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争靠近警戒带,一名小民警就警惕地跑来,“大哥,这里不能进哈!”
陈争拿出证件,“我也是警察,就住在这个小区,和死者有过接触。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小民警一看陈争是研究员,眼睛立马就亮了。在老资格眼中,刑事案件心理研究所是个没有前途的地方,但在年轻警察这儿,省厅直属的研究所代表着经验、资历,研究员们都是老师。
“陈老师,快来快来!”小民警兴奋道:“这现场太诡异了,我们所从来没遇到这种案子,刚才已经联系北页分局了,你这一来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这时,所长也走了过来,得知陈争是研究员,立即让小民警带他上楼。
刚到四楼,陈争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老楼特有的霉味和尸臭混合在一起,激烈地刺激着人的神经。陈争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到过陈尸现场,过去的记忆像远去的海潮,蠢蠢欲动地翻涌。
4-1是两室一厅,进门没有过度,直接就是厅屋。对着门的方向,是两个并排的卧室。厅屋的装潢和摆设很有年代感,沙发、电视墙、吊灯都是二十多年前浮夸又过时的风格,不像一个年轻女性的住处。但阳台上放着卷起来的瑜伽垫和折叠跑步机,像是这个老气家庭里发出的新芽。
尸体在厨房,三名民警堵在厨房里,陈争戴着手套鞋套走进去,挤得转身都困难。
目击者所说的蓝色垃圾桶就在水槽旁边,看到尸体的一刻,陈争轻轻叹了口气。
的确是小燕。那个前不久还活力充沛卖着凉拌菜的女人,真的死了。
尸体没有衣物遮盖,被折叠放在垃圾桶中,头和四肢露在外面。凶手似乎是将尸体抱起,直接丢到桶里。视觉上,小燕就像是被垃圾桶“公主抱”。
这个认知让陈争略微感到一股不寒而栗。
小燕的头以不正常的弧度弯向一边,长发垂落在地上。头发,和陈争的印象稍有差池。小燕总是将额发别起来,露出整张脸,后面的头发也裹着,冬天还会戴上帽子。陈争以为她是短发,顶多也只是到肩膀。原来,小燕的头发这么长。
派出所没有法医,北页分局的法医正在赶来的路上。陈争弯下腰,仔细查看小燕身上的斑驳痕迹,她已经开始腐烂了,生前曾经被绳索束缚过,她用力挣扎,但仍然没有挣出一条生路。最终……
陈争小心地托起她扭曲的脖子,在后颈找到了致命伤——她的颈椎已经骨折了,但不是被扭断,而是被钝器反复击打。凶手对杀人这件事似乎不算熟练,但一定是个异常残忍的人。
小燕身上扎着的竹签正是她平时使用的竹签,多扎在躯干和腿部,脸上没有。伤口没有生活反应。
在查看竹签途中,陈争注意到小燕右边肩膀后方有一个比肤色浅的胎记,成年人巴掌大,看不出什么形状,非要说的话,像一把做工不怎么好的扇子。这个胎记上面扎着三根竹签,密度比其他位置的竹签更大。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憎恶吗?陈争不由得想到不久前听居民们说,有几家小贩对小燕十分敌视。那扎在胎记上呢?巧合?还是看到这个胎记后觉得不顺眼?又或者,胎记包含更多线索?
在这里住了快一年,陈争多少也能感觉到小吃巷里各个小贩剑拔弩张的氛围。客人就这附近几个小区的人,小吃巷的地盘就那么大,你家的生意好了,我家生意就不行。小燕凉拌菜的生意的确好到了令人嫉妒的程度。
但陈争转而思索,只是嫉妒引起的仇视的话,做得到这种程度吗?那些小贩说到底只是普通人。
不久,北页分局的人终于赶到,派出所也派来了更多人员做走访排查。分局带队的队长叫孔兵,看见陈争时愣了下,脸色拉下来,“陈争?”
陈争对他没有印象,跟着其他人喊:“孔队。”
孔兵板着脸:“你怎么在这里?”
所长连忙挤过来,“陈老师是研究员,来帮我们……”
“啧——”不等所长说完,孔兵就冷笑道:“沉水湾那个研究所?那儿的人每天不都是喝茶看报走走过场?拿着我们一线刑警侦破的案子抠字眼,搞形式主义?怎么就成老师了?”
所长尴尬地看看陈争,“这……”
孔兵上前两步,逼视着陈争,“稀奇,研究员居然也会出现场?”
陈争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认识自己,为什么对自己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于他而言,这人就是个陌生人,对陌生人他无需给与多余的情绪。
“我住在这里,顺便来看看。”陈争平静地说:“群众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我认识死者,来协助调查而已。”
孔兵的挑衅换来这样云淡风轻的解释,更加不虞,嗤笑道:“哦,我还以为你是以刑侦队长的身份来的呢。你在洛城也风光了那么多年,居然会来我们这个小城市。”
这话里的讥讽丝毫不加掩饰,却激不起陈争半分愤怒,“孔队,这案子有些蹊跷,你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死者上。”
孔兵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哼了一声,旋即投入工作中。
法医和痕检师已经就位,外围的排查也已开始。陈争自觉暂时没自己的事,此时又多了个对他抱着莫名敌意的队长,继续待下去既帮不上忙,还会徒添烦恼。于是跟所长说了声,打算先回去。
所长也没想到分局的人一来就找茬,“陈老师,实在是对不住。”
陈争摇头,正要走,却听孔兵说:“不是说配合调查吗?怎么,这就待不下去了?”
陈争说:“你有什么想问的?”
孔兵朝尸体抬了抬下巴,“以陈队在洛城当刑侦队长的经验,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争不是不会做侧写,但无意在此时多说,“现在线索还太少,盲目分析对调查有害无利。”
孔兵昂起头,“你分析不出来吧?我听说你当队长的那几年,洛城的主要案子都是你的手下,那个重案队长,花什么的侦破的。”
陈争耸了耸肩,不与之争论。
法医完成初步尸检,确认死者曾燕死于钝器击打,颈椎已经折断,死亡时间是五天前,也就是10月4日。痕检师那边也给出了勘查结论,客厅和厨房被清理过,找不到足迹、指纹以及毛发,鲁米诺测试发现了少量血迹。而厕所、两个卧室、阳台上均找到了曾燕的足迹,以及些许毛发,需要带回分局做进一步检验。
两个卧室目前只有左边的这个正在使用,那是曾燕的房间,家具风格和客厅一致,都很老旧,床单被套也都用了几十年。曾燕似乎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桌上的护肤品都是基础款,衣柜里的衣服款式朴素,数量也不多。但陈争想到阳台上的瑜伽垫和跑步机,她并非完全没有投资自己。
至于另一间卧室,已经被改造成了杂物间,只剩床板的床上堆着几个积灰的箱子。
曾燕父母都已过世,但前些年和父亲相依为命,这间房应当就是曾父的卧室。
尸体需要带回去解剖,死亡时间明确后,孔兵已经安排人手调查曾燕10月4号的行踪。陈争上楼前就注意到,老楼没有安装监控,这和小区里的其他楼栋不同。
好在小吃巷首尾都是有摄像头的,曾燕当天像往常一样在下午3点出摊,但奇怪的是,她在晚上7点就收了摊,推车上的食物并没有卖完。
小吃巷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很多年轻人11点还在买炒饭麻辣烫,曾燕一般会卖到9点,如果没卖完,还会多卖一会儿。
她为什么提前回去?她知道自己会出事?还是在7点之后有计划要做的事?
监控捕捉到曾燕在7点12分进入小区,之后她折向老楼的方向,无法被拍到。
凶杀就发生在这天最后的几小时里,在她的家里,然而监控帮不上任何忙。正当技侦队员懊恼时,小区的另一处摄像头居然又拍到了曾燕!
7点54分,她出现在三号楼楼下。
她不是回家后就没再出门,而是反常地来到她不应该来到的地方。
陈争盯着屏幕,眉头紧锁。镜头中的曾燕扎着马尾,穿着粉色的衬衣和米白色长裙,和卖凉拌菜时的风格截然不同。起初陈争还想过,她有可能是来给某一户送凉拌菜,但她除了手机,手上什么都没有。她似乎是来见人,但她要见的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从7点54分到8点05分,她三次进入监控范围,她在周围徘徊,越来越焦急。8点08分,她走入三号楼,一同等待电梯的还有四人,她没有和他们进入同一部,在他们上了电梯后,她独自进入二号电梯。
按电梯时,她似乎因为不熟悉按键分布,犹豫了片刻,最后按了十。在十楼,她走向左侧,出了监控的范围。五分钟后,她回到电梯中,低着头,看上去紧张又失落。在电梯下沉的过程中,她抬起头,看了电梯一眼,眼中流露出恐惧。
隔着时间,隔着生死,陈争看着这定格的一眼,心口忽然抽了一下。曾燕看的仿佛是他。
曾燕为什么会去三号楼十楼,暂时没有答案。孔兵派队员去十楼核实。一层楼一共有八户,曾燕去的方向是门牌号从一到四。
陈争有种难以形容的预感,这预感非常不好。他住的是9-3,就在曾燕死前去的下一层楼。
四户中的三户都开门接受了问询,表示曾燕没有来过他们家,和曾燕也没有买卖凉拌菜以外的交往。剩下的10-3无人开门。警方经过物管联系到10-3的住户,他是个年轻人,搬来才一年,太忙,没有买过凉拌菜,更不认识曾燕,而且他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全国跑,从9月初开始就没回过竹泉市。
曾燕死前的举动让人难以理解。她找的如果不是10-3的住户,那会是谁?
这时,排查的队员心急火燎地带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大姐一看到陈争就抬手一指。
陈争眼皮猛跳,这个大姐他很眼熟,经常在小区里和人聊天,嗓门大,特别热情,还试图给他介绍相亲对象。
大姐说:“我那天看小燕在附近走来走去,像是找人。我就问她找谁,咱小区里的人我都认识!她问我知不知道小陈住哪里,我记得是十楼,10-3!小陈,小燕找你有什么事啊?”
陈争肩膀渐渐放了下来,消化着这个信息。曾燕死前找的居然是他?为什么?阴差阳错没走对楼层,回去就出事?正想着,面前投下一道阴影,陈争抬眸,看见孔兵盯着他。
“陈队,看来得请你跟我回去做个笔录了。”
第3章 谜山(03)
陈争没想到时隔一年再次参与一线侦查,最终能查到自己头上来。孔兵那反应显然是将他当成了嫌疑人,粗略一想,这竟然还有几分在理,毕竟犯罪分子在作案后重返现场,早就是刑警们的经验之谈。
陈争比孔兵更想知道,曾燕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10月4号晚上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孔兵问:“你那天真的没有见过曾燕?”
陈争索性带着孔兵和技侦队员来到三号楼9-3,打开房门,以视线示意客厅的监控,“我4号晚上在哪里,你们可以自己看。”
孔兵有些惊讶,“你一个人住还装监控?”
竹泉市毕竟是个小地方,孔兵又不是小年轻,思想比较老派,对在家里装监控这种事很难理解。
“不行吗?”陈争打开电脑,告诉技侦队员查看拷贝都随意。技侦队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看过之后向孔兵汇报:“孔队,陈……陈老师4号晚上6点45到家,之后一直在家里,没有外出过。”
孔兵皱眉看向陈争,陈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朝孔兵耸耸肩。
孔兵问:“门口是什么情况?”
摄像头并不能拍到门外,孔兵的想法是曾燕在楼上敲门时,或许陈争会出现在门口。但技侦队员摇头,“在第二天出门之前,陈老师没有靠近过门。”
陈争直白地说:“我没有作案可能,我也不知道曾燕到过我楼上。但既然她来找过我,那就说明我和这案子也许有关联,接下去有需要我的,我随叫随到。”
陈争的不温不火让孔兵更加不耐,“不必接下去了,你现在就跟我走。”
已是深夜,围观的居民大多散去,进一步的排查要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才能进行。北页分局需要对现有的线索进行汇总分析,孔兵叫陈争和自己一同回分局,陈争却站在曾家楼下道:“我想再去曾燕家看看。”
照之前的相处,他以为孔兵会为难他,但他也想好了对策。可孔兵气势汹汹地瞪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却还算讲道理,“你觉得曾燕家还有线索?”
陈争说:“现场永远不乏线索。”
孔兵沉默片刻,转身,“那就麻烦陈队留下来找线索。”
陈争听出一分阴阳怪气,但孔兵至少没有在实际行动上给他设阻碍。分局的部分队员离开,陈争再次来到曾家的厨房,勘查时略微走神地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过孔兵?孔兵喊他“陈队”时咬牙切齿,是介意他前洛城刑侦队长这个名头?
陈争收回思绪,现在不是计较人际关系的时候。曾燕的尸体已经被带走,厨房剩下垃圾桶和痕检师划的线,残余血迹证明凶手是在客厅靠近厨房的区域杀死曾燕,门锁没有被破坏,是曾燕自己给他开的门。可是……曾燕为什么会给他开门?
陈争告诉过曾燕,他是一名警务人员,结合曾燕在监控中紧张恐惧的神情,她很可能知道自己面临危险,但因为某个原因,她不能报警。4号晚上,她在慌张之下,想到了他或许能帮助她,她来到三号楼是为了求助——向一名警察求助。
可惜没有找对楼层。
想到这里,陈争心中难免发沉。如果曾燕找到他,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既然如此,曾燕回到家中后的正常举动应当是紧闭门窗,她不应该给凶手开门。
矛盾感充斥在陈争的脑海中。从矛盾的结果往前推,曾燕找他不是求助呢?
陈争一边分析一边在各个房间走动,留在卧室的毛发还没有确认属于谁,但从头发长度来看,是女性的可能性很高。
分局已经完成对室内的搜索,却没有找到曾燕的手机。现代社会,手机几乎储存着一个人的所有信息和隐私,就算死亡夺走了她为自己呐喊的机会,她的手机也会将真相传达给寻找的人。然而凶手大概率在作案之后带走了曾燕的手机,切断了警方通过手机来寻找线索的路。
陈争站在尸臭并未散尽的客厅,感到曾燕就像一个被格式化的U盘。片刻,陈争摸出半包烟,想抽,几秒后又收了回去。这是曾燕的家,就算没有找到手机,也许能够发现别的线索。曾燕不是独自来城市打拼的农村人,她住的是父母的房子,她在这里长大,这里必然留下她的故事。
在分局队员有些诧异的目光中,陈争开始了第二轮搜索。一名队员忍不住问:“陈老师,你想找什么?我们和你一起找。”
陈争摇头。他的搜索并没有明确的目标,经验在其中会起到关键作用。队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让他这位有些古怪的研究员独自行动。
搜索进行到一半,陈争隐约感到怪异,但这不是因为找到了什么,而是“没有找到什么”。大多数老一辈都有保存相册的习惯,但陈争没有找到哪怕一张照片。曾父已经去世,曾燕也许处理掉了他的所有遗物,可会连照片也不留下吗?除非这对父女关系非常糟糕。
因为对缺失相册的在意,陈争打开了所有柜子,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甚至将壁橱里堆放着的厚棉絮搬了出来。老旧的棉絮散发着一股长了虫的味道,看样子曾燕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它,凶手自然也不会在其中动手脚。
然而当陈争将厚棉絮抖开,一个黑色的扁平长方体掉了出来,“咚”的一声,砸落在地板上。
陈争轻轻皱眉,捡起。长久不用的厚棉絮里居然藏着一部手机!
队员们也围了过来,“手机怎么会在这里?凶手没拿走吗?”
陈争试着按了一下,没反应,手机是关机状态,长按,画面亮起,似乎能够正常开机。在等待系统启动的过程中,陈争将手机翻转了几次。手机是至少五年前的款式,边角磨损严重,屏幕有几道裂痕。这应该是曾燕淘汰掉的手机,但没有扔掉。
很多人都不会处理掉旧手机,放在家中备用,万一正在使用的手机出了故障,还能够拿来应急一下。但这种近期不常使用的手机,里面可能不会有任何关键线索。
此时经过略长的启动时间,手机已经可以使用了。桌面是一位男明星的剧照。人和剧陈争都恰巧知道,前段时间一部缉毒电视剧大火,该男明星饰演的就是其中一位英勇无畏的警察,捕获了上至奶奶辈下至学生妹的芳心。看来曾燕也是他的粉丝。
手机卡得厉害,点开APP就闪退,似乎对侦查的推动作用不大。但陈争看了一眼壁橱,眼神变深。
被淘汰的手机为什么要放在这种地方?警方第一轮搜查都忽略了这里,凶手也注意不到这里,曾燕是在给警方留最后的线索?
陈争将手机装进物证袋,打算带回分局让技侦队员好好研究一下。
分局的案情梳理会开到了凌晨,法医在解剖后发现曾燕腹中空空,却饮过酒。出现在她卧室的头发测出DNA,但在系统中没能比对出结果。
陈争来到竹泉市后第一次进入北页分局,过去的习惯使然,下意识就给正在加班的刑警们点了宵夜。
众人起初并不知道是谁点的宵夜,送到手上便吃了,孔兵吃完去丢盒子,大声问是谁这么慷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目光聚焦到一直没说话的陈争身上。
谁都不是,那就只能是他了。
得知宵夜是陈争点的,孔兵五官都僵住了,那反应精彩得陈争有些想笑。
“不用谢。”陈争迅速把话题拉到案子上,“我带回来的那个手机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孔兵从其他队员口中听说了陈争找到手机的事,盯着他看了会儿,吐出一句:“谢谢。”
陈争略挑眉。
孔兵叫来技侦队员。技侦队员在电脑上展示曾燕手机里的数据。这个手机里面没有近期支付记录,相册里有大量自拍照,这和她给人的印象不大一致。手机最早使用是五年前的3月,在那之前的照片是从上一个手机拷贝而来。所有人物照都只有她一人,没有与亲朋好友的合照。
陈争问:“没有她爸的?”
技侦队员摇头,“可能曾经有,但删除时间太长的无法恢复。这些是我恢复的,这四张正好是4号晚上删除。”
四张照片里,有一张是个陌生女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很小,穿着睡衣,背景是在曾燕的卧室。她没有看镜头,像是偷拍。
照片数据可以看到,这张是8月10号晚上所拍。其余三张都没有人,是当天超市的水果价格。
陈争支起下巴,如果是偷拍,曾燕为什么要偷拍这个女人?她和在曾燕家中留下DNA信息的是同一人?在8月10号之前和之后,手机里都没有其他拍摄记录,说明曾燕很久不用这个手机,为什么当天用到了?10月4号,曾燕遇害当晚,照片被删除。假如照片中的女人和曾燕被害有关,应该是凶手为了抹除信息而删除照片。但很显然,凶手根本不知道手机的存在。
只能是曾燕自己删的。
考虑到手机被藏在难以被发现的地方,这也许是曾燕留给警方的讯号——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出事,所以删掉照片,万一凶手发现了手机,短时间也看不到被删除的照片是什么,而如果是警方发现了手机,通过技术手段就能还原照片。
那么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就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孔兵分配好了天亮后的任务,寻找照片上的女孩是重点,另一边,还要继续在小区做走访。
“你……”孔兵刚想安排陈争,陈争先一步开口:“我回去跟大姐们多聊聊。还有那条小吃巷,对曾燕不满的大有人在。”
小吃巷上午是菜贩子早餐贩子们的地盘,10号清晨6点多,就已经车水马龙。陈争惦记着案子,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很早就出门,准备去打听打听和曾燕有矛盾的几户小贩。
然而有人比他还早,当他来到小吃巷时,一群中年大姐围着一个摊点,高声叫喊,像是因为缺斤少两吆喝人评理。
陈争赶紧走过去,却见人群从中间分开,一个干瘦的男人被三个大姐压着肩膀推了出来。男人满脸凶相,嘴里不断骂着脏话,奈何围着他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几位高大的大爷,他挣扎不了,只得由着人们推搡。一个看起来像他妻子的女人在后面喊:“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关我们老郑什么事!”
老郑?陈争想起来了,在小吃巷卖凉拌菜的三户中,就有一户姓郑,昨晚还听居民说过,老郑家和曾燕一直不对付。
一位大姐声音洪亮道:“关不关你们老郑事,等下见了警察就知道!你们老郑平时欺负人家小姑娘也就算了,人都害死了,就别在这装无辜!”
陈争看明白了,昨天曾燕的尸体刚被发现时,只有少部分居民想到凉拌菜小贩之间的过节。经过这一晚上的发酵,热心群众——尤其是这些经常照顾曾燕生意的大姐,越想越觉得老郑可疑,于是天不亮就拉着老伴、姐妹来找人讨说法。
陈争上前,两拨人仍旧吵个不休,他打量老郑一番,这人五十多岁,尖嘴猴腮,面相不善,被按得弓腰驼背,显得十分猥琐。
“各位,我也正想和老郑聊聊,把他交给我怎样?”
大姐中有人认得陈争,知道他是警察,连忙说:“小陈,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想送这杀人犯去派出所!燕子就是被他害死的!”
老郑嘶吼:“我要告你诽谤!警察来了啊?那最好!你给我看看,这群泼妇是怎么对我的!我跟我媳妇儿好端端在这卖菜,就被这些人踢了摊子!曾燕死了就死了,关我屁事!”
“你还有点人性吗?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关你屁事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眼看又要打起来,陈争赶紧隔开两拨人。恰好民警也赶到了,陈争便让他们把老郑夫妇带回派出所,又叫了三位带头的大姐一起去录口供。
大姐们非常热心,不等陈争提问,就争先恐后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那老郑大名郑香雪,虽然名字听上去像女人,却是个仗势欺人的大老爷们儿。在小吃巷还没有现在的规模时,他就在这里卖凉拌菜,自诩是一绝。
曾燕是从父亲手中接过凉拌摊,当年老曾还在时,郑、曾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无事。后来老曾去了,郑香雪以为从此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还热热闹闹给自家凉拌菜打了几天折。
曾燕那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任谁都以为她不可能像父亲一样卖凉拌菜,就算卖,也不是以前那个味道。但曾燕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后,楞是出了摊。大姐们对曾燕很是怜惜,起初只是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可怜,纷纷去照顾她的生意,可吃过她的凉拌菜后发现,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老曾的凉拌菜还要好吃!而且她将菜用签子串了起来,一些年轻人嘴馋,想买两串在路上吃,她也能够满足。渐渐地,签子就成了她的标志,来买她凉拌菜的人也越来越多。
郑香雪没想到自己和老曾打了个平手,居然被一个毛头丫头抢了生意,早前几年,经常带着一帮中年男人在曾燕的摊子边堵着,也不动手动脚,就围着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乱吐口痰,年纪轻点的女孩看到这副阵仗,基本就不来买曾燕的凉拌菜了。他还让自己婆娘四处说曾燕的闲话。那段时间,曾燕的生意的确受到了影响。
大姐们看不过去,一发现郑香雪想搞事,就先来到曾燕的摊子前。郑香雪见这招使不下去,倒是自家口碑越来越差,只得作罢。
这几年,郑香雪虽然没有在明面上继续找曾燕麻烦,但年纪一大,臭毛病越来越多,经常说早晚要找人来教训曾燕。一位大姐还亲耳听到,他用极其猥琐的口吻说,曾燕不是喜欢用签子吗,等他混社会的兄弟来了,他们就抓起一把签子,往她的……
大姐说不下去了,愤恨道:“这郑香雪简直不是人!该枪毙!”
群众的愤怒真实而朴素,认定某个人是凶手,基本就不会改变看法,哪怕根本没有证据。但刑警却必须冷静地分析每一份证词,即便面对一个丧心病狂的恶棍,也得听他将话说完。
陈争让大姐们稍安勿躁,推开郑香雪所在问询室的门。郑香雪瞪着一双红眼,恶狠狠道:“那些婆娘没事找事!我没有杀过人!”
陈争拉开椅子坐下,“你敌视曾燕,说要找人来教训她,有没有这回事?”
面前的警察语气温和,反而让郑香雪失了气势,他双手缩在一起,频繁搓动,半分钟后吞吞吐吐道:“是,是说过,但那只是口头上说说,难道我说我要杀人,我就真的会杀人吗!”
陈争问:“曾燕哪里得罪你了?”
郑香雪烦躁地抓头发,“一山不容二虎你知道吧?要是没有她,我的生意会更好。”
“所以你们之间的矛盾是竞争。”
“可以这么说吧。”
陈争提到大姐们说的几件事,郑香雪都承认了,说到后来情绪越发不稳定,吐露心声:“我就烦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凭什么骑到我头上?我吃过她的凉拌菜,哪里比我家好?串上签子就很好吃了吗?她就是偷奸耍滑,哗众取宠!”
陈争又问:“10月4号晚上,你在哪里?”
郑香雪说:“我卖完凉拌菜就回家了!”
“几点钟?”
“8点!”
郑香雪解释,小吃巷的大多数小贩虽然都会卖到很晚,但他们家比较特殊,他媳妇要起早卖肠粉,他得打下手,所以凉拌摊出得早也收得早,他们夫妇俩晚上不到10点就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