受?
“难……受?”谢玉折低着头,喃喃道。
柳闲“嗯”了一声, 话说得缓慢而笃定:“我也是一个人,看见亲近之人痛苦, 也会难受。所以,你能吃药吗?”
谢玉折的身体不自控地晃了晃,他怔怔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满目哀伤的人,大梦初醒一般,沙哑说道:“……好。”
“我吃。”他像是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理智,伸手咽下了那颗药。
柳闲眼睁睁看着他吃下药,表情放松下来,心中十分得意。果然还是感情牌最好用。只需要说两句好话就能把主角哄好,他可不想看人在这种地方被痛到发疯。
随着药效发作,感觉到心口被人戳了一剑的幻痛之后,谢玉折身上突然产生的剧痛总算开始消散了,可他仍然回不过神来。
模模糊糊间能看到柳闲微蹙的眉头,他只觉得浑身的剧痛又卷土重来,蹒跚着上前一步靠近柳闲,双手蠢蠢欲动,想要抱住这个人,可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他仅仅站在离柳闲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微微仰起脸庞,薄唇惨白,乌黑的眸子仍是湿润的,他看着柳闲,哽咽道:“哥哥,对不起,小玉又让你担心了。”
看到谢玉折至少能说出一些别的话了,柳闲这才舒了一口气,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满嘴跑火车,行云流水且极其深情地回答道:“见你这样为师心疼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而后他发现谢玉折的眼眶更红了,他的瞳孔闪着水光,像春日蝴蝶停在红花之上那般颤抖着。谢玉折应激似的迅速上前了一步,抬手时却又只轻轻地抱了抱他,又后退了去,长睫掩住了眼底的神色。
胸腔深处还残存着被粗针刺入一阵一阵的尖锐疼痛,他似乎有话想问,可几番挣扎后,只说:“已经不疼了。”
他这样一副又亲又疏的举动让柳闲奇怪极了。这人不是一直都挺冒犯的吗,怎么突然礼貌起来了?
满身脆弱的主角像一片薄薄的蝴蝶,颤动的时候好像精致的翅膀都要被折碎。
“还走得动吗?”柳闲问。
“还走得……”谢玉折依着话往前走了一步,脚踝却因为无力突然一崴,幸好在重重砸到柳闲身上之前已经被他揽住了,听他手上一用力,轻笑道:“你走不动。”
谢玉折点头,羞恼地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没事,别怕。可能只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灵气太重,身体不适应,又和遗冢主人犯冲,受刺激了。”柳闲长身玉立,支撑着谢玉折靠着他的身体,安抚地摸了摸他散乱的长发。
谢玉折用鼻音“嗯”了一声,犹疑片刻后,终于还是把头放在了柳闲肩上,这样他能听到柳闲的心跳声。
柳闲一贯稳定的心跳声,是紊乱的。
柳闲的状态似乎也不太好,蹙起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薄唇紧紧抿起好似一柄利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谢玉折很愧疚,明明已经吃了药,可他还是哭唧唧地去找柳闲要安慰,又让他担心了。他想要再开口说出些“我没事”之类的话,可喉咙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声。
他知道这样很任性,可他刚才真的好疼,真的好想……好想让柳闲再多抱抱他。巨痛时脑袋里频频闪过的碎片让他不敢再靠近柳闲,可他却主动朝他伸出了手。
即使只是柳闲因为他要跌倒而拥住他,那一瞬的欣喜也能让他雀跃好几日了,他要做一个知足的人。
可他想就一直这样。
就这样一直在他的怀里,闻他身上的香。
柳闲任由谢玉折无力地趴在自己身上,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发恶疾。
谢玉折紧绷着身子,惴惴不安地对他说:“其实,刚才我好害怕,我好怕你离开我……”
他话说得极尽可怜,手上却一直在用力,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柳闲明明还什么都没察觉到,就已经被紧紧地揽住了腰。
他原还想把这个人放在地上坐着休息呢,现在没机会了。
刚才还死都不让人靠近,现在怎么又贴这么近了?谢玉折被夺舍了似的,一上一下的反常举动让柳闲完全摸不着头脑。
小孩脾气,他摸不准,只好像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谢玉折发抖的脊背,伸出另一只手找到谢玉折不断冒出冷汗的手,刚一握住,谢玉折就反手用力将他紧握,力道大得像是能骨头折断。可他并没有收回去,忍着疼痛和他相握,好像在给哭闹的孩子唱摇篮曲,声音轻得像一缕风:
“你刚刚吃的药,是我亲自炼的,用尽心思只炼出来十颗,效果很好,很快就不会疼了,别怕。”
谢玉折抬起头,用玉石沾水一般含情的双眸看着他,一字一顿,哑着嗓子说:“你对我这么好,小玉总是无以为报。”
他终于把这具压在心底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红了鼻尖,眼角滑落两行真切的泪。
见柳闲没什么反应,他缓缓垂下眸,连眉角都透露出一股哀怨和委屈:“我是个无能的废物,连进入这个遗冢都讨不得喜欢,大家都没事,就我一个人变成这样。哥哥,你会因此……弃我而去吗?”
柳闲垂下双肩,看着沾湿自己衣襟的那滴泪,面无表情,心中怒号:这该是一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男人对别人做出来的动作和表情吗?这些话,是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小将军该给大他一千岁的长辈说的吗?他怎么总是问他这种问题?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原书主角能对他这个炮灰做出来的举动吗?
写进书里都会有读者骂作者脑残崩文ooc的程度。
而眼前这幅光景,他怎么觉得,这么像新娘子哭哭啼啼,受了欺负之后给他夫君告状的样子……
与其说是要人撑腰,更不如说是调情。
“……”他沉默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只是他现在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
我的天,我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的想法是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吗!这难道不是,不是……吗?!
不用垂眸都能感受到自己正和谢玉折紧紧相贴,柳闲环顾四周,全是人,全在往这边看。
于是片刻后他沉默地给自己和谢玉折周围下了一道隐形咒。
他发现有些时候,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奇怪了。譬如刚才在遗冢门口,他看到天上突然下雪,虽然首先想到的仍是天气的反常,可当他转头看到站在小雪里的谢玉折,却忘了提醒他要小心提防的话,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毫无意义的下雪了。
四周人声鼎沸,我们隔着雪花,我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一句歪诗。
可倘若一起淋淋雪就能共白头,人间哪还会有那么多的不可说和求不得。
主角只是不满于自己现在的弱小,想要变强而已,而他这破脑袋一天到晚什么都记不住,净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
变成现在这样,要怪还是得怪……杨徵舟!这人行商坐贾,腰包里什么玩意儿都有,某年某月听说上仙无聊,给了他好多话本看,他为了打发时间一本一本地看完后,脑袋里多了好多又没用又荒诞的故事情节,总是喜欢联想。
但眼前这个人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徒弟,还是他未来真真正正的死敌啊!他难道不是,连联想都不该有吗?
于是柳闲打定了一个好师尊的做派,斩钉截铁道:“自结灵丹,三日筑基,谁敢说你是废物?若你都是,人间没有天才。”
“至于这个遗冢的主人,一个死了的渡劫期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只不过……”
“你在,我就不怕。”谢玉折眨巴了下眼睛,不解地等着柳闲继续说:“只不过什么?”
柳闲抽了抽嘴角,没有再说下去。
只不过,我们这样授受不亲,好像有点悖伦常啊。此时他浑身不自在,想着要和谢玉折保持距离,可这个人只是看着凄凄惨惨,手上的力道可丝毫不轻,像是要和他骨血交融似的,他连呼吸都快上不来了。
谢玉折这双眼睛太有迷惑性了,即使日夜相对,柳闲还是会在他低垂欲泣时被蛊惑,忘了他曾是年纪轻轻就让人不敢接近的谢小将军。
力气这么大,还敢说自己难受呢?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即使知道这个人已经是半个骗子了,看不出他此刻的痛楚与委屈究竟是真情或是假意,可自己却仍常常忽略这个事实,此刻听着谢玉折刻意压抑的呜咽,竟然真的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抬手拂去了谢玉折的眼泪,感受他的睫毛和身体都在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而颤动着。柳闲手上动作一僵,问他:“刚才你为什么不要我靠近?说我会难受,难不成你犯病的时候能把我吃了?”
谢玉折洒落在他身上的呼吸停了几刻,而后他缓慢又低落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抗拒。”
脑袋转不了,柳闲就脑海里仔细打量了谢玉折的全身上下,想到这人比他矮半个头,认真道:“你也吃不下。”
谢玉折闷闷不乐地补充着:“就好像你靠近我之后,我就会失去你一样。”
“不过你现在还在,真是太好了。”谢玉折的头趴在他肩上,肌肤亲昵地贴着他的脖颈,他额带上的绣纹繁复,不自觉地蹭在柳闲的皮肤上,弄得他直泛痒。
“我……你……”
算了。想到谢玉折刚才那副凄惨模样,柳闲也不好意思推开他了,只能满身鸡皮疙瘩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意欲转移这让人骨酸肉麻的话题,于是对空气开了口:“这位仙君,是我想和你说话。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和我谈就好,为什么要欺负他?未免也太不厚道了些。”
你瞧瞧你现在把我搞得多尴尬,那么多人呢,要不是我神通广大会隐身,他们就都会知道——都以为我和我徒弟有什么不清不楚不伦不类的关系了。
遗冢里不过残存着已故修士的一小部分意识和灵力,当然没有人能够回应他。
只有谢玉折在咳嗽了好几声之后,断断续续地说:“师尊,我没有看你不顺眼,也没有欺负……我很喜欢你,这是送你的礼物。”
柳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和你说话。”
“……对哦,好吧。”
瞧,谢玉折都被疼傻了。
第064章 明珠再现
送佛送到西, 好师尊做到底,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直到柳闲腰酸背痛的时候,他才满脸关怀地问了谢玉折一句:“还疼吗?”
谢玉折贪恋地趴在他肩上, 声音闷闷地从耳朵下面传来,他的长睫扑闪扑闪:“吃了您给的药之后,我好多了。”
侧耳能听到你的心跳声, 于我而言更是良药。
柳闲不想再看到他这幅表情,偏过头,鬓角的发丝却掩不住他耳垂的薄红。他不容反抗地把谢玉折推开:“那就动身,免得待会儿剑的尾巴都没摸到,光在这儿搂搂抱抱,白来一趟了。”
“……好的。”谢玉折听话地站直了身体,依依不舍地感受着那股淡冽好闻的梅香从鼻腔钻了出去。
可是,这遗冢主人对他们这么不待见, 刚进来就给了人一个下马威,这剑,还能拿到吗?
为拿到这柄剑,柳闲用了些寻宝物的小伎俩,可没有丝毫反应,完全看不出这地方有任何好东西的存在。
不过他也坚信,找不到, 只是因为是他这个炮灰在找而已。现在在他身边的人可是主角,这个天道之子, 鸿运加身之人,哪位前辈会看不上呢?说不定刚才的疼痛就是对他的考验。
于是他看着眼前的一模一样的两条岔路, 一脸认真地问:“爱徒,我们现在该走哪边?”
“啊?我……”谢玉折还苍白着一张脸, 有些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随后他镇定下来,沉吟片刻后,指着其中一个方向说:“走这边。”
柳闲一下子瞪大了眼,惊叹道:“竟然真能分辨出来?我只是随口说说啊。”
谢玉折腼腆又虚弱地笑了笑:“师尊,其实我是猜的。”
“你肯定会猜很准,爱徒。”柳闲很浮夸地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走。”
而后的事实证明,其实主角连猜都不需要,他带着柳闲走上的,是第三条路。
他选择了哪一边,哪一边就是正确的、别人永远找不到的,第三条路。
只不过对主角有益的这条路,对主角死敌而言,就没那么友好了。
与他们同行的人中,有些人觉得这个遗冢平和到诡异,已经选择了退出;而剩下的人就和他们一样,一些选了左边,另一些选了右边。
在二人跟着踏入小路之前,还能看到众人在路上或争吵打斗、或神情紧张、或风轻云淡的模样。
可就在他们跟上脚步之时,却发现这条路上,一个别人都没剩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
柳闲不禁怀疑,是否这两条路本来就没有孰优孰劣之分,因为别人再怎么走也不过是普通的路,而主角走上的道路,自动变成了隐藏款?
不过,特殊也不代表更好。这个遗冢的主人刚刚还莫名其妙让谢玉折痛得要生要死,现在把他们送入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究竟是想让他们不受别人的打扰,还是想要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诛杀?
可柳闲探查不到一丁点属于这里的危险和敌意,相反,遗冢里残存的灵力好像在同他游戏,浑身的舒适犹如置身乐园。
踩入这条路不过片刻,二人就置身于了一片葱绿的树林中。树影婆娑,光从枝叶的间隙中泻下,溪涧上绿叶和小石子一起流淌,偶尔有斑斓的鱼,从下面悄悄地滑过去,而后消失不见。
若非在遗冢之中,这里一定会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可在遗冢之中,每片叶子都有可能是杀人的刀。
为了避免前辈的遗冢变成主角的新坟,柳闲隔空拨开拦路的藤蔓,提醒谢玉折:“别乱碰,走我身前来,我看着你。”
可他本会听到的乖巧答复却迟迟没听见。
柳闲回头一看——
好耶,主角又不见啦。
果然,都主角了,还用炮灰担心什么。以后没事干的时候他也不会担心主角的安危了,毕竟这个人……一秒消失,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所以现在又该怎么去找他?
修为越高,对周围的风吹草动越敏感,毫无疑问,柳闲是人间修为最高的那一批人,可就算上仙再有高招,也终究只是一个人的手段,高不过天道给主角降下的鸿运,也就是原书给他的金手指。
谢玉折就这么被偷走了,在他这个一根毛掉在地上都能察觉到的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召出设在谢玉折身上的追踪咒,却发现术法已经失灵,这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身体又被那股强烈的视线黏住,他皱眉问:“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能从这个地方一瞬间消失,除了是遗冢主人的手笔外,柳闲想不出任何别的原因;就像上次谢玉折掉进山洞,其实也是柳二招来的他。
柳闲弯腰捶了捶腿,埋怨道:“走这么久,剑没找到,人没了,腿还疼,一路糟心。”
他话音刚落,树林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数根粗细不一的枝条从树上垂落下来,盘盘绕绕,最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下,竟然缠绕成了一个吊在树上秋千似的小圆椅!
藤条带动椅子蹭了蹭他的衣角,柳闲目瞪口呆地指着问:“你想让我坐上去?休息?”
树叶沙沙作响,有几片轻轻拂过他的脸,弄得他直泛痒,就像在催促他快些坐上去。
“我不。”柳闲抬手拨开挡眼睛的叶片,没好气道:“这位仙君,我可没忘了你刚才是怎么对我徒弟的,现在献殷勤,没用啦。”
柳闲才不坐,看他对谢玉折的手段,这个遗冢主人的意识是敌比是友的概率要大得多,他还是第一次见有意识的植物,谁知道这一坐上去是被吊死还是被分尸?
树叶静默了片刻,而后又蹭了蹭他,这次更为用力。
柳闲无所谓地哼了一声,绕过这个小圆椅就往前走,可下一步他就已经抬不动腿,有一个婴儿手臂粗的藤蔓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小腿,将他牢牢圈住!
而后风吹尘起,小小的树林突然就变成了看不见边际的森林,漫天的藤蔓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拔地而起,柳闲完全来不及反应,全身就已被枝叶层层包裹!
藤蔓只让他露出了眼睛和鼻子,他的嘴更是被树叶牢牢封住,让他再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好在他早已练就心剑,身体被束缚并不会对他的剑术造成太多影响。可纵使他的应对已经极快,竟然没来得及及时召剑砍藤,一股失重感就已经陡然从丹田处升起,眼前光景天旋地转,万物被撕扯拉长,混沌一片,好像在踏入一个与真实世界相隔离的另一个世界!
可除了那一瞬间的失重感之外,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分毫不适,就连枝条将他禁锢的时候,也柔软得像是被一团棉花包裹,好闻的花香充斥鼻腔,耳边还有清脆的鸟叫,他甚至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这位仙君,快醒醒快醒醒!”他还没睁眼,就已经有个聒噪的声音在那儿叽叽喳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下的,而身旁人半蹲在地,弯着腰,一直在摇他的肩膀,像是生怕他死在这里似的,那动作激烈得能把他摇脱水。
被摇得天旋地转的柳闲一把摁住来人的手,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
而后他定睛一看,此人全身穿金戴银,头戴宝珠,金袍莲绣,贵气逼人,拎着一盏小灯,看起来不到弱冠,脸皮嫩得能掐出水来。
真明珠。
他不是已经和人成婚很多年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天真无邪?
见他睁眼,真明珠立即凑了上来,他的灯也随之更加明亮,他问柳闲:“仙君仙君,你有没有事?”
柳闲快速地扫了眼他手上的灯,此即为真家秘宝,名为赎灯,不同形制的灯有着不同的功能。此时这盏灯的淡蓝光华落在柳闲身上,他不清楚它有什么用,却已经在体内凝起了一层不可见的剑意护住自己。
可真明珠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防备,他拎起灯,解释道:“仙君,你别担心,这是稳人心神的灯,我们家里人睡不着的时候常用,对人无害。方才我见你突然出现又晕倒,这才把它拿了出来。”
纵然打心底觉得他的状态很奇怪,但想到此时他和真明珠并不相识——上次在无为天里的经历完全不会影响到现世,柳闲便支起了身,咳嗽两声说:“多谢你,在下感激不尽。”
真明珠朝他友好地笑笑。
柳闲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地问:“不过,这里是哪儿?”
那树杈子把我送哪来了?不会是让沾主角的光,体验一次落悬崖捡秘籍的快乐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爹听说有一位大能的遗冢被发现了,让我来看看。”真明珠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吸进了这里。”
他爹叫他来的?柳闲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无为天是百年前的记录,那时候真明珠都念着要找上仙报杀父之仇,怎么现在又说他爹要他来遗冢历练了?
早在柳闲进春山寺之前,真乐章就被他亲手杀了,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也还记得真乐章死在他眼前的场景,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明珠怎么可能听得到他爹说话?
而眼前的真明珠看着不过十七八岁,难不成是过去的他?可过去的他,怎么可能来到现在的世界?
震撼又奇怪。
不过这遗冢主人的意识都强大到能让人巨痛,冢内的树杈子都学会让人强制传送了,他都穿书了,别的也没什么好震惊了。
柳闲抿抿唇问:“令尊?”
真明珠笑咧了嘴,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手:“我是宿明真家的老二真明珠,我爹叫真乐章。他说虽然我天生灵脉有损,家里又是做灯的,根本用不上遗冢里的东西,但又让我必须来,我只好听话了。”
听真明珠提起他爹的时候,柳闲总有些心虚。他站起了身,对真明珠微微一笑:“在下柳闲。秘境历练总能有所提升,令尊也是一番好意。”
要是真乐章真还活着,柳闲都能想象出来他说那些话的神态,真明珠说话还是太收敛了。
他爹的原意应该不是说他用不上遗冢里的东西,而应该是:咱们有赎灯在手,别的东西配得咱们吗?配不上!儿啊,你去看看,长长见识就得了哟。
“柳……闲?”真明珠喃喃地叫了一声。
柳闲应了声。
真明珠沉吟片刻,而后不解地挠了挠头:“柳兄,说来奇怪,我总觉得与你一见如故,好像曾见过很多面,以前也是好朋友似的。”
柳闲搓了搓自己过去沾着真乐章血迹的手指,干笑了声:“或许以前真见过呢。”
其实并非倾盖如故,只是因为他们的确见过很多面。不过最常见面的那些时候,真家兄妹都还只是个没他腿长的小不点儿,而他戴着面具,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真明珠跳到他身边,好奇地问:“柳兄,听说这是个渡劫期大能的遗冢,其中有一柄无主的剑。你是为这柄剑来的吗?你也是剑修?”
柳闲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真明珠握着拳,坚毅地给他打了打气:“柳兄你白衣蒙眼,我看那些话本里,这样打扮的都是超级厉害的剑客,我看好你,你肯定能拿到。”
柳闲谦和道:“不才不……”
“可是柳兄,你现在没有佩剑吗?我见过的剑修都是剑不离身,你出门没有带上自己的剑吗?”
“我……”
“不过,我听说上仙也从来都不佩剑。”他还没说完,真明珠睁大了眼,捂着自己的嘴,不可置信地说:“你该不会是——”
柳闲盯着他。
“练成心剑了吧!”
柳闲:“?”
第065章 又要死了
柳闲也瞪大了眼睛, 还以为真明珠会猜对他的身份,没想到他却很跳跃思维地猜对了另一件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满眼夸赞:明珠兄,你好会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