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巫陶面容憔悴,以为陈争是哪位领导,急忙说:“我弟弟不可能杀人,他是无辜的!”
手续无法立即办下来,陈争将巫陶请到会客室,“巫女士,不着急,先休息一会儿。”
他越是不急,巫陶就越是着急,“那个女人呢?我能见见她吗?”
陈争知道她说的是吴怜珊,“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她生病了,在医院。”
巫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说都是自己的错,这几年以为弟弟长大了、独立了,而自己有了事业和家庭,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弟弟了,没想到他会被人陷害。
陈争给她看吴怜珊的照片,她眼中迸发恨意,虽然还未了解三起案件的始末,仍然坚定地认为是这个女人害了巫冶。
晚些时候,孔兵办好了手续,巫陶隔着玻璃挡板等着巫冶。巫冶并不知道这次要见的是谁,当他看到来人是巫陶时,登时僵立在了原地。巫陶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轻声喊道:“小冶,小冶。”
巫冶终于反应过来,却没有丝毫见到家人的感动,反而怒不可遏地咆哮:“你来干什么?回去!你回去!”
刑警立即将他控制住,巫陶惊讶得撞开椅子,想要保住巫冶,但她根本无法接触他,她只能哭着喊:“小冶,姐姐来看你,你别激动,你听姐姐说啊!”
巫冶脸上已经淌满眼泪,他仿佛知道在这里看到巫陶意味着什么,他满眼不甘和悲伤地看向巫陶,“姐,你回去,我求你了,你回去!”
巫陶说:“我回去?我回去了你怎么呢?他们说你杀了人,杀了那么多人,是要判死刑的啊!我就你一个弟弟,你死了我怎么办?”
巫冶紧紧盯着巫陶,渐渐安静下来。警察将他按在座位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从小就很善良,猫猫狗狗你都不忍心伤害,怎么可能杀人?是你那个女朋友做的,是不是?你总是这样,把别人做的事放在自己身上,就像……”
“姐!”巫冶大吼一声,打断了巫陶后面的话。他显得异常不安,陈争在监视器前注视着他,在以往的任何一次对话中,他都没有像此时这样痛苦过。
这一声之后,巫陶也沉默下来。姐弟俩隔着玻璃墙望着彼此的眼睛,空气中仿佛有只有他俩才听得见的声音在流动。片刻,巫冶哀求道:“姐,你回去吧,你把我养大,我来不及报答你,我对不起你。”
“你确实对不起我。”巫陶声音悲凉,“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在保护那个女人?”
巫冶低下头,不知是无法回答,还是不想回答。
巫陶站起来,深呼吸,“你不愿意说,那行,我倒是有一些事情要告诉警察。”
巫冶激动不已,“姐!你站住!”
巫陶最后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失望。
巫陶走后,巫冶呆坐着,几分钟后爆发出痛苦的嚎叫。
陈争转身离开监控室。孔兵说:“你要去见巫陶?”
陈争说:“不,别去打搅巫陶,让她丈夫陪陪他,我去见巫冶。”
巫冶像一头被红布刺激过的公牛,审讯室充斥着他急促的呼吸声。
“你们为什么找我姐来!”他瞪着陈争,陈争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是被束缚在审讯椅上,他会冲自己扑来。
“你认下四桩罪行,按照流程,我们肯定会找你的亲人。”陈争说:“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不肯交待你姐在哪里。怎么,你觉得不说,我就找不到她了?”
巫冶在审讯椅中缓缓下滑,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杀了人,我已经承认了,该判死刑就判死刑,你们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我不想让我姐看到我这样!”
陈争说:“你那么爱你姐,你难道不知道,她更不想看到的是,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判刑?她难道想看到你死?”
巫冶:“我……”
陈争问:“刚才你打断了她,你想阻止她说出什么?”
巫冶再次激动,“我没有!”
陈争索性拿出手机播放视频,“就是这里,她说‘就像’,后面是什么?就像当年巫章的死?”
“不是!”巫冶浑身颤抖,审讯椅都响了起来。
陈争认真地看着他,“巫冶,我能够找到巫陶,并且把她请到这里来,就能够让她说出你不肯说的话,她刚才的状态,你比我更清楚她会说什么。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保持沉默,我现在就去找她聊,第二,你告诉我,你和吴怜珊到底是什么关系,‘曾燕’这三起案子,真的是你独自完成的?”
巫冶咬牙,喉咙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争看看时间,十分钟后,起身离开。但在他即将走到门口时,巫冶用嘶哑的声音将他叫住了,“我说。”
陈争示意前来协助的刑警开始记录。
“是吴怜珊……让我做这些事,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巫冶从巫陶离开竹泉市开始讲起。从小,他就被姐姐和妈妈保护,尤其是姐姐,这让他对姐姐产生出近乎病态的依赖。然而姐姐有了自己的家庭,他成了最后一个留在原地的人。他从未对姐姐述说过不安,他不想姐姐担心他,他要姐姐找到幸福。但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感到自己在黑暗中行走,前方没有一丝光亮。
在卫校,他是个异类,因为沉默寡言,看上去非常阴沉,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直到吴怜珊出现。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吴怜珊,这个女人经常参加公益活动,帮助社会上的弱小女性。他在吴怜珊身上看到了类似于姐姐的坚强。长期和姐姐分隔两地,他将对姐姐的亲情转移到了吴怜珊身上。他没想到,在一次跨年级交流中,吴怜珊和他分到了一组,还对他表现出浓烈的兴趣。
活动结束后,吴怜珊经常约他一起上自习、吃饭。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隐约也能明白吴怜珊的意思。可他不明白,吴怜珊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他。
他想问问姐姐,自己该怎么应对,但每次打电话,姐姐都因为忙于家庭和工作,说不了几句就挂断。他越是感到姐姐不再属于自己,就越是沉溺于吴怜珊的主动。
吴怜珊喜欢给他说自己的家庭,他知道吴怜珊的童年并不比自己幸福,父母早亡,被奶奶拉扯大,小时候还被成年女性莫名其妙羞辱过。
他上头地说:“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我会保护你。”
吴怜珊温柔地笑着,“弟弟,你怎么保护我?”
他承认,最受不了吴怜珊叫他弟弟,一时间紧张不已,不知道怎么回答。
吴怜珊说:“你会帮我杀了她们吗?如果她们欺负我的话。”
他惊讶道:“什么?”
吴怜珊笑道:“跟你开玩笑啦!”
然而玩笑是会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一个人,吴怜珊相同的玩笑开得多了,他渐渐觉得,为吴怜珊杀人也没什么不对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男人不就该保护自己的女人吗?更何况他爱上的这个女人给了他如同姐姐般的关爱。
他正式向吴怜珊告白,两人开始同居,吴怜珊说了更多往事,又问他的家庭。他不太愿意提及人渣父亲,但说到家庭,巫章就是绕不过去的关键。吴怜珊听得掉了眼泪,说今后一定会像姐姐一样疼爱他。
越是相处,他越是对吴怜珊言听计从,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如果吴怜珊希望他做的事,他没能做到,就会被严重的负罪感、懊恼感所包围,觉得自己配不上吴怜珊。
配不上意味着什么呢?他和吴怜珊之间不像他和姐姐一样有着血缘的纽带,一旦配不上,吴怜珊就会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他无法忍受这种事发生,所以他竭尽全力去满足吴怜珊的每一个愿望。这种情绪在姐姐告诉他不回来过春节时达到了巅峰,他几乎失去姐姐了,不能再失去吴怜珊。
不然我会疯掉的,他如此想。
也就是在那时,吴怜珊提到了具体想要杀掉谁。
“你还记得我说过有个女人羞辱我和我的奶奶吗?”吴怜珊依偎在他的怀里,“她叫赵水荷,已经是个非常成功的女强人了。”
他知道,该他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赵水荷和一和传媒的资料在网上就能查到,在4月回雅福市之前,他们还隐瞒所有人回去过两次,观察、打听赵水荷。
很奇怪,赵水荷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但在吴怜珊的情绪感染下,当他看到赵水荷,竟然也觉得她面目可憎,是个该死的人。
吴怜珊从小在雅福市长大,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动手地——幸福公园。但如何将赵水荷引到幸福公园,却是一件困难的事,单凭他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吴怜珊说:“我有办法,你只需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好。小冶,你是我的骑士。”
吴怜珊引诱赵水荷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她自己就是绝佳的诱饵,这个诱饵也只有她这个“当事人”能够做。
她等在赵水荷下班的路上,赵水荷已经不认得她了,但当她自报家门,说出赵水荷当年对她说的话,赵水荷立马就想起了她是谁。
“不愧是成功的女强人,记忆力超群。”吴怜珊说:“赵姐,你现在真是有名啊,我在外地都经常看到你的新闻,你帮助偏远地区的女童,帮助被家暴的妇女,你成了暖心大姐姐,女人身上的好处是被你吃够了。但你的那些粉丝知不知道,你其实根本就讨厌我们这些同性?比那些男人更讨厌我们?不然你为什么暗中打压你公司的女员工,不给她们真正崭露头角的机会?为什么对一个小女生说出那样恶毒的话?”
赵水荷避开人群,“你想要什么?换个地方说!”
吴怜珊笑道:“可以,但地方由我来定。”
赵水荷审视她,料定她当时并未录音,“你是在污蔑我,我根本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那又怎样?你就当我是污蔑吧。”吴怜珊微笑道:“但只要我发声,网友们会首先质疑我在撒谎吗?我一个素人,还是处在弱势的素人,他们当然会集火你啊。对了,还没告诉你,我这些年怀着真心帮助过不少女性,不像你,只会做表面功夫。等到事情发酵,她们都会为我背书,会有更多人跟风爆料你。赵姐,你的名声不是你最值钱的东西吗?”
吴怜珊收起笑容,“幸福公园,你掂量掂量,要不要来。”
吴怜珊精准踩中了赵水荷的痛点,她独自在深夜来到幸福公园,然而等在那里的巫冶却因为第一次作案,被突然出现在林子里的向宇看到了。
回忆当时的情形,巫冶苦笑起来,“没想到那个人也和赵水荷有仇,说实话,我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了,但那个人却说,是他杀死了赵水荷。”
向宇的出现无疑是这个案子的插曲,也是重要转折。
回到竹泉市,吴怜珊瞄准下一个目标,“薇茗”糕点的伍君倩。
“为什么要杀她?”巫冶问。
“她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吴怜珊说:“我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人。小冶,你会帮助我吗?”
杀一个人或许很难,但有了赵水荷的经验,巫冶已经觉得再杀多少人都没关系,只要是吴怜珊的要求,他统统都会为她办到。
吴怜珊说,想将伍君倩弄到学簿山去杀害,他起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发现,伍君倩与一伙学生有矛盾,而这些学生中的一个男生老家就在学簿山,如果警察最终发现了伍君倩的尸体,还能让学生们来背锅。
他跟踪伍君倩,等待可以动手的时机,看到伍君倩毒杀流浪猫。他不明白伍君倩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举动,告诉吴怜珊,吴怜珊却对他说,这是最好的时机,用视频去威胁伍君倩。
同样是深夜无人的小公园,巫冶这次比在雅福市时从容许多,他将伍君倩诱骗上了租的车,在车中击昏伍君倩,而吴怜珊已经赶到学簿山接应。
最后一个案子,巫冶承认,杀死“曾燕”更多是他自己的主观行为。他从不干涉吴怜珊交友,只要不是男生,他都支持。但吴怜珊总是因为“曾燕”,和他说一些奇怪的话,比如女生不能靠男生,女人要独立,后来,“曾燕”还唆使他与吴怜珊分手。
当他告诉吴怜珊,自己想杀了“曾燕”时,“曾燕”露出一种他至今也想不明白的神情,好似终于达成了某个目的。
有了前两次的经历,杀“曾燕”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其过程与他上一次讲述的别无二致。
巫冶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声,“我明白珊姐是在利用我,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一个愿意陪伴我的人。”
顿了顿,他又说:“我罪有应得,我活该,但我求你们,不要再去打搅我姐,这些事和她没有一点关系,都是我的错。”
此时在另一间警室,巫陶背对着显示屏,捂着脸无声哭泣。
巫冶的证词并不能让他避免刑罚,他是被洗脑也好,被控制也好,都得经过正规严谨的鉴定,而这次证词对接下去的审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吴怜珊被从医院接回分局,戴上手铐,坐在审讯室里。她的脸色仍旧苍白,呕吐仿佛耗尽了她的心力。
陈争在她面前坐下,开头提到的却不是巫冶,“我们来继续聊聊你和‘曾燕’的事吧。”
“你认识他姐?”陈争不紧不慢地问。
反而是吴怜珊没了耐心,“你们已经找他姐来见过他了,何必再和我打太极呢?”
“打太极?”陈争仍是从容的语气,“如果你想知道他有没有指认你,那我可以告诉你,他指认了。”
吴怜珊立即绷紧了脖子,上半身非常僵硬。
“但我现在是在与你对话,我更在意你会说什么。”陈争说:“三名被害人里,其实只有现在这个假曾燕,才是你真正想要杀的人吧?其他两个,不过是你在‘锻炼’巫冶。”
吴怜珊愕然地望着陈争,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连这一点也看穿了。
陈争再次将朱零娟的旧照片摆在吴怜珊面前,“她并不是撞死你父母的毒贩,但她也是‘黑勇’的成员。当年那些人里,除了她,不是被击毙,就是被判刑,唯独她,在危险到来之前早早销声匿迹。当然,她的下场也不好,被一个线人杀死,但她的女儿活了下来,并且活得还不错。”
吴怜珊开始发抖,嘴里发出细小的声音。她仿佛在用肢体语言警告陈争不要再说下去,但陈争没有理会她的警告。
“你无法忍受仇人的女儿像普通人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你更加无法忍受的是,这个人取代了你的朋友。曾燕是你在竹泉市交的唯一一个朋友。”说着,陈争突然将一串东西丢在桌上,陈旧的珠子撞击在桌面上,闷声作响。
吴怜珊看清桌上的东西时,忽然发出一声惊叫。那是一串蓝绿色的毛衣链,时光将它的颜色变得更深,不再生机勃勃,就像是在暴雨中烂掉的树叶。
陈争拿过毛衣链,在吴怜珊眼前将它提起来,“十年前,你不止认识曾燕,还认识取代了曾燕的那个人。”
吴怜珊猛烈地摇头。
“你在竹泉市有了朋友,过得很开心,你将一条毛衣链赠与曾燕,她非常喜欢,一直戴着。”陈争说:“你们这样好的关系,曾燕突然退学,你居然会不闻不问,立即离开,我实在是想不通。除非……”
陈争顿了顿,加重语气,“曾燕的消失和你有关。你不是离开,是逃跑。”
吴怜珊大叫起来,双手伸向毛衣链。陈争一松手,毛衣链下坠,吴怜珊急不可耐地将它抱入怀中,呜咽不止。
陈争看得出,她快要崩溃了。她为了复仇,拉出一条漫长的战线,她以为自己铁石心肠,无坚不摧,但是当警方的耐心超过了她的耐力,她用冷血和残忍筑起来的堤防正在一点点崩塌。
须臾,陈争问:“十年前的冬春之交,是你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曾燕。”
正在看监视器的孔兵倒吸一口气,“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鸣寒抱臂站在一旁,沉默,半分钟后才说:“他没有看出来,他只是排除了其他所有答案,剩下的,就是唯一的正解。”
吴怜珊抓扯毛衣链时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又或者此时此刻,在她浑身沸腾的情绪只有通过这种形式才能释放,她竟是将毛衣链扯断了,珠子掉落,像是浑浊的泪水。
“她不是曾燕,她不配。”吴怜珊低语道。
陈争说:“她叫什么?”
“小倩。”
“小倩?”
“她说,这是那个女人给她起的名字。”
很小的时候,吴怜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欺负,她没有父母,可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不是更应该被保护吗?当欺凌已经严重到她必须休学的地步时,她对学校的一切都感到了厌倦。
奶奶带她来到竹泉市,因为摊子起初摆在二中附近,做学生生意,她都会感到难受。那时她不怎么跟着奶奶去摆摊,时常一个人在附近胡乱走动。被欺负的经历早就让她学会了趋利避害,看到二中的学生,就会绕着走。
但有一天,她被一个化着浓妆的女生堵住了。女生烫着夸张的头发,烟熏妆完全挡住了原本眼睛的形状,一看就是个混混。她很害怕,想走,女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兜帽。她差点被吓哭,小心翼翼地求饶:“姐姐,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在你面前碍眼了。”
“什么跟什么啊?”女生无语道:“你裤子脏了知不知道?”
“什么?”她不解地问。
女生像发现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你是不是没来过月经?”
她呆住了。她确实没有来过月经,但这不代表她不知道月经是什么。
难怪今天觉得难受,肚子痛,难道是……
她的脸登时红得发烧,女生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带着点恶作剧的意思。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女生突然将外套脱下来,丢给她,“走,姐姐教你。”
她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稀里糊涂带女生回到家中,但破旧的出租房里也根本没有卫生巾。女生确定她是第一次,将自己包里的拿出来,“知道怎么用吗?”
“……”
“算了,学着。”
她换了干净的裤子,第一次用上了广告里的东西,女生又出去一趟,给她买了一口袋卫生巾。她感激不已,想让女生留下来吃饭,女生却不屑道:“我家就是做吃的的,稀罕你的?”
她说:“那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把名字写在纸上,曾燕,写完又皱起眉,嫌弃地说:“我不喜欢我的姓。”
“为什么?”她不禁问。
曾燕没有回答,很不耐烦地离开。
但那之后,曾燕便经常出现,她也时常关注二中的学生,得知曾燕不是好学生,总是和一些爱打架的男生搅合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上课?”熟悉之后,她不再害怕曾燕。曾燕在其他人眼中是个无可救药的太妹,但在她眼里,是帮她度过生理期的姐姐。
“你管我?”曾燕说:“那你怎么不上课?”
她如实相告,曾燕听得很气愤,“都什么人?你转学过来吧,有我罩着你,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不可能转学的,她知道。她跟曾燕说了自己的事,也想问曾燕的家庭。曾燕起初不肯说,后来可能是被她问得烦了,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的是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她疑惑道:“这里是?”
曾燕语出惊人,“我爸杀死了一个住在这里的人,可能还有她的女儿。我爸是个杀人犯。”
她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曾燕眼中浮现出仇恨和不甘,“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我宁可没有父亲,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消化片刻,“那你爸杀的谁?为什么?”
曾燕说:“不知道,他就是个混账,我们家所有亲戚都厌恶他,他可能还害死了我妈。他这种人,凭什么要求我上进?”
曾燕说起成长环境,就充满戾气,将一切的不幸都归结在父亲曾群身上。
“我就是想气他!气死他!”曾燕说,自己并不是从小就这样,曾经的她也做过好孩子,但在她念小学的某一年,她发现父亲总是来到庙田街,光顾一个女人开的凉拌菜摊,女人长得很漂亮,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儿。那时的她还小,以为曾群要给自己找新妈妈,伤心痛哭。曾群却告诉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几个月后,曾群没有再去庙田街,而住在巷子里的女人也不在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曾群一天天开朗起来,经常做凉拌菜给她吃。家里本来就是卖凉拌菜的,她早就吃腻了,但曾群开心地给她说,现在做的不一样,是妈妈的手艺。
她尝了,真的很好吃。可她也因此愈加觉得曾群是个混蛋,妈妈早就不在了,他现在才想起妈妈是怎么做凉拌菜?
年纪更大一些之后,她听到不少闲言碎语,再联想到曾群以前做的事,她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父亲杀了人。
她问曾群,曾群当时喝了酒,正在兴头上,竟是哈哈大笑,“我报仇了,我报仇了!”可她问他报了什么仇,他却不肯说。
从那以后,她就将曾群视为怪物,一个怪物凭什么要求女儿上进好学?曾群越是要她好好读书,她越是要反着来,小小年纪便开始化妆,和男生混在一起。在堕落中,她感受到了报复的痛快。
吴怜珊那时还没有多少辨别是非的能力,在她眼里,曾燕就是好人,曾燕说的话,她无条件认为是对的。曾燕用这种方式来反抗父亲,在她眼里是一件很酷的行为。
不过曾燕不让她出现在她的同学们面前,她问为什么。曾燕很臭屁地说:“你个小土妞,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拿你当妹妹,他们要笑话我。”
那年冬天,发生了郝乐坠崖的事,曾燕不再和冯枫等人来往。吴怜珊听说后甚至很高兴,曾燕这下就只能和她一个人玩了。当时,曾群已经检查出来得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了。曾燕对此丝毫不悲伤,冬末的时候突然叫她和自己一起进学簿山。
“我们去干嘛?”她问。
曾燕难得正色道:“我想去看看他还在不在里面。”
“他”指的是郝乐,曾燕要去确认尸体的情况。虽然很害怕,但她还是陪曾燕一起去了。山中安静得像是只有她们,为了避免被人看到,她们傍晚才进去,来到埋尸的地方时,已经是夜晚。
曾燕发出一声惊呼,尸坑空空荡荡,尸体不见了!
黑色的山林诡异可怖,两个女孩吓得不轻,失去方向感,转了大半夜,像是遇到了“鬼打墙”,怎么都找不到下山的路。更要命的是,她们发现林子里不止有她们,有人正跟着她们!
“会不会有鬼?”吴怜珊哭起来。
曾燕也早就慌了神,牵着吴怜珊一通瞎找。
忽然,跟踪她们的人现身,挥着刀向她们冲来。没人看清那黑色的影子是谁,两人分头跑开,各自逃命。
吴怜珊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破房子,慌忙躲进去,心跳震耳欲聋,而当心跳声终于平静下来时,她突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你是谁?”
这里居然有人!
一张面容在黑暗中浮现,是个女孩,比她大,和曾燕差不多。她吓得快疯了,不住往墙角躲。
女孩蹲在她面前,说自己叫小倩,因故到山上来,不会对她做什么。她脑中一片空白,将遇到杀人狂的事说了,但表达不清楚,一会儿鬼一会儿杀人狂。小倩安抚她,说再等一会儿,如果没有动静,她们就出去找曾燕。
不久,门外传来响动,有人正在靠近。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认定是那个追杀她们的人赶来了。她四处摸索,拿起一块比头还大的石头,藏到门后,小倩也举起一根木头。
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像是死神挥起镰刀时带起的风。她根本不敢看进来的是谁,用尽浑身力气砸了下去。
人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连一声呼救都没能发出来。
她这才发现,躺在血泊中抽搐的是曾燕。
她亲手杀死了她的朋友。
曾燕没有抽几下,就彻底不动了。小倩看了看,对她说:“你杀人了。”
她已经完全不会思考了。小倩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可以帮你隐瞒,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机械地问:“什么?”
“尽快离开竹泉市,你也不希望坐牢吧?”小倩异常冷静,很多年以后,吴怜珊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冷静。
天亮后,吴怜珊独自离开学簿山,因为提前给奶奶说过去朋友家玩,奶奶并没有发现异常。当天,她就说想要回家了,奶奶以为她想念学校,很快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回到雅福市。
而几乎是同时,曾群到学校给曾燕办了退学,小倩成为“曾燕”。
回到雅福市之后,吴怜珊强怕自己忘掉那噩梦般的一晚,她拼命让自己强势起来,就像曾燕。自欺欺人的事做得久了,自己似乎也相信了,周围再也没有欺负她的人。
高考那年,她忽然很想回到竹泉市看看,就像当年曾燕想去学簿山确认郝乐的尸体,她也想知道曾燕的尸体到底是被怎么处理的。
不过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她刚到卫校时,根本不敢打听曾燕,非常后悔考来竹泉市。为了避免自己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无休止地参加学校的活动、校外的活动。但有一天,还是让她听到了“曾燕”的消息。
同学说,枫书小区外面有一个很有特色的凉拌菜摊子,凉拌菜是用签子串起来的,摊主叫曾燕。
她如同一把被人抓进了过去的噩梦中,同学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曾燕,姐姐,没有死吗?
她悄悄来到枫书小区,在凉拌摊上,看到了一个面熟的女人,来来往往的人叫这个女人“燕子”、“曾燕”,但她知道,这不是曾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