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川彻不语,只是不断的重复着开枪、换弹夹的动作,任由骤雨般的子弹将阴影身上打出无数个窟窿,然后下一刻又迅速愈合。
阴影尖啸:“你杀不死我!”
户川彻神色冷漠:“我知道。我只是有点生气,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或者说咒灵——你总得给我一个发泄怒气的地方。”
“而且这是我的梦境不是吗?作为梦境的主人我总该对这儿有一定的掌控权。”
户川彻崩碎的只剩下虚空的世界开始出现大批军火。
坦克、机枪、重炮,各色军火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的排列,子弹与炮火像是流星般向黑影急射而去。
黑影的身躯破碎了又修补,修补了又破碎,它恢复力极强的身躯上伤口不断浮现,密密麻麻的孔洞显得它像是一张破碎的网。
黑影看着户川彻,明明身为咒灵,却久违的从人类的身上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害怕,明明不会受伤,却产生了一种真的会死在这儿的窒息感。
但是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应该所有人都沉溺于美梦,最后成为他的养料的!
怎么会有这种存在!
怎么会有这种可悲又恶心的存在啊!
所以死!赶紧给我死!
不能死在美梦!那就给我死在噩梦里!!!
咒灵瞬间隐去身形。
户川彻的世界一秒复原,他的面前出现了他的战友、他的父母、他的弟弟。
这些人如细胞分裂般复制出了成千上百个,用一种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良善神情对着他笑,仿佛正在演什么家庭喜剧。
“我记得在你的世界,公民等级不会往上升,但是可以往下降。”
“衰老的个体、因为受伤、疾病失去行动能力的个体,到最后都会被划定为D级残次品,主脑抉择时,这些人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个,遇到怪物突袭时,这些人是被顶上去做诱饵垫后的消耗品。”
“嘻嘻嘻嘻!”
咒灵的怪笑在耳边阵阵回荡。
“你的父母会衰老吧?你的身体机能也会衰退吧?所有人都逃不过变成D级耗材的下场。”
咒灵的声音忽然轻的仿佛近在耳边。
“那么你的父母、你的队友是怎么死的呢?是你做下的决策——”
“把他们杀死的吗!!!”
“甲-B61027!!!!”
户川彻的神情一刹那忽然扭曲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地步。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低着头,任由人群将他淹没。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眼前放大。
再抬头时,户川彻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漠然。
他轻轻一挥手,各色军火毫不留情的铺展开来,以一种要把这个世界砸个稀巴烂的架势,铺天盖地的进攻而去。
房屋倒塌,大地震颤。
世界成了一片废墟。
“我杀了你!!!”咒灵的惊恐的尖啸响在耳畔。
户川彻立于血海之中,脸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
他忽然笑了一下,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语气道:“无所谓,我不会死。”
下一刻他敛起笑容,脸上呈现出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疯狂。
“倒是你,我改主意了。”
“你给我去死吧。”
户川彻向咒灵走去。
他觉得脚下黏腻,全是破碎的血与肉。
他有点反胃,忍不住扶着一块石头干呕起来。
紧跟着他又有点想笑,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滑稽剧。
如果可以他想死。
但是他死不了,就只能眼前这个咒灵死。
把咒灵弄死就好了,他能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就好了,因为这一切不过是场梦。
户川彻扔掉了枪,反倒是提着刀向咒灵走去。
嘴角带着笑,像是要徒劳无功似的将眼前的黑影千刀万剐。
但是最后他没能动手。
因为天际突然突兀的出现了一扇门。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五条悟的身影出现,高高兴兴的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彻!”
户川彻的身影顿住了。
他怔怔看着五条悟,感觉世界顷刻间褪色成灰白,唯有五条悟的眼睛像是晴朗的蓝天。
五条悟看着他的神情变了,迅速转为惊慌,有些不知所措的跑过来,去擦户川彻的脸。
“你怎么……”
户川彻没有说话。
只是伸手紧紧抱住五条悟,腿软到站不住,像是无力的跌进一团棉絮里。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名为美梦的地狱里,骤然落回了人间。
世界在不断崩塌,咒灵化为铺天盖地的黑雾将两人紧紧包裹。
在这昏聩的天幕下,五条悟是唯一的支点。
户川彻想起了自己那乏善可陈的过往,他看着五条悟的眼睛,忽然有种倾诉欲,就好像独自一人在苍茫的大海上漂泊了许久,因为遇见了同伴就想将手中的船桨分一只出去。
但是仔细想想他的过往又实在无趣,像是光亮的天幕下一道赤裸裸的阴影,若以商业的角度来看,即便是改编成电影也是最不卖座的一类,这么想来似乎又没有说出去的必要,这样糟糕的故事,除了带给人精神上的负担外,不会有任何附加的感官享受。
于是户川彻最终没有开口,他只是看着五条悟半晌,眼底空茫茫的像是深陷于一种迷茫的困顿,最后他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靠在五条悟肩头,略长的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眉眼。
“悟,我累了。”
“解决它,让我清醒过来。”
“好哦。”五条悟轻轻回应,一手捂住了户川彻的耳朵,一手比出手势,咒力在指尖凝结,“听到砰的一声,彻你就可以清醒啦。”
五条悟看着天幕的神色极为冷淡,无声开口——
霎时,磅礴的咒力如浪潮一般将整个世界覆盖,伴随着咒灵尖利的叫声,扭曲的黑变为了一种近乎无暇的白。
户川彻感觉捂住自己耳朵的手轻轻放开,他半睁开眼睛,听到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彻。”
“醒来了。”
户川彻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五条悟在山庄的房间里,眼前是木质的房梁,晨光熹微,可以看见细小的灰尘子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中飞舞。
窗外隐约传来了鸟鸣与风声,冬天没有什么绿意盎然的植物,但有腊梅幽微的香气若有似无的传来。
户川彻直起身,看着自己浴衣的袖子,又去摸颈后的伤疤,当指尖触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皮肤时,他感觉自己好像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整个人骤然轻松下来。
身侧传来五条悟苏醒的动静,户川彻这才想起来,他在给森鸥外打完电话后,为了之后互相有个照应,便回到了五条悟的房间,之后就没了意识,想来应该是那个时候睡的。
两人身上都没盖被子,户川彻想问五条悟冷不冷,结果刚开口说出一个“悟”字,一只手就轻轻托起了他的脸。
五条悟凑过来,猫眼半阖着,一副十分困倦的样子,他盯着户川彻看了片刻,然后伸出指尖,轻轻蹭了蹭户川彻有些湿意的眼角。
“啊,真的哭……”
五条悟话没说完,因为户川彻抿着唇有些尴尬的看着他,眼角被他蹭的发红,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措。
五条悟一怔,昏沉的脑子清醒过来,讪讪的松开手。
户川彻率先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
他仰头喝水,眼睛轻轻瞥向五条悟。
五条悟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一副很乖巧的样子。
但是五条悟长大了,这不只是身量的变化,就连气质也一并产生着变化,就像原本行踪不定的雾凝成点点滴滴的雨坠落,稚嫩的猎豹已经处于开始磨炼自己爪牙的阶段。
当然似乎手也很大。
户川彻刚刚才发现五条悟的手能完整的笼罩住他整张侧脸。
他现在也不想问五条悟冷不冷的问题了。
咒术师的体质似乎出乎意料的好。
那只手带着有些灼人的热意,小拇指轻轻蹭过他的耳垂,留下一连串火星似的热意,到现在都没完全消散。
——总之已经是不能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去对待的年纪了。
户川彻放下茶杯,半靠在桌沿,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啊……”五条悟神情一顿,“我在梦里大概换了十几个剧本。”
“十几个?”户川彻有些惊诧的挑眉。
五条悟挠挠脸颊,眼神挪开不去看户川彻,剧本的数目取决于他平时打的视觉小说的数量,但是说实话在昨晚之前,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思维能跳跃到这种程度。
“总之当时你正在和老橘子打架。”
“我?”户川彻一愣,“为什么?你的梦里还有咒术上层的戏份吗?”
“唔……”五条悟应得含糊,他抬头看了户川彻一眼,觉得逗对方开心也没什么,就说道:“因为你是骑士,杰是保护王国的法师,老橘子是进宫王国的魔鬼。”
户川彻:“那你呢?”
五条悟:“我是被困在城堡里的公主。”
户川彻肉眼可见的一愣,然后没忍住笑了出来。
五条悟认真脸继续:“总之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成功打败了邪恶的魔鬼,就在……”
就在骑士和公主要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的时候——这句话被五条悟含糊了过去。
“……我感受到在某个方向传来了咒灵的气息,就在那一刻,我和你的梦境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我隐约看到你被咒灵包围,就想要赶过去。”
“估计是我的梦境一定程度上由我操控,在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扇门,我打开,就到你的世界了。”
户川彻沉思:“这么说来……这个咒灵一定程度上能将不同人的梦境联通——杰估计会很喜欢。”
户川彻抬眸:“那么现在呢?你觉得那个咒灵还存在吗?”
五条悟托腮,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若说之前我感觉咒灵好像离我有一段距离,那么现在——”
五条悟笑容微敛,刚欲开口,夏油杰突然一把拉开房门,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串的人。
“悟,什么情况,我怎么感觉现在四面八方都是咒灵?!”
五条悟摊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现在我感觉我们正在咒灵的肚子里面。”
咚咚咚。
房门突然敲了三下。
众人转头,一个娇小的女孩从门口走了出来。
她背着挎包,脸上的笑容完美的像是用笔画上去的一般,此刻正灿烂的对着他们笑。
“你们就是妈妈说的客人吗?”
“我是里奈,一起来玩吧。”
就在此时,松生晴子从走廊上急匆匆的跑过来,木屐踏在地板上发出空旷的回音,她一把将里奈揽到怀中,对着五条悟他们歉意的笑:“抱歉,里奈有些调皮。对了,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我端过来吧。”
“不要不要,”里奈突然扯扯夏油杰的袖子,“一起吃吧,人多热闹!”
松生晴子看上去有些为难,夏油杰反倒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蹲下揉了揉里奈的头发,“好啊,一起吃。”
松生晴子带着里奈走了,夏油杰一行人落在后面,互相交流着自己昨晚所做的梦境,虽然美梦是很好,但是到了这种地步,即便神经大条如灰原雄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七海建人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界面,但是——
打不开。
七海建人皱眉,但索性他记忆力不错,就选择口述。
“我之前查这座温泉山庄时,查到了一篇社会新闻,本来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似乎已经不得不提了。”
七海建人收回手机,“这家温泉山庄老板娘的丈夫在三年前病逝了,之后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努力经营者这座山庄,但是在两年前,山庄的后山上发生了一桩惨案——”
“有三个十二岁的女生相约一起去山上探险,结果摔下山崖,一死两伤,老板娘的女儿就在其中。”
“也就是自那之后,后山被封锁了,之前虽然也经常出现爬山失足的情况,但是因为没有出人命,反倒引起了不少人的探险欲望,而且还传出了类似怪谈的传闻,比如那座山上有拦路的妖怪,妖怪会在半山腰上向路人问问题,答错了就会将路人推下山崖。”
户川彻缓缓眨眼,“这不就是斯芬克斯吗?”
七海建人,“是的,所以极大可能就是人编的,但是依然会吸引不少人前去试胆。”
“所以……呃……”灰原雄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片,一股寒意沿着脊髓涌上来,“里奈是死了吗?”
七海建人摇头,“不知道,新闻上用的都是化名,只说了三人一死两伤,但没有说具体死亡的是哪一位——这也是我一开始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只是一个新闻而已,如果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就掀开一位母亲已经愈合的伤疤的话,那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而且,”七海建人顿了顿,一下子就变得面无表情,有一种要承认蛇会飞的憋屈感,“我相信五条前辈的判断,这座山庄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们都是咒术师,一开始也没发现这里有咒灵。”
他顿了顿,又看向五条悟,“但是现在发现了。”
五条悟摸摸下巴,愉快提议,“要不直接把这儿打穿怎么样?既然感觉在咒灵肚子里,那就把所有看得见的全部打个稀巴烂就好。”
夏油杰嘴角一抽:“悟,你心疼一下夜蛾老师的头发?”
五条悟:“我为什么要心疼一个大叔的头发?”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吃饭的地方。
五条悟转头,发现户川彻落在了最后,看着手机一脸严肃。
“怎么了?”他凑近问道。
户川彻把手机界面转向他。
五条悟瞳孔一缩,迅速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发短信的界面,“我也……”
他猛地抬头,“这么说,我们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清醒过?”
与此同时,夏油杰和硝子他们已经入座。
松生晴子端上了最后一盘菜,里奈开朗又乐观,蹦蹦跳跳的像是一只兔子,又像是蝴蝶般在花丛里飞来飞去,最后被松生晴子亲昵的抱住。
夏油杰托腮看着母女俩的互动,忽然开口:“松生夫人和里奈的感情真不错,不过你平日里全心全意的经营山庄,应该会很累吧,我们身为客人也一直受到您无微不至的照料,这种作息有时间陪里奈玩吗?”
松生晴子有些无奈的笑,“是啊,明明是母亲反倒一直受里奈的照顾比较多。”
里奈伸手安慰的摸摸松生晴子的脸,笑道:“没关系的,妈妈去忙自己的事情,不用管里奈。”
“里奈真听话,”夏油杰感慨,抬眸,“说起来今年里奈似乎十四岁了?”
松生晴子点头,“是的,小孩子长得真的很快,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夏油杰:“但是看身高里奈似乎有些娇小,脸也好,骨架也好,看上去都不像十四岁的国中生,反倒像是十二岁的,还有这双鞋子——”
夏油杰的视线落在里奈的鞋上,“像是小学里统一配发的。”
松生晴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同夏油杰沉默的对视的片刻,温和道:“这位客人,您说笑了。”
“是吗?”夏油杰叹了口气,“松生夫人,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夏油杰睁开狭长的眼,深紫的眼睛泛着一种幽微的光泽,他指了指松生晴子怀中的里奈,笑眯眯道:“您一直抱着一副骷髅架子——”
“不硌手吗?”
这话一出,餐厅内顿时为之一静。
松生晴子布置碗筷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像是一具木偶一般僵在桌边,刘海垂下遮住了神情,但是很快她再度抬起头,像是暂停的录像再次被按下播放键那样,露出与之前一般无二的笑容。
“真是,这位客人在说什么呢?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好吧,”夏油杰托腮,“那我换个问题,松生夫人,里奈真的是这么开朗的一个孩子吗?”
松生晴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神情一下子阴沉的像是厉鬼。
“这位客人,你在说什么鬼话。”
夏油杰不紧不慢:“据我所知,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半会有些敏感,里奈失去父亲后,母亲又忙于工作,她或许依旧会表现的很贴心,但是她真的不会难过、敏感、自卑吗?”
松生晴子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一个针眼,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
里奈拍拍她的手,依旧扬起一个笑容,“妈妈,没关系哦。”
然而一刹那,黑白的回忆骤然闪回。
昏暗的天色下,里奈垂着眼在哭,她说——
【妈妈,对不起。】
松生晴子抱着里奈的手猛然收紧,几乎像是要将其融入骨血一般。
“你在说什么呀……”
松生晴子咧开一个笑容,双眼看上去却像是在哭。
“我的里奈、我和里奈明明是一直这样幸福快乐的!”
然而随着她话音落下,周遭温馨的场景顿时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紧跟着片片剥落碎裂,露出其后黑暗压抑,遍布蛛网,如同阴森古宅一般的现实。
夏油杰在椅子化为灰烬前站了起来,后退一步,“抱歉,戳破你的美梦了。”
就梦境而言,无论多么光怪陆离,在意识到这是虚幻的那一刻,便无可抑制的落回了真实。
怀中如人偶般的女孩变成了骷髅。
松生晴子向后踉跄,曾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往如雨后的污水蔓延而上,将她整个人浸没其中,让她不可抑制的痛哭起来。
她想起来了,她全部想起来了。
她记得自己在丈夫去世那段时间魂不守舍、噩梦连连,她记得里奈将自己做的捕梦网递给她,说“希望妈妈有个好梦”。
她记得自己沉浸在丈夫逝世的悲痛中,之后又全身心投入山庄的经营,希望能给里奈一个富足的童年,却完全忽略了里奈的感受。
【妈妈,我有点害怕,睡不着,能给我讲故事吗?】
【妈妈现在要对账本,妈妈就待在你旁边,你安心睡吧。】
【妈妈,学校说要……】
【怎么会是这个价格,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为什么要临时提价?!不好意思……里奈,怎么了 ?】
【妈妈……】
【网站上的评价对我们很重要,抱歉,可能我们的服务确实有不到位的地方,这位客人,您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尽量弥补,能麻烦您把网站上的差评改掉吗?】
【……】
妈妈太忙了。
妈妈已经很辛苦了。
不要再给妈妈添麻烦了。
不要再因为自己的坏情绪让妈妈分心了。
要让妈妈高兴起来。
要让自己高兴起来,如果自己开心的话,妈妈也会开开心心的。
十二岁的里奈这样想到。
她是个善良敏感又安静的孩子,时常将他人的情绪放置于自己的情绪之上。
因此即便她因为爸爸的离世而伤心,因为妈妈的忽视而难过,深夜独自一人时感到害怕,在学校感受到他人同情的视线时会有一种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的不自在,她依旧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而是把这些如沼泽般压抑窒息的情绪深埋在心底,久而久之却反倒将自己隔离在了一个孤岛上。
渴望认可。
渴望倾诉。
渴望理解。
她不想给母亲添乱,就只能将自己与这个社会间沟通联系的锚点放在了友谊上,令她在另外两人邀请她一起去后山探险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这……不太好吧?妈妈说后山上太危险了。”里奈小声道。
“我们就爬到半山腰,不继续往上爬,半山腰的坡度应该不会那么陡吧?再说了,白天去,不会出事的,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上国中了——难道不想留下一个难忘的毕业回忆吗?”
“可是……”
“里奈,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们两个一起去就行。”
“啊,不、不,我去好了。”
很平常的对话,甚至没有激烈的言辞交锋。
但是在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被隔离出去的那一个后,里奈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害怕,令她答应了她们的请求。
不是每一个去登山的人都会失足。
但厄运偏偏就这么降临在她们身上。
松生晴子上一秒还在高兴这几天的营业额有所好转,可以给里奈买她心仪了很久的那套娃娃,下一秒就得知了女儿死去的噩耗。
那一刻松生晴子觉得一切天旋地转,她好像陷在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中,甚至一度呼吸不过来。
她向通报的人反复确认。
那是我的女儿吗?
那真的是我的女儿吗?
您确定没有看错吗?
里奈她只有十二岁,喜欢背着挎包,挎包是她自己做的,她一向心灵手巧,她的头发有点卷,只到肩膀,眼睛是和我一样的双眼皮——您确定是这个女孩吗?您确定是我的女儿吗?
得知确定的消息后。
松生晴子第一时间没有哭出来。
直到见到里奈的尸体后,她才失声痛哭,哭的耳朵里只剩下嗡鸣声,仿佛撕裂了半片灵魂。
那一刻她相当怨怼。
向来温文尔雅的她不顾一切的咒骂着另外两个带着里奈去爬山的女孩。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怎么样,但大抵扭曲的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厉鬼。
她甚至在某一刻生出了一种“死的为什么是我的女儿,为什么不是你们”的想法。
她必须要找个人责怪,她必须要有个渠道宣泄自己的情绪。
不然她会在这无边的绝望中彻底溺死。
直到某一天,松生晴子在整理里奈的遗物时,看到了她的作文本,从字里行间意识到了女儿内心的压抑、悲伤与害怕。
她才恍惚间明白,她不应该去责怪那两个女孩,她为什么要如此恶毒的去诅咒那两个女孩。
真正要为此负责的、真正要受到诅咒的,应该是她自己啊!
她是个卑劣的人。
他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她是个刽子手。
松生晴子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中。
她开始一日一日的做噩梦,她看到了里奈赠与她的可以送来美梦的捕梦网,就摘下放在床头,却反倒陷入了更深的噩梦。
她梦见里奈声声泣血的责怪。
她梦见里奈难过的哭泣。
她一次又一次的看见里奈跌下山崖,却无法接住。
直到有一次,她梦见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向她微笑的里奈。
里奈……
我的里奈……
如果这是梦,就让我一辈子不要从中清醒。
为此,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什么都可以做!
在松生晴子无边的自责和对于女儿的绝望的思念下,名为“绮寐”的咒灵自她的梦境中诞生了——那是一只依托于网的,织梦的蜘蛛。
夏油杰等人看着眼前不断震颤的场景,将还是新生的七海建人和灰原雄护在身后。
温馨的场景剥落之后,暴露出来的是阴森晦暗的宅子,密密麻麻的蜘蛛如黑色的浪潮般在房屋的间隙中穿行、结网,雪白的蛛网自棉絮一般几乎铺满了整个房间,显得这儿像是个年久失修的古宅。
不知什么时候,松生晴子的身后张开了一张无比巨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铺天盖地的蛛网。
她背后的血肉长出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
蜘蛛爬到在网上,八只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夏油杰等人,几条血管从蛛腹延伸下来,连接着松生晴子的脖颈,使怀抱着骷髅的松生晴子像是一具人偶,或者是被蛛网缠绕住的猎物。
“这已经长在一起了啊……”
五条悟走上前来,抬眸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从来没有清醒过,现在应该是在松生女士的梦里吧?”
五条悟摇了摇手机,上面显示着几条他之前和户川彻商量好,要发给五条家和夜蛾正道以做退路的信息,但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去。
户川彻打给森鸥外的那通电话,其实也没有打通。
因此确切的说,在昨夜两人商量着要通知别人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睡着了,只不过在咒灵的影响下,他们模糊了这方面的记忆。
之后户川彻回到十八岁,五条悟经历了十多个剧本,这都是咒灵给他们编织的梦境。
所谓的“醒来”其实也没有真正的清醒。
他们只是从第一层属于自己的梦境中醒来,来到了第二层属于松生晴子、同时也是诞生了这个咒灵的梦境。
“你真的很有意思,”夏油杰颇感兴趣的看着眼前的蜘蛛,“难怪悟一开始没有发现什么,你是诞生于梦境、同时也寄宿于梦境的咒灵,在现实层面,自然找不到你的存在,而现在我们来到了松生夫人的梦境中,所以才会有一种被咒灵包裹的令人作呕的感觉——这里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你的简易领域更为恰当。”
“还有……”夏油杰沉思片刻,继续滔滔不绝,“之前我们总是会莫名其妙的睡着,现在想想,整件事情的触发节点,应该是松生夫人睡着后。”
“你的简易领域会随着松生夫人入梦铺展开来,将所有清醒的人都拉入其中,有意抵抗的人会入睡的晚一些,但一般也很难抗拒,然后在此基础上为这些人分别编织美梦。”
夏油杰看蜘蛛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烤好的五花肉,随后他又有些苦恼的喃喃:“但是因为诞生方式的特殊性,你已经和松生夫人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分离开来,调幅后这种操控梦境的特质还会不会继续存在。”
但是不管了,先调服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