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瑞就是被拐卖到了圆树乡——事到如今,梅锋不再向警方撒谎。他承认,当年在李家,他和李苹原本准备让李江宝一家坐牢,但是梅瑞却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这么做,说李江宝是自己的丈夫,李家对自己很好,更重要的是,李江宝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李江宝坐了牢,别人怎么看她的孩子?
李苹最先动摇,梅瑞失踪那么多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女儿找回来,现在终于见到女儿了,她狂喜感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逼女儿做不愿意的事?
梅锋却不想感情用事,李江宝一家犯法了,圆树乡、戈子镇说不定还有很多像梅瑞一样被拐卖来的女孩。互助小组这几年一直走在寻找失踪孩子的路上,他见过很多失去女儿的家庭,他不想坐视不理。
但梅瑞是怎么说的?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并不是她的父亲,她一步步退后,几乎藏到了李江宝身后,“我错了,我根本不该让你们知道我在这里!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以前你们就对我想做的事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你们走吧,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不认识你们!”
女儿的话对李苹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哭着抱住梅瑞,“瑞儿,你怎么这么说啊,妈妈是爱你的啊!我们不报警,你想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
梅锋当时也慌了,梅瑞失踪后,他日日反省对女儿太严苛,看了很多父女的相处之道,他茫然地想,自己怎么又犯了当年的错?为什么又开始逼女儿?
李苹拉着梅锋到一旁冷静,梅瑞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很快决定,现在最紧要的是带女儿回家,梅瑞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事实上就是和这可憎的李家有了斩不断的联系,过去的多年梅瑞受了很多苦,那么至少今后,要让她轻轻松松地活。
于是双方商量好对民警说些什么,梅瑞的儿子留在圆树乡,梅瑞带女儿回去。临走之前,梅锋私底下警告李江宝,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再联系他们。
梅锋原以为苦难就到这里为止了,没想到回到茶厂,真正的苦难才开始。他苦笑着看着陈争,“我应该把她留在圆树乡的,她已经是李家的人了,我不该强行改变她的命运。”
互助小组组建起来后,梅锋和李苹成了最活跃的成员之一。在找孩子的过程中,他们帮助过一些家庭,每次有人找到了孩子,他们在振奋的同时,也感到失落。为什么回来的不是梅瑞?但找到孩子的家庭和他们关系都比较远,并非茶厂人,这种失落不会持续太久。
后来,梅锋明显感觉到,互助小组的存在对找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他们定期聚会,更多是彼此安慰。他们这群失去孩子的茶厂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哪天,谁家的孩子找到了,平衡就会被打破。
梅锋知道不能依靠互助小组,于是更多时候独自行动。四年前,李苹突然收到匿名消息,发消息的人说,他们的女儿梅瑞被人拐卖到了戈子镇圆树乡,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夫妻俩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任何和女儿有关的线索,他们都不可能放弃,于是立即出发,果真找到了梅瑞。
带梅瑞回家之后,梅锋想要感激发消息的人,却始终找不到对方。当时梅瑞的精神状态很差,他和李苹都顾不上别的,日夜陪着梅瑞。
茶厂的工人都前来道贺,只有互助小组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一家。周霞带头问,他们是在哪里找到梅瑞。考虑到答应李家的事,梅锋并没有说。龚小洋当即发疯,污蔑他为了自己的女儿,把他们的孩子都藏了起来。双方在家中大打出手,外孙女吓得大哭。警察上门,将龚小洋等人带走,但他们就像蛆一般缠上了梅瑞。
很快,关于梅瑞的传言就在厂里满天飞,人们说梅瑞失踪之后就去当了“鸡”,被有钱的老板包养,现在年纪大了,没人要了,才带着拖油瓶回家。又说梅瑞知道其他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但梅家收了钱,所以什么都不说。
这些谣言是谁编造出来的,梅锋一清二楚,李苹经常急得和工人们争辩,大家表面上相信,背地里却说:“哎呀,无风不起浪呗。”
梅瑞回来之后本就情绪不稳定,听到那些话,更是不敢下楼。她已经脱离城市生活太久了,几乎失去面对流言蜚语的能力。她几次跟李苹说:“妈妈,我想回圆树乡,你让我回去吧!”
怎么可能呢?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她,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她回去。
时间没能让谣言止歇,反而让谣言愈演愈烈。所有孩子都没回来时,互助小组就像一个大家庭,他们抱团取暖,彼此舔伤,而当其中一个孩子回来了,其他孩子却杳无音讯,这个回来的孩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个团圆的家庭就成了其他家庭的肉中刺。
——我们都没有幸福,你们怎么可以先获得幸福?这不公平!
周霞能量大,在厂里造谣的就是她,龚小洋和卢峰更过分,故意用梅瑞听得到的声音,在楼下说她被人玷污,说她没用、这么大了还要靠父母养。
李苹跟梅锋商量,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搬家。但现实的问题是,他们只是工人,省吃俭用的钱全用在了找梅瑞上,根本没有积蓄。搬家?怎么搬?搬到哪里去?
李苹说老家的房子还可以住,但说完自己就打了退堂鼓,老家的房子太旧了,他们自己住倒是凑合,但不想女儿和外孙女受那个苦。
“贫贱家庭百事哀啊。”梅锋叹气,李苹因为照顾女儿,又饱受流言中伤,患病住院,要是他们有钱,早就毫不犹豫地搬走,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天他去医院给李苹送饭,还在医院就听说茶厂出事了,有人跳楼。他当即心脏狂跳,赶回去一看,他家楼下剩下一滩血迹,女儿和外孙女已经躺在了太平间。
“我恨啊!”梅锋眼中满含泪水,他不住地颤抖,“我们一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女儿?就因为他们的孩子没有回来,我的女儿就不应该回来吗?他们都是杀害我女儿,我外孙女,我妻子的凶手,我要他们死!”
梅瑞自杀后,李苹起初很平静,甚至比梅锋更平静。但在女儿、外孙女入土为安之后,李苹疯了,认不得梅锋,动不动就在街上乱窜。
“我不恨那个司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我妻子都得感谢他。”梅锋说:“他让她终于解脱了。活着,对她来说才是煎熬。”
孑然一身之后,梅锋心中剩下的便只有复仇。他要杀了互助小组的所有人,但如何杀却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他不能一个一个杀,不然剩下的很可能会逃走,他得将他们聚集起来,一网打尽。
他想不到具体的办法,暂时能做的,就是隐姓埋名,找份糊口的工作再说。梅瑞从圆树乡回来时,带着一瓶香水,牌子是“lake”,他问过女儿,香水是哪里来的,女儿只说是别人送的。
他对香水一窍不通,以为女儿喜欢“lake”,打听到“lake”的工厂和旗舰店都在“微末山庄”,便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招聘的人嫌他年纪大了,但老板刘熏见他可怜,愿意留他做个杂工。他心怀感激,一边干活,一边关注互助小组。
第144章 无依(28)
梅锋在“lake”干了没多久,从刘熏处得知,山下的水产品养殖区在招工人,比较辛苦,但赚得比她这里多,更适合他。他也已经发现“lake”的工作不适合他这个大老粗,就算刘熏不给他介绍养殖区的工作,他也会离开。认真感谢了刘熏之后,他来到养殖区,一干就是两年。
居南湖的鱼全省知名,肥美鲜嫩。看着那些张着嘴等食的鱼,他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想法——何不让这些贪食的鱼,成为他复仇的帮手?
他抬头看向被白雾笼罩的山中别墅,“微末山庄”早已成为居南市的度假胜地,年轻人、上了年纪的人都愿意来到这里。如果互助小组的人来了,他就有信心将他们变成鱼食。
但怎么才能让他们来?
“微末山庄”消费不低,周霞之流大概是舍不得消费的,他们更可能选择周边便宜的农家乐。必须让他们到“微末山庄”来!
他知道,自从梅瑞去世,互助小组就变成了一盘散沙,很久没有聚会了。他需要有一个人来组织这场聚会,周霞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年周霞就是互助小组的组织者,干什么都最积极,害死梅瑞也最积极。同时,周霞又是个贪图小便宜的人,她不愿意花钱来“微末山庄”消费,但如果有天降的馅饼,她一定会毫不怀疑地捡起来。
梅锋好歹在居南湖生活了两年,很清楚“微末山庄”里面的那些商家有时会搞活动,只要他得到这个活动的机会,就能让周霞上钩。
但怎么得到这个机会?他想到了刘熏。那个女孩很善良,而且大约因为“lake”老板的身份,和很多民宿关系不错。他不想将刘熏拖下水,但他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刘熏。
他约刘熏在居南湖边见面,谎称自己有一些老朋友,因为年轻时的矛盾,早已不再联系。现在年纪大了,对友情格外珍惜,想找个机会和他们和好,却拉不下脸。
“刘总,能不能请你帮个忙,给我争取一个跨年的住宿名额,假装成中奖福利送给他们?”他露出贫苦民众的不安和虔诚,“当然,钱由我来出。我,我就是想和他们见个面,叙叙旧。”
刘熏很为难,但架不住他的请求,答应去试一试。他不住道谢,求刘熏一定要为她办到。
一周后,刘熏带来了好消息——她和“山水楼”的前台小冬关系不错,对方给了一个套房,能住至少五个人。
他喜极而涕,连称刘熏是他的恩人。刘熏问他接下去该怎么做,他说他还要去找人将这名额假装奖品送给湖韵茶厂的周霞。
刘熏思索片刻,决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来吧,交给其他人我也不放心。”
就这样,周霞得到了奖品,互助小组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山水楼”民宿,准备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刘老板是无辜的。”梅锋没有接着说他是如何杀掉三人,反而停下来强调刘熏不知情,“我没有告诉她我真正的计划,陈警官,你们抓错人了,赶紧把她放了吧。”
“不着急。”陈争说:“刘熏参与了多少,我们会查清楚,现在……”
梅锋却急了,“你们还要查什么呢?我不是交待了吗,是我骗了刘老板,是我利用了她的善心!”
“那你为什么要杀朱小笛?”陈争突然打断,“他和互助小组八竿子打不着,和梅瑞也几乎没有交集。”
梅锋半张着嘴,眼里晃动着游移不定的光,“我……”
陈争轻敲桌子,“所以你还是先别顾着刘熏,把你的作案经过交待清楚。这样对你,对她,都有好处。”
梅锋注视陈争良久,仿佛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他可以随便糊弄的警察。片刻,他说:“因为他看到了,我不能放他走。”
16号,周霞等人入住“山水楼”,梅锋打扮成景区清洁工的样子,安静地观察着他们,因为脸被帽子和口罩遮住,没人认出他来。周霞还是像往常一样咋呼,企图让所有人围着她转。但到了18号,他们开始分散活动,龚小洋和卢峰关系最紧密,来到湖边看人钓鱼。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湖边哪些地方有监控,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18号下午,他故意在龚小洋等卢峰时,出现在龚小洋面前。龚小洋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走。他却叫住龚小洋,“你还在找你家孩子吗?”
龚小洋停下脚步,诧异地盯着他。
他苦笑:“当年你们其实没有猜错,我确实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出卖了你们所有人。”
龚小洋瞪大双眼,“你,你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他冷漠地看着龚小洋,“我隐瞒了其他孩子的线索,所以付出了代价。”
龚小洋激动得抓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小宇在哪里?他,他……”
“你想问他还活着吗?”梅锋说:“当时他还活着,但现在,我不确定。”
龚小洋举起拳头,却没能砸下去。龚小洋的眼神肉见可见地软下去,充满了一个父亲的乞求,“梅老板,老梅,梅瑞的事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怎么报复我都行,我求你,求你告诉我小宇在哪里!”
龚小洋几乎要在梅锋面前跪下,而梅锋听见他说出梅瑞的名字,心中涌起来的只剩下厌恶。
“你跟我来吧,东西我都藏在宿舍里。”梅锋说:“暂时别告诉其他人,我怕知道的人多了会出事。你知道,人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带着龚小洋绕开监控,来到养殖区。在他负责的区域,这个时间没有其他人,只有在湖中翻腾的鱼见证了他杀人的全过程。
出于对儿子的想念,龚小洋轻易相信了他的话,他让龚小洋在湖边稍等,自己回屋去拿东西,然而他拿来的却是榔头和小型电锯。
龚小洋后脑遭受重击,当即晕死了过去。梅锋将他翻过来,照着他的面门击打十多次。血腥气在潮湿的雾气中弥漫,很快被养殖区浓重的鱼腥气覆盖。
他迅速将龚小洋的尸体装在准备好的鱼食箱中,然后用龚小洋的手机给卢峰发消息:老卢,我见到梅锋了,他有孩子们的消息,你就在我们刚才待的地方别动,我让他来接你,我们一起商量!
卢峰以前就是龚小洋的跟班,和龚小洋穿同一条裤子。是龚小洋拉着他加入互助小组,也是龚小洋叫他一起羞辱梅瑞。得知龚小洋和梅锋在一起,他大惊失色,连忙打给龚小洋,梅锋却没接。正在他左右为难时,梅锋赶到了,气喘吁吁说,龚小洋在养殖场等他。
卢峰有点怕梅锋,但对龚小洋言听计从,想到龚小洋都去了,那他有什么好怕的?
天色已晚,非景区的地方,灯光不多,走在鱼腥气扑鼻的湖边,卢峰越来越不安,问龚小洋到底在哪里。梅锋指了指龚小洋的尸体,阴沉地说:“不就在那里吗?”
地上湿滑,卢峰想跑,脚底却不稳,摔到了尸体上,他恐惧得叫不出来,手脚并用地乱爬。梅锋冷眼看着他的丑态,一脚踩住他,喝问道:“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和龚小洋害死我女儿的时候呢?你们比人贩子还要恶毒,还要该死!”
“啊——啊——”卢峰的喊叫淹没在湖水的嘶吼中。梅锋不再浪费时间,手起锤落。
而就在杀死卢峰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他心道不好,为什么会有人?现在这块区域应当只有他一个活人才对!他一不做二不休,立即拿着锤子冲入黑暗中。
来的是个年轻人,腿脚比他灵便,却不熟悉养殖区的情况,跑着跑着就在山林中迷路。他躲藏在林子中,眼睛飞快适应黑暗,悄悄来到年轻人身后,锤子落下时,年轻人应声倒地。
需要处理的尸体从两具变成了三具,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他用拖车将年轻人运了回来,在电锯的响动中,鱼儿向岸边集结。他将尸块抛入湖中,那些大张着嘴的鱼顷刻间帮他抹去了仇人的形体。
岸边的湖水微微泛红,但没有关系,等到天亮,这点血色就会被稀释。而且养殖区本就会投喂生食,有血腥是很正常的事。
他望着升空的烟花,听着热闹的爆竹,面无表情地想,下一个目标,是周霞。
然而天不遂人愿,天亮之后,“微末山庄”竟然出了事,一个家喻户晓的明星遇害了,警察正在调查整个“微末山庄”的游客。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进行下去了,他必须保全自己,这样才有下一次机会。养殖区是警方早期调查的盲区,他利用这个时间逃离居南湖,就算警方最终查到了养殖区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只怕不能为女儿报仇。
“但你还是回来了。”陈争说:“为什么要回来?”
“我……”梅锋迟疑片刻,松弛的唇角沉了沉,多年的痛苦集聚在他这个无奈的笑中,“我累了,忽然就想和她们团聚了。其实我最恨的还是龚小洋和卢峰,汪万健没做什么,周霞和曾红……算了,她们是女同志,我不跟她们计较。”
梅锋絮絮叨叨的,说自己逃走之后,心神不宁,居无定所,每天都在惶惑不安中度过,想到一命抵一命,女儿和外孙女这两条命已经有三个人来抵了,他便不想再坚持。
陈争沉默许久,很显然,梅锋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想要将刘熏摘出去。
“龚小洋和卢峰是怎么死的,你已经交待清楚了。但朱小笛呢,我觉得你还是有所隐瞒。他为什么会到你们养殖区来?按照你刚才说的,你做了充分的准备,怎么会让一个外人溜进来?”陈争说。
梅锋摇头,“我不知道,可能就是天意吧。”
陈争说:“天意让你杀了朱小笛?因为他当年见过梅瑞?也是他将你们一家的恩人祝依推向死亡?”
梅锋涣散的眸光登时凝聚,充满讶然。
“你反正都要杀人,不如将伤害祝依的人也杀了吧,你是这样想的?”陈争说:“朱小笛不是碰巧看到你杀人,他本来就是被你叫来的。还有董京。如果不是忽然发生了霍烨维案,你会杀掉住在‘山水楼’的这两组客人。”
梅锋咽下唾沫,整个人显得非常僵硬,“我……不是……”
“还是说,有什么人利用你对朱小笛和董京下手?”陈争说:“你女儿从圆树乡带回来的香水,我来猜一猜,那是刘熏送给祝依,祝依又转送给她的。对吗?”
“不是!”梅锋立即否认,“怎么会呢?刘老板不认识祝依的。”
陈争问:“你确定她不认识祝依吗?对了,我还有个问题,你和祝依打过交道吗?”
梅锋不安地看着陈争,“我,我没见过她。”
“但你知道她。”陈争说:“是通过梅瑞?还是那个给你们发消息的人?”
梅锋叹气,眼中泪光闪烁,“小瑞经常提起她,是她劝说小瑞走出来,改变了小瑞的思想。”
当年在圆树乡,梅瑞是祝依的第一个目标,祝依安定下来之后,就想方设法接近她。
起初,梅瑞很排斥祝依,因为祝依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被老师器重的好学生,和学生时代的她截然不同。她一看到祝依,就会想到父母苦口婆心地念叨——你看看你们班长,你们学习委员,你就不能好好用功,像她们一样吗?
她讨厌祝依这样的人,又不屑地想,成绩好有什么用,不还是和她一样嫁到这种地方来了吗?但后来,她发现祝依和她并不一样。祝依非但没有嫁到圆树乡来,还试图带走其他嫁到圆树乡的女人。
她开始恐慌。她不是自愿嫁给李江宝,当初她离家出走,在外面受尽了苦头,被卖到圆树乡这种穷得房子都漏风的地方,简直想死了算了。
但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糟糕。她开始习惯。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一旦习惯,就不希望改变,哪怕是积极的改变也不愿意尝试。
那天她带着女儿出去散步,女儿吵着要去小卖部买糖吃。她的钱被婆家严格管控,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祝依却走过来,给她和女儿一人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孩子欢天喜地,她却戒备地瞪着祝依。
女儿非要和祝依玩,她也只能跟着,渐渐地,她们来到圆树乡边缘的山坡上。孩子玩累了,躺在草地上休息。祝依也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趁着她不注意,在她脖子上喷了一下。
她吓一跳,“你干什么?”
祝依笑着问:“好闻吗?”
她这才发现,祝依拿着的是香水,香水的气味很清淡,很香。离家出走之前,她很喜欢偷偷用母亲的香水,而到了圆树乡,她几乎忘了香水是什么东西。
这里的女人是家庭的附属品,只用干活、伺候家人,冬天皮肤干裂,抹点几块钱的油膏就行。不会有人用香水,土生土长的人甚至连香水是什么都不知道。
时隔多年再次闻到香水,她的眼睛红了。气味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像是一个载体,让她想起了离家出走之前的生活。如果不负气离开,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送给你了。”祝依将香水塞到她手上,她愣了一下,不肯,祝依却将双手背在身后,“你在城市里长大,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拥有正常生活的女人能轻易得到一瓶属于自己的香水,有钱就买贵一点的,没钱就买便宜一点的,这不是什么奢侈品,谁想要都能得到。”
她紧紧捏着瓶子,不说话。
“你是被困在这里了,但犯错的不是你。”祝依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只要你愿意走出来,随时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你的父母在找你,等着你回去。”
她忽然心跳加速,拉起孩子就跑。祝依远远地看着她,没有追上来。
从那天起,她知道自己变了。虽然她还是像村里的其他农妇一样如牲畜一般活着,但她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留在圆树乡,一半乘着香水给与的幻觉,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城市。
祝依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回响:你不属于这里。
祝依继续找机会与她见面,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祝依,那份不满的心情逐渐转移到了李江宝身上。直到她离开圆树乡,她仍旧认为李江宝不是个坏人,但祝依让她认识到,她不属于这里,这想法一旦产生,就难以改变。
梅锋老泪纵横,这些都是梅瑞刚回来时和他说的话,他知道了祝依这个人,但当时去接梅瑞时,并未见到祝依。梅瑞说起祝依时,眼中有光彩,祝依给她描绘过如今城市里的生活,鼓励她好好活着。
“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她。”梅锋喑哑地说:“祝依费了那么大的劲把她救回来,我们却没能保护她。”
陈争问:“你知道祝依遭遇了什么?”
梅锋短暂地顿了下,眼神躲避,“她,她去世了。”
陈争再问:“你怎么知道她去世了?谁跟你说的?”
梅锋摇头,“我自己去查的。”
陈争沉默了会儿,梅锋在撒谎。但似乎想要掩饰谎言,梅锋说:“真的是我自己查的,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陈争说:“朱小笛真是你杀的?那董京呢?因为他们曾经是祝依的同事,他们将祝依推向火坑,所以你杀了他们?”
梅锋喘了几口大气,眼神悲苦又坚定,“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审讯暂时中断,陈争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鸣寒的电话。“黎局刚才给我开直播了。”
陈争挑了下眉,“那正好,说说你的想法。”
“梅锋和刘熏是同谋,朱小笛可能是他杀的,但董京不是。”鸣寒说:“董京恐怕也不是刘熏杀的。梅锋和刘熏之间有信息差,梅锋以为刘熏杀了董京,所以他咬牙认下来。如果我们现在问他杀害董京的细节,他多半答不上来。”
陈争扬靠在椅背里,闭眼听鸣寒分析。审问虽然只动动嘴皮子,但一场审下来,疲惫感非常重,此时听着鸣寒的声音,陈争有种精神得到按摩的感觉。
鸣寒说了会儿,没得到回应,略微皱起眉,“哥?”
陈争这才睁开眼,声音有一丝懒意,“嗯?刚才说到哪里了?”
鸣寒无奈,“哥,你拿我当催眠曲?”
陈争笑了笑,调整坐姿,“梅锋和刘熏的关系比他们承认的都更深。刘熏从某个途径知道了发生在祝依身上的事,想为祝依复仇,但她的仇恨等级远远低于梅锋,梅锋是这场复仇的主力,她从旁协助,可能她向梅锋提的要求就是‘顺便’解决掉那些实习生。”
鸣寒说:“朱小笛不是恰好出现在养殖区,是被刘熏引诱到那里。那董京呢?”
“刘熏没有单独杀人的能力。”陈争眼前浮现出司薇等人,“假设这次的活动的确是董京组织的,他的目的是杀死他们为祝依报仇,其他人猜到了他的打算,于是干脆反杀。”
鸣寒说:“集体作案?”
陈争想了想,觉得这里有些乱,“刘熏和董京目的一致的话,刘熏为什么还要和梅锋联合?”
鸣寒问:“你等下要去审刘熏?”
陈争点头,“你又要看直播?”
鸣寒看一眼时间,“来不及了,我要去见霍曦玲。”
陈争想起鸣寒这段时间都在和霍家周旋,霍曦玲非常难应付,她就像个技艺高超的垂钓者,不断钓着警方的胃口。
刘熏再次被带到审讯室时,情绪起伏比较大,不等陈争开口,她就问道:“梅锋他说什么了?”
陈争说:“不说他是李叔了?”
“我!”刘熏上身前倾,神情看上去很挣扎。
陈争说:“他已经承认杀害四名游客。”
刘熏撑大双眼,“四名?”
“你有异议?难道你知道不是四名?”陈争故意引开话题,“不过刘女士,我今天主要不是跟你聊梅锋,我们查到,你和已经遇害的函省政法大学学生祝依认识,不仅认识,你能够在‘微末山庄’经营下去,有她一半的功劳。”
刘熏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
“当年你无力和你父母、开发商过招,你对法律一窍不通,但你很聪明,知道寻找免费的外援。函省政法大学的学生经常出来做法律援助,你因此认识了祝依,她帮你争取到‘微末山庄’的合作,才有了‘lake’之后的发展。”陈争说:“对你来说,祝依就是恩人。后来,你将‘lake’最早推出的产品送给祝依,而她很珍惜这份象征着女性友情的礼物,将它带到了偏远落后的圆树乡,送给下一位她准备帮助的女性。收到香水的是梅瑞,也就是梅锋的女儿。”
刘熏呼出一口气,肩膀渐渐下沉。她苦笑着捋了把头发,“你们连这也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