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就会立刻反应到身体上。当晚,黎行没有好好盖被子,到早上嗓子开始冒烟。
这次的感冒来势汹汹,更有种扎根的错觉,一直反反复复。躲着他的人再次靠近,不分昼夜守着。
“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黎行急着赶人,无比懊悔自己幼稚的举动,更想不到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他,竟做到这份儿上。
来回折腾几次,黎行彻底安分下来。
退烧后继续加强腿脚锻炼,由一开始的房间慢慢转移阵地到院子里。
破旧的道观院子不大,黎行一点一点慢慢行走,季夏就在一侧默默注视着。
锻炼几天后果真有了些效果,黎行已经能够自己下床,并在拐杖帮助下,一个人走到院子。
季夏这时匆匆找来:“村里昨晚死了个人,我和道长过去看看,饭菜都在锅里蒸着,你若饿了就去吃,我们大概晚饭后回来。”
急忙叮嘱一句,就和老道士踩着积雪下山。
黎行一路送他们到门外,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冷风拂过,想着不能再受凉叫季夏担心,一瘸一拐返回道观。
山下村民突发急病去世,又是位老人,按照当地习俗该停满七日。
傍晚时分帮忙给老人换上寿衣,不禁想起道观里的那个,做完该做的事跟老道士说一声,提前回山。
也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期间,黎行有没有好好听话吃饭,该不会又在院子里待了一整天吧。
季夏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步子跨地越来越急,不消二十分钟抵达半山腰。
此时,笼罩天空的乌云隐隐散开些,漏下数道金黄夕光。
黎行撑着拐杖站在道观门外。看见他,上挑的眼尾浅浅弯起,“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明天还得去。”季夏覆在撑着拐杖的手背上感知温度,问:“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黎行低头看向那只手,顺着徐徐往上,笑容越发灿烂:“听到声音知道是你,等你。”
第57章 “季夏,我喜欢你。可以做我男朋友么。”
心率突然加速,季夏几乎是立刻收回手,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张脸。
“外头风大,进去吧。”
他率先跨进门槛,急走两步停下来喘几息,等脸上热意散去后镇定回头,人正费力地抬起拐杖杵进门内。
走得不是很稳当还去门口迎他。季夏又折返回去,伸出手臂好让他有个支撑点,忍不住叨:“伤没好就别到处蹦跶了。”
“林道长说,适当运动有助于恢复。”黎行身体微微向他倾斜。
靠近了才发现,季夏的睫毛密而直长,在他面前总是低垂着包住整个眼型,偶尔对视也会立马躲开。
黎行不止一次在想,他是不是讨厌自己,亦或是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觉得他很恶心。
说来奇怪,他应该不是那么肤浅颜控的人,却对这个少年抑制不住心动。
就好像本该如此。
喜欢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想抱他,用尽全力抱紧,想亲一亲那张总被他咬住的唇,想……想法越发不堪,头也越来越疼。
直觉告诉他,自己和这位少年应当是认识的,因为某些事,对方一直假装不认识他。
是他做过什么很不好的事么?
晚饭,季夏用村民送的一点猪油浇汤煮面条,再到道观后门外的小菜园里拔两颗小青菜。
浓郁高汤搭配清脆爽口的青菜,加上煎至焦黄的鸡蛋,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口齿生津。
“你吃了么?”黎行正要动筷,见他只端上来一碗面,试着请求:“没吃的话,陪我一起吧。”
季夏帮完忙想起他就回来了,晚饭确实没吃。
既然他这么说,季夏也不推辞,又到厨房盛了碗面。不比黎行那碗,他的这碗既没有小青菜也没有煎蛋,只是光秃秃一碗面,看着极其寡淡。
“吃吧,再不吃面就要坨了。”季夏抽双筷子回来,就见面碗上盖了煎蛋,他倍感疑惑看向对面,无意撞上对方视线又立刻错开,“你还有伤,吃点好的。”
“连续吃好几天鸡蛋,少一顿两顿不碍事。”黎行说着又分给他两筷小青菜。
季夏盯着碗里多出来的小山丘,夹起面条青菜慢慢吃。
饭后,黎行借消食跟着人一瘸一拐到厨房。小小的道观,厨房倒是宽敞,足有一间卧室大小,角落砌着烟囱和土灶,一应器具收纳在墙壁上,柴火也整整齐齐码在锅灶后,菜篮子里还有数只通红的番茄。
住了半个多月,黎行发现少年尤爱吃番茄,生吃,炒熟,凉拌……每顿见的最多的就是番茄,也吃不腻。
相反,他就比较畏酸嗜甜。
这么看,两人口味可谓天差地别。
不过如果两个人住一起的话,他可以加点糖尝试一下——黎行冷不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为什么笃定两人能住一起?等伤好或记忆恢复了,他就要离开这里。
离开……
想到这个可能,黎行心里开始发堵。他不想离开,他想就这样和这个少年一直在一起。
愿望愈来愈强烈,黎行无意识松开拐杖握住眼前的手。
“怎么了?”
清冷声调响起,黎行恍惚回神磕磕绊绊:“袖,袖子没挽好,沾水了。”
季夏抬起手,腕内侧确实沾了点水,他放下碗甩甩手上的泡沫准备重新挽上去,黎行再次伸出手,“我帮你挽吧。”
指尖捏住袖子,不时擦过手腕内侧温热细腻的肌肤,滑滑的,比前几日吃到的豆腐还要滑嫩。
黎行悄悄瞄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眼前蓦地划过他咧开嘴,肆意开怀的笑脸。
每一幕都格外生动,都比现在开心快乐。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笑的?
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到脸上,季夏挽好袖子,侧跨一步跟他保持距离,将剩余碗筷洗干净,又往大锅灶里添了满满一锅水,坐到后头生火。
火光印照脸颊,烘地那双藏在睫毛下的眼睛亮闪闪,好似在发光。
黎行拄拐慢慢走着,偶尔瞟两眼灶膛后的人,轻咳一声开口:“村里热闹么?”
“大家都去帮忙了,和城里不能比,放在这种小地方算很热闹了。”季夏有一答一。
往灶膛添两根柴火,似想到什么,跃动火光的眼睛再次垂下去,多了些话:“那户人家,丈夫几年前就病了,完全是数着日子过活……这样一眼望到头的人生,给活着的人能留下什么?”
往后漫长岁月里又只剩下那一个人。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他回来时,黎行就隐约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撑着拐杖靠近灶膛,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非要说留下什么,大概就只有回忆吧。不管是好的坏的,回忆的时候就是想起他的时候。”
“不觉得痛苦么?”季夏难得接他的话。
“如果是痛苦的回忆当然只能带来痛苦。”黎行借着烘手再次靠近,“但我觉得,回忆里不仅仅只有痛苦,还有美好的过去。退一步来说,就算只剩痛苦,那也该往前看,不是谁离了谁就真的活不下去,日子依旧继续。”
季夏望向他那头半白的发,心说:这话真是没有一点说服力。
他要是真如自己说的那样豁达,也不会这样了。
季夏及时终止这个话题,烧开水倒一半进木桶,另添些凉水拎进房间。
打湿两块毛巾,一块给他自己擦身前,另一块碍于他左手还伤着,给他擦后背。
往常道观里还有其他人在,擦背不过一件寻常小事,今天许是两人独处,屋内热气缭绕,温度也好似跟着升高几度。
黎行单手擦完胸前,低头一看,赶在人转过来前将毛巾搭在大腿上。
万幸季夏没看见,不然指不定怎么骂他了。
山下法事一连七日,季夏每天早出晚归,总会带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回来。
留一部分过年,剩下的全都给黎行,饭桌上也不再继续沉默,偶尔会说两句村里的事。
老道士给看了风水宝地,几日后葬上山,到时候会绕到道观参拜。
“你若嫌吵,就待在房间里,他们不会进去的。”季夏提前说明。
老道士没有瞒着村民,大家都知道道观里来了个养病的人,虽也会好奇问东问西,却不会擅自叨扰。
黎行边应好,边将蔬菜沙拉里的番茄挑出来给他。
给了番茄,季夏对他的态度明显比之前好很多,晚上擦背也更加卖力。
微凉的指腹不时划过脊背,酥酥麻麻,引得黎行全身颤栗,身前就算盖着毛巾也快挡不住了。
他对季夏的欲.望与日俱增。
“还有几天过年,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去村里买……”季夏忽然从他身后转过来,余光先扫到他的异样。
黎行捂地更紧了,开口成了结巴,“我,我没什么,没什么要买的,你,你不用管我。”
“很难受么。”
黎行心猛然跳漏一拍,盯住他形状完美的唇艰难吞咽口水,决意跟随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试着拉动季夏的手一路向下,声线藏不住地喑哑:“很难受。帮帮我好不好。”
雾气洇湿的眼睛被一块热毛巾盖住。
感官无限放大,黎行清楚感觉到那只手握住了。
“季夏……”
缓慢挪动的手微顿,又若无其事继续。
房间里的灯亮了半宿,木桶里的水也早已凉透。
从这之后,黎行表现地越来越明显,以往都只是偷瞄,现在已经光明正大,毫不掩饰他对季夏的喜欢。
季夏却总是淡淡的,避而不谈那天晚上的事,除了很少再跟他肢体接触,一如往常。
好似那天只是他做的一个旖.旎的梦。
黎行陷入极度不安,此后时刻都在担心这样的越界,季夏会跟他越走越远。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怀揣着这种毫无安全感的担忧,直到村民送葬上山,黎行听话的没有外出,只透过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得知外面来了很多人。
“最近几天都是大晴天,隧道用不了多久就能通了。”
“正好赶上过年,还能进城买点年货去。”
“诶!该说不说,刘大哥也太不巧了,这个年都没熬过去。”
“嫂子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她啊,心里早料到了。”
“对了,季夏你今年也不小了吧。”
“路通了以后,跟姨进趟城呗,正好姨有个外甥女,跟你年龄差不多大。”
西侧屋里传来木棍落地声。
黎行耳边一阵翁鸣,再听不进其他话。
不知道是怎么熬到外头那些人都走了,打开门,院子里只剩季夏,林道长进了大殿。
他松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
季夏正往厨房运土豆和胡萝卜,“今天可以做个地三鲜,再蒸条鱼……”
“我喜欢你。”院内吹进一股冷风,黎行走近两步咬字清晰地再道:“季夏,我喜欢你。”
他笑着问:“可以做我男朋友么。”
箩筐坠地。
季夏愣怔许久,不禁想起两年前在那家便利店里,初次见面时黎行也曾这样说,这样问过他。
他当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此后一段时间过得很快乐,也带来了莫大的痛苦。
季夏再次错开他的视线,蹲下捡着散落一地的土豆和胡萝卜,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一天好像就要过去了站起身,嘴角晕开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笑。
“可以,让我考虑几天么。”
黎行一度以为没有结果,话出口后就在后悔,会不会给他带来困扰。
相比之下,这个回答已经算很好了,至少他没有完全拒绝。
“好,你慢慢想,无论什么结果都好。”
有一个好身体才能更好的追季夏。
拄拐练习一段时间后,尝试丢掉拐杖,不跑不跳的情况下正常走路已经没有问题,骨折的左臂也养得差不多了。
黎行主动给道观帮忙干些杂活儿,打扫房间、内院,准备迎接新年。
万幸年前两三日,隧道总算通了。
每隔两小时就会有一辆公交从县城开到村口,大部分村民都会集中在这几天早上赶去城里买年货。
车上人潮拥挤,气息浑浊混杂,毫不夸张的说甚至可以闻到前面人头油味。
老式公交车吭哧吭哧,又因路面还未完全融雪偶尔打滑。
握杆和拉环都离自己太远了,季夏不禁跟着车身前后晃动,眼看要向后倒,腰间蓦地环过来一条手臂,扣着他往怀里靠。
“你干什么!”季夏轻吸口气小声急呼。
这可是在车上,旁边还都是村里人,万一被看见……
“我看你站不稳。”黎行嘴上说着“对不起”,手却没松开过。
随着车身又一阵晃动,夹在季夏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
灼热呼吸喷洒后脖,整整两小时车程季夏都没敢回头,直至车辆驶入县城,埋下去的脸好似刚蒸过桑拿,脸颊连着耳垂一路红至颈间,莫名地想让人趁机咬一口。
黎行克制再克制,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视线从那截纤细的后脖上移走。
车辆这时晃晃悠悠停下。
乘客们陆续下车,黎行也赶在季夏掐他前收回手。
一离开狭窄逼仄的空间,季夏舒了口气,弥漫开来的燥热和紧张随之消散,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前往附近农贸市场。
这里一如既往,更因过年多添几分热闹。
甫一进去,熙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震耳欲聋,说话都要不自觉加大音量。
再路过生肉摊和水产池,季夏已经能够做到从容不迫,面对一地血水也能坦然绕开。
三个人的年货不需要备太多。
老道士很少沾荤食,肉鱼一类可以少买些。酒必不可少,季夏给他买两瓶好的,又给打了满满一桶五斤装的。
除此之外,买最多的还要属番茄。
季夏对番茄挑得格外仔细,每一个都要颠来倒去反复看,买了整整二十斤装背篓里。
“你有什么想吃的?”买完番茄,扭头问黎行。
“我……”
“季夏,来买年货啊。”
黎行刚出声就被一道洪亮的嗓门儿打断。
二人同时看过去,是村里的一个大娘,似乎刚烫完那头小卷毛,就这么会儿工夫,一连抬手托了不下四次。
极具辨识度的声音,让黎行立刻想起前不久隔着房间听到的话。
就是她,有个外甥女,想介绍给季夏。
黎行无意识侧过身,明显不是很欢迎对方。
大娘没有半点察觉,看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到季夏脸上。
“是啊,来买年货。”季夏含笑应声,接过话多说两句:“冯姨烫头发了么,真漂亮。”
没谁不爱听好话,大娘更不例外,闻言又托两下卷翘的发尖,扬起富态圆润的脸颊,“我也觉得还不错。这不,一年到头,怎么也得捯饬捯饬。”
她每说完一句停下,黎行都要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她提起给季夏介绍对象的事。
握住背篓的手一点一点攥紧,赶在对方再开口前,指着远处的炒米糖,对季夏近乎撒娇:“我想吃那个。”
一句话引来两人注目。
大娘以一句“你们逛,我去买点年货”结束话题。
等人七拐八弯进了农贸市场里头,瞧不见身影了,黎行方才松口气。
结果回头就见季夏正盯着他。
“冯姨人很好的,上次你吃的胡萝卜就是她送的。”
季夏明显感觉他在防着大娘。
为什么?
黎行和冯姨之前应该没见过面。
“人好,不妨碍给你介绍对象。”黎行鼓起腮帮嘀咕,见他还没有意识到,直言:“上次村里人送葬上山到道观歇脚,这位大娘逮着要给你介绍对象。”
“所以呢。”
黎行吸口气,一不小心呛进肺里猛咳几下,季夏忙给他拍了拍,就听人垂丧着脑袋道:“我不想你去相亲。”
轻拍他背部的手迟迟没能落下。
季夏抱着手收回去,半天再问:“你只听到这个?”
黎行耷拉着点点头。
他其实没有资格去过问季夏的事,比起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他,找个更好的人没什么不对,但即便这样宽慰自己,还是会很不甘心。
“那天……”季夏隔着遮阳帽,眯眸望向自云端漏下的一泄金光,缓缓道:“我拒绝了。”
“拒绝!”黎行极好哄,一句话就乐得他找不着边了,冷却下来又小心翼翼问:“是因为,因为我……”
“快到中午了,还有一点年货,买完赶紧回去吧。”季夏没让他把话问完,大步走在前头。
最后给他买了一手提袋的炒米糖。
赶着中午的一班车返回村子,抵达道观早已过了中午。
季夏白天很不适应,又背了很多很重的东西,寻常只需一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半小时还没到。
“还重么?再分点给我。”
黎行的背篓早已装满,这对一个病人完全是超负荷。
季夏摇头,坚持自己背上山。
抵达道观已是下午两点,老道士在门口转悠了好几回,远远地终于瞧见两人,大步迎过去,“哎呦!怎么买这么多。”
他往背篓里瞄一眼。
好家伙,满满当当都是红番茄,这是要囤着过冬啊。
“买这许多做什么?路通了,又不是不能再去买。”老道士嘟嘟囔囔。
季夏一路背回厨房放下,余光瞟向随后进来的人,“我想做番茄酱。”
番茄酱……
黎行放下背篓,眼前恍惚出现一幕陌生的画面。空荡荡的房间铺满大红番茄,他站在灶台前熬煮着一锅番茄酱。
是他之前的记忆!?
老道士拿到酒,美滋滋地跟三清祖师爷画像喝去了,季夏将所有番茄平铺到桌上道:“帮我一起做吧。”
熬煮番茄酱是道非常巨大的工程,此前还需要仔细清洗切块。洗了没几下,季夏手就酸得不行,反观黎行要游刃有余许多,好似重复过上百遍这个过程。
季夏停下来望向案板前认真切块的人,清洗番茄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下,突兀出声:“如果我不是人,你还会喜欢我么。”
话落,厨房诡异地安静下来。
黎行刀尖骤停,疑惑回头。
季夏不躲不闪直视他,少见地笑了,“我是僵尸。”
夜幕早已拉开,那双弧形完美漂亮好看的眼睛里,正幽幽闪着红光,季夏没有任何预警长出两颗乳白尖牙,再问他:“僵尸,你也喜欢么。”
黎行似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季夏又若无其事收起尖牙恢复正常,敛眸继续清洗番茄,“没关系,之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给我一晚上的时间考虑。”黎行急急插话:“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就好。”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厨房里很快只剩季夏一人,坐在一盆泡水的番茄面前,捏烂两只后继续完成没干完的活儿。
直至窗外曦光大亮,季夏切完所有番茄,锤了锤僵硬的腰背,擦干净手后默默回墓室,躺进棺材盖上。
他早该想到的。
没有那些甜蜜的回忆做基础,身为普通人的黎行不可能接受他。
……他到底还在妄想什么。
季夏侧身蜷缩着,忽然觉得棺材里好冷,冷的他止不住发抖。
他不去想了,不想了......
“季夏。”
不想再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季夏。”
不想再见任何人,就这样让他一直睡下去吧。
“季夏!”
棺材板被人粗暴掀开。
亮光渗透进来,季夏睁眼斜上去,半白的头发强势闯入眼中。
黎行趁他愣神将他捞坐起来,摸了摸手又去摸脸,“怎么睡这儿?不冷么。”
“习惯了。”季夏弯下手指蜷着,尽量保持镇定:“你怎么来了。”
“我问了林道长。”黎行抱住他的脸托起,目光不偏不倚,“说了让我考虑一晚上的嘛。”
季夏挣脱他的手偏开头,“我不想听。”
“那好,我不说。”
黎行隔着棺材,矮身吻住被他紧咬的唇,一手紧紧抱住人,另只手扶着季夏后脑加深这个吻。
亲了不知道多久。
松开时,整间墓室不断回荡着两人粗重喘息。
季夏刚歇口气,转头再被人吻住。
唇齿间隐约漏出几个字:“僵尸,也喜欢。”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黎行还是同样的选择。
逮着季夏化身亲亲怪,直至那张唇红肿得暂时无法见人,被季夏甩一巴掌停下。
离开墓室,天早已黑了,厨房里切成块的番茄酱都已经熬成酱装进一袋一袋。
“我加了点糖,你尝尝看好不好吃。”黎行献宝似的。
季夏就着他的手尝了两口,跟从前的味道一样。
和他这个人一样。
黎行一包接一包喂着,用番茄酱堵住他的嘴,将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我不知道过去的我是个怎样的人,和你又有怎样的交集,我只知道现在。我喜欢你,和你是不是僵尸无关。”
同样的话,季夏听了两遍。
年三十早上,天还没亮。
老道士先到大殿扫尘,仔细擦拭裱着祖师爷画像的裱框,后奉五供,即香、花、灯、水、果。
肉疼地倒了瓶好酒,画像前絮絮叨叨:“这些可都是季夏准备的。祖师爷,您在天有灵,来年可一定得保佑他啊。他虽是僵尸,没害过人也没吸过血,还为妖族、人族做那许多,够多了……”
老道士话密。
说到太阳初升,后脑勺猛地前倾,不知被谁打了一下。
他揉了揉,昂头望向祖师爷画像,估摸祖师爷嫌他话多听不耐烦了,作揖离开大殿,转身却见黎行不声不响站在门外,目光越过他探向殿内。
老道士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供案后仅一幅祖师爷画像再没有别的东西,他看得应当就是画像。
莫不是他没擦干净,还有哪儿脏的?
不可能啊,拢共就那么大块儿,还有哪没擦?
他再转过头,原本站在门口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摸不见了。
道观以北,草木掩映深处藏着一扇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木门,打开之后就能通往地下墓穴。
墓内昏暗无光,仅靠两侧明明灭灭的鱼油灯照亮前方。
黎行沿石路前行,影子透射石壁慢慢拉长、偏移,最后彻底消失。
走过长到没有尽头的甬道,拐过弯就到了主墓室。
数十层石阶上,价值千金的金丝楠木棺盖没有完全合拢,季夏白天就躺在里头。
黎行一步步走上去,站定棺材前伸手探了探他鼻息,温热气息羽毛似的喷到指尖。
他烫手般收回,犹豫片刻再次触碰季夏,指腹轻轻剐蹭着脸颊,从眉骨到鼻尖一路下滑,最终停在殷红的唇上。
不含丝毫力气摁压,来回两次,抱着那张脸俯身吻住。
尽管已经竭力克制,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咬了一口。
好在季夏睡着后不易醒,更别提受伤之后,就算老道士在他耳边吹唢呐也能安然入睡。
因此也不知道,黎行低声唤了他多少遍“夏夏”。
季夏醒来时,黎行早已返回道观,在老道士指挥下,杀鸡宰鱼,拔毛刮鳞。
“刮的很干净嘛,以前没少干吧。”老道士理所当然地坐一旁躺椅上监工。
黎行手里动作一停,瞥见季夏过来,朝老道士笑了下,“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不过我想,我的厨艺应该不错。”
“是嘛,那今晚的年夜饭就你来掌厨。”老道士极其随性。
黎行愣怔片刻,应好。
入夜后不久,道观上空缓缓飘升一缕炊烟,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完全轮不到季夏动手。
无事可做,他就拌了些杂食喂给道观附近的野狗野猫。
半山腰望出去,山脚下灯火连成一片,山风带着家家户户的饭香四面吹来。
听冯姨说,村长家今年添了个胖小子,过年会放烟花庆祝,想必很热闹。
喂完猫狗,季夏再回去,短短时间,黎行就已经做完了三道硬菜,正在灶台前不断翻炒菜心。
热气熏得紧绷的侧脸通红,零下温度,额上的汗珠却粒粒分明。
季夏捏着纸巾过去给他擦。
黎行立马停下来,头往他那边伸了伸,一副“生人勿近”的侧脸明显柔和下来,“马上就能吃饭了。”
“还有两个菜我来炒吧,你去歇歇。”季夏就要接过他手里的锅铲。
黎行看眼门口,老道士正好不在,趁机又亲他一口,“这里烟味重,出去摆好碗筷,给林道长倒上酒,我这边就好了。”
本打算帮忙,结果被哄了出去。
季夏也不强求,扭头去找老道士,菜还没到,人先自己喝上了。
瞧见他来,倒上酒招招手。
“季夏啊。”老道士明显喝了不少,打着酒嗝儿东倒西歪,舌头都大了,“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下山么。”
季夏抿口辛辣刺激足有56℃的纯酿,垂着脑袋不说话。
老道士也不需要他说,自顾自嗤笑:“真以为我是买不起番茄才叫你下山么?就咱们这个道观,买不起番茄了,砸锅卖铁,我林不为也不可能真因为这个赶你走。”
“当时我想啊,你不能老待在山上,也得到山下走走,见见外面的世界,接触接触其他人。”老道士说到这儿,将杯中剩余的酒一口全闷,突然呜呜咽咽:“没想到,下的这趟山竟让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老道士酒量其实并不好,两杯下肚就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骂他小没良心,发生这么大事连个电话都不知道给他打一个,一会儿又说对不起,后悔当初让他下山,要是一直待在山上,也不会遇到那些糟心事了。
老道士一直对他受伤这件事耿耿于怀,将大半责任都归咎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