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富水—— by锦观
锦观  发于:2024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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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那间,火光和铁甲踏地声突然传进来,林怀湘眉头紧锁,刘千甫站在书案旁,拇指摩挲着食指上金镶玉巢鸟纹样的戒指。他看着玄武门的方向,神色平静,微上挑的丹凤眼里尽是疏离甚至还有一抹笑。
但林怀湘显然不能接受这些,他走到一旁拔出天子佩刀指着来报事的军士,怒道:“林怀治这个王八蛋!那右银台门谁开的?城门郎是蠢货吗?竟敢和林怀治一起谋反!”
军士惊恐地看了眼刘千甫,磕头道:“是刘从祁开的右银台门!”
林怀湘顿时大喝:“这个逆子!”
“岧奴开的门。”岂料刘千甫垂眸轻笑一声,他骤然看向郑郁,说:“你们什么时候合谋逆反天下的?”
郑郁看林怀湘怒恨目光射来,镇定道:“刘相这话说的蹊跷,我怎么就是从犯了呢?”
“那你告诉我,林怀治为什么没死?”刘千甫说。
郑郁说:“成王没死的消息,我也是方才知晓的啊。”
林怀湘转头凝视刘千甫,同样疑惑:“仲山,你怎么确定的?”
“我还能不了解岧奴吗?”刘千甫笑着说,“德元二十三年重阳,我都没有让他参与宫闱变。这次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帮你们?”
刘千甫继续说:“而成王称手里有太上皇密诏,见过太上皇的只有袁纮一个人。假忠心的袁纮死了,密诏就出来了,你郑郁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这份密诏应该只有你知道吧?这些日子你躲在家里,是不是在与成王密谋。今夜叛乱应该会有北阳王管的那三千禁军吧?”
其实不管郑郁有没有参与,在刘千甫眼里那就是参与了,因为他忍不下去了,想干脆将此人杀掉一了百了。
“我们找了那么久林怀治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林怀湘提着刀走向郑郁,“原来是在你家里!”
郑郁起身拔腿向殿外跑去,林怀湘当即怒喝:“拦住他!”
数位禁军和王景阳飞身而上,紫宸殿空大,郑郁方病愈,一人难敌数百孔武有力的禁军、内侍。他很快就被王景阳锁在地上,匕首被王景阳搜出扔掉。
刘千甫忽然自语:“郑厚礼为何突然答应帮成王?还有岧奴,这些年他看似为我做事,但他从未真正帮过我什么。郑郁你好像一直在试探我,德元二十年的科举案里谢中庵为什么会死在你身处的杏园?工部的账册是谁查出来导致张书意和林嘉笙拆我的台?”
郑郁不想刘千甫在这种时刻居然在回溯以前!
“额尔达献城归降,这时偏生梅说的事。梅说之子杀了赵定,朝中风向陡然变化,就连林嘉笙也劝说皇帝接受归降。”刘千甫淡淡道,“还有江南赵贞国贪污军饷一事为什么御史台会上折子?那时我不管御史台,那这些是谁做的?还有宁王谋反之事,这事也就岧奴知道,成王在皇帝面前赢脸,却没算到皇帝也疑心他吧?而且当年成王领命下江南巡政,郑郁你那时也在江南吧?你俩好像很多年前就认识了。”
刘千甫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饶是过了这么多年,郑郁也得承认。
刘千甫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他什么都放得下,心思缜密,行事胆大毒辣,善用人心。在皇帝与太子这对君臣父子间游刃有余,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林怀湘醒悟过来,皱眉道:“他俩居然藏这么深!”
“我想不止吧。”刘千甫侧头朝林怀湘一笑,“你们林家不是一向喜好男风吗?室韦亦如此。陛下你这个六弟,这么多年了可一直没成婚,咱们的中书舍人郑郁也没有。否则郑厚礼怎么会帮他们呢,毕竟这小子从不站队。”
林怀湘清醒过来,大笑:“难怪老六这么多年一直反抗老爷子的赐婚,去年还把你俩同贬河西!我以为你们是吃去吃苦,没想到是去过神仙日子啊!”
“难怪当年在骊山凉亭里,郑郁违了霍山长公主的婚事,我还想为何成王这个木头会为你说话。”刘千甫嗤笑一声。
“果然,林家人都是疯子。”
林怀湘还想起当年在林嘉笙别苑假山里见过两人,他敢肯定那时两人就已在苟且了!
几人三言两语推出整个事情结果,刘千甫道:“本想等到明天将你们一网打尽,没想到你们居然提前动手了,有岧奴在,我怎么也算不过啊。”
外头禁卫的喊杀声将要冲破天际,林怀湘气不过揪住郑郁的衣领猛摔,咬牙恨道:“林怀治这个王八蛋敢造我的反!”
“万物有始有终,都逃不过轮回一说。”此刻的刘千甫显得极为淡定。
郑郁摔地时头嗑在仙鹤烛台上,鲜血顺额角而下。半张脸都淌在血液里,冷笑:“刘相有泰山崩前而面不改色之态,实另晚辈佩服。”
林怀湘来回踱步求着解法,可咽不下去那口气,转头就想拔刀杀了郑郁,刘千甫却道:“你要杀了他,就是真的死了。”
“那我怎么办?”林怀湘握紧刀柄,殿外那血腥气越来越逼近,仿佛要将他们撕碎。
刘千甫看着殿内仅剩的军士,说:“你从左银台门突出去,沿潼关一路至洛阳或灵州召集众皇族举事,尚有一线生机。”
“那你呢?”觉出不对后,林怀湘焦急询问,眼前的形势让他想不出活路。
刘千甫清然一笑:“我在这儿等岧奴来。”
不知为何,刘千甫知道刘从祁也参与了林怀治这场兵变后,居然有种幼子长成的欣慰。
林怀湘顿时大喝:“开什么玩笑!这个逆子,伙同别人背弃君父,你还等他干什么?”
“把他绑起来。”刘千甫用下颌示意了下倒在地上的郑郁,“你带着他一路杀出去,不会有人拦你。”
殿外这群将士听说绑着郑郁出去有活路吗,立即将他手脚绑住,又怕他口言呼救,干脆连嘴也堵上了,整个过程不过瞬息。
“不行!仲山,你跟我一起走,我们得一起离开长安。”林怀湘抓住刘千甫的手,将他往座下带。
刘千甫还是像往常那样轻轻拂他的手,说:“我说了不用,时间紧迫,你走吧。”
林怀湘额头青筋狂跳,他以为刘千甫是舍不得长安的家眷,转头朝禁军命令道:“愣着干嘛!去宣阳坊的梁国公府把刘相的内眷娘子还有儿女都带来啊!”
殿旁被绑成粽子一样的郑郁腹诽,不见哪位帝王逃亡还要带上臣子的一家老小,郑郁从心里觉得就算是德元帝也不见得会如此。
这时候他在心里对林怀湘竟生出几分佩服,刘千甫嘴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带上他们只会拖累你,凌阳啊凌阳,你的心怎么还是那么软?”
林怀湘里聚起水雾,他真的希望这个人能完全属于自己,喝道:“那又怎么样?!儒家书我读太多了,偏对你生了这么一副软心肠。”
郑郁终于在这对君臣的对话里品出一丝不对劲来,他住在长安这么多年的记忆里,除了德元帝兴致好时唤过刘千甫的字,其余人都对他是毕恭毕敬的称一声刘相国。而林怀湘自不用说,天之骄子,国之储君,除了皇后曲婉外没几个能对他以平辈称字。
光影暗处投来,盖住那两人的身影,郑郁似是听见林怀湘问了句话,刘千甫沉默须臾后回了两个字。刘千甫笑了下,不是日常轻视臣子睥睨万物的笑,而是连着眼底都覆上温柔情意的笑容。他抚摸上林怀湘的脸,似有不悦:“四郎怎么不听话了?”
殿内的烛火光影自暗处投来,虚虚盖住那两人身影。郑郁耳边是喊杀声,也是将士催促林怀湘离开的话,他在虚空里听见林怀湘问了句话,刘千甫沉默须臾后,眼底笑意褪去,平静如水地回了两个字。
郑郁挣扎着被捆的双手,瞥见烛台最低的那一截烛火,想靠过去借火烧开绳结。不料他才动一步就看到林怀湘笑着扣住刘千甫的后颈,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郑郁:“!!!”
那一瞬,郑郁觉得这比泰山炸崩还要可怕,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表情都如同木鸡。郑郁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甩甩头认真看去,才发现不是假的,他看见身边的王景阳也目瞪口呆,心想这两人是怎么在一起的?他细想许多地方,通顺了。
德元帝要杀刘千甫,林怀湘真对他有感情,怎么可能允许!
且他看来,林怀湘在这段感情里是弱势方。王景阳看他还在盯着,低怒:“把眼睛闭上!”
郑郁不满道:“你怎么不闭?”
王景阳抽刀威胁,郑郁假装闭眼实际悄悄眯着半只眼偷看。
林怀湘忽觉嘴里流入血腥味,嘴唇被人咬了下蓦地吃痛,他松开刘千甫,抹了把唇上的血和伤口,苦笑一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要是我跟你同岁,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喜欢我。”
刘千甫春风不乱地说:“知道了。”
“真有不测,你能不能在轮回路上等我?”生死离别之际,林怀湘不停确认,“不要在比我先出生。”
刘千甫面无波澜地点头,林怀湘那一瞬笑如孩提,转身捞过裹成粽子的郑郁,将他扔给王景阳抗在肩上离开紫宸殿。
逃命的人随林怀湘涌出,刘千甫独自站在殿内,心里算着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会是谁?
一刻钟后,林怀治和刘从祁、严子善浑身沾血来到紫宸殿,看见殿内只有他一人后,林怀治愕然道:“林怀湘呢?!”
坐在书案后的刘千甫看了眼刘从祁,淡笑:“你更想问郑郁吧?”
“人呢?!”刘从祁懒得跟刘千甫装,直接追问。
刘千甫以手撑颐,姿态慵懒:“跑了,从左银台门出去的,沿潼关往洛阳或灵州去了。”
林怀治想起宫变之乱时的一切不可控制,脸色凝重起来。刘从祁很快连起事件,朝林怀治道:“城门我们都把守了,你先去追!长安有我和郡王在,你不要担心。”
林怀治点头叫了严子善提刀追出去,刘从祁朝书案后的人,说:“生养一场,父亲自行下来吧。”
“岧奴过来。”刘千甫对他伸手,万分自然,没有任何压迫。
刘从祁看他片刻收刀欲上前,却被赶来的王台鹤阻止,说:“小心有诈。”
“七郎昨日还问我,二哥去哪了。”刘千甫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刘从祁拨开王台鹤的手,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走上前扶起刘千甫走下书案,并回道:“那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刘千甫甩开刘从祁扶他的手,走出紫宸殿面对万里长空,悠然道:“给你挣前程去了。”
旋即他侧过头,笑着问刘从祁:“你说是吗?儿子?”
刘从祁沉声答道:“是。”
这么多人都离开了,唯独刘千甫没有走。他不能走吗?只要跟林怀湘一起胁着郑郁出了长安城,怎会活不下来,但他望见那宫城吞火和厮杀声时就知大势已去。他这辈子见惯了大风大浪,在朝堂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在听闻刘从祁参与了这场宫变时,忽然忆起当年在张掖河边捡到揽音珠时那一抹心头悸动。
他一直以为刘从祁是个木头,可他没想到这根木头会变成刺向他的霹雳木。
爱如掌中宝的孩子终究是恨他,怨他的。可他生命快结束了,什么都做不了。想要让下一任帝王重用刘从祁,放过刘家其他子嗣,他就不能走。
刘从祁和林怀治定早就搭上了线,只要他就范不顽抗,林怀治对刘从祁就总会有一丝赏识和放心在。今夜刘从祁随成王举事,来日林怀治也会想起他留岧奴一命。
来生吗?他刘千甫从不信轮回来生缘一说,人死如灯灭。死就是死,身消天地再无灵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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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永生
天色蒙沉,林怀湘带着郑郁逃亡,他用郑郁的鱼符果不其然地闯开长安城门。若遇抵抗围城的禁军,王景阳等羽林军禁军则为他开路。
骏马飞驰甩开追来的禁军,郑郁被横放在林怀湘马上,马儿颠簸一跑起来,整个五脏六腑都被硌得生疼。
嘴不能言,眼能辨路,他看林怀湘杀出左银台门,逃向骊山。
骊山不止有温泉别宫,还有驻扎在当地的几万禁军。郑郁猜想林怀湘逃至此处定想以天子令带禁军杀回去。
可王景阳在路上劝他,说刘从祁、严子善、郑厚礼统管的骊山禁军造反,那骊山就去不得了,不如先去洛阳。王朝大部分宗室都在洛阳一带,又有前朝旧宫去了也好召集宗室与林怀治分庭抗礼。
林怀湘此时身边没有文臣,只有王景阳,他想也不想得答应了。
长安出东,沿潼关入洛阳。林怀湘想从潼关沿函谷关去洛阳,太阳高升时,他到了少华山一带。
这其中路程颠簸不堪,郑郁望眼下只看到路途因冬而枯败的花草。马蹄铃的紧凑从远而近的逼近一行人,出了长安城,郑郁见路势平缓,眼前入浅溪水,他缓好神闭眼用头往马前肢上侧头狠狠一撞。
马顿时嘶鸣长叫失蹄往前一跪,将背上两人摔在水里。
“陛下——!”
林怀湘甩了把脸上的水,揪起郑郁衣领就想抽刀砍死。
王景阳尚有神志,慌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林怀湘愤怒地丢开郑郁,抓缰想重新上马,却见马倒在溪水里喘气。这本就是他出城时慌忙抓来的一匹马,如今天光大亮,太阳升起至高空有西斜之势,从子时的长安城逃出来。
已过了快七个时辰,林怀湘看身后军士皆是疲惫之态,满山荒芜,溪水潺潺这通天景象都预示着他的失败。
郑郁任由溪水流过脸颊,刮过额上摔破的伤口,他看林怀湘站在阳光下阴恻恻地看着他。
这时一兵士从远处巡视一圈回来,说:“陛下,前方有一山寺。”
“陛下,不妨先修整一番,恢复力气再回长安或洛阳也不迟。”王景阳扶着林怀湘言真意切道。
林怀湘瞧了圈跟他杀出来的禁军,脸上多是燥意疲态,怕有哗变于是点头答应。
山寺简陋像是荒废多年,正殿内满是灰尘蛛网。王景阳在大殿里用衣服擦净一处请林怀湘坐下,而郑郁则被随意的丢在角落。
三千军士多在休息,林怀湘朝王景阳道:“在此地休息一个时辰,而后去灵武。”
“朔方节度使若是知晓成王谋反,必定率军勤王。”王景阳扭开从周边打来的溪水递给林怀湘。
林怀湘接过后喝了一口,生无可恋地点点头,郑郁又被掳走数个时辰,滴水未进。看林怀湘饮水,便用被捆着的双脚踹墙。
声音吸引了林怀湘,他看了郑郁片刻,说:“带过来。”
王景阳把郑郁提到林怀湘面前,林怀湘扯下他的布,往他嘴里灌水。动作粗暴,小部分水喝了下去,大部分水被呛入鼻腔,郑郁一扭头避开在地上大口咳嗽起来。
郑郁咳完后,说:“刘相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走?他一人留在长安,多危险啊!”
“危险还不是你跟林怀治这俩王八蛋还有刘从祁那个逆子干的!”林怀湘怒道。
郑郁看着脚边的阳光,温声道:“可陛下那么在意刘相,为什么不想一下,他不跟我们走的原因呢?”
“仲山是不想拖累我。”想起紫宸殿里的话,林怀湘又哭又笑地说,“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欢我的,一定是,他只是不想拖累我。”
天大的真相就摆在林怀湘面前,纵然走前刘千甫的回答是喜欢,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刘千甫为了哄他离开长安说的假话而已。可林怀湘又想,姨父肯定是喜欢我的,不然为什么愿意哄我?怎么不去哄别人?
他只是放不下刘从祁那个逆子而已,林怀湘自己哄着自己,他想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的,一定是!
王景阳怕林怀湘生疯事,支开话头:“陛下,太子和皇后陛下还在宫里。成王会不会对他们下毒手?”
“孤儿寡母,林怀治只要是个男人就不会这这样做!”旋即林怀湘看向郑郁,问,“他是吗?”
郑郁:“啊?”
随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林怀治是不是男人,真诚回答:“是啊。”
林怀湘有所思地看他几眼,冷笑一声移开视线:“看得出来他是。”
郑郁嘴角微微抽搐,林怀湘靠在布满灰尘的木上,喃喃道:“六郎命真好,居然什么都得到了。”
“你不是吗?”在这个冬日的午后,郑郁轻声问林怀湘。
军士们在庭院里休息,有几个已经睡着发出鼾声。林怀湘双目呆滞,摇摇头:“我不是,我也没有得到。”
王景阳出去巡视,林怀湘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郑郁看他没说话就把自己移到阳光底下晒被溪水打湿的衣袍,阳光和煦,不过瞬息郑郁就睡着了。
静谧休息的时间总有突兀,一阵细微哭声打破这静谧。林怀湘看郑郁也躺在地上睡熟,脸上还有血丝残留,悯心一生就把自己外袍盖在他身上。
抬脚出了寺门不过几步就找到正在哭的一名校尉,林怀湘问道:“男儿志四方,何故哭哭啼啼?只要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校尉看到是林怀湘后,擦干眼泪,站起回道:“陛下,微臣的妻小还在长安。”
北衙禁军本是官员子弟一旦逃亡就被扣上谋反之罪,毕竟这时的赢家是林怀治,那随林怀湘留在长安的家眷岂有活路?
林怀湘沉吟道:“你觉得我这个皇帝是好皇帝吗?”
"回陛下,微臣认为是。"校尉答道。
林怀湘四周环视一圈,就见绿林折光影而下。而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孤零地面对接下来数十年没有刘千甫的人生了,而他还要奔向那未知的路途。
王景阳快步进来,焦急道:“陛下,有禁军搜山,他们追上来了!”
林怀湘淡然一笑:“这么快?他们怎么知道的?”
可随即又想起这条逃亡之路是谁提出的,顿时苦涩满心,窒息感升入腔中。
这时寺外已有数千马蹄声逼近,林怀湘大步回到寺内,抓起郑郁堵住他的嘴。让王景阳出去通报,不想郑郁死,就让林怀治卸刀卸甲独自进来见他。
林怀治单衣从容进来,破败山寺里,禁军自觉为他让开道路。林怀治独自进入正堂,看着屋内持刀的军士只做不见,他温柔道:“四哥。”
寺外的严子善也持弓悄然绕后。
林怀治时隔许久终于见到了自己这位四哥,昔日的东宫太子,如今灰头土脸,神情癫狂。他的那件红锦袍盖在半张脸都是血的郑郁身上,郑郁被他锁在怀里,利刀逼颈。
就是这声四哥,冲散了林怀湘最后的理智。林怀湘笑着说:“你为什么要谋反?林怀治!”
林怀治眼神盯在郑郁颈间肌肤上,见无血丝后,平静地说:“四哥不也派了数百刺客来杀我吗?”
“我不得已啊。”郑郁感觉有苦气涌入颈间,烧得他心慌,林怀湘道,“你手里有父皇的密诏,谁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楚王出生了,父皇很喜欢他,不喜欢我了。”
几年斗争里,林怀治清楚林怀湘缺少什么。如是说:“如果父皇不喜欢你,他又为什么立你为太子?”
“他只是需要一个太子而已!需要一个太子去平衡朝局,他立我为太子又扶持你。”泪水模糊了林怀湘的眼睛,顺着他的脸颊打在郑郁肩头,“他不爱我,他爱你爱楚王,就是不爱我。你们都不爱我,就连......就连阿娘都不爱我。她杀了姜艾。”
林怀治说:“四哥,你是太子,父皇对你的要求自会高于我们其他兄弟。章顺皇后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皇帝就不爱自己的孩子,二哥林怀清不就是死在他手里吗?”林怀湘说,“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不然你不会处处跟我作对,还杀了我娘。”
林怀治沉默不语,林怀湘眺望山色,说:“他一直都想我成才,可又不想我成才压过他这个皇帝的威风。于是扶持你,可六郎你的命真的很好,我不止一次羡慕你。”
破陋的木窗里现出严子善的甲胄残片,林怀治哑声道:“我不好。”
“从小父皇就喜欢你,因为你长得像他。就算当年丽妃死了,也有贵妃继续抚养你爱你。”林怀湘嘴角抹开一丝笑,“还有你的亲哥也爱你疼你,他们从不责罚你,不强加自己的权欲想法在你身上,也不天天对你说,你一定要做太子。”
林怀治跟郑郁的眼神对上,二人相视却又不敢有过多举动避免刺激林怀湘。
林怀湘在追忆以前,笑着说:“你长大了,还有郑砚卿爱你。父皇不拦你反而将你俩外放至一处,只有我,只有我这些年,什么都没得到。他们都不爱我,连那些仅有的暇余时光都是我抢来的。”
低沉苦闷略带哭腔的音色,一字一字融进郑郁耳里,他知林怀湘是德元帝平衡朝堂的棋子以及陈仙言寄予厚望的儿子,却没想到他的内心承载如此多苦痛。
林怀湘看着林怀治流泪,苦笑:“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太子,我的一生一直有阿娘和刘仲山帮我做选择。他们从不听我的,就连娶妻都是我根本无意的人。”
说罢他问林怀治:“六郎,若当年是你做太子,父皇和刘相逼你娶曲家女,你会答应吗?”
“我会换一位中书令。”林怀治凝视他须臾后答道。
不一样的答案解开,林怀湘低笑几声,他伏在郑郁耳边低声道:“清语和承昭,是我对不起他们。砚卿,早年我与你关系尚可,你能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吗?”
话很是轻柔,郑郁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林怀治没有听到林怀湘说的那句话,真心劝他:“四哥,你随我回去,我对天发誓绝不杀你。”
林怀湘说:“我知道你不杀我,只是幽禁而已。”
新皇权生,就不会有威胁皇权的人存在,是不杀,只是幽禁一生。
风带起寺院里的树影摇晃,林怀湘在这个时候想不起谁了,可又想起当年他仰视的那个人慢慢变矮最后离开他,到生命最后他还是没有握住那把刀,还被反噬其身。
林怀湘迅速地推开郑郁,仰天一叹:“我先死,我先生。”
话毕以刀横颈自刎。
割颈时喷出的血溅在郑郁背上,而尸身流出的血液流过尘埃到了林怀治脚边。
北风卷过山寺每一寸的土地,林怀治怔怔地看着林怀湘的尸身,他想起幼时林怀湘陪他玩闹的场景,恍若昨日,纵有再多恨意都在身死这刻消失,血脉衔接的灵魂终究共鸣彼此。他抱紧郑郁,骤然双膝跪地,泣泪喃喃:“四哥......”
他们之间,谁都没有错,只是生在不同位置上,又因父亲权衡,才走于对立面。
郑郁感觉到林怀治紧抓着他的衣袍,知他心里酸楚,跪下把他揽在怀里,说:“同为天涯沦落人,何故生于林家祠。”
经过一夜厮杀和血色洗礼的皇城很快在老臣和禁军指挥下恢复原样,林怀治带郑郁回来后将他安置在延英殿养伤,着急忙慌地让御医为他治伤。又把宜阳公主请进宫,毕竟塞外蛊毒宫中御医不大好看出来。
林孟则仔细看过后,说:“他真的没什么问题,毒已经清了。”
“可还是不醒。”林怀治略着急。
林孟则耐心道:“六郎,他才回长安不到一个时辰,觉都没睡够呢。”
“就是,你堂姐也需要休息。”额尔达跟在林孟则身边说道。
“叨扰堂姐了。”林怀治说,“且我觉得是你想吧?”
额尔达剑眉一挑示意确实如此。
“不碍事,我与额尔达先回府。若有不妥之处,派内侍来一趟就好。”林孟则颔首示礼,“额尔达不懂中原皇家规矩,我回去好好教他。”
林怀治腹诽来长安快四年了,还能不懂什么?都快四十了,性似稚子。
林怀治长揖一礼:“多谢。”旋即回身又问:“刘九安呢?”
额尔达答道:“估计在送刘千甫上路。”
推事院的监牢,刘千甫来过几次不过都是送他的对手上西天,这次也轮到自己坐了。
刘从祁给他挑了间能看见阳光的屋子,驱散那些阴霾。他长发梳得齐整,无半分凌乱,那身锦袍褪去,即使是囚衣加身,此人还是那般以光风霁月的模样视万物。
刘从祁遣散了刑卫,这监牢里只有他和刘千甫两个人,他站在木栏外,漠然道:“刚刚得到的消息,林怀湘自刎于少华山。”
“一代天子,令人可悲。”刘千甫摇头轻叹,“太上皇知道吗?”
刘从祁说:“就算他知道难不成还能接你出来?”
“把你从凉州接回来那年,你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刘千甫站起身,神情轻松,“后来,你认识了袁纮的三郎,慢慢地才肯与我说几句话。那时我一度觉得你不像是我的儿子,无半分雄心。”
刘从祁眼神漠然,刘千甫负手一时姿态高傲,缓缓道:“可就在前夜,我才发现原来你一直是我儿子,只是你的戏比我好。”
刘从祁哂笑:“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觉得我们不像?我身上流的血有一半都来自于你啊。”
“还有一半是来自于揽音珠。”刘千甫阖眼一笑,“我的岧奴不可能因为当年旧事,就如此对我。这些年你藏着心思在我身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你到底是知道什么?”
“我这些年对你难道还不好吗?儿子,你要帮着外人来害我?!”刘千甫睁眼冷冷地看着他,阳光从他背后打进来,凤眸犹如蛇瞳般阴狠。
“德元十五年九月十三那天,我没去军中。”刘从祁念起他不愿回忆的一个日子,母亲的音容永远留在了那天。
她在刘千甫怀里挣扎着咽气,常年浆洗衣物的手没有挣开心爱之人的掌心。
“原来是这样。”刘千甫走上前与他对视,“没想到那时你看到了。”
刘从祁隔着木栏看着这张母亲念了恨了十几年的脸,镇定道:“对啊,那天还是我的生辰,我真以为你是来给我庆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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