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十三岁做太子伴读,到三年前回家,他在长安在林怀清身边待了有五年。
他还记得那天永州下了很大的雪,漫天飘着容鹅毛雪,庭院中的树木、瓦檐、砖石都似是覆上雪白的锦被。他推开房门瞧见屋檐下,皆尽缟布,这缟布在半年前魏慧去世的时候就披过,如今再装饰,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庭院中一众仆役皆缟素白衣,北阳世子郑岸见自己弟弟出来,沉声道:“阿郁,太子殿下已于昨日丑时薨逝。”
郑郁那时倚着门框没站住摔地上,后面日子怎么过来的他记不清了。
唯独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冬日寒凉过的很慢,深冬寒夜里烧着地龙都不暖和,那些寒夜里让他冷不住的发抖。他不知多少次在长夜中流泪醒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谁,是病逝的母亲,还是离去的好友。
北阳郡王府位于亲仁坊,是早年郑郁父亲受封北阳王时,德元帝所赐的宅院。因着北阳王郑厚礼长年驻守永州边陲,在长安的这处宅院,就只有郑厚礼和郑岸来京述职时才住,后来郑郁做太子伴读也就自然而然的在王府住下。
回到王府,齐鸣已经回来,告知他冯平生来过,见他不在问了两句。冯平生是永州长史,郑厚礼麾下的官员,也是这次从永州来长安的朝集使。
郑郁点头,让齐鸣去进奏院看看冯平生有没有什么缺的。用完晚膳,想着明日要去上朝,他收拾一番就早早睡下。
寒风露露,一侍卫在烛火光影下单膝跪地对案前捧书的人,回禀:“郑御史今日在金风阙,得左卫校尉刘从祁为难。”
“右相的儿子?”人影递折书页,声音冷漠听不出人情。修长分明的食指上戴着翠玉环金戒,颜色通透如碧水流转,金丝绕在玉石上金碧交缠,乃是上品。
侍卫小心翼翼道:“是。”
手中书落下,露出一张英气俊朗,五官深邃的脸来,直盯着那侍卫,眉头深锁并不言语,似是在思索什么。
箫宽看自家殿下在想事,便对那侍卫挥手让他退下,而后谨慎道:“殿下,那刘校尉?”
林怀治不想郑郁回京几日就被人为难,心下不悦,想着这人惯会喝酒,于是询问:“他没喝多吧?”
箫宽怔了下,回答:“没有,出金风阙时还骑着马,人也清醒。”
得知人没喝多,林怀治舒了口气,继续拿起书看起来,并吩咐:“跟连慈说,照顾下刘九安。”
箫宽点头明白。
大雍除每月固定的朔望朝外,文武五品及以上官员五日一朝去紫宸殿称朝参。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则初一、五、九日朝参,其余日子只需去各自的院中点卯而后处理政务即可。
郑郁的监察御史及程行礼的户部员外郎,这样的官职则需每日去紫宸殿上朝称之为常参官。
御史台分为三个院,台院、殿院、察院。郑郁是察院监察御史,负责监视州县官员、驿馆事务、军队以及驻员尚书省六部。
翌日清晨,夜色霜重郑郁就骑马出门,顶着寒风去往皇城,在丹凤门验完鱼符,随着官流去紫宸殿上朝。但今日内侍唱报德元帝龙体不适免朝,他还没从清晨的寒风中清醒过来,就被御史大夫徐子谅集在御史台院里,念了半个多时辰。
随后在廊下用完早膳,官员们就回到各司处理政务。
历来州县弹劾折子会先交由御史台处理,而每年春秋德元帝会派监察御史出京,前往州县巡查官僚以及税务、民政,春曰“风俗”,秋曰“察寮”
今年这时候,察寮的监察御史已出去了,便只有郑郁在察院处理着所有州县的折子,处理完后交由政事堂再过一遍,有不妥的会奏给德元帝。
郑郁上一次来此还是三年前,察院现在人不多。几人互相一番应承之后,郑郁便坐到自己的案前,开始熟悉这些事务。
若有不解的地方,刚好旁边是一个名叫黄贞的监察御史,他是前致仕宰相儿子。
以前在国子监时郑郁见过他,黄贞是去年来的察院,负责纠察户部与刑部的官员。对这些事务比郑郁更加熟练,在黄贞的梳理下,他对这些政务见解上手极快。
用完午膳,各司官员可以在殿内休息,好养足精神继续处理下午的政务。
郑郁在察院看了一上午折子眼睛都花了,觉着闷得不行,便想着出门走走。他记得察院中有一株梧桐树,根深叶大树影重重,格外好看。
行至走廊尽头,现已是十月下旬,天气已携挟裹着寒风充满着长安,预示着冬日来临。
官员们用完午膳都在休息,庭院中格外安静。梧桐树就静静的挺立在院中,风声拂过吹起叶响。
郑郁双手环胸靠在走廊尽头的木柱上,看着院中的梧桐树,想着昨日程行礼给的金乌章。那金乌章他又绘了相似的让齐鸣去长安周边查探,期待着能问出什么。
那是私章主人的姓名或字,但被烧成那样也看不出上面是谁。郑郁出神想着,以至于身边突然出现一人他都未曾发觉。
郑郁还在看着梧桐树想着那私印,只觉得身边一黑出现了个高大身影。侧目看去,两人视线交汇,他看到那人眼神闪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常。
看清此人之后,郑郁忙站立恭敬揖礼道:“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成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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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逢
林怀治双目漆亮如星,挺鼻薄唇,五官深邃俊朗,眼神有着一抹疏离。深绯色的官袍衬得人高大伟岸,金色躞蹀带勾出挺拔的腰身,周身散发着皇族威严。
“免礼。”
郑郁不知是不是他听岔了,只觉林怀治的声音好似带着颤意。
“谢殿下。”
郑郁不敢抬眼去看林怀治,两人以前的交流并不多。不为其他,只因林怀治性格冷淡,不喜与人多言,那他也不好随意出言,毕竟他俩的身份还是君臣。于是微垂着眼,凝视着林怀治胸前官袍上的孔雀花绣纹。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郑郁正想说有政务处理想先退下时,林怀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郑御史方才在想什么?”
郑郁愣了一下,沉思片刻,说:“方才见其院中梧桐树,思及以前在子若殿中,也有株如这般高大的梨树,故此出神。”
子若是林怀清的表字,昔年郑郁与林怀清交好,私下多称表字。
但更多的私心,是他明白怀清与林怀治这两兄弟的情意深厚,他有一点侥幸,希望如此说,能与林怀治关系能好一点。或许也能从林怀治那里知道些许,林怀清的死因异处以及赵茂的事情。
但怎料林怀治漠然道:“二哥殿中的梨花是好。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
“子若若还在,必不想殿下日日伤怀。”郑郁开口安慰着他,心下想着要不要问赵茂的事,但又念着这是在御史台人多嘴杂遂作罢。
林怀治没接郑郁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眼神余光看向院中的树影。
郑郁已经想好下一句跟林怀治说:殿下,下官如政务繁忙,不若先退下。
但他又不知怎么开口,虽心里已将这句话滚了千百遍可还是似蜜糖粘嘴。
过得许久,直到风吹动了梧桐树叶,林怀治才像是想起了他这个人,说:“路途长远,你可休息好?”
郑郁只以为林怀治在寒暄,便答:“臣谢殿下挂怀,如今已无大碍。”
林怀治“嗯”了一声,两人又是继续的沉默。郑郁微抬头,却发现林怀治比他高了些,三年不见,许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王妃的碑铭是请谁撰写?”林怀治又问。
郑郁道:“请的同州刺史白使君。”
林怀治侧脸凝视着梧桐树上的鸟窝,随口道:“永州到长安远吗?”
郑郁:“......”他忍不住想,三年没见林怀治,此人怎么变得这么多问题还有些啰嗦起来,莫不是失魂了?
可心里在怎么想,他都还是得认真回答他顶头上司的问题,“臣往返长安与永州,快马都需跑上十几日。若是车马慢行,需三月有余。”
林怀治又没接话,郑郁已经开始有点站不住,想这林怀治到底想说什么?眼神余光见他一直盯着那梧桐树,是在想下一个无趣的问题吗?他细算着时辰,觉得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便想溜之大吉。
郑郁正准备将方才滚了千百遍的心里话说出来时,倏然听见林怀治身后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沉重有力。
旋即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衡君你在这啊,我还以为你回府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欸!砚卿,我前两日就听说你回来了,但当值一直都没时间,现在终于看到你了。你俩刚刚在聊什么?砚卿,你比三年前又俊俏了不少啊。”
郑郁笑了笑,心想这么在这儿碰到这个话多的。
郑郁听此声音知道是谁,贵妃严静云的外甥,兵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严明楼之子。右龙武军左郎将,从小与林怀治一起长大的严子善。
郑郁抬眼看去,严子善身着黑铁甲胄一手搭在林怀治肩头,一手握着腰间仪刀柄,俊逸非凡的面庞笑着看他。
林怀治由严子善靠着,淡然道:“没说什么,你今天不当值?来御史台做什么?”
严子善面上散漫不羁,笑道:“当值啊!是前几日玉门街那个案子,我过来看看殿院处理的怎么样了。想找你但是没找到,我便想着来看看砚卿,只是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林怀治道:“用了午膳出来走走,你要没事就回去吧。”
“知道了!”严子善撇嘴回了林怀治的话,又说,“砚卿,旬休那日我刚好不当值,我们仨去骊山或乐游原骑马。现下去正好,不然过段日子下了雪就太冷,咱俩可是好久没见。”
面对严子善的邀请,郑郁想了想,说道:“不了连慈,近来才返京,我身体还略有不适,大夫说要好好休息一下,等过段日子我好些了再陪你去吧。”
严子善方才说的是我们仨,至于第三个人郑郁想除了林怀治就没别人。但他现下不知怎得,有些不想与林怀治待一处,或许是三年未见。
郑郁又想,好吧其实以前他俩关系也就一般。见了面,打不打招呼他都得思虑半天,偏偏林怀治又是一个冷淡性子,以致他每次见着林怀治都想躲。
严子善收起搭在林怀治肩膀上的手,走上前来站在他身侧,仔细打量了他的脸,担忧道:“你要不舒服,让宫中御医给你看看。总得好好吃上几副药治好才行,你以前身体也没那么弱啊。这么回家一趟反而羸弱起来。”
随即低头,在郑郁耳边低声郁闷道:“你真不去啊?那好无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衡君那脾气,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来。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不说话。”
郑郁本想说你的声音其实挺大,林怀治都听到了。
但还是出于礼貌没戳穿,回道:“没事,只是长途跋涉有些劳累,并无其他。大夫嘱咐好好休息,等我好了一定设宴请你前来,宴席上备你最为喜爱的的兰陵大曲。”
听闻此言,严子善只好叹了口气,道:“行吧!你要真有什么不舒服的,外面那大夫还治不好的话,你就跟我说,我就帮你找陈御医看看。”
郑郁点头答应,随即告退,没出长廊,就听身后两人的对话飘进耳里。
“衡君,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没什么。”
“可你站在那儿那么久,你就跟我说说呗!”
“都说了,没什么。”
“我不信,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咱俩认识这么多年......”
声音随着郑郁的离开而消散,他有时忍不住想林怀治身边有这般话超多的朋友,是怎么憋住不说话的。
到得下午,郑郁有了上午的经验,处理起这些奏折来得心应手。
看到一份绥州刺史参并州都督永王的折子,奏折中言有数万灾民自并州涌入绥州,且并州百姓流窜到绥州地界,此乃永王治州不严之罪,上奏严惩。
永王林皖是先帝十一子,德元帝登基之后任其为并州都督。永王掌管并州在内的七州二十一城,而雪灾一事朝廷此前也曾拨款赈灾,但效果甚微。郑郁思索片刻,提笔批下自己想法。
夜色,郑郁身着单衣披着狐裘盘膝坐在床上看书,书页许久未动他看不进去半个字,想着白天见到林怀治。
心里抽闷又松快,三年未见,林怀治比他还要高了些许,气韵也更加沉稳、威重。
他与林怀治在七年前就已认识,但两人在闲暇里少有交谈,林怀清还问过他为什么不跟林怀治说话。
郑郁说:“成王不喜旁人与他说话,我怎么好去打扰?而且他好像也不太喜欢我。”
林怀清听得他此言,笑道:“怎么会,我看治儿很喜欢你的。”
郑郁摇摇头,驳斥了林怀清这个看法。
思绪回前,郑郁看到枕边一形状木雕空又小巧精致的木盒。他想着今日御史台重见场景,便将木盒拿来。
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半截浅青色的玉璜,色泽晶莹剔透,犹如碧泉缓缓流动,玉璜顶部由一截红线牵引,底部缀着流苏。再是普通不过的物件,他却放在枕边多年。
手中玉璜,是他十七岁生辰时,林怀治送他的贺礼。而方才那番话,也是出现在生辰第二日下午他与林怀清说的。
他还是不明白为何林怀清会说林怀治这家伙挺喜欢他,他以前在东宫的崇文馆读书时是半点没看出来。他对林怀治有过好,但林怀治永远都是淡然的回复他,还躲着他,仿佛他身上有什么灾病一样。
他那时少年心性,满心的对人好,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躲避,那他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两人关系也就因此冷淡下来。
这夜里,郑郁睡得并不安稳,许是白日里遇见了林怀治,也许是那块玉璜的缘故,他在朦胧混沌的虚空中好像梦回七年前。
德元十二年十一月初三,长安。
“哎!二公,不对不对,二娘子,逛的也差不多了,你就随奴婢回去吧。待会儿要是长公子和郡王发现,可是要动家法的。”人来人往中,一位较壮实的婢女扯着自己主子的衣袖。
但这个婢女看上去颇为怪异,脸上虽施了脂粉,可声音却粗哑低沉,像是少年一般。
前面正在兴奋乱逛的人被拉住衣袖,瞪眼看向“婢女。”
少女描着上好胭脂的红唇与面靥就如今日高阳,明艳大方,身边偶有男子侧目注视。
少女肤白如玉,双眉微蹙,五官精致眉目却带有英气。身着穿金泥簇蝶戏花石榴裙,臂间搭着浅绿带金披帛,金玉美簪、琼花步摇、琉璃华钗簪满了惊鸿髻,秋娘眉和菱花钿带的少女灵秀柔美,一时倾城。
芍药编金耳坠与腕间的蓝白琉璃宝珠金钏,在行走时发出悦耳的声响。
而少女的身量,好像也比其他同龄少女略高些。
正是十三岁的郑郁!
郑郁手指绕着披帛,随口道:“打就打吧!反正也是被打过来的。少一顿多一顿没什么,怎么样?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他此时的声音压了几分,听上去确有几分豆蔻少女的音色。
而身旁的齐鸣苦闷道:“好看是好看,可这是长安,不是在永州啊!你这样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到时候有人参郎君一本怎么办?”
郑郁从出来就一直听齐鸣啰嗦扯淡,齐鸣这人心不坏办事麻利,从不拒绝他,就连穿女装也会陪他一起,可就是啰嗦!
要知道这可是郑郁初次将自己扮的如此美丽,怎会听齐鸣的回去。
于是郑郁开始哄骗齐鸣:“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啊。爹和大哥进宫面圣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咱们快点逛,逛完快些回去不就行了吗?”
齐鸣根本说不过郑郁,只得无奈点头,心想郑郁逛累了就会乖乖跟他回去,再不济拖也要拖回去。
两人一路是东逛西买,长安城内现下十分热闹,各地的朝集使入京,还有来自西域的商人。沿街有表演杂技的艺人,售卖吃食的摊贩,酒香食味飘出,无不诱惑着这个来自边陲的少年。
郑郁初来长安加之天气晴朗,顿时觉得无比新鲜,他与齐鸣一路吃吃买买。下洛桥时,遇着一家卖透花糍的糕点铺子。
这是中原做法,焯熟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清甜软糯,美名“灵沙臛”。同时,在将上好的糯米捣打成糍糕,夹入灵沙臛做馅,再让手巧的人地将这豆沙馅塑出花形。经过巧制,糍糕的糕体呈半透明状,豆沙的花形得以隐约透映出来,因此叫作“透花糍”。
入口沙软,豆沙软烂,又带有糯米香甜,郑郁觉得这比郑岸做的那要人老命的糕点好吃太多,随即买了包回去,准备让他尝尝,什么才是人间美味。
郑郁哼着塞外歌谣走在街上,手里掂着那包糕点。齐鸣跟在他身后,手里更是抱着一堆东西,两人在长安扫荡一番可谓是满载而归。
转过街角时骤然有人向他迎面撞来,力度使来他一个趔趄手没拿稳,怀中糕点滚落在地。他暗道倒霉忙蹲下预备着捡起来,心想反正不是他吃,掉地上的时间短,郑岸吃了最多跑几趟茅房。
但瞬息间,一只黑色六合靴,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那可怜无比的糕点上。因力道过重,还发出了“啪叽”一声。
郑郁看着眼前发出“啪叽”一声的糕点,心中好似有什么脆弱跟着糕点一起碎掉。
他看着糕点“横尸街头”,心中愤怒,猛地起身抓住罪魁祸首领口,怒道:“你没长眼睛啊!这么大一个糕点你都踩上去了?你知道那家店有多难挤进去吗?还是你眼睛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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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唐.刘方平的《春怨》
郑郁还未变声,心下又着急,说话时压了声,外人听来只觉与女子无异。
“放手!”被他抓住那人冷喝,表情在看清他面容后明显愣了几许,但语气却是极力的压着心中怒火。
“凭什么?”郑郁手上力收紧,将人往自己面前拉了点,他在永州长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这么吼过。
那人一把挣胸前禁锢的手,猛推他一把,怒道:“无知妇人。”
郑郁猝不及防被这一推,马上收力扎稳下盘但还是连退三步,他心道这还是个练家子。
方才他跟这人离得近没看清啥样,离远了后他才打量着那罪魁祸首。
十二三岁的年纪,又看这人生的俊逸英朗,眉间缀着白玉额饰。穿着淡紫色滚金鸾鸟踏云袍,玄色腰带上吊着青玉圆环佩,不看这人表情他只觉是个不多得的俊朗公子。
可惜神情怒然,双眉横竖已是生了气,脸上黑的跟军营的锅底一样。郑郁想生的人模人样,穿的华贵不凡,可弄坏别人东西连句道歉都没有,简直伪面君子。
于是冷哼一声:“你娘不是妇人吗?你踩坏了别人东西都不赔吗?这是长安,天子脚下,你当你爹是皇帝啊!春秋大梦做多了吧。”
少年心底生起大怒,他从未受过如此辱骂,大喝道:“把她抓起来,先杖百后上针形!”
郑郁反驳:“是你先失罪于我,告到大理寺都是我有理,还上刑,私刑是犯法的,你小子家里穷没读过书啊!”
齐鸣在一旁看的心惊,糟糕,二公子怎么又开始骂人了!想上前帮忙可却被少年侍卫拦住。
少年气的面目发抖,怒声颤道:“抓起来。”
侍卫犹犹豫豫不敢对女子出手,可又碍于主人命令一直在原地踌躇,千钧一发时。一眉目俊朗,外着黑色裘袄,内里青色锦袍,衣袖边掺着银线满绣松竹,腰配镔铁横刀的少年忙跑过来拦住紫衣少年,说道别动手。
他在看到郑郁时,表情明显愣了几许,随后反应过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小娘子,我朋友他不是有意的。实在对不起,这是透花糍吗?在洛桥那里买的?我知道,你别生气我赔你,赔你十包行吗?你别生气。”
郑郁现下气晕了,听不得这些,嘲讽道:“你那么有钱,还不如带你朋友多看点书,面似男儿,心似妇人。”
紫衣少年再也听不得这人说话,急忙要抽出好友腰间横刀刺去,却被人死死按住,黑衣少年低声哀求道:“六郎啊!你这一刀下去,她就没命了。咱们是偷跑出来的,还是小心点,她骂你也在骂我。”
那紫衣少年听得这话,想了片刻也冷静下来,可眼睛直瞪着郑郁,眸底似是在沉思什么。
黑衣少年连忙对郑郁诚挚道歉:“小娘子,实在抱歉,我们有错在先。你骂也骂了就消消气吧,这糕点我们真赔你,望小娘子海涵莫要生气。”
这人话说的好听,郑郁也心知事不能闹大,于是走前对那黑衣少年玩味一笑:“真的?”
黑衣少年看到这笑,脸突然开始泛红,说话开始结巴起来:“自......自然,在下可不敢欺瞒小娘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郑郁哼了一声,黑衣少年不好意思,笑着挠挠脸,说:“在下姓严名子善,族中行十,身侧这位是我的挚友。呃......你唤他六郎即可,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看严子善身旁那人还在气得直喘,他心情颇好,也就回了严子善的话:“我姓郑。”
严子善让侍从把地上已经被踩坏的糕点捡起来扔掉,又安抚了一番气的不行的林怀治。
林怀治不想与这女子多来往,可看严子善满脸通红,眼含秋波,震惊道:“你脸红什么?”
严子善尴尬笑笑,逞强道:“没有啊!六郎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林怀治被问的莫名其妙,细看郑郁后是觉得好看,可脾性泼辣,不想附和严子善观点,便道:“不觉得,无知妇人,不知天高地厚。”
这句话被郑郁听见,他也不恼了,又觉这人颇有意思,骂来骂去都是那么两句,调侃道:“那你还看?”
“谁看你了?”林怀治压下的火气又升了上来。
“好了!以和为贵,两位别吵了别吵了,郑娘子,在下还是这就带你去重购糕点吧。”严子善急忙劝阻两人别生气。
心想林怀治平时脾气没这么大,怎么遇见一个女的就跟炮仗一样。
郑郁点头答应,严子善让侍从把掉地上的糕点收拾好,而后带着郑郁重新去买,林怀治路上一言不发脸还是黑的不行,严子善则是满面春风一直对郑郁问东问西。
路上郑郁只觉这严子善有些烦,虽然长得好看,但比齐鸣还要啰嗦,而且这人已经不是啰嗦是聒噪了!
严子善见郑郁带着耳坠,见他五官有些深邃便知他非汉人,就问:“小娘子是室韦还是回鹘人?”
“室韦。”郑郁不自觉地挪了几步,想离严子善远些,却受到了身旁林怀治飞快的一瞥,随后人又若无其事地看向远处。
严子善羞涩道:“那郑小娘子是哪里人氏?听口音好像不是长安。”
郑郁懒得管林怀治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冷漠道:“祖籍平州,现居永州。”
严子善惊呼一声:“永州过来长安可有点远,那小娘子是长住长安吗?”
“父兄来长安有事,我跟着过来逛逛。”郑郁走过高声叫卖的人群,心里忍不住想骂人。
严子善:“哦!你父兄也在长安,那要在长安过年吗?”
郑郁:“不知道。”
严子善:“年节降至,长安有许多好玩、好吃的,要是郑娘子喜欢我可以陪同一起。若是等到上元灯会,热闹非凡,灯火通明,那是长安城一年中少有的繁华。”
郑郁想了想,说:“应该是年前就走,我娘还在家中等我们。”
严子善:“郑娘子有妹妹吗?”
郑郁:“没有。”
严子善:“有弟弟吗?”
郑郁忍无可忍:“没有,我爹只生了两个,就我跟我哥,别问了!”
未免严子善再问有没有长姐或是几个兄长,直接开口杜绝他的问题。随后走快几步,与严子善拉开距离,免得他再查郑郁的祖宗十八代。
严子善跟在身后,看着郑郁走远的“倩影”,想起刚才郑郁脸上虽不耐烦,可在他看来却十分娇俏,于是开口问林怀治:“六郎,你冷不冷,我看你脸好像黄瓜一样绿。你觉得那个郑小娘子怎么样?”
林怀治心里烦闷,就打趣严子善:“不冷,我见你这模样,是不是可以告诉娘,你有喜欢的女子,可以为你定婚事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成婚了?我喜欢谁啊,我能喜欢谁啊,你说郑小娘子吗?她确实挺好看的,但是我喜欢她吗?我们才见了一面,若说喜欢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浮。万一因此讨厌我怎么办?”严子善被说中心事,脸色又红起来,十分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她说她还有兄长,她兄长万一不喜欢我怎么办?你说我等会儿要不要送她回去呀,但是这样显得我很登徒浪子怎么办?她说她年前就要走,我还没问她名字呢,我等会要不先问问她父亲是谁。”
林怀治被严子善劈里啪啦说了一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三个字。蹙眉冷漠道:“十郎,你应该担心的是,她比你高。万一她不喜欢比她矮的怎么办?且她脾性躁烈,将来打你可说不定!”
说完还同情样地拍拍严子善肩膀。
严子善心想就算被美人打他也乐意,夫妻之间打两下又没什么,他爹还被他娘打呢!想及后面的话刚动凡心的少年被人戳中痛处,脸色一时有些悲伤。
郑郁走在前面,身后突然没了查问的声音,回头看只有那名叫六郎的少年跟在身后,而严子善则在两人十步开外的位置,正一脸悲伤思索着什么。
“他怎么了,像钱被打劫了似的。”郑郁不解地问向林怀治,两人吵是吵了,可他就是事情过了就是过了的性子,也不会去计较。
林怀治对郑郁示好颇为受用,懒散道:“想他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