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县如此,齐南县亦如此。
第一批果酒,送到了食肆一半,因为数量跟不上,秦夏只能放话出去,仅限食肆的老客购入。
同时派人四处求购窖藏的新鲜葡萄,酒坊也加了人手,现下除了赵家父子,还有三个学徒伙计一起,日日不停地酿酒。
对此他们并不觉得累,因为从来都是这么昼夜不息地做事。
相对于过去的东家,现在的东家已经好了很多,工钱给得足,也不克扣饭食,专门给他们修了新的屋子住,里面的炕头连着灶火,烧得热热的,寒冬睡觉也不觉冷。
有了酿造的经验,第二批酒很快就入坛静待发酵,出正月后即可售出。
秦夏算了算,第二批的果酒数量更多,是第一批的两倍不止,如可全数售出,入账的纯利必定有上百两之数。
可见酒坊经营好了,一年赚足百八千两不是问题。
这还只是仅仅有三种果酒的情况。
新接手的生意注定赔不了,秦夏心头松快,赶在年前,又跟兴奕铭对了品饴坊的账。
品饴坊年前备了足足的货,已经用不上“抢”了。
秦夏很明白,“饥饿营销”搞多了,容易适得其反。
即使如此,铺子前照旧总是排着长队,大多数都是买去送礼的。
也有其它县城、村镇的货郎会来品饴坊进货,买一些便宜的棒棒糖,插在草垛上卖,一个进价四文,他们加一文卖五文。
棒棒糖外面裹着的糖纸写着“品饴坊”的名号,几月下来,整个平原府无人不知这家新兴的糖果铺子。
他们已经在着手和几个商行掌柜洽谈,预备年后随着商队,先将糖果子卖去南地试水。
南地是鱼米之乡,富庶远胜北地,哪怕糖果子本身的价格就不低,运去那边,照旧能大赚特赚。
“我还想过要不要去府城开个分号。”
兴奕铭现在全然一副大展宏图的架势,品饴坊虽也是兴家的生意,可却是从他手里做起来的,比起甘源斋,他显然对品饴坊投注了更多的心血。
面对摩拳擦掌的兴奕铭,秦夏合上账本,告诉了他自己年后的去处。
“你要去盛京?”
因为太过激动,兴奕铭差点不小心把茶壶掀了。
秦夏颔首。
“此事除了食肆里的伙计,尚无旁人知晓。”
兴奕铭和他是合伙的关系,他思来想去,还是早说些为佳。
用夸张点的话说,兴奕铭一下子觉得天光都暗了。
“盛京远在千里之外,我岂不是日后再也吃不到你亲手做的菜?”
秦夏不禁笑道:“我以为兴掌柜会先关心咱们的生意。”
兴奕铭向后仰倒在椅子背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这我倒是不担心,回头你照旧可以把新糖果子的食方寄回,耽误不了赚钱。”
而且品饴坊的经营,本就是他管得较多,秦夏作为参与者,需要提供的就是一部分的本钱和食方,人在不在,影响不大。
秦夏又道:“兴掌柜也不好奇我为何会去盛京?”
兴奕铭瞥他一眼,咂咂嘴道:“这还用问?”
八成是为了盛京的九哥儿!
“我就知道你俩不可能这么久都没联系, 是不是他家里不同意你们这门亲事?”
面对不久之后秦夏的离开,深知秦夏夫夫二人感情多深的兴奕铭在萎靡了半晌之后,送上了祝福, 又说出自己的猜测。
秦夏摸了摸鼻子。
总不能说连皇上都为此下了口谕, 含糊道:“起初是这样。”
“我就说嘛, 那些盛京的高门是规矩多些, 不过你也不差, 谁能这个岁数就在县城开两家食肆,手上攥着好几个挣钱营生。”
兴奕铭兴之所至,还跟秦夏讲起自己和崔娆成亲前的故事。
“那时候你嫂子看不上我, 说我若非出生在兴家, 八成就是个泯然众人的胖子。”
兴奕铭拍怕自己的肚皮, 露出回忆的神色。
“可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得紧, 你说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罢,总归她现在承认,嫁给我这件事还不错。”
崔娆很清楚,自己生而为女子, 假如嫁给了不如意的郎君,过日子就成了熬日子。
兴奕铭只好美食,不好女色, 还乐意把铺子交给她这个外来媳妇打理, 生下的女儿备受宠爱, 半点不提定要生个儿子出来继承家业的事。
这就够了。
“品饴坊和兴家无关,要是我家小圆子长大了对经商感兴趣, 这铺子就留给她。”
有这么一份家业傍身,可以想见兴圆以后嫁去什么样的夫家, 也不会矮人一头。
秦夏听着兴奕铭絮絮叨叨的话,冷不丁地,肩膀头被拍了拍。
“等回了盛京,你和九哥儿也要加把劲儿。”
秦夏很想说这事不着急。
走之前,他同兴奕铭讲定,让对方列个单子,把最喜欢吃的菜都写下来。
“我保管走之前让郑嫂子练到出师的水平,要是想吃,还能照旧过去,单开个小灶还是成的。”
兴奕铭依旧没精打采。
“不是你做的,总归少点什么。”
关键是秦夏在,就意味着能吃到源源不断的新菜。
秦夏走了,菜单就成了固定的菜单。
秦夏只得又安慰他道:“盛京虽远,也没远到音信难通的程度,到了那边我照旧做老本行,得了新菜,自会将食方写下送回。”
兴奕铭闻言,脸色终于好了点,顺道还不忘提条件。
“过年前我去给你捧场,想吃顿正宗的杀猪菜。”
腊月里都有杀年猪的习俗,村户人家杀了猪后会宴请亲朋吃一顿猪肉。
这一顿中的大菜,有的地方叫刨猪汤,有的地方叫杀猪菜。
兴奕铭没吃过后者,早就馋了。
“好说。”
秦夏一早就拜托了郭屠子去乡下收两头肥猪,只卖给秦记。
“兴掌柜介不介意和食肆里的人一起吃?”
秦夏有心想趁年前搞一次“聚餐”。
“到时候我还想叫上我干娘他们。”
“不介意不介意,吃这种东西,就是人多才热闹。”
兴奕铭两只手揣着袖子,笑呵呵应道。
小年前夕,猪肉送来了。
古时的家养猪比不得现代的品种,毛猪也就一百多斤重,一头猪能出六七十斤的肉已是顶天了。
哪怕是郭屠子特地寻的肥猪,也就各多出十斤肉而已。
眼下连带猪头、猪皮、猪血,各色软硬下水,在秦记食肆的后院摆了一地。
寒冬腊月,肉也放得住,随便挂起来,没几个时辰就冻得邦邦硬。
为了杀猪菜,秦夏提前几天就开始灌血肠,顺便做些猪血丸子。
葱姜末下锅,加水煮成料汤,调味后滤出碎末,将料汤和猪血混在一起。
血肠的肠衣用的是猪苦肠,一端系紧,一端套在漏斗上,灌满一根就盘在一边。
凑满一锅,小火炖上一盏茶的时间,里面的猪血凝固,什么时候想吃,切了就能拿去做菜。
猪血丸子更麻烦一点。
从柳家定的老豆腐,足足一整板,倒进大盆中碾碎,满手都是豆香。
肥五花肉去猪皮,切细丁,和豆腐搅拌均匀,洒入盐、糖、胡椒、五香粉等调味,加姜汁去腥。
“大掌柜,能倒猪血了么?”
城内的大小学塾早就放了冬假,食堂的伙计也都来了食肆帮工。
能使唤的人多了,往四处看都是一片忙碌景象。
秦夏往盆里看了一眼,“倒吧,切记一点点地倒,不要贪多,稀了就团不成丸子。”
“好嘞。”
伙计们干劲十足,很快一大盆豆腐猪肉馅就变了颜色。
庄星和素哥儿也过来一起帮着团丸子。
不过哥儿的手小,做出来的明显和另外两个男伙计不一般大。
他们两个比划了一番,又抓起些馅儿团一下。
盖帘上摆上满满的大丸子,两个人端着出去,按照秦夏所说,找了个地方放下,慢慢等风干。
腊月二十二,食肆年前开张的最后一天。
送走午间的客,正门就镶上了门板,晚食只留自己人吃饭。
雅间的两只圆桌搬来了前堂,撇去食肆伙计,兴家、柳家,秦夏还请来了韦家兄弟、酒坊管事彭征等。
像是胡老四那样的官爷,其它相熟的掌柜,包括鲍淳和他的手下兄弟们,早就专门应酬过了。
不过大奎是例外,他脸皮厚,非要这回也跟着来。
酉时前后,人就已经陆续到了。
秦夏派了邱川兄妹俩去招呼,自己留在灶房里热火朝天地掌勺。
包括庄星在内,三个人一人一口锅,做起菜来速度可谓飞快。
杀猪菜里的白肉和酸菜都事先准备好了,锅里倒油煸香葱姜蒜和大料,先炒酸菜,再下白肉,用煮白肉的肉汤小火慢炖,眼看酸菜快炖烂了,赶在之前放入整根未切的血肠。
酸菜的酸香溢出,勾得人口水直冒,这味道,闻着都开胃,更别提吃了。
火候到位,取出血肠切片,码在最上,捣一碗蒜泥加酱油等调成蘸料。
“过来一个人上菜!”
秦夏朝灶房外喊了一嗓子,登时就有伙计跑进来。
待三个掌灶的人摘下满是油烟的围裙,从后厨来到前堂时,大家伙齐齐请他们赶紧落座。
食肆伙计们一桌,秦夏和其余来客一桌,酒是彭征从酒坊拎来的两坛好酒,都是白的,给在场的汉子们喝,哥儿姐儿们则喝秦记自己的私酿果酒。
两桌的菜色都是一样的,一共十二样,分量都足够,考虑到众人的口味酸的咸的、辣的甜的都有,保管让每个人都吃得熨帖。
另外考虑到提前过小年也是年,还专门包了几盖帘的饺子。
其中有一种皮儿用菜汁染了色的,包成一圈翡翠绿,下面连着白色的面皮,秦夏管其叫“翡翠白玉饺”。
这会儿全放在后厨,等着饭吃到后半程煮来分。
秦夏作为掌柜,开席前提了一杯酒,浅说了两句话,便扬手让众人开吃了,都是熟识面孔,犯不着说什么官样的客套。
杀猪菜看着有些清汤寡水,夹起来蘸着蒜泥吃,满口都是鲜嫩的荤肉香。
肥肉和酸菜在一处,令人不觉得腻,就连从不吃肥肉,也不喜吃蒜的崔娆也尝了两筷子,说是很不错。
猪血丸子是用姜蒜和辣子炒的,这东西齐南县没有,除了秦夏无人吃过,试了试后方知其中风味。
秦夏便道爱吃的一会儿打个招呼,这东西做了不少,有的剩。
“走时装上些,回家或蒸或炒,两下子就能给桌上添个菜。”
好些人都说想要。
秦夏怕自己一会儿酒喝多忘记,嘱咐邱瑶帮他记着。
酒香四溢,佳肴满桌,亲朋满座。
喝过几轮,秦夏起身,给两家铺子的伙计发红封。
说是红封,其实是荷包,一个荷包里五片二钱的银叶子,就是一两银子,这笔钱无论是郑杏花,还是年纪最小的邱瑶,到手的都是一样的,而出力最多的几人,也有额外的年末赏钱,秦夏预备和年货一起单独给过。
银叶子也能当钱花,单纯图一个好看吉利。
拿到手的伙计们都喜不自胜,纷纷道谢,感慨东家的大方。
他们都知道,除了红封,食肆还要发米面油肉、点心和糖果子,拿回家足以过个顺顺当当的富裕年。
一顿饭吃到亥时过两刻才散。
兴奕铭和彭征,还有韦朝三人早就喝大了,从一炷香之前就开始坐在角落称兄道弟,韦夕的酒量比他大哥要好上不少,出去吐了一回,现在看着还算清醒,能走直线。
拖家带口来的都有家眷相送,郑杏花和秦夏、韦家兄弟顺路,也不怕夜深路黑。
伙计们知道撤了席还要干活,吃酒时都有数,没有真醉倒的。
这会儿把来客和秦夏一起送走,他们仍旧点着灯,扫地擦桌,刷碗刷盘,直到把前堂恢复原状,圆桌搬回雅间,倒了泔水,熄了灯火,方道了年后再见,提着年货,揣着红封,各回各家。
这厢,芙蓉胡同。
葛秀红和曹阿双婆媳两人出来,掺走了两个醉鬼。
秦夏面前尚余下扶着方蓉的柳豆子,郑杏花也在旁边。
“回去后记得给自己煮碗醒酒汤,喝了再睡,不然明天要闹头疼。”
方蓉今天喝了不少葡萄酒,脚步有些虚浮,精神头却极好。
秦夏知道自从柳豆子的婚期被迫朝后推,她心里就气不顺,但那是因着国丧,谁又敢说什么。
甭管柳家还是孟家,都只能认了。
现今眼看要过年,好歹可以盼着不久后新儿夫郎的过门,这才好受点。
他答应下来,跟着嘱咐两声,目送三人走出几丈远后,掏出钥匙开了自家的门。
刚蹲下摸上大福的脑袋,一道黑影闪过,落地无声的丁鹏骤然冒了出来。
秦夏吓了一跳,手上用了力,搞得大福发出一声不满地鹅叫。
“嘎!”
秦夏连忙给它顺毛。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丁鹏的功夫了,但每回还是会被此人的神出鬼没惊到。
说起来,他今天本想让丁鹏也跟着去食肆吃晚食,然而一早丁鹏就走了,秦夏避嫌,没有多问。
丁鹏确也是刚回来没多久,他出来见秦夏,是为了送东西。
一个信封由此递上前。
“给您的。”
月色之下, 秦夏伸手接过,大福也抻着脖子,很是好奇似的想看看。
秦夏给它嗅了嗅, 捏着信封, 发现颇有些厚度。
这会儿难免想起虞九阙离开前提及过的话, 说是会给他寄信, 到时也能多写些进去, 不再需要和过去般惜字如金。
而今看来,那时说好的信,总算是寄来了。
秦夏眼含笑意。
也不用喝什么醒酒汤, 酒意登时散了个干净。
乃至投桃报李, 再度抬头时专门问丁鹏道:“晚上吃了不曾?”
他们两人主仆扮久了, 纵使称不上多么熟稔, 说起话时也没了最早的拘束。
丁鹏吃倒是吃了,不过饿得也快。
这会儿要是面前还有饭菜,他绝对是吃得下的。
秦夏一听,就拿过了从食肆打包回来的几样东西,转头就要进灶房。
丁鹏赶紧跟上, 说自己来就成。
这和往日在食肆和那些个伙计一起吃饭不一样,他可不敢吃秦夏单独为自己忙活出来的餐食。
要是让虞公公知道了,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秦夏只得把食盒交给他, 挨个指着道:“这最下面是一碗杀猪菜, 热热后蘸着料就能吃, 中间是猪血丸子和饺子,饺子是熟的, 你放笼屉里蒸上一蒸,最上面是一盘拌猪头肉和猪脸肉, 一盘炸猪皮。”
丁鹏听完,顿觉可能梁大人今晚的晚食都没有他的宵夜丰盛。
“有劳秦掌柜。”
他道谢,秦夏摆摆手,“你担着差事,每日也不容易,不过一顿饭罢了,快些吃了歇息。”
于是,片刻后。
丁鹏守着锅里冒着热气的杀猪菜,嘴里“咔嚓咔嚓”嚼着可以当零嘴吃的炸肉皮。
有狸奴闻到味道进来讨要,他不舍得分这两样,就切一点猪血丸子给它们,又掰了点馒头。
这味道有的狸奴喜欢,有的不喜,喜欢的吃饱喝足,舔舔爪子,在灶房里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趴下,不走了。
而院子的另一头,秦夏已经在屋中点了灯,正在专心致志地拆信封,从中拆出了叠在一起的数张信纸。
如果换成信鸽来送,大概也就需要飞上几十个来回吧。
秦夏垂眸细览信上内容。
大约因为送信的渠道值得信任,虞九阙这回在信中提及了不少盛京的形势,显然是为了让秦夏安心。
按照原书走向,原本太子会在先皇驾崩后,未及登基前就饮恨病逝,于病床前将幼子托孤给虞九阙。
虞九阙面对来势汹汹的“主少国疑”的反对声,选择一路血腥镇压。
凡是对此有异议的朝臣,都被他这个人摄政九千岁冠上各种罪名,或下狱,或流放,再将空出来的位置,全都换上自己培植的心腹。
到了后来,朝堂几成了他的一言堂。
民间都有童谣暗讽,若非他只是一个哥儿内侍,怕是天下早晚要姓了虞。
现实则截然不同。
太子成了稳坐龙椅的万岁,虞九阙作为其心腹,无论如何都是毋庸置疑的“皇权”代言。
掐指一算,原书男主此时只是个五岁大的小毛头。
假如皇上有意让他和虞九阙亲近,那么小太子多半会喊虞九阙一声“大伴儿”,对于内侍而言,这将是一个极有份量的称呼。
二人之间,注定不会再像书中一样,走向最终龙虎相斗,不死不休的结局。
看过略写的前朝事,秦夏翻到下页。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只见虞九阙笔调幽怨地提及,秦夏给他带走的糖果子,他自己都不舍得天天吃,却在进宫面见小太子时,被强抢了好几颗走。
“下回我要将装着糖果子的荷包藏在值房,不再带去。”
又写自己某天突发奇想,打算做条酸菜鱼吃,结果杀鱼的时候被鱼甩了满脸的水,片鱼的时候还切到了手。
“好在伤的不是右手,不然岂不耽误了写信。”
后面几张纸,大都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虞九阙事无巨细地写,秦夏也逐字逐句地看。
通过面前的墨字,他仿佛能望见自家夫郎的模样,或柳眉轻蹙,或浅笑扬唇,或微微懊恼,或隐隐嗔怒。
眼看信将到末尾,秦夏压根不舍得看完,竟是又从头看了一回。
这夜丁鹏注意到,卧房里灯亮了许久才灭。
次日一早,他就拿到了另一个信封——比京中送来的更厚实些。
信能送来,自也能送去。
很快信外套上了另一层信封,混在梁天齐寄出的其它文书当中,一道往盛京去。
信到虞九阙案头时,新年也跟着到了。
先帝新丧,宫中未庆新春,一概从简,就连后妃都穿不得鲜亮的衣衫。
除夕夜,虞九阙随侍御前,吃了一盘御赐的饺子。
吃着吃着,他不禁想起上一个新年,自己在饺子馅里吃到的花生和红枣。
细想来,竟已过去一整年了。
没有夫郎在侧,从除夕前几日开始,秦夏大都在柳家消磨时间。
倒不是他想赖在柳家不走,而是每次想走,方蓉总会扯出各样的理由把他留下,又搬出各种说辞令他第二日不得不再来。
秦夏也不愿拂她的好意,干脆就她说什么,自己听什么。
包括除夕当夜,都是在柳家睡的觉。
守岁时,方蓉犯了困,和衣去里屋小躺,秦夏和柳豆子留在堂屋,裹着棉袄,守着炉子烤火。
炉子上摆着两个地瓜、一把栗子、几颗红枣,“砰”地一声,栗子切开的壳又爆开了些,秦夏把它夹到碗里,吹了两口,搓着手指上去剥。
味道不错,香甜粉糯。
柳豆子在拨弄烤红薯,看了两眼后,得了秦夏递来的一枚栗子仁。
“谢谢小夏哥。”
他笑起来依旧一团孩子气,把栗子丢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这种时候,秦夏总难相信,面前的少年马上就要成家了。
“小夏哥,成亲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柳豆子的婚事原本顺风顺水,结果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搞得他现在总疑心后面还会有差错。
可有一点不作假,每当提起孟家哥儿,他的眼神都会软下来,耳朵还有点红。
“这种事我如何同你讲,等你成了亲,当然就知道了。”
秦夏给几颗栗子翻过面,柳豆子听罢,瞅一眼里屋的门,小声问秦夏,“小夏哥,你年后要去盛京,是要去找嫂夫郎对吧?那你们……以后还回来么?”
秦夏看他一眼。
“这话你是不是憋了一晚上了?”
柳豆子挠了挠脸。
“何止一晚上……”
他都憋了好几天了!
“但我娘不让我问,她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些话。”
“我之前就同干娘坦白,我和阿九一直有联系,只是她好似不怎么信。”
秦夏一派淡定。
柳豆子闻言有点无奈。
“我娘就这样,小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总爱瞎操心。”
再往下,柳豆子也不好意思说深了。
皆因在方蓉眼里,要是一定要在秦夏和九哥儿之间选一个,她当然是选干儿子的。
九哥儿很好不假,但她更盼着秦夏好。
“娘是怕你舍家弃业的去盛京,到头来没落得好结果。”
秦夏继续剥栗子。
“我知干娘的苦心,但我还是那句话,阿九会回来的。到时见了面,该说的总会说清楚。”
柳豆子在这件事上,无条件相信秦夏的说辞。
“嫂夫郎真的说过要回来?他先回来,你们再一道去盛京?”
秦夏把手里的栗子投喂给他,不置可否。
“等有机会,你也帮我劝劝干娘,我去盛京,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舍家弃业。即使走了,往后得了空,照旧会回来看望她老人家。”
柳豆子的嘴被栗子堵住,只能一味地点头。
此事说罢,年夜未尽。
秦夏喝了口热热的黄酒,看着柳豆子掰开的流了蜜的红薯,转而另起话头。
年后初八,秦记食肆门前竹竿高挑,放了一挂长长地满地红鞭炮,开市迎客。
同时,新老食客也都闻得了秦夏将要远行,不日食肆将关张的消息,一时间怨声满堂。
秦夏都不敢露面,一露面必定被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他只得托辞灶房忙碌,拿出十足十的诚意,尽可能地亲自掌勺每一道大菜。
毕竟现下不多做,日后齐南县的这些老主顾们,想吃也难吃到了。
这些食客们确也拿出了每一顿饭都是最后一顿的架势,恨不得今日来,明日来,后日还来。
因着过完年荷包里都还算趁银钱,面对那些个平日里不舍得点了尝的菜,这会儿也都咬牙尽数点上一遍,只图吃个爽快。
食肆忙碌的同时,另外两桩生意也没停下。
一是春台县酒坊的第二批果子酒上市开售,过了一个年,人气不降反涨。不止齐南县和春台县两处,府城也有人寻到陶家酒肆,大手笔地定下一百坛果子酒,只等下一批酿好了就取走。
二是城内两家大商行,都正式从品饴坊拿了一批糖果子的货,虽是试探性地第一笔生意,但商行的规模摆在那里,要的货量只多不少,秦夏因而又得了一张百两的银票。
春雷起,万物生。
惊蛰后没多久,二月就到了。
秦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去了钱庄,将这阵子凑整的银子尽数拿出来,等人点算。
钱箱来时沉甸甸,走时空荡荡,取而代之地是几张新的整数银票。
秦夏在心里算账。
他现在手里不多不少,刚好有八百两,散银另有个大几十两。
再过半月,使那酒坊的账目厘清,几笔未结清的银钱结了账,应当还有一笔进荷包。
这么一凑,千两是将将够了。
不过他依旧忐忑,总觉得盛京就是个走一步路都要用银子铺地的地方。
一千两,说不定只够听个响。
奈何时间不够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月二十,乃是柳豆子和孟家哥儿的大喜日子。
延了三月,总算等到了这一日,柳家上下,一派喜盈盈。
方蓉守寡多年,第一次穿上独属于喜婆婆的喜庆颜色,秦夏作为柳豆子的干兄弟,亦是一大早起床后就赶去柳家帮忙。
柳家的亲戚来了不少,叔伯姑婶的挤了满堂。
看见秦夏,各个都客气问好。
原先他们当中不少看不上秦夏的,现在深知这是攀不起的人物了,恨不得将笑脸堆成花。
秦夏和他们隔着一层,面子上过得去就罢,有人搭话也只是浅聊几句。
灶房里,请来的“局匠”已经带着一帮人开始筹备喜宴。
说起来,秦夏原本想叫上食肆的伙计,亲自操持柳豆子的喜宴,方蓉却不许。
“你是豆子的大哥,哪有他成亲,你做饭的道理?到时你要上座的!喜宴另请了局匠来,你就不用管了。”
局匠便是专司红事、白事宴席的人,他们有厨子有帮工,连桌椅板凳、杯筷碗碟都能带来,需知大多数人家,家里有一两张饭桌就不错了,赶上这种日子,大抵都要出去东拼西凑地借,如此倒不如多掏几把钱,托给专门的人干,还能给你摆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
黄昏来临前,秦夏跟着柳家人去孟家接亲。
洒了好些喜钱出去,好歹让柳豆子抱得美人归。
柳豆子此生第一次骑高头大马,马是赁来的,有专门的人牵引着,不怕它尥蹶子。
秦夏作为跟着去接亲男方家人,全程伴在一侧。
两家住得不算近,喜轿不走回头路,绕了县城近半圈,一阵敲锣打鼓后,落在了柳家院前。
“新夫郎来了!新夫郎来了!”
胡同里的小孩子满地乱跑,等着接下一波喜钱。
院里院外都围了人,踮脚等着看柳家的新夫郎长什么模样。
哪怕明知有盖头遮挡,便是看一眼身段也满足。
吉时将到。
柳豆子顶着一对儿红脸蛋下了马,走至轿子前,小心背起夫郎准备进门拜堂。
秦夏和旁人一起起哄叫好,巴掌拍得通红。
等到要往里走时,他落后两步,把位置让给柳家和孟家的其它亲戚。
他到底只是个干亲,不好这种时候抢在最前头。
靴子踏着满地的红色纸屑,里面还能看见几张品饴坊的糖纸。
那是柳家抛的喜糖,八成是有孩子吃了,把糖纸随手乱扔。
秦夏噙着笑,打心底里为柳豆子高兴,又想及和虞九阙的那场后补的“昏礼”,心尖上忽而有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