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他又想到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人白饭、连行李都被人早早打包好,就差没人暖床的模样,又尴尬地笑了笑。
他挑眉看着这个往前步履不停、步子却悄悄越变越慢的倔强背影。
眼看着谢玉折越走越远,想停下又拉不下面子停下的模样,柳闲赶紧小跑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衣袖问:“我们可是要去遗冢找剑,那地方离这里八千里远,你离了我,难道是想自己走着去?”
“我没有要离开你。”
谢玉折阖了阖眼,青涩的嗓音里竟略带了些委屈:“师尊,以后您想和我说什么都好,但不要再提起并不存在的别人了,好不好?”
连听到这种话都不高兴?
谢玉折连听别人谈情说爱都不愿意,不愧是一个事业型结局独美男主,一切以修炼为先,自律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程度。所以去找顾长明也是因为天不生能给他更好更适合修炼的待遇吗?
“好的。”柳闲了然,毫无波澜地握了握拳,对他棒读道:“你一心修炼,我明白,加油加油,我特别期待你夺魁的那一天,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谢玉折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他,脸色更差了。他看到柳闲原本明亮清澈的双眸不知为何早已成了两颗粗粝的黑石,里面没有光,即使和他离了这么近,上面也丝毫映不出自己的身影,就像他的心一样,他蓬勃又冰凉的血肉里,完全融不进某种情绪。
他明明比自己多活了上千年,却什么也不懂。
你分明什么都没明白。
谢玉折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没说别的。
在他满心凄凄惨惨戚戚时,柳闲已经坐上了自家拍卖来的马车,掀起帘子探出个头,问:“所以还走不走了?”
柳闲的剑不是用正常方法得到的,所以其实他也没见过遗冢。
但他觉得那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有群人发现了有个死人死的时候掉在地上的玩意儿,都想把它捡起来变成自己的罢了,而他对别人的遗产没兴趣。
那的确是个能找到不少宝贝的好地方,也的确是个走一步就能踩到一根骨头的好地方。
其现世时天地色变、伥啼虎饥,繁茂仙草之下,埋的全是失路之人的血肉白骨;清澈河水之中,藏的全是吃饱了的食人小鱼。
柳闲三日前便得了消息,有一小队修士在山崖旁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位渡劫期大能陨落后留下来的遗冢。
这个世界上除了天不生宗主之外,数年前竟然还有另一位到了渡劫期的高修?
按理说这个人的名声该无人不知,可并没有记载里提到他,他的遗冢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只知道此人修剑,人无名,剑亦无名。
不过人死都死了,究竟姓甚名谁,其实根本没有人关心。
只知道渡劫期剑修遗落的宝物,何等让人垂涎,而他渡劫期的身份,又给意图突破的大能修士打了一针强心剂!
先辈高修,肉身虽死,灵力却不散于天地,残存于一方遗冢之中,给人以历练,再从中挑选青睐之人,继承自己的衣钵。
因此这遗冢也不是人人都能进,也不是谁进了都能活下来的地方。在乌央乌央的这一大群人里,最终至多只有几个人能得到宝物。
有人肆意出入安然无恙,刚进去就一脚踩到宝贝,从此一飞冲天;也有人一进去就被毒蛇吞吃入腹,成了仙草养分,命丧黄泉。
能不能尽兴而归,全靠上辈子积的造化和这辈子学的本事,全看机缘。
所以上修界从不干预别人进入遗冢,因为这本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东西。相反,为了更方便修士的探索,他们还会提前派人清理遗冢外头的魔物,至于要不要进去,全看自己的选择。
而柳闲造化没有,本事滔天;
谢玉折本事没有,造化滔天。
两人一互补,这神剑,是拿定了。
遗冢将要开启, 纵使随心所欲如柳闲,今日也去了个一大早。
此时天刚蒙蒙亮,灰蓝的天上碎星点点, 连村子里的野狗都还趴在泥巴地上做着酣梦,遗冢的入口却已经围了大片大片的修士,或低声私语, 或大声吵嚷。
入口刚被清扫完一批新鲜的邪祟,脚边还堆着乌黑糜烂的残尸,可地上的人却对这股恶臭浓厚的血腥气浑然不觉,嘴上正和同伴交流,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入口眨也不眨,里面全是难耐的精光。
一百多年不见人,此时立在入口的这些小辈,柳闲大多都不认识。
他有些烦躁地打了个呵欠, 却又在余光瞟到一人时舒缓了神色,他眼前一亮,指着那个人和谢玉折悄悄咬耳朵:“你看那两个人。”
呼吸拂过耳廓,谢玉折抿着唇,顺着柳闲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两个人格外突出,一人身材高大, 冷若冰霜,光看着就知道是个狠角色;另一人却仙气飘飘得好像身处于云雾缭绕之中, 美若天仙,两人都月亮似的被里三圈外三圈的星星围在中心。
“怎么了?”谢玉折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眼神, 不解地看着柳闲。
柳闲问:“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很亲切?”
谢玉折又勉强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一脸冷淡道:“不觉得。”
柳闲指着自己, 眨眨眼问:“那我看着亲切吗?”
谢玉折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风声太大,他便凑近柳闲的面颊,温声说:“别人不能你比。”
他突然的凑近,突如其来的情深,让柳闲的心都漏了一拍,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惊异地挑起了半边眉。
即使朝夕相伴,他还是习惯不了谢玉折这些……不经脑子的瞎话啊。
可他又想起这人只要一面对别人就冷着一张脸,变成个让人碰都不敢碰的冰窖,而又看到他对着自己那副百依百顺装弱装乖的模样,就止不住发笑。
他仅僵硬了片刻就恢复常态,朝本就近的谢玉折更倾了身,微勾起的唇角蹭着这人的鬓发而过,声音轻到了缱绻的地步,他缓声问:
“怎么突然凑这么近,是怕我听不到吗?”
保持这个角度,谢玉折垂眸时刚好能看见他精致的下颌,往下是大片露出的雪白脖颈,再往下被衣料包裹……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最深的渴求。
他不敢再看。
柳闲温热的鼻息绵长地拂过他的耳畔,轻笑声如人鱼曲一般荡人心神,谢玉折连喉结都紧得动不了,明明是自己先凑近的,此时却因上仙不自知的撩拨一败涂地。
他不经意地侧过头,唇瓣差点碰到柳闲的脸颊,无奈地伸出手将柳闲散落的鬓发捋至耳后。
他脸上不改温顺笑意,对柳闲摇摇头,尾音上扬道:“师尊当然听得见,我只是想,这样你能听得更清楚些。”
他敛眉说:“我想让你更清楚地知道,在我心里,那些人配不上和你比。”
他的师尊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却总以为自己很差劲。怎么办呢?
他想要一次一次地告诉柳闲,不论他是什么样,不论他在隐藏着什么,虽然谢玉折不能控制别人的想法,但至少在他这个人心里,柳闲一直是最美好的那个。
柳闲状似从容地退后半步,耳尖却已染上了一层薄粉,他不自然地反问:“多少人听见我的名字都吓得发抖,你却像是把我当个什么似的,怎么想的?”
谢玉折双眸内水光流转,他眉眼弯弯的时候好像眼里住进了两轮小月亮:
“因为我和他们也不一样。”
“都是凡人,有什么不一样?”柳闲抱臂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玉折,耳廓和脸颊上余火的灼烧却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多荒唐的事。
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去故意撩拨了自己养大的小孩,还因为他的反应心脏怦怦跳。失控后的暧昧萦绕于心,他发现自己的无情道心越发的偏了。
真的偏了吗?
他相信,即使自己的道心再偏,也不会因为一点些微的摇晃而有所改变。
更何况眼前人是个骗子,而他只是逗逗他玩。
“当然不一样了,柳闲。”
谢玉折的语调很淡,聊家常似的,仿佛一切都是比喝温水还轻松的理所当然:
“他们的名字不是柳闲取的,他们没有牵过柳闲的手,他们没有被柳闲喂过药,他们不能看到柳闲绝色的眼睛,他们和柳闲没有一个家,而比这更多更多的事,我都和柳闲做过;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事,我将和柳闲一起做。”
他直视着柳闲,弯了半分唇角,笑道:
“他们只知道你是柳兰亭而不知道柳闲。所以在柳闲心里,那些人和我也不能比,哥哥,对吗?”
“你……”
柳闲被他这一长串话炮轰地头都晕乎乎的了,这个人总是乱说话,哥哥师尊柳闲轮番叫个遍,就像这样能彰显他的什么似的。
而至于谢玉折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记得昨日他也这样问了,他似乎很看重别人对他的看法。而一向对别人的示好拒之千里的他,实话实说,竟然不反感这人越发无下限的逾越和亲近。
明明只是个让人伤心的骗子啊。
但柳闲转眼又意识到自己根本没资格怪他,毕竟自己对他的杀心没有一天掉下去。和谢玉折这场所谓的师徒之情,不过是一场你瞒我瞒的游戏。只不过他瞒得好,谢玉折不知道其实他要杀他;而谢玉折太生涩,还以为弄点花香就能掩盖身上外人的气息。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为什么要……
可话虽如此,他却很不理智地忽略了谢玉折正在和顾长明私相授受的事实,像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似的。
他的脑袋一定是出问题了。
柳闲打算过几日抽个空回祈平镇,去探望探望柳二,他该不会已经是死了吧!?
他的脸颊红得似火烧,口干舌燥得想把自己泡进冰窖,脑袋短路半天,最后瘪着唇,偏过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毕竟我领了皇命要养你,又承谢镇南的情要教你。”
谢玉折并不因为他答非所问的话而郁闷,相反,他的眉眼肉眼可见的更舒展了。因为一向直来直去的柳闲,并没有否认他,也没有生气,反倒还有点……那是害羞吗?
素日总看不出真实情绪的师尊,脸红起来,格外好看。
鼻腔里溢满了柳闲身上的冷梅香,谢玉折悄然地攫取着,他看着柳闲殷红的唇瓣,有东西想要冲破理智破体而出。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摩挲着衣袖,好像这样就能安抚他脆弱又疯狂的欲望似的。
他好想靠近,再近一些,却只能紧咬住自己的舌尖,直到尝出血味才勉强止住了沸腾的灵魂。
以下犯上想入非非,于蝼蚁而言不过是白日做梦。若他想一直留在柳闲身边,必须做柳闲记忆里的那个,乖顺又听话的小玉。
不过他的心愿很简单,只要能在他身边,就是极乐。
他的声音都清越了好一个度,眨眼间又恢复了乖乖弟子的模样:“所以师尊为什么要让我看那个人?”
柳闲仍别着头不看他,没好气儿道:“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就是你那好顾宗主的亲传弟子,赵元修。顾宗主的弟子,就是你的师兄,难道不亲切?不过,未来在镜湖玉宴上,你的头号劲敌也是他。”
谢玉折收敛了笑意,他的面上没什么喜怒,语气却没那么轻快了:“我知道他。可他是天不生的首席弟子,不该来参加这类散修大比,这有损宗门名誉。”
“我也不清楚你那好顾宗主在想什么,但他就是来了。”
“……师尊。”谢玉折沉默良久,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是‘我那好顾宗主’,我没有这种东西。”
他一字一句解释说:“他们的身份再特别,也和我毫不相干。我心中唯一所想,只是为你拿到菩萨针。”
听着谢玉折毅然决然的话,柳闲没有回应,但他不由得纳闷起来。
倘若顾长明已经发现谢玉折身上巨大的潜力,想收他为徒,在谢玉折在群青宴上夺奖后,名正言顺地让他拜入门下就是了,又为什么让他已是元婴巅峰的弟子,参加这种毫无益处的小比?
原书里也是这样,镜湖玉宴的决赛,就是谢玉折对赵元修,谢玉折胜。
顾长明心思极多,不可能没有别的打算。群青盛会举世瞩目,届时决赛结果会被四处小报宣扬,他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谢玉折胜了赵元修,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做了他多年的弟子,一个是他未来的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天不生的宗主大人何必要打一个人的脸给另一个人增光?
柳闲想不通,而原书作者又是个鸽子精,好多地方挖坑不填,他看书又只为了打发时间并不仔细,因此他穿书前也没看到具体的缘由。
正当他思索之时,天色骤沉,野狗狂吠,鸡鸣不止,遗冢将开,他便收了心思,领着谢玉折向前。
一时间各路灵力流光溢彩,仙器宝物齐齐上阵,众人一拥而上焦急不已欲冲入遗冢,空气沸腾而灼热,身上不同颜色形质的灵力将阴沉的黑天映得透亮!
而人流中的柳闲却和四周格格不入。
他好像在春日看花似的,于奔涌的人潮中如鱼在水,左右偏身,步履轻快得好似在跳一支翩然的舞。身边人捱三顶四,却无一人碰到了他的衣角,只有风吹起他鬓角的碎发,轻轻掠过他的唇角。
人群泱泱,可众人前行的轨迹无一例外地与他相隔,好像空气中压根没有这个人,又好像他们都在避开他,他是这千千万万人中最干净的一抹白,唯一明亮的焦点。
谢玉折听到空气中有人悠扬道:“跟紧我,别剑还没找到,人就走丢了。”
往前没过片刻,轰隆一声后,天上突然落下纷纷扬扬的雪,可这只是遗冢现世的普通异象而已,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他们急于寻宝,盯着那扇诡绮的雕花迷雾之门,脚步不停地赶着路。
而柳闲站在唯一洁白光亮的地方,乌黑的长发上已经多了数朵小小的白花。他似有所感,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天上有冬日,也有小雪。
他出了片刻神,抬手接起几粒雪花,低下头,仔细地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
而后他回过头,把融有雪水的手心递了过去,笑靥如花地对谢玉折道:“你看,下雪了。”
谢玉折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柳闲的脚步,一直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看到柳闲回眸对他明媚的笑时,他脚上一踉跄,差点被人流撞倒。
身边人不住地用力推搡他,骂骂咧咧地气他挡路,有心急火气大的人已经因为争抢第一个进遗冢的机会而打了起来,刀枪碰撞的惨烈声音不断,而他只立在原地,隔着点点纯白的雪花,怔怔看着不远处柳闲轻快的身影,这个地方离遗冢的入口还很远很远。
头上栖着未化的雪,谢玉折无措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好半晌之后,他仍旧觉得,这里……跳得好快。
柳闲,我看到了。
我这一生,同你相比本是短暂若蜉蝣。可与你同淋雪的这一刻,这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人生能有几个这一瞬?雪粒簌声我听不见,剑击哀鸣我听不见,世上一切都融上了一层皑皑的雾,我们被包裹在这冷绝的混沌中,我看不清别的,只听到你说:“你看,下雪了。”
天上雪哪似发上雪, 人间月哪比得上心间月。
和柳闲于人潮中相隔,谢玉折的视野里只有一片白是清晰的,穷山尽海里好像只有那一片白是有光的。这一刻, 谢玉折看着他,柳闲噙着一抹如画的笑,朝他伸手, 就好像执着一支细软的笔,在他的心头作画,仅远远地望着他,他就已痴了。
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地,谢玉折立即用他蹩脚的术法,迅速朝头上施了个低温的咒,想让洁白的雪粒在他的头上多停留一些。
我不能与他共白头,今日却与他同淋雪, 幸也。
而在他大脑空空只顾得上做出下意识的举动时,柳闲已经收回了手。他回转过头,继续悠悠然往前飘。只不过谢玉折看着他,总觉得他的步伐似乎没有先前那么自然流畅了。
他没有柳闲那样强大的实力和诡谲的身法,又怕掉队之后找不到师尊,只好又把眼神死死地粘在柳闲身上,小心翼翼又用尽全力走到他身后。
与此同时, 柳闲与那个冷硬的男子擦肩而过。
他的手毫无顾忌地直接指着近在咫尺的那人,眼神却是看着他, 朝他微微抬起下颌,用只有他们能看到的口型对他说:“喏, 这就是赵元修,为师可能不太喜欢。”
他蹙眉垂目, 笑得却轻佻又嚣张:
“所以之后遇上了,往死里打。”
赵元修正接受者后辈同僚们的簇拥,突然被人挑衅地一指,众人都愣了半秒。余光瞧见身旁人眼角流露的震惊,他抬手止住了身边卷起衣袖想为他打抱不平的师弟,冷声说:“让他们去。”
众人再看这两人,一个只是十七八岁的筑基少年,另一个是连灵气都没有的瞎子,要不是长得好看了点,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这两个人,都不会多给半个眼神。
漂亮皮囊草包心,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竟然这样轻浮地指着师兄?好在师兄心胸宽广,不和这没见识的弱者计较。
赵元修丝毫没有因为冒犯而动怒,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小麦色的皮肤让骤然苍白的面色变得不甚明显,眼睑地不自觉狂跳,宽袍下的手指已经嵌进肉里,鲜血一滴一滴就快从指缝流下!
他脸上的表情像被放在冰棺里一样僵硬,紧张得呼吸都沉沉地憋在喉咙里。
是那个人!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那我就要——
那个人一定是认出我了,才指着我说话!他在说要怎么对付我吗?
赵元修紧咬着后槽牙,看到跟在柳兰亭身边的青年在他身侧站定后,好半晌后,他微微仰头,气度仍在,问:“有什么事?”
谢玉折和他面对面站着,似乎压根没听到他的问题,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静默地给了他一个细致打量的眼神。
毕竟在吃人的战场上活了五年,在看无关紧要之人时,他的眼神也是淡漠冷厉的冰刃,站在比他大百岁的高修面前,竟也毫不逊色。
赵元修被忽视,气得想发狂,身边的蠢货却还用星星眼看着自己,只是不知道是在心里夸他宽以待人,还是惺惺作态。
他还没来得及再发问,只见青年转过头,眼神没在他身上有半分留恋,对身旁那人乖顺地笑着,点头说:“师尊,我记住了。”
柳闲欣慰地拍了拍他的头,而后很做作地惊呼了一声:“爱徒,你的头顶怎么这么凉?落满了雪花,全都没融化。”
不是,谢玉折在自己脑袋上施这种咒干什么啊???脑袋有问题,要冰一冰才能好?
谢玉折解释说:“师尊,这是我近日学会的低温咒,想试验一下罢了,不冷。”
柳闲无所谓地耸耸肩,良久后才注意到身边面色铁青的赵元修。
他行礼赔了个不是,笑着解释:“元修仙君不要生气。天下少年修士都以您为榜样,小徒也一样。我只是想给他指指,让他也瞻仰瞻仰,向您学习。遗冢之门已开,这是小徒初次出门历练,耽误不得,诸位仙君,在下先行一步。”
还没等二人答复,他便已斜睨赵家兄弟一眼,勾了勾唇,晃悠悠地往前走,对谢玉折随口道:“既然已经记住了,那便走吧,爱徒。”
后两个字咬得格外紧,极尽嚣张,却又尽了礼数,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赵元修沉着眸色看他。
声音不同,眼睛坏了,不,这个人不是柳兰亭。
柳兰亭行事乖张,从来都戴着面具出行,千年来只精挑细选地只有百年前收了一个徒弟。鲜少人受得了他那狂妄自大的脾气,绝不会刚从春山寺出来一个月就又收了个,还对他如此恭敬。
他真是杯弓蛇影了,竟然会因为一点相似的感觉就把人认错。
况且柳兰亭已经是个废人了,他怎能怕?
“师兄怎么能受这两人如此侮辱!”有人见他们挑衅的举动,欲为同门师兄打抱不平怒而奋起,却又被立在赵元修身侧冰清玉洁的一个男子轻轻压下。
这人笑着,他生得极尽清丽,好似春苑梨花。他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声音也像风铃一样清脆,好奇地问道:“师兄,我似乎从未见过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说话?”
赵元修思来想去,最终放下心来,面不改色道:“应当是认错人了,不必放在心上。遗冢已开,我们先走。”
他看着赵纸意秋水流转的双眼,笃定说:“纸意,我们一定要拿到那柄剑。”
赵纸意点头,笑若棠梨,他拍了拍赵元修的肩以示安抚:“这是自然,师兄无需担心。”
天不生宗主座下有两名亲传弟子,这是世人皆知的一段佳话。
顾长明在下山除妖之时,路过某荒凉赵府,在野草丛里瞥见了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娃娃。宗主解囊相助,把这两个快饿死了的小娃娃带回宗门,给他们取了名字,据说是找得道高僧取的,大的叫赵元修,小的叫赵纸意。
从此赵氏兄弟再也不用担心饥寒,后来更是显露出了卓然的修炼天赋,顺理成章地拜入顾长明门下。
顾长明膝下无子,待两兄弟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师徒衣钵相传,倾尽所有,两人也不负所望,傲视群雄。
赵元修一直感激师尊,本来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上仙“出关”。
之前他一直怀疑,柳兰亭真的从庙里逃出来了吗?他那种破烂的身体,怎么可能从万张符篆手下活着出来?
而其实柳兰亭下山取走了菩萨鼎的那日,他也正在山中。他完全不敢相信,柳兰亭竟然活着走了出来;可他也不敢外出一步,和上仙相见。
直到柳兰亭走后他才舒了一口气,以为这人不会找他的麻烦了,可没想到没一会儿就收到了他送来的传音丹。
他战战兢兢地打开,却没想到里面……录满了鬼故事。又低级又幼稚,和长辈来吓小孩时讲的那种没两样,却是上仙的声音。
传音丹里的上仙一边笑一边讲着“鬼故事”,那故事像冷笑话一样低劣,他却连续七日抱着剑入眠,怎么都睡不着。直到师尊外出归来,心中大石才落了地。
可师尊听说此事后,竟然只说了声“我已知道”,就又匆匆离开了。
再相见,就是师尊要他参加镜湖玉宴。
他是天不生宗主的亲传弟子,根本不用参加这种任意一个修士都能横插一脚的比武,这种他随手一挥就能把对手打下台的比武,有什么参加的必要?
可宗主的命令不容回绝,他虽然不乐意,却也只能听从。好在能拿个菩萨针回来,倒也不亏。
而现在师尊又要他们前来遗冢,从来不强求结果的他,竟要他们尽力拿到其中的剑。
要知道天不生从不缺好剑。
赵元修很明显的感觉到,自从柳兰亭再度现世,有什么东西在变了,而他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而在他踟蹰的这几刻,柳谢二人已经进了遗冢,根本没在意他。
站在柳闲身边,看他如画的眉眼,谢玉折又失起了神,他捏了捏手心,对柳闲喃喃道:“师尊,刚刚下雪了。”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所以才叫你看。你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柳闲仰头看天,微诧异地点了点下巴:“明明刚刚还日光明媚的,遗冢门一开就下雪了,怪事情。”
“哦,没有。”谢玉折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刚刚的浪漫和悸动一下子就没了,他就不该再在柳闲面前提这一嘴!雪又冷融化的时候又脏,一点都不好看!没有盐好看!他的头被冻得好痛!
“真傻。”柳闲看了他半晌,弯唇笑了,而后他抬起手,轻轻把谢玉折头上的雪花拍落:“一直这样会冻坏的。”
他的手上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咒法,手掌温暖,谢玉折一被碰到的那一刻,耳垂灼热,身边冰雪好似已消融。
遗冢之内一片青绿,处处灵气盎然,似有天机眷顾,进入之人无一不觉得灵脉通透,浑身放空一般的轻松。不愧是渡劫期大能的遗冢,身躯消散后留下的灵力余威,都能让人受益匪浅。
众人惊异。
要知道,过去大部分的遗冢主人对继承者的要求都极其高。若不是某人受到了非常的青睐,大多得到宝物的人都在遗冢里被磨掉了好几层皮。
有舍才有得,他们已经做好了应对万难甚至殒身于此的准备,可没想到的是,这地方安宁得就像是谁人的后花园,前辈温凉的灵力像春风一样抚慰着他们的灵脉。
而柳闲漫步其中,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倒不是因为这里看着舒适实则暗藏杀机,相反,这里实在太安宁,即使是对潜在危险无比敏感的他,也察觉不出半点敌意。
比起试炼来者,这个遗冢的主人,更像是在欢迎他们。清风吹过片片花草,草木摇晃好像在跳舞,沁香被吹入来者的鼻腔,遗冢主人好像在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雀跃。
可要是半点试炼都没有,又该如何选择继承者呢?难道这个遗冢内压根就没有神兵?
见惯了危机四伏之地,这样平静的地方反倒让人恐慌。而柳闲虽然不害怕,却满身恶寒,因为他总觉得有看不见的东西包裹了他的全身上下,让他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转头问认真看路的谢玉折:“你觉不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好像有很多双眼睛藏在暗处,无声又无休止地看着他。
谢玉折四下环顾,点头道:“的确。有很多人在看我们。”
刚才他们挑衅的举动明显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此时还有很多人一边前行,一边好奇地打量他们。
“……不是说他们。”柳闲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一点默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