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倩。
那个莫名出现在学簿山,说要帮她处理尸体的女孩长大了,竟然掠夺了曾燕的名字和人生。
她不知道小倩是如何做到的,曾群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换了人吗?就算曾群当年重病缠身,也不至于分不出曾燕和陌生人?她感到无比混乱,仓皇逃走,冷静下来后,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设想出现——
小倩当初并不是帮她隐瞒,她和曾群都掉入了小倩的圈套,小倩的目的本就是对曾燕取而代之!不然为什么,她正好就在门口拿起了那块石头?它就像是专门放在那里,等着被她拿起!而她那时还太小,恐惧之下根本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竟然如此轻巧地成了小倩的帮手!
可是小倩为什么要取代曾燕?小倩到底是谁?
她再也无法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每天睁开眼,想到的就是小倩,每天睡下去,也会梦到曾燕和那个夜晚的噩梦。她必须和小倩见面,问清楚来龙去脉。
去年,她们见面了,小倩跳广场舞,而她加入了进去,这个时间远比她起初告诉警方的要早。小倩认出她的时候,眼中闪现惊恐,但很快被笑容掩饰。跳完舞之后,两人聊起这些年的生活。
小倩告诉她,曾燕死后,曾群不久就病得认不了人,她趁机假扮成曾燕,取得曾群的信任。如果继续上学的话,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让曾群去办了退学。曾群死后,她便顺理成章继承了本属于曾燕的一切。
“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一直在四处流浪,没有来处,也没有未来。现在不是两全其美吗?我有了身份,‘曾燕’还活着,你谁也没有杀死。”
听到这句话,吴怜珊胃中激烈翻涌,她就是再好骗,也听得出其中的疑点,曾群要是真的病得连人都不认识了,怎么可能独自去办退学?如果病情还没有那么严重,又怎么会被一个陌生人操纵?还有,曾燕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小倩不肯说更多,言语里暗含着对她的威胁——不要剖根问底,知道得太多不见得是好事。
她假装愚钝,却时不时与小倩见面。一次跳完广场舞,小倩脱下薄外套,只剩一件背心。在看到小倩的扇形胎记时,她忽然感到天灵感被刺了一针。
她永远记得这个胎记,当年她还是个小孩,外地来的警察给她和奶奶看过那个逃脱的女毒贩的胎记,据说是一名女线人传出来的线索,年纪尚小的她哭着一遍遍临摹。
她不会忘记,也不会记错。
女毒贩有一个女儿,年纪和曾燕相仿。
她想起曾燕带她去看过一条早已拆迁的街道,庙平街,曾燕说父亲杀害过这里的一个女人,不知道那人的女儿还在不在人世。
小倩来历不明,和曾燕一样大,在所有人中选中曾燕……
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她仿佛被万箭穿心。
小倩就是女毒贩的女儿,取代曾燕是她对曾家父女的复仇,而她吴怜珊竟然成了帮凶!
那天下起暴雨,她在暴雨中痛哭流涕,她要报仇,给父母,给曾燕,也给自己。
可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人。
她时常感到一道视线围绕着她,那个叫巫冶的男生离群索居,看向她的目光却很热切。她知道,这是个可以利用的人。
她主动接近巫冶,虽然还没有和巫冶正式谈恋爱,但实际上已经是情侣。她不动声色地打听巫冶家的情况,当巫冶说出暴雨夜的故事,她隐约推断出,是姐姐巫陶将人渣父亲引向死路。
很好,她抓到了巫冶的把柄。
巫冶对年长的女性十分依赖,她利用这一点逐步对巫冶进行控制,巫冶承诺会为她杀人时,她明白时机已经到了。
但是她没有绝对的把握,小倩是女毒贩的女儿,即便过了多年普通人的生活,对危险的嗅觉也应当很灵敏。她不敢贸然行动。
这时,她想到了那个曾经羞辱过她的女人,赵水荷。何不用赵水荷来当做实验品呢?
她告诉巫冶赵水荷做过的事后,巫冶义愤填膺。她按照计划出现在赵水荷面前,这个高傲的女人比当年更加嚣张,但是站得越高的人,越是害怕坠落,她愉快地看到赵水荷来到幸福公园。
初次作案,巫冶果然留下瑕疵,好在有个傻子跑来弥补。
这次的经验让她感到,在真正动手之前,还应该给警方制造烟雾弹。
是什么烟雾弹呢?她冥思苦想,眼前出现小倩卖凉拌菜的样子。
恶毒的想法浮现——她要连续杀害餐饮行业的美女,到时候警方一定会从这个方向着手,根本查不到小倩为什么遇害。
死亡的凝视落在“薇茗”糕点的伍君倩身上。她总是看伍君倩的直播,单方面地认识了伍君倩。这个女人拥有幸福的家庭,父母健在,那样地疼爱她。为什么自己的父母早早离开了自己呢?
她让巫冶盯着伍君倩,但迟迟没能决定在哪里动手。伍君倩算是半个公众人物,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消失并不容易。
她想到了学簿山。
那个地方,郝乐消失了,曾燕消失了,那座山就像是一只饕餮,将人的最后痕迹也吞噬掉了。
熟悉的地方,意味着安全,以及心理上的从容。她计划在学簿山杀死伍君倩,租车,伺机而动。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吴怜珊对着顶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其实我一度以为,老天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陈争很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伍君倩和赵水荷这两个案子,都出现了有利于真凶的插曲,警方的侦查进度被严重影响。
“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查出来了。”吴怜珊降低视线,“不要问我后悔不后悔,我做到了你们警察没有做到的事,我给我的父母、我自己,还有曾燕报仇了。”
陈争张开嘴,想说杀死曾燕的是你。但这话似乎不必再说了,因为此刻的她,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她还是给我留了一手。”吴怜珊苦笑起来,“那张照片,要是没有那张照片,你们是不是就查不到我了?”
吴怜珊说,保险起见,她在巫冶上门杀人之前来到小倩家中,和男友吵架是骗警方也骗小倩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看清楚屋里的结构。没想到小倩已经起疑,还拍下了照片。巫冶作案后拿走了小倩的手机,但这个拍照的手机却被小倩藏了起来,直到被警方发现。
陈争摇头,“所有的犯罪都会留下痕迹,不是这张照片,还会有别的线索。”
吴怜珊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刚才说到巫冶他们家的事……其实巫章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我……我只是随便猜一猜。巫冶他姐不是凶手。”
陈争没有回应她这句话,最后问:“是谁将你家的手工垫子放在老尹面馆,你有头绪吗?”
吴怜珊说:“我不知道。”
“小倩是怎么处理曾燕的尸体,你也不知道?”
“她不肯告诉我。”
陈争起身,剩下的审讯工作就由北页分局负责了。出门前,他回头看了吴怜珊一眼,吴怜珊还拿着那断掉的毛衣链。
“那不是你送给曾燕的毛衣链。”陈争忽然说:“你已经记不得它是什么样的了吗?”
吴怜珊怔住,这才认真看向毛衣链。她送给曾燕的那一条翠绿晶莹,而这一条绿得发蓝,她起初以为是因为时间太长,此时才意识到,它们不是同一条。
“曾燕的那一条呢?”她轻声问。
陈争摇头,“不知道,或许早就被处理掉了吧。”
吴怜珊松开手,毛衣链掉落在地,她苦笑两声,叹道:“原来我连送你的链子是什么样,都记不得了。陈警官,其实还有一件事,你猜错了。”
陈争问:“什么?”
“我不止想在赵水荷身上做实验,我是真的很想让她死。”吴怜珊盯着毛衣链,“我反正都要杀人了,不如把我恨的人都干掉吧。这样,万一我没能逃脱,至少我可以安慰自己,我没有遗憾了。”
巫冶和吴怜珊先后认罪后,案件的主要脉络已经清晰,陈争和鸣寒作为“外挂”的使命完成了。陈争又单独见了巫陶一次,询问巫章的死亡经过。巫陶在短暂的沉默后,抬起头直视着陈争的眼睛,“他是喝醉后不小心被淹死,我和我弟都不在现场。”
当巫冶再次面对这个问题,他已经变得平静,“抱歉,我上次太激动,我从小就想象是我杀了巫章,但其实我那时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
结案之前的工作非常繁琐,孔兵忙得不可开交,陈争和鸣寒却闲了下来。
“王叔跟我分析过,曾群为什么会去给曾燕办退学。”鸣寒端着两杯热咖啡坐进副驾,递给陈争一杯,“虽然曾燕当时已经死了,但朱倩倩能够制造她还活着的假象,并以此去威胁曾群。曾群在病痛的折磨下,不可能还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他以为自己听从朱倩倩的,就能给曾燕争取一线生机。但朱倩倩只是一步步熬着他,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陈争说:“曾燕憎恶曾群,曾家的所有亲戚都不喜欢曾群,他对他们隐瞒了太多事,他其实……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坏。”
鸣寒说:“一个愿意给警方当线人,到死也没有泄露半点秘密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半晌,陈争说:“可惜了。”
鸣寒没有问他可惜的是什么,两人看着落叶的窗外,安静地喝完了咖啡。
“你说……”
“当时山里……”
几乎同时开口,两道视线交汇在一起。鸣寒笑了声:“看来我们都在纠结同一个问题。”
陈争顿了顿,“我在想,吴怜珊和曾燕进山,到底撞到了什么?吴怜珊觉得她和曾燕遇险,是朱倩倩的圈套,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不,不是可能,是事实——山里还有另一人,而吴怜珊和曾燕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追踪她们,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
“她们最大的发现不就是尸坑是空的,郝乐没在里面?”鸣寒说:“这个人是郝乐。”
“但柯书儿和卫优太都说郝乐伤得非常重。”陈争眼神渐深,“倒不是一定不能活下来,但大概率需要外力相助,谁帮了他?”
鸣寒说:“郝乐出事那天,学簿山里还有其他人。”
陈争说:“柯书儿说过,他们看到的人很可能是女人。”
“那就是朱倩倩?”鸣寒思索道:“朱倩倩救了郝乐,他们长时间藏身在学簿山,在朱倩倩取代曾燕这件事上,郝乐也帮了忙?他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那出现在老尹面馆的垫子又怎么解释?”陈争说:“这个垫子直接影响了我们的调查方向,可以说有人在暗中引导我们去查吴怜珊,这个人对当年的一切了如指掌,倒是很像郝乐。”陈争说:“他当时以为吴怜珊知道了他的秘密,但这么多年没有行动,甚至在吴怜珊接近朱倩倩时都没有反应,最后引导我们去抓吴怜珊?”
想了想,鸣寒按着眉心,“当年的事,好像还是缺失重要的拼图。”说完他将自己往椅背上一摊,“好多谜啊,到处都是谜,什么学簿山,不如改名叫谜之山。”
陈争看他一眼,“你身上的谜也不少。”
鸣寒无辜地眨眨眼,“咦?”
陈争淡淡道:“机动小组随你使唤,你不是被发配到竹泉市来的吧?”
鸣寒侧过身,眼里泛着笑,“对我这么在意?”
陈争迎着这道目光,“时刻保持警惕性,才对得起身上这份制服。”
他是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但鸣寒的眼神却沉了沉,几秒后坐回去,“我真是被发配来的,不过你也猜对了一半,我没犯错。至少我自己不觉得那是多大的错。”
陈争笑道:“看出来了。”
鸣寒来了精神,“既然你好奇,我就跟你说说吧。”
陈争故作矜持:“也没那么好奇。”
“明明有!”鸣寒挑起眉,“你都忍不住问出来了!”
“……”
鸣寒开始说他被发配的经过。
机动小组的成员相对自由,但也会接一些和案子关联性不大的任务,比如借调到警院带学生,比如和地方单位交流。鸣寒对这些任务毫无兴趣,好在每次上级点名时,他手上都有紧要的案子,所以在机动小组待了这么多年,一次这种任务都没有接过。
今年上半年,他所在的分队破了一起比较大的案子。因为战线拉得很长,大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疲惫,于是接下去没有立即被分配任务,全体在总部休养。但休养不等于休假,一些“轻松”的任务被分配下来,鸣寒那阵子眼皮老跳,总觉得要轮到自己了。
果然,警院需要几名年轻、经验丰富的队员去带大三学生,他被挑中了。
“我不去。”他当着机动小组老大唐孝理的面拒绝。
唐孝理青着脸说:“这是正常工作安排,由得你不去?”
“工作是双向选择,我有拒绝的权力。”
唐孝理说:“去当当老师哪里不好了我问你?你一年到头在外面枪林弹雨,我让你稍微歇半年,你还有情绪?你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抢这个位置?”
“那就让他们去啊,我跟他们抢了吗?”他说。
“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唐孝理吼道:“外面的人想去,警院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就收去带毕业生啊?没教好谁来负责?”
他说:“那我就教得好了?老唐,你看我像当老师的料吗?让我去带学生,你还不如派我去带警犬!”
唐孝理也是个犟的,年轻时说不定比他还不服管教,他不去,唐孝理就偏要他去,不去就关起来反思。就这么折腾了一个礼拜,他还是那句话——不去。
警院那边急着要人,唐孝理也不敢硬推一个不愿意去的人去应付,万一把学生带出问题来了,那还是机动小组的锅,只能告知警院,鸣寒接下去有任务,没有“档期”。
警院得知鸣寒有别的任务,很是遗憾,只得作罢。
教书育人的任务虽然不用接了,但鸣寒的处罚也下来了。唐孝理拍着桌子说:“你不是想去教警犬,那你就去!教不好别回来见我!”
鸣寒拿起调任书一看,嚯,竹泉市警犬培育中心。
“啧——”他把调任书折起来,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
他队长曹穹却气得不行,“你还笑得出来?组织培养你,是为了让你去养狗的?”
“曹队,你瞧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是警犬,是我们的战友。”他吊儿郎当地说:“你看不起它们啊?觉悟不够哦。”
“你!”曹穹烦死了,“行了你别跟我瞎扯,老唐就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他那么疼你,怎么可能真让你去竹泉?你现在就去跟他道个歉,老实点陈恳点,他还能不原谅你?而且你这也不用去警院了。别跟老唐怄气!”
他收起玩笑,“这不是怄气不怄气的事。我不服从命令,该罚。如果这都不罚,其他人怎么说我,说老唐,说我们机动小组?”
曹穹眼前冒金星,“你现在又懂事了?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他说:“我就是不想去警院。”
曹穹向着自己的队员,“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想去?”
“其实我跟老唐说过,我不是带学生的料,我没那种耐心,也没有让所有人不自觉跟随我的特质。”他认真道:“所以我去了,是耽误我,也耽误学生。”
曹穹难得看他这么认真,愣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编大道理忽悠自己,气得一巴掌拍他背上,“你给我扯什么特质不特质的?警院那都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你一个机动小组的核心,不说这些年立过的功吧,单是气场就能碾压他们!你把名头一爆出来,他们还能不跟随你?你觉得警院为什么点你的名?他们看不出你是最优选?”
他摇摇头,吐出两个字:“肤浅。”
曹穹简直要吐血。
“能不能让小孩儿们心甘情愿跟随,和这个人的名头,甚至是能力都没有太多关系。”他摸了摸鼻梁,好似想到了某个参照物,“他只是站在那里,温温和和地做完自我介绍,大家就都安静下来,愿意跟随他。我不是他,做不到他那样,我就宁可不去祸害学生。”
曹穹听糊涂了,“你说的这是谁啊?”
他挥挥手,朝门口走去,“没谁。”
“你给我站住!”曹穹一个文件夹往门口砸去,“又编废话来骗我,说得跟你见过似的!”
就这样,唐孝理没骂回来,曹穹也没劝回来,鸣寒拾掇拾掇,从机动小组的精英摇身一变,成了警犬中心的铲屎官。
陈争听完也沉默了,想了想说:“你说的是在桐洲市的函省警察学院吧?”
函省是大省,省内有许多知名高校,函省警察学院就是其中之一。但和其他排名较高的高校不同的是,它不在省会洛城,而是在工业重镇桐洲市。整个学校的气质就像桐洲市的气质:强硬、果决、铁血。
鸣寒点头:“啊,就是这所。”
也许是在领导的位置上坐了太多年,陈争的想法和唐孝理、曹穹相似,都觉得鸣寒应该去。那是一条通往更高处的捷径,将自己在实战中的经验传授给即将走向一线的学生,也是精英们的责任。这无疑是一件双赢的事,鸣寒的不服从用在这里,是他他恐怕也会将鸣寒发配到这里来反思。
但他到底不是机动小组的人,那些高高在上说教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只是说:“我也去警院带过学生,当时的情况可能和你差不多。”
鸣寒弯起唇角,“哦?什么时候?”
陈争沉思了会儿,显然已经记不清了,“九年还是十年前了吧,待了三个多月。”
那段经历在陈争的从警生涯中并不算什么,回想起来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但他理解唐孝理和曹穹,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去警院历练的受益者,他很清楚他们是为鸣寒着想,就像当年他的顶头上司霍平丰。
那时他年纪还很轻,但已经在市局崭露头角。成功带来的不只有赞美,还有更多质疑的声音。他越是耀眼,加诸在他身上的责任就越重,交给他的任务就越多,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也越密,这些目光大多是审视的,想要看他什么时候摔个大跟头。
他心里门清,每一次任务都完美完成,从未让那些想看他跌落的人如愿。
但即便如此,他的年龄和经验也成了被攻击的重点。市局有阵子疯传,他是靠人脉和背景才一帆风顺,他德不配位。
就算是他再冷静,类似的挑衅听得多了也难免烦躁,影响到工作。想看他出丑的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差一点就要和他们对线。
霍平丰将他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说:“小陈,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当他得知这个新的任务是暂时从市局离开,去函省警察学院当老师时,气得红了眼。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不想待在一线?在一线干得好好的,又没犯错误,突然被丢去带小孩,那必然是被针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我哪个任务没有完成好?”他忍着怒气问霍平丰,虽然拼命克制,但事后想来,那仍然是令人汗颜的质疑,“还是说您被施压了?必须处理我?您知道那些都是谣言!我有能力留在支队!”
霍平丰没有跟他计较,仍旧和蔼地说:“小陈啊,你们年轻人总是太直,但有时候暂避锋芒,以退为进,也是值得学习的处世之道。你也知道你被针对了,你继续待在支队,双方对着干,有什么好处呢?你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对方天天盯着你,得不偿失啊。”
他根本听不进去,“但我没错!凭什么是我退让?”
霍平丰盯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你今后是要挑起大梁的人。”
那天他没有从霍平丰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而调职的日子逐渐迫近。他曾经想过找他舅卢贺鲸要个说法,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是他陈争一个人的困境,他要是不能靠自己化解,那他和谣言里传的又有什么区别?
离开市局的时候,他很难将不甘压下去,霍平丰来送他,他也没挤出好脸。霍平丰笑着叫他好好干,当老师的人,可不能动不动就黑脸。他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但神奇的是,进了警院的大门,看到那一张张年轻张扬的面孔,他忽然就平静下来,委屈和愤怒沉到最底,托起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
在警院,他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责任。
那时警院和各地警方的合作还不像现在这样频繁,他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在湖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比起听学院派老师讲课,学生们更喜欢听他胡诌。他带实战演练,也带案例分析,从来都是挤满了学生。
来到警院的第二个月,霍平丰打来电话,问他适应得怎么。他说:“霍队,我明白你为什么送我来了。”
霍平丰笑眯眯的,“哦?”
他说:“谢谢您。”
暂时离开市局,不仅让他在迷茫的关头远离纷争和质疑的声音,还给了他在另一个舞台证明自己的机会。时间、想法在这被“发配”的经历里沉淀,他和学生一起回顾侦破的案子,又有了新的启发。这些都是通往未来的一砖一瓦。
霍平丰哈哈大笑,“还跟我客气。”
他答应了学生们在暑假带他们参与实习,但在当老师的三个月后,他被召回市局,一起发生在多个城市的连环杀人案等着他去侦破。离开警院那天,学生们来送他,大声问:“陈老师,等你破了案子,还回来带我们吗?”
他脱口而出:“我尽快!”
但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案子飞快侦破,他也不可能回到这里。三个月时间已经足够长,不满的声音已经消弭,一旦他这次回去再次立功,那些偏见必然被压下去。
历经半个月,真凶落网,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亲自给凶手戴上手铐。如他所料,对他的不满被赞誉的声音覆盖,他真正成为市局不可或缺的青年骨干。
那时也才7月,警院今年的实习刚刚开始。他想过回去看看学生,但霍平丰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不要往回看,你的路在前面。”
他正式结束了在警院的工作,警院的反馈让最后针对他的声音也消失了——学生对于他的评价全是肯定,唯一的不满是:“陈老师说了要回来,怎么不回来了,渣男!”
这三个月的点缀就像一朵远去的浪花,在很多时候,他根本不会想到它,学生们的面容也早已变得模糊。但偶尔想起来,那种青春特有的热情又会让他发自内心牵起笑容。此时联想到鸣寒的选择,就更感到遗憾。
鸣寒说:“才三个月啊?三个月能教什么?”
“多了。”陈争列举出几个项目,说到一半察觉到鸣寒语气有些奇怪,“你怎么好像很不满?”
“有吗?”鸣寒脸上是一片大晴天,毫无隐瞒。
陈争想,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像你们这种临时调任,应该要带学生参加实习吧?”鸣寒说:“你带没?”
陈争说:“没有。”
“那你不称职。”鸣寒武断地下结论。
陈争张了张嘴,想反驳来着,但脑海里忽然浮现学生们送他的画面。他好像……确实辜负了他们。
鸣寒问:“为什么?”
他刚才走神了,“嗯?”
鸣寒说:“为什么不带他们实习?”
陈争并不打算细说,反而问:“你既然知道调去警院应该带学生实习,那就说明你了解过这份工作,还说没兴趣?”
鸣寒卡了一瞬,“就是因为了解,才懒得去,说了我不喜欢吵闹的人类,尤其是男大,你都不知道他们精力能旺盛成什么样,还臭!我宁愿来伺候狗子。”
陈争笑了笑,想起聊了这么多和函省警察学院有关的事,却还没问鸣寒是从哪里毕业的,“你在哪里念的大学?”
鸣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情绪,但陈争根本没有看他,自然也留意不到。鸣寒没吱声,陈争才转过脸,鸣寒早已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以为你知道。”鸣寒笑道。
陈争说:“我是算命的吗?”
鸣寒说:“函省警察学院挑我去授课,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就是那儿毕业的。”
陈争啊了一声,“倒是有这种可能。”顿了顿,又说:“不过这和从哪里毕业关系不大吧?我就不是那儿毕业的。”
陈争说着又看了看鸣寒,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函省警察学院念过。从年龄判断,如果鸣寒是那里的学生,那他们可能见过面,鸣寒甚至有可能来听过他的课,但他没有印象了。
“我也不是。”短暂的视线接触后,鸣寒说。
陈争觉得这才是合理的,不然自己记不得就很尴尬了,“那你读的哪里?”
“我啊……”鸣寒双手枕在脑后,“蓝山沟警察学校。”
陈争愣住,这是哪里的学校?怎么听起来像个“野鸡”学校?
鸣寒说:“哎你别查,是个‘野鸡’学校,现在都没了,学历一直是我的伤疤来着。”
陈争将信将疑,一方面觉得这人不至于有什么伤疤,一方面又觉得他确实不大像正儿八经的学院派。
“那你呢?”鸣寒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陈争说:“我是公大……”
“啧啧啧!炫耀起来了!”鸣寒夸张地摊开手,“知道了知道了,公大的高材生,看不起我们‘野鸡’学校的街溜子。”
陈争无语,“不是你问我哪个学校?”
鸣寒挤了挤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陈老师,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跟你坦白了我为什么被‘发配’到竹泉铲屎,你是不是也该坦白一下你调到心理研究所的原因?”
陈争的唇角渐渐降了下去,片刻道:“研究所挺好的,工作不重,其他城市的案子如果没有处理清楚,我们还能把最后一道关,雅福市这次不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