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郁嘴里苦得很,全是药味,说:“睡了这么久,师傅好些了吗?”
“应该好了,前日他还去见了太上皇。”郑厚礼想起御医说的是郑郁没有求生意,所以才睡那么久,可看儿子好不容易醒过来他也就不提那些在朝堂上吵的破事。
郑郁眉心一皱:“见太上皇之后呢?有出什么事吗?”
林怀湘不允许朝臣见德元帝,一定有诈,这突然的又让袁纮去见。郑郁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况且德元帝这个人也不是一个善茬。
“能出什么事啊,这几日朝中风平浪静的。”郑厚礼说,“二郎,我已上书圣上,让他放我们回家。等你好些了,我就带你回南苏州或永州,过几年咱们又回丹清,你祖父一直念着你呢。”
郑郁的祖父一直生活在丹清城,郑厚礼也请他去永州或长安住下,但老人家年岁大了,不肯挪动,加之还有郑厚礼的几个兄弟姐妹在,郑厚礼作为家中官最大的就时不时稍钱回去。
郑郁低声道:“可......可衡君要是回了长安,见不到我怎么办?”
“我会给他留信,他要是能追来塞外,我就认下他这个上门女婿。”明知事情或许无法转圜,郑厚礼还是象征性地说,“儿子,你在长安伤神伤身心力交瘁。时时都念着他,不如跟爹回去,天高地远的,过个几年也就忘了。”
朝廷至今没有宣布林怀治的死讯,只是对外称尚在寻找。郑郁也不清楚,纵使他一次次告诉自己,林怀治没死,可快两个月过去,林怀治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比什么都可怕。
雪天的日光本是明朗,可今日不知为何十分灰暗。郑郁透过床帐看了眼窗户折射进来的光亮,呢喃:“爹,让我再等等,可能等春天到了,衡君就回来了。”
郑厚礼叹了口气没说话,臣子上书归乡后,就可自行决定离京时间,加上郑郁还病着,他想拖到春天也不是不行。
父子俩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谁都没有在说话,天慢慢的暗下来。郑郁醒后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就在他又准备睡会儿后去见袁纮时。
一阵疾步打破这宁静,齐鸣、周渭新和郑厚礼副将的厉声还是没能拦住这人。
严子善身着甲胄踢门进来,大声道:“砚卿,出事了!”
郑厚礼看郑郁在休息时被打扰,冷冷道:“严家小子,你怎么无半分规矩?”
严子善一脸着急朝郑厚礼告了个礼,焦急道:“还请郡王见谅。”立即他朝郑郁说:“砚卿,袁相揭露刘仲山当年谋害惠文太子以及蛊惑圣上逼宫,现在朝臣们都在金殿吵起来了。”
雪下大了,郑郁心慌得不行,他抓了件衣服胡乱套上就随严子善离开。郑厚礼看儿子步履匆匆,本想追上去再为他添件衣服,但腿脚不便,追不上似风的年轻人,只好让把衣服递给管家让他去追。
他则在屋里给郑郁收拾下有些乱的书架,他不愿让旁人来做这些事。前几日郑郁病着,郑厚礼没时间,现在有时间闲下来就只想陪着子孙。
一道人影落地重声自窗边滚进来,郑厚礼回头看去,帷幔遮住那些视线。他恍惚间看到一个摇晃的人影往这边走来,郑厚礼瞧那身形轮廓结实,必是练家子,便不动声色地按上腰间的刀。
那人在帷幔后停住,哑声道:“砚卿......不在吗?”
这声音郑厚礼很熟悉,他站起身,沉声道:“成王殿下。”
林怀治转过帷幔走近,郑厚礼见他青茬刮脸,双目猩红,面庞多是冻伤想是多日赶路造成的。衣衫褴褛,破烂不堪,整个人灰头土脸,若非那份气质和俊脸在,扔在乞丐堆里,他也认不出这是林怀治。
林怀治环视屋内没有看到郑郁后,重复地说:“砚卿不在吗?”
郑厚礼说:“不在。说是袁相跟刘千甫吵起来了,他去看情况了。”
林怀治颤声道:“这一月来,他还好吗?”
“你要是还躲着不回来,我就会带他离开中原。”郑厚礼冷眼看着林怀治,眼里全是不满。
林怀治一时失力跪在郑厚礼面前,黯然道:“郡王,并非我有意躲藏,实乃贼子众多,从凉州一路追杀我。我怕回京之后,暴露砚卿于人前恐有性命之忧,便带他们绕进贺兰山,借山峻除之。”随后林怀治闭眼懊悔:“贼首能力强大,我与他交手数日都未能甩掉,后我奋力杀他却掉落入江中。漂流数日后,才被一农户所救,还未养好伤就听闻湘哥派人寻我,我不敢用鱼符入京,只得翻越山岭从灵武一路走回来。”
灵武离京数千里,雪天风大,天寒地冻。
“回来就好,回来我儿就不会心智失神了。”就算郑厚礼再怎么不待见林怀治,听见方才那一番话也不免动容,语气也软了些。
林怀治说:“还请郡王帮我。”
郑厚礼来到榻上坐下,说:“你们皇家子弟争权的事,我从来不管,就算阿郁跟你在一起,我也不会帮你。”
“郡王,刘千甫已罗编好假证诬陷你与袁相勾结河西节度使、白济安、徐子谅等拥立越王为帝。”林怀治回长安前,千辛万苦搭上了刘从祁在外搜寻他的暗卫。
他也从刘从祁手里知道了刘千甫的另一个计划,那个计划就是刘千甫想借此把所有人都罗在一起除掉。
郑厚礼淡定道:“我没有做的事,不怕他来查。”
“重阳那天,湘哥逼宫,是以父皇和贵妃的性命为要挟,让父皇退位,这禅位诏书并非父皇本意。”林怀治坚定道,“而且那时,他告诉父皇,我死了。这才是圣上禅位于他的最大原因,父皇诏我回京是因我有密旨在身。太子怕我,所以派人追杀。”
听此言,郑厚礼脸色一沉:“什么密旨?”
林怀治从破烂的衣袖里掏出一封密旨,郑厚礼起身没有拄拐杖稍停顿地走到林怀治面前接过那密旨后细看。
熟悉的帝王字迹在眼前浮现,郑厚礼眉头越皱越深,片刻后他收起密旨凝视林怀治,肃声道:“我帮你能有什么好处?而且圣上已经答应放我和二郎回家。”
“他不会让你们离开长安,政变夺权,朝野非议,就算郡王你不去非议这些。可你的军功在前面,他不得不防。况且是刘千甫跟你过不去,不是林怀湘。”林怀治无所畏惧地直视郑厚礼,淡定地说,“来日的太子会由砚卿教导,我只爱他一个人不会再有旁人。长安水土不佳,郡王应想回永州展一方天地。”
英雄枯冢,是将军的暮年。可郑厚礼还没老,他未及五十,只因德元帝让他留在长安,他才回不去那让他成功勋的地方。
郑厚礼眼中有过一丝犹豫,林怀治又道:“民贵君轻,上不存此念,则百姓苦。军士戍边多年,军饷是年年求兵部、告户部才有那一分三厘。岁贡、佞臣压垮了百姓,却富了朝臣的后仓。此天下大弊,还望郡王助我除之。”
说罢他朝郑厚礼磕了一个响头。
郑厚礼捏着那封密旨,上面写着若湘不孝违德,吾儿自为太子速回京勤王。雪下得很大,像那鹅毛飘落,郑厚礼垂眸看着林怀治那一瞬里回忆起许多旧事,最后是德元帝搀扶着他跨过宫门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别叫郡王了,叫声岳父大人听听。”
林怀治愕然抬头,随后会心一笑:“岳父大人。”
风雪飘大,郑郁被严子善抱上马,严子善立即翻身执缰坐在他前面。
长街上皆是雪夹着风飘来,郑郁抓着严子善的衣服,大声问:“师傅怎么样了?”
“舌战群儒啊。”严子善说,“圣上到底还是不相信刘千甫会谋杀惠文太子,可怎料曲炜......曲炜说你当年陪在惠文太子身边那么久,一定知道什么。刘千甫就说拿你下狱严刑拷打,是满朝群臣跪谏才劝住,而后徐子谅立马提出让禁军来找你,刘千甫本想接话,却被我阻止,我竭力征求才出了宫门来找你。否则真要是刘千甫派人来,北阳王府一个都跑不了全下狱!”
严子善与林嘉笙成婚后,德元帝在病中授他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常寺少卿、右卫将军,去了龙武军的官职。
郑郁头抵在严子善背上,想着一会儿面见众人要怎么回话,怎么去辩解当年的事情以及为何袁纮在见了太上皇之后会爆出这么多事情。马儿飞奔,严子善御马到了皇城丹凤门前,看门的守将金吾将军喝道:“马匹不能入宫,下来。”
严子善怒道:“滚开!”
事态着急,下马入了皇城还有一段距离才到议政的宣政殿。严子善本想带郑郁先冲进去,怎料金吾将军前来逮缰绳,风雪声中郑郁依稀听见群臣吵闹的哄声,雪落长安,郑郁下马直愣愣地就跑了进去。
可通往内朝的御桥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鹅毛雪飘下,郑郁顶着雪往前跑,天色灰暗寒风声回荡在这座皇城内。
郑郁一路向前跑,不知为何他好像在流失什么东西。雪太厚,郑郁才病愈好的身子一路上不知摔了几跤,严子善追上来把他扶起跑步向内朝。
过了宣政门和月华门,郑郁骤然闻见有血腥味和朝臣的哭声,在那惨声之下还有木杖击打□□的闷重。
中朝终于到了,郑郁入眼是一片猩红,数位紫绯青的臣子被禁军压在薄雪地里行笞刑。为首那人的紫色官袍被鲜血染红已无声息,滚热的血流入青石砖缝,与身旁人的交织在一起,似是汇成江山血河图。
宣政殿里还有朝臣的辩白声和哀求林怀湘停手的劝谏,旁边被禁军压住身着浅绯色官袍的中年男人朝为首那人哭喊:“你们放开我爹——!”
那人郑郁认得那是袁亭宜的大哥,瞬间气血上涌手脚无力。郑郁跌撞几步上前在那白发遮掩下看清袁纮苍白的面容。郑郁冲上去想阻止却禁军一刀鞘砍在膝弯处刺痛传来顿时摔在地上,就连没佩刀严子善都被数位身强持刀的禁军扣住。
再想站起来时,郑郁已被数位禁军反锁住手腕肩膀按在地上,他的侧脸贴着冰凉的青砖,他看到近在咫尺的袁纮不断涌出大口鲜血。刺目无比,郑郁拗不开跪在他背脊上的腿,挣不开那股皇权压制。他的悲愤化作哭嚎,一声高过一声,滚泪滴在砖缝里,混着血液流淌。
郑郁哭道:“师傅。”
袁纮想说什么动了下唇却在下一杖击来时,咽了回去。
这时一人带着数百禁军过来,疾风过来一脚就踹飞了给袁纮行刑的军士,他带来的那些禁军赶走给诸臣行刑的军士。
随后他又几脚过去解了郑郁身上的禁军,监刑的将军喝道:“你这是违抗皇命,意图谋反!”
郑郁在雪花里看清了这人,是刘从祁。
刘从祁单膝跪地查看袁纮的伤势,抬头朝他怒喝:“谋反诛九族,那你让圣上来诛我九族就是,我爹是刘千甫。”
将军骂不过他又想起那位万人之上的中书令,转身跑进殿内汇报。
袁纮气息微弱,鲜血淋漓,郑郁忙爬过去看袁纮的伤势。可袁纮浑身都是血,哪哪他都不敢碰,还是袁家大郎过来喊了几声爹才让袁纮回了神。
“你这不是在闹荒唐事吗?从祁。”
是林怀湘的声音,郑郁抬眼看去,林怀湘一身赭黄黑龙翻云袍站在宣政殿门前,身边是紫袍加身的刘千甫还有一干官员。宣政殿外有高阶,步步阶梯方登龙位,郑郁就跪在下首看着上头顶日月天地的天子。
刘从祁按住想说话的郑郁微摇头,随后站起身回道:“陛下,此等皆是忠臣,为国尽心,陛下作此事怕会令天下人指责。况且袁相的话只是疑心太上皇的安危,疑心当年惠文太子之死,若陛下得位是以要挟君父而来,又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
“伶牙俐齿。这几位愚臣诽谤朝臣,污蔑天子。”林怀湘笑了下,冷冷道,“我难道还要留他们一命不成,屡屡犯上,不将君父王法放在眼里,实为狂妄。”
袁纮靠在刘从祁身上,撑着力气,说:“臣只问一句,陛下......太上皇所言......是真的吗?”
“袁维之,这笞刑还没把你打明白?”刘千甫冷漠道,“不要再胡言乱语误扰国政了,这江山社稷有你才是不幸。太上皇年迈,话不可信。”
底下被打了数十下的苏赛生爬到前头,郑郁忍泪扶起他,苏赛生问:“那刘相能否回答,惠文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林怀湘扫过数位血人,略有不耐:“诸位既有疑惑,那朕也不能不查,明日会令大理寺彻查此事。此时天色已晚,退朝。”
说罢林怀湘便拂袖带着刘千甫离开,朝中数位大臣这才忙从阶梯上跑下来,拉着被笞刑的臣子哭。郑郁这才发现被打的人里,袁纮为首,其余的是徐子谅、苏赛生、白济安还有张岁、孙正等人,这些多是德元帝提拔上来的臣子,也全是不满刘千甫专权武弄的臣子。
郑郁高热才退醒来不到两个时辰又见此景大悲,才站起来就两眼一黑栽过去。
长贞元年十月十六日,上大笞群臣于宣政殿外。时血流如注,尚书右仆射袁纮出箴言,怒讦帝蔑时中书令。上大怒欲杀,孙正、曲炜跪道求之,虽得罪,当宥,笞四十,罢相贬为连州刺史,即日出京。其子尽数贬官。
雪夜霜风,北阳王府内,郑郁眼上似有千斤压住。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牢笼里,四周都是涌来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淹没他。眼前景象随潮水般走马观花而过,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来去反复,最后停在袁纮的血身上。
倏然间郑郁醒来坐起,在夤夜飘大雪的夜晚,他浑身都冒着冷汗不停喘气。
守在床边的林怀治立马抬头,看他片刻后,朝外惊喜道:“堂姐,砚卿醒了!”
宜阳公主急匆匆进来坐下,抓过郑郁的手仔细号脉。郑郁瞧这一屋子人,闻着房内浓烈的药气。他怔怔地看着林怀治,林怀治也在看他。郑郁只觉恍惚,他使劲揉揉眼睛,却被宜阳公主打下,说:“别揉了,六郎还活着没死,我可不擅长治眼睛。”
“活着......活着,你真的没死?”郑郁虚弱道。
林怀治上前握住他的手,肯定道:“没有,我是热的。”
郑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很想抱林怀治,可碍于一大屋子人都在,想起袁纮的伤势,忙问:“师傅呢?师傅怎么样了?”
林怀治答道:“在魏国公府,刘九安请了医术最好的尚药局奉御去给他医治。一个时辰前,他来跟我说袁公没事。”
郑郁想去探望,可现在各坊门已落锁,北阳王府和魏国公府之间又隔着一条长街十几座坊实在不方便。
郑郁头脑太乱,实在想不起什么,只愣愣地点了下头。额尔达走过来打量他片刻后,指了下头说:“脑子不会坏了吧?”
宜阳公主松开郑郁的手起身,肃声道:“没有。不过你要是在这样大悲伤神,就算是神仙降世也救不回你。”
“多谢堂姐,不过砚卿的迷回天解除干净了吗?”林怀治说。
宜阳公主说:“我的药吃下去一定没事,沙艾格又给他吃了不少补药,自然无碍。只是他这月余伤心伤神太多,又逢袁公之事一时心大伤才有此晕厥状。日后须得静养,不可在伤神操心。”
林怀治起身一谢:“治谢过堂姐。”
“举手之劳,你只需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宜阳公主说罢就带额尔达离开。
郑郁一直抓着林怀治的手,问:“我爹呢?”
“他守了你好几个时辰才回去歇下。”林怀治给郑郁盖好滑落的被子,“没事的,一切都没事。”
郑郁想起宣政殿外的那一幕,他想肯定有贬官之类,焦急地问:“圣上对师傅的责罚是什么?”
林怀治沉吟道:“贬为连州刺史,不日出京。”
“才打完,怎能奔波那么远的路途?”郑郁听完气急之下,猛地咳嗽起来,林怀治赶忙把他扶起抱在怀里顺气,解释:“我会让刘九安拖住这道诏命的。而我已经准备动手了,只待宫禁薄弱时,入皇城清君侧。”
郑郁紧扣住林怀治的手臂,似在水中抓住了根。
郑郁弱声道:“时间越拖越长危险也会越大,你召了多少人?会不会有危险?”
“三千人,南北司都有再加上城门郎的支持,民心在我们这边。”林怀治严肃地说,“湘哥一通乱杖下去,失去的是大雍朝臣对他的忠心。”
谁都不敢保证,再有谏言上告,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刘从祁站出来救他们。昔日林怀湘登基本就是重兵压制才坐稳帝位,如今又做这般,就再是没民望了。
郑郁细想其中局势,说:“师傅太过于信任太上皇了。”
“怎么?”林怀治离京许久,这期间朝局变化震荡,他也有些看不过来。
郑郁坐起凝视林怀治,皱眉道:“太上皇重权术,那夜怎么可能轻易禅位?他召见了刘千甫应是要他自裁于世,怎料刘千甫和太子密谋逼宫。局势当前,太上皇不得不从,后居南内想重掌权政,却无人可用。于是他将目光投至师傅身上,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登城楼挑怒圣上,就是为了让天下人和群臣看到他这个太上皇过得是什么日子。只要有一人提出要面见太上皇,那他的计谋就成了一半。”
林怀治一愣开始沉思这里面的千丝万缕关系,郑郁又说:“太上皇见袁纮,就是要借他的手催出他曾提拔过的臣子。而这些人只要有心就会杀了刘千甫,因为太上皇给了师傅最重要的线索。惠文太子之死,圣上得位不正,是乃威逼君父而登基的。只要这些人闹起来,他就能继续见朝臣掌权。”
“父皇从来没有放下过权势。”林怀治抚上郑郁的鬓,忧伤地说,“任何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
“帝王以天下为棋,难以防范。”郑郁以脸轻蹭着林怀治的手,笑问:“你消失那段日子去了哪里?”
“贺兰山。”林怀治眼中升起雾气,他说,“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往事如烟,不用再寻。郑郁俯身抱住他,温柔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随后林怀治向郑郁说着京中局势,现已是十月十七。自宣政殿一事后现在整个长安城都被林怀湘用强兵控制住,尤其是几座亲王和重臣府邸。任何消息都递不出去,不过暂时他们目前是安全的,而且林怀湘还不知晓他已经死而复生。
死灰复燃,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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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是越写越痛苦,越写越长,这本书的字数大大超出我的原先计划。 不过这里面的每个人我都好喜欢。
第148章 维之
翌日清晨,长安城外,颗粒般的雪落在袁纮肩头,他被袁亭宜扶下马车,笞刑过后的身子如同瓷器,一碰就碎。
袁亭宜劝解:“爹,我们还是回马车上去吧,你别受寒了。”
“阿午,现在是那一年了?”袁纮声音极低。
伴着风雪,袁亭宜有些听不真切,走近了他:“长贞元年。”
袁纮长叹一口气,瘦如枯槁的手握紧了儿子的手,喃喃道:“我是淳嘉二十四年的进士,一晃三朝就又这么多年了啊。”
袁亭宜听得这话没忍住,刹那间泪流满脸,那笞刑下去不过一夜就又是赶他离京的诏书。
袁纮得遵皇命离开,否则就是抗旨。而袁家也因刘千甫的缘故,拒绝刘从祁上门。就算有群臣上谏求林怀湘网开一面,这位新帝也只是推脱并派重兵清府。
袁亭宜怕袁纮接受不了新帝登基和官途断然,心中积郁,出于人子之心,关切温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到了连州一切都会好起来,到时爹您就是四朝元老。”
袁家子嗣皆被贬官,袁家大郎骑马在前,见车队不走调转马头过来询问。
袁纮突然转过头来,笑着摸摸他的头,只觉得这个最不省心的小儿子,好像一夜间长大许多,笑着说:“爹走不到了,你也别去了。我托信给刘十四让他在秘书省给你留了个位置,我儿好好做官,爹都看着你呢。”
袁亭宜一时没明白过来,蹙眉哽咽:“才不要,我不想离开你。”
袁纮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可他在临行前还是去求了刘千甫。毕竟这个儿子还小,对刘千甫构不成威胁,袁家所有子嗣不能都贬京,刘千甫溺爱刘从祁,袁纮想有刘从祁在,袁亭宜应会无忧。
可叹袁亭宜从出生起就没怎么离开过袁纮,他现在后悔当年没跟袁纮去鄯州。所以这次他怎么都得跟着袁纮,那是官也不做了,只想陪在父母身边。
闻此言袁纮气得打他两下,气急之下捂嘴猛咳嗽起来。袁亭宜顺着他的背,怕他怒火攻心,慌忙答应:“我听爹的,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袁纮捂着嘴颔首,可很快撑着袁亭宜的枯手一下脱力,倒在地上,倒地之人如此快,袁亭宜根本没来得及扶,他哇的一声哭出和滚下马的大哥扶住了袁纮,兄弟俩跪下把袁纮抱在怀里,袁亭宜急道:“爹——!”
这一声把马车里的袁老夫人和袁亭宜的大嫂也惊出来,霜花染白的妇人扑在袁亭宜身上。
袁家的侍从急忙围过来,想把袁纮扶回马车上,却被他阻止:“让我再看看这长安城。”
袁家大郎立即吩咐侍从转头回长安找大夫。
有鲜血从袁纮捂嘴的手缝里咳着溢出,他沾血的手握住了袁亭宜的手,微弱道:“大郎、三郎,别哭。命数如此,爹也活了这么多年。“
他眼有迷离,后颤巍巍地握紧了袁老夫人的手,说:“我啊!有三娘陪了大半辈子,还有你们几个兄弟姊妹承欢膝下,为父没什么遗憾了。”
袁亭宜少经历生死离别,他出生时祖父母都已去世,以致他现在气息粗急半晌都说不出话。袁老夫人握紧袁纮的手,大半生夫妻也有离别际。
风雪地里,这位曾经的邓国夫人也是沧桑数岁,含着泪轻声道:“维之,你别吓三郎,等咱们到了连州,好好养着也就过去了。”
袁纮轻笑着点头,随后又弱声唤着:“大郎、阿午。”袁亭宜神情仓促,听见袁纮的声音,忙道:“爹,我在。”
袁家大郎年过四十,发丝微白,他说:“爹,儿子不孝啊。”
自知大限已近,袁纮虚弱着说:“孝顺,你们都孝顺呢。你们要帮父亲照顾好阿娘,尤其是阿午,你不要任性。记住你还是大雍的臣子,圣上的臣子,不要背君罔顾人伦,知道吗?”
“我知道了。”袁亭宜再是没忍住心痛,眼泪顺流而下,滴在袁纮的官袍上,他哽咽小声道:“爹,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架了。你......你还没看我成家立业呢。”
雪花落在袁纮的白发上,他道:“儿啊,听话,为父不求其他只望你顺遂快乐一生。告诉你哥姐,还有你的侄儿们,爹都爱他们。阿郁你与他要多往来,他是好孩子。”
袁亭宜哭着点头,骤然呼啸的风雪里有蹄声奔来,马鸣嘶声在袁亭宜身边停下。他没有去看,他现在只能听见袁纮的呼吸声,这种时候他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
黑影笼下,扑通的跪地声响起,来人是仓皇滚鞍下马,袁纮眯眼看清眼前人,说:“是从祁啊。”
刘从祁慌道:“师傅。”
他今日骤然听说袁纮不顾伤体出京,忙跟旁人换了值。想追出长安送袁亭宜,却不想遇见了这一幕。
“你过来。”袁纮挣了袁亭宜的手,朝刘从祁伸手。
刘从祁跪着快速挪到袁纮身前抓住了那在寒风中枯瘦冰凉的手,袁纮摸到一只冻红的手,笑问:“你来送三郎的?”
刘从祁红着眼颔首,袁纮看了眼袁亭宜尚震惊的眼神,微叹口气把刘从祁的手放在了他手上,似是做出什么决定,阖眼道:“我不在后,就麻烦你照顾他了。他要是不听话,要打也别太重。”
瞬间刘从祁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马上点头,袁亭宜哭道:“爹!我不要他,我只要你。”
袁老夫人捂着嘴流泪,袁纮身边的子孙都呜咽着哭,袁家大郎抱紧自己这个弟弟承诺父亲会照顾好他。袁纮轻叹:“爹陪不了你了,就让从祁陪你走以后的路吧。”
袁亭宜哭着摇头,冻红的双颊在寒风中泛起干纹。
雪大了,袁纮感觉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眼皮上,他睁眼恍惚着看到了城门上的旗帜,气息低弱:“不知五郎在宫里还好吗?这江山我抗不住了。”
枯瘦的手脱离了那冻红的手,覆满雪的宽阔官道上霎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未及亭午时分,袁纮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城,那时郑郁与林怀治议好宫禁事宜没多久就听此噩耗。抛下一切就疾奔到魏国公府,袁纮虽被罢相,但他的宅子还在。
灵堂简单设立,袁家书香门第,一切丧仪礼训无不认真。郑郁走进满片花白的灵堂一时心痛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尸身已经穿好寿衣盖好布帛至于堂上。
厅内袁亭宜身着丧服跪在灵前,整个人无半点生气,双眼红肿呆滞犹如木偶。
“则直。”郑郁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唤道。
袁亭宜转头看向他眼神缓慢聚光,干涸起皮的嘴唇动了下,酝酿许久后,说:“砚卿兄。”
郑郁笑着哭:“哎。”
袁亭宜瞬间泪如雨下,趴在郑郁肩头哭起来,哭着说:“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爹会被血淋淋地抬回来!他这一辈子都在这个朝廷效力,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袁家大郎立马跪过来,低声道:“别说这些!”
郑郁抚摸着袁亭宜的头,安慰他。
谁都知道袁纮是被杖责后被罢相贬为连州刺史,但他曾为一国宰相,劳苦功高。前来吊唁他的人挤满灵堂,郑郁换上丧服陪在袁亭宜身边。
虽是黄昏,但住得近的官员和读书人都前来袁府吊唁,袁家子孙和袁老夫人对着这些祭拜的人都深作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