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初的幼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老道士喃喃。
他的手机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款,仅限于接打电话,没有所谓的聊天功能。季夏刚下山那会儿倒是三五不时给他打几通,烦得紧,吃着什么好吃的都要特地打电话告诉他,后来还跟普通人谈起了恋爱,之后联系就慢慢少了,到最近已经有一年多没来电话。
“最近又吃什么好吃的了?”
“恋爱还顺利么?”
“和普通人没结果的,还是趁早散了吧,别伤人家姑娘。”
老道士一时兴起,和头顶的梧桐叶说话。
脖子仰累了,转两下收回视线,烤炉里的炭火也差不多烧光了。
夜已深,老道士碾熄剩余一点火苗,穿过院子准备关门睡觉。
这时,自南向北迎面拂过一阵清冷的风,大门两侧栽种的数棵梧桐来回摇晃,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道士循声看向前方,黑夜里陡然显现一抹红,随着那抹红靠近,记忆里抱头缩在门后的少年模样愈发清晰,一如十二年前那般,又好似多了些什么。
“林道长。”季夏走到他近前放下手提箱,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我回来了。”
老道士有些记不清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是潜意识中觉得瘦了,温和外表下隐藏的尖锐性子也被磨圆了些,周身气度更显随和,轻松自然。
他没问怎么都不提前打声招呼,笑着冲对方点头,“回来好啊,回来好。”
破落道观和季夏走之前毫无两样,只是一走几年,猛然间还是会产生陌生和距离。
季夏与这座道观重新磨合了半夜。
熄灭不久的烤炉再度燃起,老道士又从厨房里掏出两个蜜薯,前两天刚得的肉也拿了出来。
“这是黑猪肉,村里人自家养的,我给做了场法事送了一小块。”老道士佝偻着的背不知不觉挺直,麻溜的除了毛洗干净抹上调料架到烤炉上。
季夏到屋里搬出小矮凳坐在旁边,先吃着蜜薯。
“怎么样?好吃不。”老道士笑呵呵地问。
季夏吃两口点头。
他吃得慢,一个蜜薯下肚烤肉也差不多了。
老道士将肉片进碗里推到桌子对面,“山下好吃的东西多吧。”
“多,不过很少能吃到黑猪肉。”季夏夹了两片,见他不动筷,“你怎么不吃?”
四个蜜薯下肚的老道士吞咽口水:“我……不饿。”
“是撑着了吧。”季夏刚才就见他盯着蜜薯又看看手里的烤肉,一脸苦大深仇,分明是红薯吃多肚子装不下了,“下次可不能吃那么多了,又是晚上。”
“好了好了,知道了,回来就知道管着我。”老道士吹胡子瞪眼,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红番茄,“再说,不给你了。”
老道士总有办法堵他的嘴。
季夏不说话了,默默将碗里的几片肉吃光,剩余的就撑不下了。
吃完才道:“今天我去墓里睡。”
季夏的墓距离道观不算远,十二年前一道天雷震塌了入口一小块,老道士后来又给做了个木门。
松木做的门,打开之后内里视野开阔,平铺面积足有八百平,这还不是主墓室,主墓室得走过两道暗门躲过几道机关。
机关早在季夏醒来就给停了。
沿途隔几步一盏照明用的鱼油灯,历经百年不灭,比手电筒好使得多。
跨进主墓室,极目眺望就能看到无数夜明珠点缀的穹顶,宛似盛夏繁星。石阶上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棺盖还铺着条丝绒红毯。
季夏吃力推开棺盖,拿着红毯躺进棺木内,再从里面一点点合上。
这一睡就是三天。
第二天晚上没见他出现,老道士还曾过去敲敲棺木,季夏隔着棺材板表示要再睡会儿。
回来时,老道士就觉得不对劲,现在居然要睡这么久?他想了一天给林牧打去电话问情况。
“季夏……心脏受损,一直没能愈合。”林牧合上笔记本,叹口气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一角,半晌后哑了声:“堂爷爷,我没照顾好季夏。”
“你把事情好好跟我说。”听是心脏出了问题,老道士心猛地揪紧。
要知道,僵尸最致命的弱点就是这心脏了。
不过短短两年多时间,发生了很多很大的事,林牧捡要紧的跟他说也说了有三个小时,“季夏既然什么都没说,您也便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往后他不会再下山了,就待在山里好好养伤,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季夏此后又昏昏沉沉眯了两日,平常无事打扫整理道观,以往劈柴如切菜,现在却很吃力,往往劳作不到半小时就要歇下来很久。
老道士有心想叫他别干了,话到嘴边瞧他那和几年前种梧桐树苗似的神情,怎么都开不了口。
哪怕经历了那些事,季夏始终是季夏,倔强的性子一点没变。
深秋到深冬,整整两个月,季夏的身体依然毫无起色,睡眠时间短则三天,长则一星期。老道士每天都要下墓室用木棍敲敲棺材,听到他应声才放心离开。
临近年底,终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季夏将烤炉从院子移到门里边,来了兴致烤烤番薯、猪肉,甚至有一次将番茄也放了上去。
——除了焦味,还是只番茄。
“晚上下这么大的雪,到明早河面就该冻住了。”
季夏望向屋外,不一会儿功夫,梧桐树上就铺满了薄薄一层白絮,风一吹飘落地上。
老道士应一声摆手:“没事儿,水缸里还有半缸水,够用到解冻后了。”
他收回视线,落到对面的少年身上,山里风大温度低,季夏带回的那些衣服完全穿不上,就又穿回之前给他做的加棉灰袍,脖颈日复一日戴着那条手工编织的红围巾。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直白,季夏握住围巾,垂着眼主动说:“这是……前男友送的。”
“前,男友?”老道士脑容量顿时超载。
原来不是和女孩子谈的啊。
他愣了好半晌,清除了部分垃圾,使得大脑重新运转,再磕磕绊绊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和你一样是个天师,开始有些可恶,还想将所有僵尸灭绝。”季夏说着说着笑了,“但是后来他发现我的身份,接受了我,对其他僵尸也没有最初那么反感。知道我畏光,天没亮就拉了帘,还会做好吃的番茄酱……”
季夏抱着红番茄盘了一阵,提到黎行不自觉放松许多,道:“是个很好的人,但是我们……没有结果。”
哪怕没有黎晏清也走不了长久,总有一天要分别。
“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他醒了,应该能轻松些了吧。
此刻,相距不远的雪峰山山顶。
齐聚了众多天师和妖鬼,目标都只有一个。
两方人马,哪怕出动所有傀儡,也无济于事。黎晏清此刻犹如囚笼困兽,但即便到了这一步还在挣扎,“让黎行来见我。”
时隔大半年,兄弟俩再次相见。
原本三分相似的容貌被黎行近些月来渐渐磨没了,发根处的白发看着明显比黎晏清还要老几岁。
“怎么会这样?”黎晏清突然人格转换,望着他那头半白的头发,抑制不住心疼,“对不起,阿行对不起。”
“天师有专属病院,以后好好在那里治疗吧。”黎行从一开始就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例行说完头也不回离开。
黎晏清却突然朝他冲过来,神情再度扭曲:“为什么不按我说的来!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去死吧!!!”
他用尽全力将黎行撞向崖外。
又在黎行掉下去后,脱力跪在地上以头砸地,撕心裂肺叫着:“阿行!”
雪下了足足一夜,果然如季夏所说,山中溪流都被冻住了。
老道士一早起来查看道观四周,走到河边用木棍敲敲硬度,做个记号打算解冻后捞条鱼。
放眼往上游方向看,隐约瞧见远处的河面上有个鼓包。老道士年龄大了眼神不好,往那边走两步才看清竟是个人!
脑袋破了个洞都快结成冰了。
他赶紧用木棍捞,发现捞不动冲着道观方向喊:“季夏,快来帮个忙!”
第55章 黎行,失忆了!?
季夏正在门前,用铁锹铲雪往路两侧堆方便行走,老道士声音传回道观,辨别是从后门河道方向传来,立马扔下铁锹穿过院子。
雪下了一夜,后门山上白茫茫一片足到脚踝高,一脚踩上去嘎吱嘎吱。
老道士该不会掉进河里了吧。
揣着这种想法,季夏步子跨地越来越大试图跑起来,然而没两步就被雪绊倒趴在地上。他忙爬起来,随便拍两下继续往前,顺着河道一路往北,都快走出青阳山了才发现老道士身影。
人好端端站在河边没掉下去,瞧见他来,手持木棍戳向河面凸起的鼓包。
“怎么跑这儿来了?”
季夏顶风往老道士身边走,空中忽然飘来几丝熟悉的味道,他突然停下,定睛去看老道士指出去的木棍。
“我来看看河面冻地咋样,就发现这儿躺着个人,脑袋还破了洞。你看,流出的血都快冻成冰棱子了。”老道士三两句解释完前因后果,道:“你力气大,帮帮忙把他弄过来,再这样下去就没救了……季夏?”
河面上的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仰躺着,血流满脸模糊了五官,季夏仍能一眼认出——是黎行。
他踉跄后退两步栽倒雪地里,狠狠抓了手雪。
闭眼缓了一阵,勉强站稳后拖动灌了铅的双腿踩到冰面上,走过去拉住人手腕准备将他拉起。
黎行身上穿的并不多,触及皮肤刹那就先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凉意。
老道士说得没错,再待在这儿最后只有给他收尸的份儿。季夏一度松手,搓热手掌再握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人从冻住的河面拉起来,冰面也即将随之崩塌。
季夏半托半抱着人上岸。
老道士赶紧取下身上的棉衣给人裹上,两指撑开男人眼皮又摸了摸额头,“得立马带回去。”
季夏拉过人手臂背到背上,颠两下侧过头,这才看清他半白的头发。
原来不是积雪落在发间。
可是黎行按照人类的算法还不到33,头发怎么会这么快就白了?
季夏吃力地背着人往回走,偶尔停下歇口气,冷气一个劲吸进肺里,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没事儿吧?”老道士旁边时刻扶着,瞧他脸都白了,心再次紧紧揪起。
以往一棵树都能独自拖回道观的人,现在背个人三两步就要歇一下,可想他的身体衰败到何种程度。
“我回道观拿板车来。”
“不用。”季夏将快要滑下去的人又往上颠两下,“马上就要到了。”
说的“马上”,真正抵达已经是半小时后。
背回道观,季夏将人放自己房间,由老道士给他检查伤势。
“不太乐观啊。”老道士轻捻白须叹道:“左腿、左手都骨折了,腹部被刺穿,脑袋更是破了个洞,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
季夏到厨房烧了锅热水。给他擦拭脸上的污血,越听老道士说的,毛巾攥地越紧,眉眼无意识拧起问:“现在怎么办?”
“大雪封山,这会儿要从外面叫医生,难。”老道士仔细确认骨折的程度,扭头道:“去我房间把桌子下的药箱拿来,能治到什么程度先治。再烧点热水,还有毛巾都得消消毒。”
季夏垂着脑袋应声。
拿来药箱就又去厨房烧水,望着灶膛里蹿升的火舌,眼前再次显现血流满脸的黎行,和他一点点失去温度的手。
这两个月,黎行一次电话都没给他打过,季夏以为他们再不会见面。没想到,还能有重逢的一天,更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季夏端着消完毒的毛巾和热水过去,老道士已经固定好骨折的手和腿,接下来就是重头的腹部和脑袋。
“把他衣服脱了。”老道士点上老式油灯,将刀片放火上烘烤一阵递给季夏。
贴身衬衣已经和伤口黏连在一起,需要一点点用刀劈开。季夏接过打磨光滑的刀片,每割开一个小口都要停下来看看昏迷不醒的人。
“放心撕,他没那么容易醒。”老道士道。
季夏立即收回视线,尽量不扯到伤口,劈开附近布料,左腹上端已然发黑。他又用毛巾轻轻擦拭周围血迹,最后露出一个形状狰狞可怖的创伤面。
“估计是从山上掉下来的,插到树枝了。”老道士看一眼就知道创伤大概是怎么形成的。
“山上掉下来的?”季夏发出疑惑。
黎行怎么会突然来青阳山?牧哥不可能会告诉他自己的位置,而且,“昨晚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不一定是从咱们这座山,北面不是还有座山头么,掉下山崖摔进河里顺流到这儿也不是没可能。”药箱里顶多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这些对伤口都过于刺激,老道士没法只得在清理完表层创伤后,先将伤口缝起来。
“没有麻沸散,你看着点,一旦人醒了敲昏。”
关于这点,老道士完全多虑。
缝合完腹部的伤口又马不停蹄处理脑袋上的伤,人愣是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要不是缝合过程中能感受到他无意识的痉挛,差点以为带回来一具尸体。
老道士已经很久没这么累过了,堪堪将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处理好,已至深夜。
他松口气,捶捶腰背,“接下来还会发热,辛苦你照看一下,到时候给他降降温。”
“我知道了,锅里煮了饭,吃完去歇着吧。”
季夏送走劳累一整天的老道士,重新坐回床前,目光再次扫向黎行那头白发,手伸出去轻轻落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地,怎么从山上摔下来了?头发……又怎么白了。”季夏有太多想问的,问到最后抱回那只手侧过身,“信看了吧,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等雪融了,我便叫人上山。”
“等”这个字实在不是什么好字。
季夏前脚说完,半夜就又下了一场骤雪。
冷意伺机灌进屋内,他起身关上门,又到柜子里搬出两床厚实的被褥。
压到人脖间,一摸脸格外烫人。
季夏立马要去喊老道士,回想他先前的叮嘱,生生收回跨出去的那一步,冷静地端来凉水,浸湿毛巾后再挤干,避开伤口搭在人额间,双手搓了雪放人脸颊降温。
一晚上循环往复不下三十次,季夏两只手冻得通红,直至天亮,好不容易降点温度。
季夏脱力坐回床前矮凳上,一天一夜未合眼,身体有些吃不消了,直接趴床边睡过去。
天亮后,老道士过来查看男人伤势,将他送回墓室。
两人一个赛一个的能睡。
季夏此后连续一星期陷入沉睡,男人更是到现在都没醒过。
“伤口恢复得还不错,身体也算健康,怎么就是不醒呢?”这一星期里,老道士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这件事。他完全有理由猜测:“该不会存了死志吧!”
他没从男人身上看到任何求生欲,也就是说,他本来是想自杀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非得走到这一步?”老道士不时叹气。
这样劝了一天,人依旧老样子。
“怎么办哟!等雪融开,还得好几天。”老道士越来越急躁。
山上基本没什么药,他的缝合技术也仅局限于能缝衣裳。到时候拆线又是个麻烦事。
要是人死在道观,他这间小小的道观就算毁了。
“季夏,不然你去说说。”老道士哭丧着脸解释:“我就一糟老头子,人家连续听了一星期难免生气。”
“他敢嫌弃!”
“他不敢。”老道士肉眼可见地开心季夏无条件的围护,跟着话音一转,“但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先试试。”
“好吧。”
季夏再次坐到床边,望着迟迟不愿醒来的人,叹口气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黎行,是我季夏。你已经睡了9天,也该醒一醒了。”
人毫无所动。
季夏握他的手力道慢慢加重,恍惚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童话书,王子亲吻了沉睡在水晶棺中的公主,公主最终得以醒来。
这个设定放在他们身上多少有些奇怪。
他不是王子,黎行也不是公主,但如果这样能让他醒……
“最后一次了。”
季夏微微弯腰,低头落在那张干裂的嘴唇上,握住的手很轻地动了一下。
一触即离。季夏回头去看那只手,五指向上弯曲似要与他十指相扣。同时,沉重的呼吸涌入耳中。
季夏掉帧般一幅一幅把头转回来。
紧闭的睫毛轻颤,人缓缓睁开眼,目光逐渐聚焦,先好奇地环视四周环境,目光一点点拉回,再将注意力放到眼前人脸上。
眼中没有爱意,只有疑惑不解和对生人的戒备。
黎行扯开破拉风箱似的嗓子,轻声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季夏愣怔两秒,四肢血液都在无尽逆流,他指着自己反问:“你,不认识我了?”
“我该,认识你么。”黎行愈发小心。
那副害怕谨慎的神情,不像是装的。
“磕到脑袋失忆了。”季夏喃喃一句,用力掐着掌心,最终摇头。
“不,我们……不认识。”
季夏一次都没有对上他的视线,慌乱地背过身匆匆忙忙,“我去叫人。”
得知人醒了,老道士堵在心口的气总算顺了下来,接着就听季夏说对方失忆了。
“好端端怎么还失忆了!”
老道士饭都来不及吃,赶紧给男人检查头部,除额角外倒是没有其他明显外伤。
莫不是哪里有淤血?
扶着人躺下,他坐到床边矮凳上问:“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黎行反应迟钝,好半晌才抬起头,很认真的想这件事,可无论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
他是谁?
这是哪儿?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眼看人呼吸越来越急促,季夏没忍住,上前顺着他的背拍了拍,“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对。你的伤还没好,先不要给脑子增加额外负担。”老道士跟着应和一句。
黎行稍微缓过来些,侧目望向身旁样貌精致的男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他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下意识地想靠近。
老道士之后又给他做了一系列检查,基本常识都还有,算数认字这些也没问题,只是缺失了部分记忆。
不知姓名也不知是哪里人,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这可难办了。
老道士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听上山捡柴的村民说,前几日一场暴雪把通往外面的隧道给堵住了,现在出不去也进不来,村里也没铲雪机,得等到雪融掉一些才行。你既然失忆了,不妨就先在这儿住着。”
“老道士。”眼下只有这个办法,黎行正要顺着他的话点头,季夏轻喊了一声,格外介意这件事:“怎么能让他住这儿?他还有伤。”
“没关系的。”黎行扯着破锣嗓子,勉强扯动嘴角:“我没事,只是要给?楓两位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道士忙摆摆手,出去后才奇怪:“这么多年还是不喜欢人类?”
季夏抿紧嘴巴不说话。
老道士只当他又开始别扭,宽慰:“他有伤,你身体也不好,这种情况怎好赶他走?刚才我也说了,隧道都被雪堵住了,就算加钱叫救护车来,人家也来不了。忍忍吧,我看这孩子不像个坏的。”
年纪轻轻白了头定发生过什么大事,没准儿就是不想活了才从山上跳下来的。
他们既救了他,何不再救救。
这天开始,黎行就在道观住下了,身体还不大能动弹,饭食都是季夏做好送到床前。
“谢谢。”
黎行突然变得客气。
这让季夏非常不适应以及愤懑。凭什么他说忘就忘,像个陌生人一样随随便便再出现。
季夏不满的情绪一天比一天高涨,态度也明显越来越差。跑回墓室睡觉,发现以前画到一半的千里传音符,继续把它画完偷偷传给安怀。
“季夏!”安怀收到传音符微一愣怔,片刻后声音低落下去,“正好,有件事我想还是要告诉你。黎行他……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人现在就在我这儿。”传音符时效不长,季夏捡要紧地说:“他已经醒了,只不过谁都不记得了。现在大雪封山,一般人进不来,你们天师总有别的办法吧。”
安怀只听了一半,确认人暂时安全,悬了两个月的心总算落下,迟疑着再问:“看见他那头白发了吧。”
“嗯。”
“那是你昏迷不醒的大半年里长的。”安怀哀声轻叹:“他一直都很自责没能早点说出黎晏清的事。”
季夏走后两个月,凝霜入职了那家便利店。
每次去接她,安怀总能看见黎行局促地坐在休息区一角,带着保温盒像在等着谁。
“数天前,我们消灭了所有傀儡逼出黎晏清,正要带走,他突然发疯将黎行撞下山崖,如果不是你偶然捡到,他大概真的没救了。”安怀语气极轻,近乎乞求:“季夏,我不是要你跟他复合,你们在一起或分开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是现在我厚着脸皮求求你,求你可怜可怜他。”
再这样下去,黎行莫说做不成天师,能不能坚强活着都难说。
话落许久,传音符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直至过了时效。
季夏再去送饭,态度好了不少,送到黎行手里也不急着走,目光时不时落到他那半截白发上。
当初醒来后,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根本没有见过黎行,更不知道这头白发居然是因为他。
季夏心里很不是滋味。
瞧他每次用勺子吃饭都很艰难,下定决心后上手握住,“我帮你吧。”
他把粥碗抱过去,舀一勺吹了吹热气递到人嘴边。
黎行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抿走勺子里的白粥。
一个人喂,一人喝,安静的房间里谁都没有开口。
一碗粥很快见底。
喂完,季夏沉默着离开。
从这以后,黎行主动开始试着两人独处时跟他说话,说的很简单,通常问“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有没有鸡蛋”,“已经连喝好几天白粥了能不能换换”一类的。
季夏话不多,每一句都会回。
后来,白粥换成蜜薯,加了鸡蛋和一些清淡的小菜。
黎行嶙峋的脸颊愈渐充盈。
老道士每三天给他检查一次,意外发现情况比他料想中的还要好。
“普通人怎么会好的这么快?”
这愈合速度简直超乎常人。
老道士仔细观察一番,对方又确确实实是个人,揣着狐疑问季夏:“你每天给他送饭看出什么没有?按理说,普通人应该没有这么快的愈合能力啊。”
“他被他哥当了几年试验品,试了很多药。”季夏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老道士一脸惊诧:“他跟你说的?”
季夏没有立即回答,思索一阵继续很平静地道:“他是我前男友。”
“哦,前男友啊。”老道士不以为意,话说出口后脑子才跟着转过来,浑浊的眼镜陡然瞪亮,声音不可遏制地扬上去,“前男友!”
季夏仍是那副淡淡然的样子点头,“对,前男友。”
老道士脑容量又烧着了。
合着捡半天捡的还是熟人!既然如此,他之前……居然能忍这么久都不说。
老道士之前还奇怪怎么最近下雪,反而不见他戴那条手工围巾,原来是正主在这儿。
居然瞒着他。
老道士生气了,然而气不过三秒,又捻着胡须开始无尽感慨:“缘分这东西真神奇,分手了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这说明什么?”
不等季夏开口,他自问自答,“说明连接你们的那条线还没断。”
“林道长。”季夏一说正事就喜欢这么叫他,呼和着冷气望向远处白茫茫的山道,声音些微哽塞:“我们没有结果。”
“什么才叫有结果?”老道士反问他。
“我们寿数不一样,背负的东西也不一样,我已经……”季夏抬手抚在心口,音色轻颤:“已经没有能力再护着谁了。”
妖鬼群不需要一个病弱的万诡之主,人与妖怪能否保持现有的平衡关系也不再是他能考虑的,包括黎行,无论是黎晏清伤了他,还是他伤了黎晏清,对黎行来说都是种负担。
即便之后能和他安定下来,短短几十年过去又只剩下他一个,他不能将黎行同化成僵尸,那对他不公平。
各种角度来看,断了才是最好的办法。
“季夏……”到底背负过多少事,才会把所有事情都往糟糕的方向想。老道士叹口气劝他:“有时候,其实不需要想太多。”
季夏没能很好地理解这句话。
两年来的担心受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务必要把剩下的可能全部想到。
越是这样,就越要远离黎行。
一晃临近新年。
黎行开始尝试着下地行走。
道观里没有现成的拐杖,季夏就用树枝木条做了简易版,除此之外再没有跟他说过话,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
外头风大,黎行能活动的区域仅限于室内,每次都练习的满头大汗,艰难地一步步走到窗边,一眼瞧见院子里扫雪的人。
半边侧脸轮廓分明,小巧的鼻头冻出一点红,唇瓣红而不艳,像极了红番茄又像Q.Q弹弹的草莓果冻,不管哪一种都格外诱人。
黎行甚至产生荒唐的想法,想舔一舔,咬上一口。
他自认不是变态,现在却十分莫名地对一个认识不过半个月的少年产生悸动,还想伤口一直好不了,记忆始终没能恢复,是不是就能住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