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富水—— by锦观
锦观  发于:2024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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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四个人,四双眼睛,八只眼来回交错。
袁纮还未见过如此场面,但通过门口对话已猜出几分,只觉心口绞痛深吸一气向后退去。郑郁见此赶紧扶住袁纮,脑中在想这两人何时纠结在一起的。
袁纮指着袁亭宜,怒吼:“袁亭宜——!你给老子做什么呢?!”
这声如洪钟让袁亭宜瞬间清醒,着急忙慌地刘从祁身上起来坐正,还不忘给他拉好衣服,支支吾吾道:“天热......我......”
屋外不恰时地刮起秋风,刘从祁赶忙在他身边跪好。袁亭宜编了半天说不出来,一咬牙跪下磕了个头,说:“爹,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尚在顺气的袁纮一听这话差点没晕过去,郑郁欲哭无泪,他顺着袁纮的胸口,尴尬道:“师傅,则直......”
好吧,他也说不出了。心想袁亭宜,你自求多福吧。
“师傅,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罚要骂尽管冲我来。”刘从祁上过袁纮的课,也曾拜在他门下,于是挡在他面前说道。
这声师傅叫的袁纮一口气上不来,他瞪着这两人,顺手抄起房内从小管教袁亭宜的戒尺,吼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个王八羔子吗?刘从祁!”
说罢挣开郑郁就去抽人,袁亭宜本想拦却被气头上的袁纮推开。
一尺厚的戒尺打在身上不痛是假的,凌厉的尺子带起狠风。刘从祁不躲,他说:“师傅打得对,是我错了。还望师傅打过我之后,不要在责罚则直,这一切是我逼迫他的。”
袁纮一听这话简直气飞,看也不看直接一尺子挥下,谁知这次却打在袁亭宜脸上。他挡在刘从祁面前,左脸那道深深的戒尺印带出红痕,他抱住袁纮的腿,哽咽道:“爹,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不好。你别打了!”
“松开!你这个小王八蛋!”袁纮想踢开袁亭宜,但看见他脸上的印子怎么也下不去脚。
郑郁拉住袁纮想夺过他手里的戒尺,说:“师傅,气大伤身,你消消气。”说罢他给袁亭宜使眼色,“则直,快给师傅倒碗茶。”
“倒什么茶!”这时的袁纮气疯了力气大得犹如夸父,他推开郑郁,指着刘从祁怒喝:“刘从祁你滚!再也不准见三郎!”
袁亭宜大声道:“那怎么行!我俩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这辈子我就喜欢他!”
袁纮脸色一变,方才骗自己儿子是被骗的那些话再也编不下去,双眼抹黑往后直直往后倒去。郑郁大惊:“师傅!”
袁亭宜一惊:“爹!”
刘从祁大喊:“师傅!”
“行了,刘九安。你再瞎叫我爹就真没了!”
袁纮倒在郑郁怀里,气息微弱,快要哭出来了:“刘仲山这个王八羔子狗日的,教的什么儿子啊!”说完他看了眼刘从祁,嘲笑:“看来他是断后了。”
半个时辰过后,鸡飞狗跳的魏国公府以袁纮病重,袁亭宜头上的那位袁家大哥又把他揍了一顿,打袁亭宜前顺便把郑郁和刘从祁两人“请”出府以免家丑被外扬结束。
路上,郑郁认真思索这些年袁亭宜和刘从祁的关系,他想难怪去年袁亭宜问他那些事,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这迹都在刘从祁身上。两人都沉默着,最后是刘从祁从方才的挨打里回过神来,想起林怀治的事请郑郁去了金风阙。
“事情就是这样,我虽然已派了人出去找,但官道千里,实在不好说。”刘从祁苦闷地闷下最后一口酒,委声道,“如今这个局面,更不好破。”
如今的刘从祁是龙武、羽林军大将军,或许是林怀湘对他很放心,一登基就给了他数个官职。
突如其来的失讯消息令郑郁心中抽疼,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似在倒流,楼下喧闹的人声慢慢离他远去。一切知觉都在顷刻间消失,无神的双眼盯着刘从祁,想从这人脸上看出其他消息,身作虚无,最后是楼下一孩童唤父亲的声音将他从虚妄海里捞回来。
郑郁握紧茶盏,在往事里翻腾许久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他死了,太子派去的废物不可能那么轻易能杀得了他。”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郑郁不相信林怀治会死在小喽啰手里。
“你不信就好,太子逼宫那夜,他和刘千甫避开了我。”刘从祁皱眉道,“加之成王一直没消息,连慈也被下了禁军的位子,这种情况下太子上位是必然的。”
北衙禁军掌皇城安危,本就不是一人可挑起的梁子。况且这轮值将领与掌管城门的几位城门郎、符宝郎等都不是好糊弄的,重阳那夜若是林怀治还在,太子自会被清算,可最大的错漏就是他不在。
郑郁平静道:“那九月初八那天,太上皇见刘相和太子到底说了什么?”
刘从祁摇头:“我不知道。那日刘千甫回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许久,我想见他都被拦在门外。而后他出门去了东宫,再回来时已是入夜。夤夜,太子就逼宫了。”
“能让他和太子铤而走险去做这件逼宫的事,只怕是太上皇要他结果自己。”郑郁联合以往局势与对方性情的分析,缓缓地说:“而太上皇见太子要么是让他除了刘仲山,要么是问太子这个人该不该杀。再者师傅说太上皇曾议立太子之事,但是被他劝住了。再加上阳昭长公主、南阳道人的话,这位晚年帝王一定不会让刘仲山活。”
事情绝不会是表面那么简单,林怀湘和刘千甫之间一定还有其他联系,林怀湘不是傻子,就算他被刘千甫蛊惑逼宫,为何那夜不带刘千甫一起去?郑郁猜测的结果就是林怀湘不会让刘千甫死,历来参与新帝逼宫政变的臣子多数没有好结果,况且那夜打出的名头也不是清君侧、诛佞臣这等与宁王谋反时的话,而是杀妖道,以德元帝龙体不安请太子监国这样的名头。
刘从祁说:“如今的局势,咱们只能等,等成王的消息。”
“我们能等,太子会等吗?”郑郁道,“若是衡君真有不测,那太子一定会给他找一个谋反理由按上去,届时刘仲山怕是会以这个理由大开杀戒,灭掉朝堂里所有不忠于太子的人选。”
刘从祁听后沉默许久,又倒了碗酒饮下,肃声道:“他要做什么事,都得依靠太子这个......”刘从祁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这个疯疯癫癫的太子,末了说:“那现如今,你准备怎么办?”
有几缕秋风送进来,吹起郑郁的长发,他说:“我要见太上皇。既然太上皇想要杀刘仲山,那他的手里一定会有他的把柄。况且太上皇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放权的人,就算太子登基,他居南内也不可能不闻天下事。”
万事结局都离不开一个,那就是不论如何,刘千甫都必须死。
刘从祁剑眉一皱:“我帮你安排,但在这期间你不要急于行事。新帝登基,三省六部里,刘千甫的门生和党羽数不胜数,一旦有错,这些人会把你们撕得粉碎。这一年来,你父亲处在君臣间方小心翼翼,更莫说你。”
对于刘从祁的劝诫,郑郁知道也明白,任何事都得先活下来才有可能。在林怀治未回来前,一切事情都不能着急,何况林怀湘是接了德元帝亲敕的诏书登基,是君权亲授的结果。
刘从祁又劝郑郁几句,看他确实无碍后才离开。待雅间房门关闭那一瞬间,郑郁失力趴在案上呜呜地哭起来,经年陪伴和这几年的分别,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这莫大的打击,把心中情意哭了个干净。
那日后,郑郁也派钱伍和数十名王府亲卫出去找人,但都无音讯。严子善、王台鹤等人都有上门来看望过他,徐球和苏赛生也有来过,但见面也说不出什么。郑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感觉冬天要来了,好冷。
郑郁领着中书舍人一职,以供奉官身份入大内,常陪其林怀湘身侧。真论起来,林怀湘刚登基时的满腔热血可以与早年的德元帝相比,日日上朝,常处理公文至深夜。
次日清晨又起来接见大臣,但这期间他不允许任何一个臣子去见德元帝。这时郑厚礼腿疾发作,病卧在床,数日不曾出门,刘千甫看他这样就把兵部所有事宜交由了兵部侍郎。
而袁纮自那日后,也在家大病一场下不来床。但对其偶尔政论与弹劾还是会亲自上书。这让朝中许多大臣都摸不着头脑,都在猜测朝中的风向。
郑郁五更入朝,处理公文,听帝命撰写诏书,面对林怀湘有时对国策的疑问也如实回答,这份乖觉和平淡让林怀湘对他十分放心。
至于南内那边,德元帝不止一次上过南内的城楼看底下来往的百姓,偶尔见着几个眼熟的臣子还要叫住问话,但由于在一个城楼上,其余几个在楼下,喊得太大声影响市容,那些臣子没多久就被带走了。
自那以后林怀湘就不准任何人接近南内宫殿,禁军又加了不少,刘从祁都找不到任何机会。
日子慢慢晃过,郑郁每日回家都期盼林怀治如那年在江南相遇时,忽然的出现在桃花树下,为此他还在王府庭院里种了一株桃树。
郑厚礼拄着拐杖说:“都快冬日了,二郎你种这个也不会开啊。”
“会开的,他也会回来的。”郑郁看向父亲,这些日子他仿佛一个木偶般活着,浑浑噩噩不知就里。
郑厚礼叹了口气一步一停地走过来揽着郑郁,说:“那小子命大,或许桃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漫长的等待里,郑郁许多次都想抛下长安的一切出去找林怀治,可林怀湘看他如同看狼,更莫说还有刘千甫的探子在,这个时候只要他踏错一步或者有任何不妥。郑家就会满门抄斩,罪名大的话还会牵连到袁纮家。
只要时日长,刘千甫和林怀湘之间一定会出现裂痕。
长安对于成王回京却音讯全无的消息渐渐传开。林怀湘有日上早朝时,面对臣子是含泪落下,并下旨命沿途所有官员仔细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袁纮到底是年岁大了,那日袁亭宜和刘从祁的事露后一时气急攻心,他那场病一直拖到十月十二才好得差不多。
这些日子郑郁在家就照顾郑厚礼,有时下朝见天色早就来照顾袁纮,陪他说说话。这日郑郁给袁纮喂完安神汤药,就听他说:“今日南内的张守一说太上皇要见我,圣上也允了。”
德元帝软禁南内后,朝中多数大臣都上书要求林怀湘解禁,就算不解禁,也要让大臣们看看如今太上皇过的如何才是。但林怀湘一直没有松口,不知今日是不是顶不住朝臣的压力居然答应了。
郑郁才放下碗的手愣了下,转头疑惑:“这么久了,圣上都没同意任何一位王公大臣见太上皇,为何如今又同意了?”
“不知道,不过我想这是好事,至少这对父子的矛盾没有那么深。”袁纮面容比起以前还要苍老许多,这些日子养病整个人也没多少精气神。尤其是在听说袁亭宜的事后,整个人的打击就更大了,一下子犹如深秋落叶,精神不复从前。
郑郁犹豫道:“师傅,新朝立。我怕你这下去见太上皇会有不妥,而且太上皇善权衡,这下子见您只怕朝中会有言论攻讦您。”
德元帝和林怀湘这对父子君臣的交锋,从来没有在林怀湘做皇帝之后停过。
袁纮笑着说:“我袁纮是得太上皇赏识才有今日的满门荣耀,我怎么能因为害怕朝廷的言论就不去见他呢。五郎于我,犹如伯乐。”
袁纮历三朝,但在温宗和文宗一朝未有多大的施展天地,他是到德元帝这朝,被德元帝一路从州县提拔上来的。可以说他的老师是当年点他为进士的温宗,可他的君父却是任他才华施展,放权又无比信任他的德元帝林碧。
德元帝会用人,也识人,但不能管控自己的欲念。
郑郁说:“师傅说得是,是学生思虑不周。”
“阿郁,不是你思虑不周。”袁纮对他说,“而是朝中的局势不能让你如我一般放下,圣上没有提拔你,同时还在打压你。这就让你无法对他生出感激,但五郎于我不一样,他是个好皇帝,但又不是那么好。”
冬日早已来临,庭院里开始飘起雪花。郑郁给袁纮掖好被子,淡笑着说:“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
出府时路过前庭院时,郑郁遇见了袁亭宜。袁亭宜可是被袁纮、袁家大郎齐上阵的罚了许久,苦口婆心的劝了许久没有任何效果,最后父子俩都心力交瘁不管他了。
“我爹这几日身子好些了吗?”袁亭宜把郑郁拉到廊下坐着问道。
郑郁答道:“好多了放心吧。你才升了长安县尉,这时要是做出些政绩,师傅指不定多开心呢。”
袁纮病后不见袁亭宜,连他送去的药品和书籍都一并扔出去,到了现在袁亭宜都没有见到袁纮一面。
袁亭宜苦闷道:“我也想,可我资质实在平庸。”他轻踢着青石砖,委屈地说:“我比不得大哥二哥,也比不过大姐二姐。就连他们的孩子都比我聪明,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他都不见我。”
“不是的,则直。”郑郁郑重地说,“师傅只是生了病不好见你,否则给你过了病气怎么办?过些时候师傅好了自然见你。”
“真的吗?”袁亭宜的心性一如少年时那般,纵然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被父兄保护得很好。继而他把身边盒子交给郑郁,说:“对了,前几日九安给了我一株据说是千年人参的药材,你带回去给北阳王伙着鸡、黄芪、党参什么的炖了养身最好。”
“不了吧,还是给师傅。”郑郁把锦盒推回去,说,“如此珍贵,你留着啊。”
袁亭宜笑着说:“他送了两根过来,别担心。”
郑郁愣愣道:“如此贵重,刘相知道吗?”
“九安说他趁他爹不注意时拿的。”袁亭宜无所谓地说,“反正他家也不缺这些,梁国公府门庭若市,都有人请刘相撰写墓碑了。”
郑郁只得承认一点:“刘相的才学在京中也算一绝。”
刘千甫的书法和诗文在整个长安城可以排上前十,再加上国公身份,向他投诚的人就越来越多。
最后郑郁实在拗不过袁亭宜,只得收下那人参。长安下起了大雪,袁亭宜找了把伞在雪地里撑开,对郑郁笑着说:“砚卿兄,下雪了,我送你出门吧。”
郑郁说了句好。
魏国公府不算大,但从内院走到门口还是有些距离。雪地里,袁亭宜撑着伞说:“砚卿,你这次回长安后还会调走吗?”
“应该不会走了。”郑郁俊逸的眉宇间染着风雪,从德元十九年他回京到长贞元年,他的心境已在变化。
袁亭宜惆怅道:“这几年,你们离京赴外地,都没什么人陪我。说来知文调任永州也快四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这几年,官员任职来去更换频繁。常有官员外贬出京,这其中少不了袁亭宜的旧时好友,郑郁侧头凝视袁亭宜,数年过去袁亭宜的样貌和那双清澈映水的眼睛始终没有变过。
郑郁答道:“会回来的,等春天到了就都回来了。”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说春天?好像那个日子所有离去的人都会回来。”袁亭宜出神地说。
关于这个郑郁也想不到有何解释,他想了想,说:“在春日的山花烂漫下挚友相遇,是多美好温暖的时候。那时大家都熬过了寒冬,春日过后就是夏季,所有事情都如日中天。”
袁亭宜笑一声,脸颊边的梨涡盛着他这么多年未改变的心态。
袁亭宜把郑郁送到魏国公府的门口才转身回去,回去时他转身朝郑郁说:“砚卿兄,雪大你回去时仔细些。”
郑郁翻身上马,执着缰绳:“好。你快进去吧。”
袁亭宜对他笑了下,随后进门。那扇朱红门在雪景里关上,木料发出沉闷的声响,郑郁突然从袁亭宜适才最后的那句话里品到一股深刻的落寞感。
待郑郁回到北阳王府,这雪已是落满肩头。郑郁拍去积雪把锦盒递给管家,走向内院,路过那数里荷池时,郑郁的脚步停住,见那残荷枯叶发着枯黄,无不露着萧条之景。雪落在枯掉的黄荷上,慢融成一片水,继而慢慢堆成一层薄雪。
偶有风过吹动那些残荷,掉落片片雪晶。
见到这个郑郁忽然想看看他种的那株桃树怎么样了,于是他转头向那树奔去。这边齐鸣才抱件氅衣出来看人没影,忙追喊:“二公子——!多穿点!”
郑郁一路不停地跑到桃树下,因为跑得快还在大口喘气,雪地里桃树孤零零地矗立。春天没来,桃花没有开,他等的那个人也没有回来。
郑郁不敢相信,他一下子跪在雪地里,热泪从眼中流下。滚烫的泪一滴一滴砸在雪地里,打出一个个坑洼。
大雪还在下,郑郁脸被霜风割得生疼,他感觉身上一热,眼前景象骤然开始模糊,不过须臾他就倒在雪地里没了动静。
郑郁病了,人烧得一天一夜都没意识。急得郑厚礼上折子请了宫中御医,御医来后说他是忧思过度,伤心至极,才导致心火郁结。早就生了风寒却没用药一直拖着,又强打着精神奔走照顾郑厚礼和袁纮,人早就虚透了。
郑厚礼听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红了眼,他求御医一定要治好郑郁。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被拒在长安城里小心翼翼活着,但这次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去见了林怀湘。
“回南苏州?”林怀湘放下郑厚礼的折子,疑惑道:“郑相,你怎么突然想乞骸骨还家?”
郑厚礼俯身一跪:“陛下明鉴,臣已年老又多病,这一年多在长安住着。旧疾多发,时常难忍,现今小儿病重,怎么些日子还没好,我就想带他回家慢养。这孩子十三岁才来长安,他长于塞外不习惯中原水土,这些年他身子也不好,常常一病数月。这段日子又费心费神的照顾我和袁相公,是经不住累和近亲病重的打击才累到的。是以臣想带他回家慢养。”
紫宸殿内的炉火和青烟燃烧得没有声音,但林怀湘还是听到了郑厚礼浓重的呼吸,像是哭声。许久后林怀湘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能不答应。”
“臣多谢陛下。”郑厚礼又是一个磕头。
他想着带郑郁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或许眼不见为净下小儿子的病就能好起来,至于消失在河西与西京官道上的林怀治,可能不会在回来了。
林怀湘上前扶起他,笑着说:“郑相何必多礼,父皇此前常跟我说郑相于国的功绩。名将如美人,郑相离开了,这边塞我还有谁?”
“陛下,安西有吴子高善用人,河西节度使王台鹤年少有成接他父功勋抵吐蕃、突厥是为一大将。”郑厚礼缓缓道,“剑南、陇右节度使皆出昔日袁相门下,而朔方、淮南节度使出刘相国门下。北边的平卢、卢龙节度使心于朝廷,陛下掌人用人,赏识分明。不吝军功,江山自有美人出。”
林怀湘拍拍郑厚礼的肩膀:“郑相辛苦了,你的折子我批了。赐千金带砚卿回家好生休养吧,来日他病要是好了,就上书我还给他中书舍人的位置。”
郑厚礼撩袍叩首:“臣多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怀湘看了许久郑厚礼的身姿,笑道:“郑卿平身。先退下吧。”
郑厚礼起身告谢退下,林怀湘往榻上一坐,殿内无人,他随意道:“袁维之病了这么久,也该好了吧?”
刘千甫从帷幔后走出,手里拿着袁纮写的让林怀湘以民为重,孝养天下的奏折,轻笑:“他今日去见太上皇了,真是期待他俩见面会说什么。”
“老爷子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期盼袁维之能把他从南内带出来而已。”林怀湘朝刘千甫拍拍身边空出许多的位置,那是帝王才能坐的地方。
刘千甫十分自然地过去坐下,说:“所以,袁维之根本没有将陛下你放在心里。他心里还在效忠太上皇,包括郑厚礼。太上皇掌权这么多年,一朝退位,朝中议论声很大。”
林怀湘登基这么久,他想做的任何事都有徐子谅、白济安、曲炜、徐球、苏赛生一干人等在那里劝着他,甚者徐子谅还联合苏赛生上书要求他召当年科举案中被贬的谢密和张书意回来,一时间朝堂上几方派别简直吵得头疼。
就连他想给自己其他两个弟弟加食邑都被这些人堵回去,当真心烦。
至于消失在官道上的亲王林怀治,林怀湘早在月前就收到他尸首无存的消息了,根本不担心。
“就算再这么大,我已经是皇帝了。”林怀湘轻拨着刘千甫腰间的玉坠,音色暗沉地说:“他们这群废物,还想怎么办?”
刘千甫淡然一笑,随手拿起案上群臣写的奏折:“所以才需要袁维之去做这个引子。”
“姨父真好。”林怀湘抽走他手里的奏折,将人抱在怀里。他想名将如美人,文臣难道不是美人吗?
玉坠随了衣袍一起悄然落地,龙案上几本王台鹤和程行礼上的折子被大手拂落掉在地上。
南内的宫殿里,袁纮一月过去才见到德元帝。
这时的他,头发散乱,双目无神,靠坐在榻上由衣衫朴素的严静云给他喂药。屋子里有些冷,刺骨少寒,昔日荣耀华贵加一身的帝妃,在这刻看上去竟无比凄凉。
尤其是那帝王的颓老之态,让袁纮一进殿就当场跪下,哭喊道:“陛下——!”
听见这声德元帝双目回神,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在殿内寻找到那抹紫色身影,焦急地推开严静云,颤着步子走上前抱住袁纮,哭道:“维之!你来看我了!”
“陛下啊!你怎么这么成这样了?”袁纮热泪满眶,他摸着德元帝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衫,见帝王满面愁容神情颓废,一时哭得不能自己。
德元帝也哭了,他说:“新帝登基,我这个太上皇被幽禁在别宫里,谁都见不到,自然也没人在意。”随后他问:“维之,楚王满月,怀湘去看过他吗?”
袁纮看了眼榻上面露焦急的严静云,诚实答道:“看过。圣上对楚王很好,将他抱由皇后抚养。”
严静云漫步过来扶着德元帝,默默用宫绢擦去他的眼泪。德元帝垂眸喃喃道:“那就好。”
说完他猛地咳嗽起来,严静云哭着给德元帝顺背,说:“五郎,先喝药吧,否则凉了伤药性。”
德元帝摆手:“凉都凉了,索性不喝。”
“这殿内没有其他人伺候吗?”袁纮发现自入南内宫门到现在,一路上没有几个人伺候,尤其是在进了这萧索的殿内。
德元帝自嘲一笑:“能有什么人啊,都走了,被调走了。没有人愿意来伺候我这个老头子。”
“五郎。”严静云忙朝袁纮解释,用宫绢掩面,“是怀湘调走了那些宫人,他说五郎需要静养,就不用留那么多人在了。这几日药凉了,连热药的炭都没有。”
袁纮听后一怔,青石砖底下的寒凉侵入他的血肉,他哽咽道:“陛下,可是天子啊。”
德元帝苦涩道:“林怀湘这个小孽畜,重阳那天夤夜带兵入宫,以刀逼我禅位于他。后与刘千甫勾结,拟了禅位和监国诏书,又......又杀了怀治。我这个天子,在他眼里算什么?”
袁纮蓦然身躯一震,愣愣道:“成王......死了?”
“怀湘亲口告诉我,他派刺客埋伏在凉州回长安的路上,将我儿碎尸万断了。”德元帝面如死灰,无半分生气,绝望地说。“随后又以静云和楚王的性命逼我答应他的要求,否则就要将我和静云诛杀于宫闱之中,刀架颈侧,实在荒唐。”
袁纮不曾想那夜的细节居然有这么多,不由生怒:“太子怎可如此!此乃大逆不道,有违天地伦常!”
德元帝凄然一笑:“我没有想到我亲手养大的儿子竟然会如此对我,还杀了他亲弟弟。这样的人怎么能好生对待我的其他儿子呢?而且还有刘千甫这个人在怀湘身边,他日夜被奸佞蒙蔽啊。 ”
严静云这时泫然道:“五郎,治儿的尸身我都不曾看到,我养他那么多年,最后竟是如此凄惨下场。”
“现在朝堂上尽是刘党把持,上下内外皆是他们的眼线。”袁纮只觉天都塌了,随后他又镇定下来,问:“不过陛下,九月初八那天,您召见了刘千甫和太子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这两人犯这谋反死罪?”
他以为德元帝禅位是真的修身养性,根本没想到是林怀湘把刀架上去逼他的,还杀了林怀治。同时最重要的是刘千甫,林怀湘与刘千甫合谋造反,而他需要知道那天德元帝到底跟刘千甫说了什么。
“因为那天,我才知道刘千甫曾毒杀了我的另一个儿子。”德元帝自言自语地说,“惠文太子——林怀清。”
屋外的风吹动了帷幔,君臣细语的身影逐渐模糊。一刻钟后,内侍来催促袁纮离开。
出宫殿前,袁纮回头望了一眼那坐在空旷殿中的帝王。屋外温暖的阳光照不进这被新帝权力包裹的宫殿,林碧和严静云坐在原地,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他。
那一刻,袁纮朝他们点头随即转身走入光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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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笞刑
长贞元年十月十六日,郑郁睡了好几天才醒过来。醒来后看到郑厚礼趴在他床边睡着,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看郑厚礼身上披的氅衣滑落,便伸手给他拉好,这细微动作却惊醒郑厚礼,他用手背确认下郑郁烧退后才放心。
又想郑郁才醒不久应是口渴,于是转身给他倒水。郑郁看见父亲行动艰难的背影后,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才醒过来别哭,不然又要伤身。”郑厚礼把郑郁扶靠在怀里,喂他喝了碗水。
郑厚礼看他喝完后,说:“还喝不?”
郑郁摇摇头,郑厚礼把碗放下把他塞回被子里。郑郁听见外面寒风刮过庭院的声音,问:“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月十六。”郑厚礼坐在床边,自从郑郁病后,他整个人也消瘦不少,守在儿子床前,半步都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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