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喃自语的人类忽然说不下去了,话音滞涩地在空气中颤抖,直到整个人都被纳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修长有力的指节轻柔地揽过单薄的后背,他突然被人拥住了。
发顶传来几不可闻的低语:“郁白,你哭了。”
悬空的泪水有了落点,湿漉漉地在男人肩头洇开。
于是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彻底冲垮了过去岁月里被沉疴筑起的礁石。
醉酒后失去理智的人呜咽着说:“……对不起。”
郁白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非要缠着正在切菜的爸爸说话,结果被不慎切到手指后流的血吓得满脸是泪,扑进爸爸怀里哇哇大哭。
后来他再也没有这样哭过。
他仿佛彻底遗忘了哭泣的滋味,平静安然地度过了十多年。
直到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夏夜天台上,看见像星星一样灿烂的金色鱼儿在夜空中游动的时候。
直到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夏日庭院里,发现有人正在为了完成他的心愿而付出代价的时候。
那两次他只敢埋着头,或是别开脸,悄悄赶走不请自来的眼泪。
直到现在,被那个总在默默替他实现心愿的神明,无声地拥进了怀里。
泪水一下子有了声音。
他再一次哭着说:“对不起。”
“我以为我已经接受了真正的你,我真的那么以为。可是在发现郑知宇消失的那一刻,我突然变得不确定了。我没有害怕你,但我在害怕别人因为我而死去。”
“所以……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真实的你,还是喜欢那个唯独对我很特别、唯独不会伤害我的你……如果是后者,那就不是爱。”
“我明明都怀着接受的心情,对你说了很自以为是的话,可到头来又在动摇和怀疑。”
白皙纤细的指尖紧紧攀着男人的后背,像在寻求一个不会动摇的支点,呜咽的声音几乎被泪水湮没。
愈发无措的低语中,郁白抬起脸,怔怔地问祂:“为什么你要喜欢一个人类?”
“跟你比起来,这是一个太弱小的种族,人类喜欢撒谎,喜欢空想,常常被感情牵绊,用尽手段,又总是瞻前顾后,出尔反尔,我们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强大、坦诚、始终不变……”
“人类明明那么没用,却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可往往都得不到,有时候是无能为力,有时候是懦弱,又或者全都有。”
电闪雷鸣的夜空下,站在底楼单元口挣扎着想要折返的年轻男人,在同伴激烈的劝告声中,终究还是颓然地停下了脚步。
“我们总是见不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所以我们变得虚伪,变得卑劣,每时每刻都在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只有一个人生活痕迹的屋子里,往日一贯淡定无畏的青年哭得泣不成声,有许多往事在脑海里显现又流走,便只剩一声又一声的道歉。
“谢无昉,对不起……”他惶然地捧出一颗透明的心,“其实我身上根本没什么值得被喜欢的东西,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人类。”
如果不是因为要顾忌他的感受,谢无昉根本不用费力地隐藏天性,祂分明可以更自由,更随心所欲。
“我害怕成为别人心里最重要的人,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种感情,我好像没有那种爱一个人的能力,这会很不公平,我——”
混合着泪水的絮语被另一道更清晰的声音打断。
“我知道。”凝视着他的男人轻声说,“我知道你在害怕被当作唯一。”
眼尾湿红的人蓦地怔住:“你怎么会……”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对人提起这件事。
谢无昉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明白那种感受。”
“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我已经变得和人类一样了。”
眼泪顺着无声面颊滑落,郁白渐渐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熟悉的低沉声音仍在耳畔响着,迟来地回答了他最初的疑问。
“我今晚来找你,是因为喝过酒的你,会变得比平时诚实。”
就像在异时空的飘雪夏夜,目光清澈懵懂的醉鬼开心地拥抱了让雪落下的神明,还难得主动提出了略显逾距的要求。
——“你讨厌他们的时候,我会有点不高兴。反过来,要是他们讨厌你,我也会不开心的。”
——“所以你不要讨厌他们,如果一定要讨厌,也藏在心里,别让我发现,好不好?”
难以拒绝他灿烂眼眸的男人便低声应好。
在风雨交加的此时,祂的目光始终深邃沉静:“……而且,无论今晚发生了什么,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彻底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你会全部忘记。”
就像在异时空的化妆间里,知道了时空消散后记忆也会不复存在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那块暗恋多年的木头。
——“现实世界里的我们不会有这里的记忆,最多留下一些朦胧的印象,你的灵感会不会因此找不回来啊……”
——“这样更好。不会真的毁掉一段关系,又保留了一点萌芽的机会。”
零碎的语句飘散在彼时各忙其事的房间里,恰好落入男人耳中。
祂有很敏锐的感官和洞察力。
祂总是很擅长模仿和学习。
本该冰冷的指腹再一次轻轻拭走颊边咸涩的泪滴。
郁白却奇异地感受到一丝烧灼般的热意。
“现在,我也变得虚伪、卑劣……”
他的声线里带着柔和的喑哑:“所以,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一个人类?”
始料未及的话语像雷光乍响,郁白彷徨无措,几近失语。
他说:“我答应你,不会有人因为你而死去,你不用再害怕。”
“我没有勉强自己,也并不觉得隐藏本性是件辛苦的事。”
“——只要这样做能换来你。”
那就是一桩最公平的交易。
垂悬在空气里的惊惶问句被一个个摘下,消弭。
郁白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抵抗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深渊:“可、可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真实的我,还是一部分的我。”男人平静地接话,“还剩下这最后一个问题,对不对?”
透过朦胧泪光,心乱如麻的人类注视着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睛,像是被蛊惑一般,缓慢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反应,那片湖水里漾开极淡的笑意。
“那么,你要见一见真实的我吗?”
沉静的话音落进流光溢彩的空气,迸溅开一连串令人心荡神迷的涟漪。
明亮灯光的照耀下,那双被迫直视着神祇的浅色眼瞳微微放大,惊骇失焦。
真实的谢无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在更早以前,郁白就悄悄想象过。
或许是在初次见到对方的那一霎,那双漂亮剔透的灰蓝色眼睛,便令他想到了冬日森林里凝结的冰湖。
后来时光复杂地流逝着,他又见到更多,也随之想象了更多。
郁白想起漫天飘零的柔软雪花,想起冰冷悚然的体温,想起没有尽头的冬天,想起停泊在他掌心的永恒。
也想起那条凭人力难以横渡的巨大河流,与置身彼岸触不可及的神明。
日复一日,脑海深处的朦胧幻影渐渐变得清晰,他因而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谢无昉了,即使对方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隐藏在人类外表下的真实模样。
可直到这一刻,郁白才骤然惊觉,那只是想象而已。
是渺小懵懂的人类,被框定在有限知识内的笨拙想象。
他的想象真的接近事实吗……?
他是不是真的能接受毫无保留、全然真实的谢无昉?
在真正见到那个谢无昉之后,他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选择?
如果,如果他想转身逃跑的话……
祂会允许他离开吗?
窗外雨声淋漓,无数支离破碎的困惑犹豫,在心头翩然盘旋。
“我……”
视线迷离的人类喃喃地开口:“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见真实的你。”
在一切都失去控制的暴雨夜,郁白用最诚实的目光,望进那片让人难以抗拒的危险深渊。
湿润的睫羽在空气里不安地颤动着,清澈的眼眸里印着一望见底的迷茫无措,他微微偏过脑袋,终于肯承认自己今夜的失常。
“我好像喝醉了……”他的声音有些瑟缩,“谢无昉,我一定是喝醉了。”
所以凄然黑夜成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压抑多年的情绪在泪水中喷薄而出。
在一个冰冷又温暖的怀抱中。
“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反应……我明明一直很好奇你的来历,可现在却不敢去看。”
沉湎于梦境的醉鬼用颠三倒四的句子、小心翼翼的语气,坦诚着自己的懦弱。
“我会害怕你吗?”他徒然自问,“也许会吧?”
“但我其实不想害怕你的,一点也不想,我也不想逃避,可我就是担心……对不起,我好像真的很没用,总是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我——”
带着凉意的指尖忽然攀上他的皮肤。
他被迫仰起了脸,被熟悉的嗓音重新卷入汹涌的浪潮,避无可避。
“郁白,抬头看我。”
他便看见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庞。
本该洁净剔透的神明,目光中却涌动着灼热的侵略性。
和最初相识时的那个谢无昉,截然不同。
……他几乎有一种渎神的感觉。
在无法挣脱的禁锢里,渺小的人类呼吸颤栗,不假思索地问:“你会变成怪物吗?”
“就像神话传说里那样的怪物,庞大的,扭曲的,满是阴影的……或者是根本无法想象,难以描述的模样……”
被他莽撞地跟怪物关联到一起的男人,此时正安静地听着他支离破碎的絮语,神情始终不改,难以揣测。
他淡声问:“你害怕这样的怪物?”
“不,我不怕,我只是……”
他只是……
在怕什么呢?
忽然间,双颊熏红的人类停住了自己的话音,像是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反复审视着面前仍一切如常的男人。
“我现在又不怕了。”那些彷徨的思绪如潮水般褪去,郁白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眼前人,“我要看。”
“我要看真实的你。”
那双酒意醺然的眼睛此刻分外明媚,透出星星点点的狡黠光芒。
反正他喝醉了。
他每一次喝醉,醒来后都会断片,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他不怕了。
无论谢无昉是什么模样,无论自己会是什么反应,都没关系。
记忆到期即焚,不必考虑后果,满心彷徨便跟着烟消云散。
他现在只需要想一件事。
——亲眼看一看,那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神明,真正的样子。
颊边还残留着泪痕的青年这样想着,眉眼间便流露出纯粹雀跃的期盼。
他甚至开始迫不及待地催促:“在家里就可以看吗?还是要去一个更宽敞更秘密的地方?……对了,你到底来自哪里?在来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的思维零散飘忽,问个不停,丝毫不掩饰自己突兀变化的态度,一点也不担心谢无昉看穿自己的想法。
这样隐秘复杂的心情,一贯简单率直的神怎么可能——
郁白蓦然听见耳畔响起一道很轻的笑声。
谢无昉松开了禁锢着他的手,眼中闪过一缕近乎无奈的笑意。
“郁白。”
祂似乎很喜欢像这样叫他的全名。
称呼完整的名字,就像拥有了那个与之对应的,完整的灵魂。
“你总在别人不记得,或是自己不记得的时候,才最自由快乐。”
带着叹息的话音,雪花般落满了他的发梢。
醉鬼眨了眨眼睛,没有应声。
耳畔的呼吸仍在鲜明地流淌。
“从上一个时空回来后,我想起了两段记忆。”他轻声说,“我想起了带着我去拍戏的你,还有和我一起看动画片的你。”
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陷在循环中的人类熟练地结识了住在隔壁的非人类,邀请对方来家里一道看电视。
电视上播映着名字很长的无厘头动画片,外星王子怀着消灭人类的使命潜伏在地球,伪装成一个普通人类,结果一点点在眼花缭乱的人间迷失了自己。
而坐在人类旁边的那个观众,也在他面前努力地伪装人类,也在万物新奇的世间驻足徘徊。
却对荧幕里上演的故事无动于衷,只是常常侧目看向身边经常笑出声来的人类。
因为彼时的祂不懂什么叫影射。
在祂茫然又平静的反应里,人类笑得更厉害了。
满心满眼,都是无所顾忌、肆意妄为的快乐。
这一刻在他身边的男人则说:“我想念那样的你。”
恰如此时被酒精侵蚀了理智的他。
于是神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能在这个世界里也像那样生活?”
醉鬼的呼吸窒了窒,他眨着酸涩的眼睛,干巴巴地回答:“因为……因为这不是我手心里的世界,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你可以知道呢?”
“那我——”
思维完全被牵着走的人类有一刹那的清醒。
他从男人格外冷静的声音里嗅到了某种难以确切形容的、蠢蠢欲动的气息。
郁白凭着本能向后退了一步,试图躲开那抹若隐若现的危险,也慢半拍地拾起了先前缠绕在心头的期待。
“谢无昉,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给我看了?”他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要转移话题?”
闻言,谢无昉一时哑然:“我没有。”
“你有!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跟我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害得我都困了。”醉鬼不太高兴地蹙起眉头,“我也不要回答你的问题,按照顺序,应该是你先履行承诺……”
“抱歉。”
兀自抱怨的人听见一道温柔沉稳的应声。
“我不问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郁白揉了揉开始困倦的眼睛,催促道:“那你快点让我见——”
可那个主动邀请过他的神明却说:“不是现在。”
声音中有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人类一时怔住:“为什么?”
“因为你会忘记。”
他就呆呆地想:原来自己的念头被看穿了。
“所、所以你要等我清醒的时候再……”
覆满他视野的身影轻轻颔首。
郁白顿时激烈地抗拒起来:“不行!我只有今晚想知道……不,算了,我今晚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去睡觉!”
他转身就想往卧室逃,可显然是徒劳。
芬芳浓郁的巧克力气味渗入呼吸,像一张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蛛网,黏住了唯一的猎物。
“郁白,你已经答应了我。”
也就失去了任何逃跑的机会。
他的话音坦然,又有一种难以躲避的摄人心魄。
“要对你解释清楚真正的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是怪物,但的确难以描述。”
郁白仿佛落进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眼前全是昏昏然的光影,不由自主地追问:“那你要怎么……”
“我会带你去另一个世界,”他说,“一个不会干扰现实,又能让你觉得自由的世界。”
“……就像循环时空那样?你要带我去完蛋里储存着的时空吗?”郁白愕然地问,“等等,我才从上一个时空回来,我不想这么快又出发,下一期要交的稿子还没有——”
他的话似乎提醒到了男人。
谢无昉忽然问:“你想好要写什么了吗?”
一提到工作,郁白只觉得困意更浓:“没……没想好,你又转移话题!谢无昉,你要把我带去另一个时空做什么?”
瞬息之间,世界轻柔地摇晃起来,他陷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被打横抱起。
“我没有。”他再一次否认,伴着微不可闻的笑意,“你会在那个时空里见到我的。”
“你要自己找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真实的你,还是喜欢那个唯独对我很特别、唯独不会伤害我的你?”
余光里景色流转,从厨房穿过客厅,再到卧室,一切风景都沉入了橙黄灿金的光晕中,郁白再也无法抵抗酒后迟来的困倦。
他猝不及防地跌入巧克力味的梦乡,耳边最后响起的是一声熟悉柔和的低语。
是人类曾经教给神明的睡前道别。
“晚安,郁白。”
屋子里一片晦暗朦胧,弥漫着昏昏然的气息。
停泊在黯淡光线中的睫毛轻轻颤动,一觉睡到自然醒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耳畔鼓噪的电视声音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房间里很暗,只有电视发出的彩光在闪烁变幻。
脑袋隐隐作痛,是久违的宿醉后的不适感。
郁白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暖的东西围裹着,目光没有焦点地在唯一明亮的电视屏幕上徘徊,伸手揉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等待入睡前的记忆回潮。
这节目叽叽咕咕在讲什么。
听不懂。
昨晚睡觉之前居然忘记关电视了。
真浪费电。
等等,他卧室里有电视吗?
刚睡醒的模糊意识渐渐变得清晰,郁白一下子坐了起来,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酸痛,和身下狭小的坐垫空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客厅睡醒的。
他目光发直,呆呆地陷在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熟悉的毯子。
半晌,确定自己想不起来更多事,也确定自己是宿醉断片了的郁白,哀叹一声,心情崩溃地掀起毯子蒙住了自己。
靠!他怎么又喝醉了!
他不是一直在喝可乐吗??
喝可乐是怎么喝醉的!
而且为什么又是在老郑面前醉到断片!!
思绪凌乱地交织着,无论郁白怎么拼命回想,对于昨晚最后的清晰记忆,也只停留在一张涌动着浓郁情感的面孔上。
昏黄灯光下,本来在一起看比赛闲聊的郑知宇,忽然目光灼灼地对他说自己很遗憾。
哪怕郁白对感情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这完全是下一秒就要告白的暧昧氛围。
毕竟这人在他这里有过前科。
……他就不该信那些什么像以前一样做朋友的鬼话!
隔着软乎乎的毯子,郁白一脸懊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要是早知道郑知宇没有放下,他根本不会答应这次见面聚会的。
这下好了,住在隔壁的那个麻烦还没解决,又多出了一个新的麻烦。
不知道在那句话之后,接着发生了什么。
郁白深呼吸,缓缓拨开毯子,忐忑地观察着四周。
客厅没有开灯,窗帘也紧闭着,电视机里播放着语速均匀悦耳的新闻节目,茶几上一片整洁,与平时一样,昨晚布满桌面的烤串啤酒罐都不见了踪影,旁边的垃圾桶里也空空荡荡。
那两个家伙还算有良心,知道帮忙收拾完了才走人。
……所以,为什么不顺便把他弄到卧室里去睡?
居然任由他在沙发上睡着了。
有点良心,但不多。
郁白腹诽着,高悬起来的心稍微放下一点点。
既然他们俩还有闲心收拾屋子打扫卫生,那就证明昨天应该没发生什么无法收场的大事。
最多就是他又拒绝了郑知宇一次。
老郑说不定已经习惯了。
到底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执着啊。
他根本就没什么值得被喜欢的。
郁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刺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帘子。
窗外仍是暴雨肆虐、雷电交加的景象,小区里的树木在风雨中大幅摇晃着,隔着玻璃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世界末日般的恶劣天气还在持续。
天空被浓重的乌云笼罩,完全看不出来原有的天色,于是郁白回头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时针指向了五点。
看上去更像是傍晚五点,因为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路上奔跑着躲雨的行人们。
早晨五点应该没这么多人出门。
这一觉睡了这么久吗?
也不是没可能,因为他确实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或是一连串的梦。
梦中具体的情节已不可考,一醒来就忘了,但郁白隐约记得,自己梦见了谢无昉。
他梦见自己在谢无昉面前哭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那种爆发般的强烈情绪仿佛仍残留在心头。
对了,他印象里还梦到了一种温暖的、安全的感觉,像是有一双手将跌落在地的珍珠轻轻捧起,如同对待心爱之物一般,温柔地放进了蚌壳里。
总之,是一堆毫无逻辑可言,彻彻底底的梦。
因为都是现实里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郁白对着外面的电闪雷鸣发了一会儿呆,正要转身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沙发上传来一阵清晰的手机铃声。
他的脚步一顿,只好调转了方向走向沙发。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反正,只要不是他现在最不想再有接触的那个——
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
郁白:“……”
谢谢,真是心想事成。
他无声地爆了句粗口,紧攥着手机踟蹰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按下了接通键。
说不定那种暧昧的气氛是他想多了,实际上郑知宇根本没有打算再次告白,只是随便聊一聊世界末日下的遗憾而已。
否则应该不会再这样主动联系他了。
耳畔当即传来一阵模糊的电波噪声,郁白定了定神,很是犹豫地开口:“……喂?”
“郁白,你还没出门吧?”
电话那端的男声说完之后,顿了顿,似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你刚睡醒吗?”
郑知宇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异样。
郁白猛地放下心来,下意识应声:“嗯,怎么了?”
他确实刚睡醒。
“那就好。”电话那头的人松了口气,认真地说,“现在天气不好,你还是别出来了。”
随着听筒里传出的话语,神情刚有几分松懈的郁白,神经忽地绷紧。
……这段对话怎么这么熟悉。
有种奇异的既视感。
就好像一模一样地在他记忆中发生过。
不,不是像。
是的确发生过。
昨天傍晚,心乱如麻地窝在沙发上睡过去的他,被郑知宇打来的电话叫醒后,也听到对方说了这几句话。
想到这里,郁白骤然抬头,视线震惊地扫过暴雨如注的窗外,异常眼熟的电视画面,没有任何聚会痕迹的茶几桌面……
他脱口而出道:“你刚才说什么?!”
郑知宇愣了愣,知道他才睡醒,显然意识不清,便很耐心地解释道:“我说天气不好,你别出来了。我们不是约好了在外面吃饭吗?没想到突然下起了这么大的雨,又电闪雷鸣的,出门会很不安全。”
他说约好了在外面吃饭。
他说是突然下的雨。
不是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是昨天的郑知宇。
这是他还没跟郑知宇和严璟见面,还没莫名其妙喝醉的昨天傍晚!!
电话这一端的郁白简直如遭雷击,手机差点从掌中滑落,呼吸瞬间加重了。
他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回到了昨天?!
不对……他真的是回到了昨天吗?
还是说,郑知宇和严璟冒雨跑来他家、看比赛聊天、谈起遗憾……这些记忆只是个过分逼真的梦而已?
听筒那头的年轻男人听出了他不太寻常的反应,语气里顿时染上了焦急:“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吗?郁白!”
指甲陡然陷入柔软的皮肤,郁白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尽可能用冷静的语气说:“我没事,只是想起了刚才做的梦,有点走神,抱歉。”
“没事就好。”郑知宇这才放心,笑着应声,“做了什么梦?”
做了一个连每句话、每个细节都纤毫分明,无比真实的梦。
郁白没有回答,而是说:“既然天气不好,那我们就先——”
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含义,郑知宇踌躇了一下,抢先一步打断道:“我已经见到老严了,正好和他在你家附近。”
闻言,郁白浑身一颤,仿佛全部的力气都在瞬息间卸去了,他松开紧攥的掌心,喃喃地接话:“所以,你们要带点吃的来我家?反正我也要吃晚饭的,这种天气没办法叫外卖了……”
听筒里因而陷入一段很突兀的寂静。
电话那头的年轻男人愣住了。
郁白又问:“你刚才想这么说,是不是?”
郑知宇听出了这道声音里的平静、理智,和一种仿佛完全洞悉了他想法的笃定。
那些努力遮掩着的隐秘心情,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阳光下。
“……对不起。”郑知宇苦笑了一声,“我是不是又给你造成困扰了?我以为你不会发现——”
“等一下!”
在疑似告白的氛围即将浮现之际,郁白当机立断地制止:“我没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有事要忙,非常重要的事!”
最后一句是真心话。
因为他现在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做了个梦,而是真的回到了一天前的傍晚。
这不是他第一次突如其来地回到过去,所以倒没有多么慌张无措。
但还是很震惊。
他明明昨天才从异时空回来,完蛋刚解决过一次力量混乱的状况,不至于这么快就再次失控乱来吧?
况且这也并不是储存在那个球里的循环时空,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过去。
而据郁白所知,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让普通平凡的人类在不同时空之中穿梭的,只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