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张云江怔了怔,意外道:“作业?”
“是、是啊,作业。”
红肿着双眼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口袋,同时神情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
“这个作业特别奇怪,有点不吉利,其他大人都不太愿意帮我做。”他说,“张爷爷,你能不能帮我?”
时间即将与现实接轨,他们一行人都要回到来时的世界。
那个张云江未留一言猝然离世后,因为子女们对财产分配的争议,遗体至今未能火化的世界。
袁玉行不想老友再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他记得他想去大海。
他也问过郁白,知道等时间一到,他们应该会重新回到那部正在下行的金色电梯里,好像只是原地做了一场梦,压根不曾离开电梯。
意识穿越而来的他们无法带走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或物。
可有一样东西,是随着他们的意识一起,来到了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郁白把那样东西交给了他。
或许它也可以载着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讯息,渡过时空的长河,回到现实。
小男孩问得忐忑,老人却答应得很爽快。
“好啊,什么作业?”
张云江刚一应下,就看见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整齐叠成豆腐块似的纸,搬走棋盘后,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摊开,迅速放在桌面上,移到他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A4纸。
“别把纸翻过来啊!”他下意识提醒了一句,然后讲起作业要求,“是要让家里的大人写一份……”
那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作业。
奇怪得让帮忙的人若有所思。
端坐在蒲团上的张云江握着笔,并未拒绝。
他低头看着棋桌上的这张白纸,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去写这份作业。
半晌沉思后,他终于落笔开始书写,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小男孩总算松了口气。
郁航移开了目光,走到棋室门口,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张云江猜测,应该是小郁医生他们。
就像那天他们在外面偷听小谢老师上围棋课一样,棋室里的人早就察觉屋外有人徘徊,只是当做不知道。
今日亦然。
张云江前两天已经听郁白说过,他们今天一早要告别离开,为此深感不舍,昨晚特意让厨房做了格外丰盛的临别晚餐。
但那时他以为,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而已。
可现在……
在走到门口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桌前的张云江停了笔,深吸一口气,悄悄将手边折痕清晰的白纸翻了过来。
他看见了四行字。
白纸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当这些文字映入眼帘,张云江骤然间惊愕地失了神。
他看不明白后面的三行字。
但能看懂第一句。
也认得这张纸上老练遒劲,颇有风骨的笔迹。
是老友熟悉的字迹。
是遥远的少年时代里,他亲手教的字体。
他的书房桌上始终放着另一张字迹相同的纸条。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自称顿悟的老友,久久没有跑来找他切磋,究竟是躲到哪里去琢磨围棋了?
……郁航。
像幻觉般,最幸福的一周。
原来,这才是他不懂的事。
当袁玉行跟棋室外的郁白交换完眼神,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屋里的时候,摆在棋桌上的白纸已写下了一行极具风骨的文字。
执笔的老人像是在边写边想,目光时而停落在半空中,失却焦点,仿佛在怔然出神。
时而又看向对面眼睛红肿的孩子。
袁玉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待着。
坐姿与另一个蒲团上的老人如出一辙,像是师出同门。
执笔写着作业的老人时常抬头看他,便忽的笑了,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袁玉行没听懂,也没太听清,茫然地问:“什么?”
注视着懵懂孩童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漫天飘零的白雪,和天光熹微的淡蓝清晨。
片刻后,他低声说:“下雪天真美啊。”
古稀之年的老人望着这场暌违多年的鹅毛大雪,目光里闪动着晶莹的笑意。
“真想再打一次雪仗啊。”他喃喃自语道,“可我老了,跑不动了。”
他大概注定跑不过这场雪。
那就只剩一件能做的事了。
这份作业即将写完,老人自觉签上了落款,主动问眼前的孩子:“需要签日期吧,我写今天可以吗?”
“不不,不要签今天!”袁玉行连忙摇摇头,脑袋立刻转起来,“等我想想签哪天……”
他还要想想该怎么跟张云江解释,为什么要签一个过去的日期。
可对岸的老人看起来,却并没有打算要这个解释。
他只是轻轻颔首,安静地等着他想好签哪个日期最合适。
很快,老人落下了最后一笔,看着对岸的孩子动作飞快地折起这张写满字的白纸,像是防备着不能让他看见背面的字。
与此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张云江没有在意,他看着对面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忽然开口道:“我已经偷偷看过了背面。”
小男孩蓦地攥紧了再次被叠成豆腐块的纸,一脸猝不及防:“……哎?”
他惊慌失措的目光,霎那间落进一片温和宽厚的海里。
潮水送来渺微的叹息。
“你一定琢磨了很久那盘棋。”老人低低地叹着,“你从小就比我更刻苦,肯下苦功。”
“天分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心性才是。所以,后来我总是在想,要是那年能把你劝回来,继续跟着老师学下去,该有多好。”
若花有重开日,人回年少时,该有多好。
老人的目光静静地掠过一旁的棋盘,仿佛已凝结成永恒的那场黑白棋局。
“幸好你顿悟了,回来把我杀了个丢盔弃甲。”
他最后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笑意。
“能再见到这样的你,真的很好。”
“我没有遗憾了。”
棋室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飘过陡然湿润的苍老眼眸。
也飘过隐约湿漉的清澈眼眸。
最终落进年轻光洁的掌心。
临别之际,在棋室外徘徊的郁白站在长廊里,伸手去接沿着屋檐坠落的白雪。
一头棕发的青年注视着那间曾置身其中的棋室,脑海中想象着此刻里面的场景,低声喃喃道:“真好啊,他有了一个道别的机会。”
身旁黑发蓝眸的男人看见他黯然神情,就问:“你也想跟谁道别吗?”
“不。”他很快移开视线,笑了笑,轻声说,“……不想。”
目之所及,是银装素裹的雪白世界。
美丽古朴的庭院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雪人。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点缀着绿色树叶的白色大雪球。
属于初夏的浓绿叶片从积雪下被翻找出来,在球面上贴成一条条波浪似的弧线。
冬的雪球有了夏的花纹,现在真的是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大西瓜了。
旁边还装饰着许多雪做的星星。
有棱有角的雪花星星,笨手笨脚的雪花星星……
在彻底告别这个时空之前,郁白的视线认真地描摹着那些珍贵的雪星星,像要把它们深深刻进心里,永远也不舍得忘记。
直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蓦地震动了一下。
而手机里并没有什么联系人的谢无昉,也看向自己忽然响起短促提示音的口袋。
两人对视一眼,都面露意外。
郁白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新收到的短信。
他垂眸看到短信内容后,很快弯起了眼眸,露出一丝轻快的笑。
[亲爱的游客朋友,白雪群星欢迎您,祝您的旅途平安愉快……]
身边的谢无昉也在看自己手机上收到的相同短信。
郁白就下意识给他解释:“这是通过手机信号的定位,给来到本市的外地号码统一发送的短信,反正在别的市是这样——”
可他说着说着,竟有些恍惚地停了下来,思绪如雪纷飞。
他好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恰好也是在这个时空。
但不是这一次进入的时候。
而是很久以前,在只有他独自穿梭的无限循环中。
在领着谢无昉去公园看棋之前,他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尚不相识的对方,试图把人骗出来。
电话那头的非人类,对人类中盛行的诈骗电话毫无概念,有些迟疑地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号码。
于是他们聊到了欢迎短信。
彼时刚从手机店里走出来的谢无昉,刚收到过内容几乎相同的一条欢迎短信。
而此刻的谢无昉也在办好手机后收到过这样的信息,却没有人对他做过任何解释。
所以他看着突然一脸怔忡停下话音的郁白,轻声问:“在这里不一样吗?”
也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郁白便从难以言喻的恍然心情中回过神来,认真地回答他。
“嗯,在我们市,可能因为管这事的人比较迷糊,所以本地号码也会偶尔收到……就像现在。”
但这条短信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在几乎每个群星市民都见过的那个版本中,是“璀璨群星”,这里却是“白雪群星”。
所以郁白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今天这条可能不是因为迷糊,没准是故意这样发给所有市民和游客的。”
“或许是因为,他们也很喜欢这场下了整整一周的雪吧。”
这场美丽仁慈,洗净天地的雪。
郁白带着笑意的话音未落,眼前白茫茫的世界骤然开始了晃动,熟悉的眩晕感汹涌而来。
——这趟旅途结束了。
以璀璨群星开始的梦幻循环。
以白雪群星结束的真切现实。
下一秒,黑暗来袭。
第081章 美丽01
在时空相接的一瞬间,面露惊惶的人们蓦地穿行在两个分外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世界中,似有星河浩瀚,细雪如瀑,荒野遍布。
世界静得像一片美丽至极的虚无。
当走过那道隐隐存在的,隔开不同时间与空间的大门时……
怅然若失的旅人,会见到什么呢?
铺天盖地的黑暗如潮水褪去,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灿烂丰盈的金色。
和高挺鼻梁上久违的细微压迫感。
郁白恍惚地睁开眼,先见到的是那层透明轻薄的玻璃片,其后才是真真切切的世界。
他仍戴着那副宽大笨拙的黑框眼镜。
仍站在富丽堂皇的金色电梯里。
光亮崭新的轿厢壁上,显示屏中也仍播放着舒缓热闹的早间新闻。
屏幕最顶端和新闻画面下方各有一个时间,正同步流逝着。
07:05:13
07:05:14
时钟平静安然地走到了下一秒。
隐藏在时间缝隙里的梦境结束了。
原本面露茫然的棕发青年眨了眨眼睛,紧接着,清澈浅淡的瞳眸中掠过无数纷飞的思绪。
原本疑惑挠头的肌肉男眨了眨眼睛,神情骤然间变得惊骇,又有魂不守舍的怔忡留恋,他喃喃道:“我看到了……”
原本缩在角落的小学女生眨了眨眼睛,稚气眼眸中是措手不及的惊讶,和最深最浓的珍惜。
她几乎脱口而出道:“好多好多星星!”
曾经在黑乎乎的墙里流浪的时候,她时常能听到外面传来别人家里的声音。
热闹的声音隔着墙织成了星星,朦朦胧胧的,那么近,又那么远。
星星从身边划过,但没有一颗属于她。
可就在相似的黑暗涌来的刹那,席卷一切的眩晕感中,何西竟见到了无数颗璀璨明媚的星星。
于纯黑世界中斑斓闪耀的星星。
于金色电梯中停泊身侧的星星。
童稚的话音刚落下,又有另一道神思恍惚的声音交替响起:“不,不是星星。”
“我看到黑暗里飘着大雪。”他讷讷地说,“还有一只飞得很高很远的……纸飞机。”
严璟说着,本能地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一片灿金色的轿厢顶。
这是离开多日的现实世界里,天哥为了小白连夜让人换上的那部新电梯。
他一点点寻回自己神游天外的心绪,打了个哈欠,错愕地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刚才好像还在床上做梦,是我睡过头,时间到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微动,一旁的郁白和何西也都下意识地望过去,几乎同时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原本脸色涨红的小男孩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数日未见,身形佝偻的老头子。
他身上的衣服不再是郁白帮忙买来的童装,而是一身肃穆合体的黑色衣服。
同昨日在殡仪馆里的穿着一模一样。
他的时间仿佛回到了莫名其妙返老还童的那一刻之前。
只是此时他手中拿着的,不再是正气愤砸向王八羔子家属们的黑白云子,而是一张叠成了整齐豆腐块的纸。
时空陡然变幻,袁玉行刚刚从惊愕中回神,连忙低头去看手中的纸。
苍老干枯的手指轻颤着,将这张折好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电梯里幽然的灯光下,有清晰折痕纵横的A4纸上,两面都是字。
一面是曾经用来跟蓝色小球玩笔仙游戏时,绞尽脑汁写下的四种可能性。
一面是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笔迹遒劲有力,极具风骨。
那是两种风格颇为相似的字迹,又有着不同之处。
分明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先后凝结在纸面上的漫漫文字,背对着安静相依。
看到另一面字迹的刹那,老人猛地松了一口气,眼眶也瞬间泛了红。
不再是孩童的他努力将泪意憋回去,抬眼看向一旁的郁白,颤声道:“带回来了,真的带回来了……是真的发生过,不是在做梦。”
他带回了张云江亲笔写下的遗嘱。
来不及留下一句话就陷入昏迷,溘然长逝的老友,终于能得到蔚蓝色的安宁。
而郁白听见他明显哽咽的低语,轻声应道:“不是在做梦,我们都见到了张叔叔。”
“是见到了,我也见到了。”袁玉行垂着头,佝偻的身影轻轻颤抖着,“……他是真的有遗愿未了啊。”
看到老人忽然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其实郁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再想起之前在棋室外听到的呜咽哭声,和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他隐约能猜到张云江的遗愿是什么了。
是无法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提起的,多年来深埋心底的遗憾与愿望。
与另一个人有关的遗憾与愿望。
在遗憾得到圆满之后,异界旅人们脱离了那个本不该存在的时空,回到了现实。
所以,这究竟是因为时间来到了曾分岔的那一秒,还是因为老人的遗愿实现,桎梏得以消散呢?
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无暇留意时间的郁白不能确定。
也不重要了。
此刻骤然回到电梯里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念头。
原来金色是一种那么明亮,那么灿烂的颜色。
明亮得令人想要落泪。
郁白想,他好像有一点喜欢这部造型夸张的金色电梯了。
因为他在这部金色电梯里,阴差阳错地当了一次别人生命中的英雄。
他曾经以为拯救世界是件很宏大、很困难的事,从没想过,原来只需要安静地陪伴意外结识的老人,共同度过一个短暂却永恒的冬日。
如此渺小、简单。
就像骑着电瓶车行驶在路上时,忽然决定换个方向。
灿金色的豪华电梯缓缓下行,在某一层停住。
忙碌的清晨时光里,金色大门向两侧开启,进来的住户脚步匆匆,随即,目光颇为惊讶地扫过电梯里的几个人。
陌生的乘客们神情复杂难辨,分明只是寻常地在搭乘电梯下楼,却像是经历了一次极漫长也极遥远的旅行。
旁人无从知晓的旅行。
体格魁梧的肌肉男很恍然地倚着轿厢壁,想起仿佛仍在眼前的美丽雪天,又看一眼显示屏上的时间,小声说:“……我要再请一天假缓缓。”
陡然经历了这么奇异的事,今天的他怎么可能有心情上班。
不再怯生生的小女孩想了想,跟着问:“我可不可以也请一天假?”
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和蔼可亲的张爷爷了,她同样感到伤心和难过,不想去学校。
也不想离开此时身边的这些人。
站在最中央的棕发青年便笑了:“你知道老师的电话吗?我帮你请假吧。”
有些驼背的老人伸手拭着通红的眼角,也跟着笑了:“小白,现在再看到你戴眼镜的样子,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袁玉行的目光掠过重新恢复了宅男模样的郁白,又看向他身边经常被误以为是混血儿的谢无昉。
他的语气里充满慨然:“那天非要拉着你一较高下的我,胆子真是大啊。”
“但也幸好,我这么做了。”
老人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接着,眼神里漫上由衷的佩服:“你那盘棋下得是真好,实在精彩……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那盘棋的。”
尤其是一旁还有故去的老友伫立观看。
从回到这个时空开始,就一直格外安静的男人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已算是回应。
仿佛都拥有了那段发生在异时空的亲历记忆。
……等等!
听到这些话的郁白,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原本正随着人流走出电梯的脚步也随之顿住。
晨间脚步声匆匆的一楼候梯厅里,郁白盯着面露怅然的老人,脱口而出道:“你刚才说什么?!”
“啥?”袁玉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哦,我在说我跟小谢老师下棋的事啊。”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回到电梯里的那个瞬间,我脑子里就多出了一段记忆……跟这个世界里不一样的记忆,应该就是你说的,循环里的那天发生过的事。”
从那天午后的某个时间开始,到遇见郁白和谢无昉之前,都和现实世界里的经历一模一样。
但从遇见之后,就变得截然不同。
与初次学棋的蓝眼睛年轻人对弈,激动得当场厥了过去,一直到躺在病房里醒来后,看见窗外莫名变成镜面湖泊,又很快恢复正常的天空。
闻言,严璟震惊道:“啊?你把循环里发生的事想起来了?!可我怎么没有?”
何西跟着面露不解:“我也没有多出什么记忆呀。”
袁玉行说:“可能因为你们的那一天,没有被小白改变吧,就算多出了这段记忆,也跟现实世界里没有什么区别啊!”
何西立刻说:“我记得那天有天空异象,虽然小白哥哥说很短暂,可在现实里的那天是没有的。”
她说着,很快自己意识到了问题:“……那一刻我在墙里,所以是看不到的。”
那就确实跟现实世界一模一样。
严璟也明白了,捶胸顿足道:“我那时候在健身房的厕所里摸鱼……小白你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去逛公园,靠,我居然白白多上了一天班。”
几人说得热闹,郁白的心头却响起了轰隆隆的警钟。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至今一言不发的谢无昉,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紧张地问:“……你也想起来了吗?”
“嗯。”
黑发蓝眸的神明轻轻颔首,并用很平淡的语气,给了他更沉痛的一击。
“多余的时空消散后,会对这个世界有一些影响。”
比如让亲自去过那个时空的旅人,寻回原本失落在循环里的记忆。
郁白听得头皮发麻,深吸一口气,连忙问他:“要是以后我们被卷进完蛋里存放的其他时空,在出来之后,也会像这样想起来吗?”
“会。”
谢无昉答完后,身边的人彻底僵住,目光猛地看向手中那个盛有小球的黑色盒子,像在看一个最棘手的大麻烦。
于是,那双独特的灰蓝眼眸里漫开淡淡的疑惑。
他轻声道:“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
“……”郁白干笑一声,非常没有说服力地摇摇头,“我不紧张,一点都不紧张。”
他并不是在紧张谢无昉此刻多出来的那段记忆。
因为在这个时空里,除了给非人类打推销电话这件事略显羞耻,其他的经历都算正常。
毕竟拽着谢无昉逃离派出所这件最出格的事,他早在一开始就跟对方说过了。
郁白紧张的是那些尚未去过的,随时有可能被意外卷入的时空。
那些他仗着旁人没有记忆,所以愈发胡作非为的时空。
比如他把谢无昉关在厨房里给自己做了一整天菜的时空。
比如他突然觉得崩溃和孤独的时候,气势汹汹拉着谢无昉一起投河的时空。
比如他拉着谢无昉一起卷入地下风云,又……
“那你在想什么?”
谢无昉注视着眼前自称不紧张,神情却不断变幻的人,若有所思地问。
“我在想……”郁白的话音突然卡住,非常生硬地转了个弯,“啊,好饿,想、想吃早餐了。”
他想现在就带球跑!!
不对,索性跟球同归于尽算了,更加一了百了。
因为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
第082章 美丽02
金色电梯前,明媚晨光里,脸上明明写着想原地去世的青年十分言不由衷地说好饿想吃早餐。
旁边目睹这一幕的朋友们,便不约而同地欲言又止了一下。
在发现自己平白无故多上了一天班后,同样表情复杂心情沉痛的严璟立刻知道,他又是在转移话题。
为什么小白在知道其他人从完蛋时空出来时,会得到循环里的记忆这件事之后,看上去这么紧张啊?
他还蛮期待的呢!
虽然这个下围棋的循环里,小白没来找他玩,没有改变他的日常轨迹,但在其他循环里肯定是有过的。
本来大家的日子都一样长,每天基本是吃饭睡觉上学上班玩手机,平淡普通没什么惊喜,已经过去的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这些与小白有关的人,却能幸运地多出一段或数段在异时空里的未知记忆,窥见活在另一种可能里的自己,哪怕只是短短一日,或几个小时。
多好玩啊。
简直有种从老天手里赚到了的感觉。
可惜这会儿是在神秘恐怖的非人类面前,满心好奇的严璟不太敢耍宝,而且想了想,自己确实有点饿,索性好心地顺着郁白的话说下去:“早餐?你一说我还真饿了。”
一旁的何西很懂事地接话:“我也饿啦。”
她看着现在的小白哥哥,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很像考试考砸以后攥着不及格的卷子,在放学路上走得慢吞吞的,不敢拿回家给爸爸签名的自己。
原来大人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呀。
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感觉有点可爱。
何西这样想着,垂下脑袋偷偷笑了,稚嫩轻快的话音还在试着帮郁白解围:“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吗?”
最后是袁玉行问:“你们对这里比较熟悉,这小区周围有啥吃的吗?还是上楼回小白家里吃?蒸点速冻的东西,或者煮个稀饭?”
他仍陷在与老友奇迹般重逢的复杂情绪里,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估计郁白也是被勾起了什么心事,就没敢多问,倒是认真关心起了早餐的事,用来转移注意力,尽力克制住胸腔里涌动的泪意。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哪怕遇到再难的事,好好吃上一顿饭,都能好不少。
此时正处在大家视线中心的郁白,也是这么想的。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应声道:“平时我基本不吃早餐,家里没什么能吃的。”
“但我知道小区外面有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
等吃完早餐,他再想办法带球跑。
……不是,是想办法解决这个完蛋玩意儿。
清晨鸟鸣啾啾,天光晴好,太阳像蜂蜜融化在发梢。
一行人离开了单元楼,穿过郁郁葱葱的小区,走向小区外的早餐店。
守在岗亭里看报纸的门卫大爷热情地问候道:“早啊!要回去啦?”
昨天,棕色头发住户和蓝眼睛住户带着朋友一起回来的时候,也是他守在这里,主动帮他们开的门。
大爷笑着打完招呼,目光扫过几人时,也有一点点惊讶。
两个住户和来过几次的肌肉男都在,多了另一个小女孩住户,也多了一个没见过的陌生老头。
却少了那个驼着背,不乐意被叫做小朋友的古怪小男孩。
或许是在他换班的时候走了吧?
门卫大爷没有多想,打完招呼后,朝那个过去经常见到的,总是低垂着脑袋走路的麻花辫小女孩,额外招了招手,笑容慈祥和蔼。
出乎他意料的是,往日里怯生生的小女孩见状,竟也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轻声道:“早上好。”
“……嚯!”门卫大爷挠挠头,受宠若惊道,“早上好早上好!上学去啊?”
“今天我请假啦,不用去学校。”
“请假了?那你这是去哪呀?”
“去吃早餐哦。”
这是一个温暖热烈的初夏。
令不久前还身处飘雪寒冬的人们生出几分美丽的恍惚。
也令心情仍然如坠冰窖的郁白稍微暖和了一点点。
他现在连手里盛着完蛋的小方盒都不敢打开,连脚步也小心翼翼。
生怕哪个不经意的动作又害得完蛋失控,把人卷进什么意想不到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