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序咬着烟蒂礼貌性侧身,微微偏过头半阖眉眼让对方把烟点燃,在散开的淡淡烟雾里和人寒暄:“有个案子,去了趟看守所。”
这在这群人里是常事,他们见怪不怪,顺着聊起了不久前颁布的看守所会见新规。蒋序简单介绍了一下何巍,就让她稍微离远一点。
何巍第一次来这种社交场合,还不太习惯,闻言如临大赦,找个闻不到烟味的地方打游戏,一局刚打完,那边已经开始上菜。
穿着改良中式旗袍的服务员上完菜又帮忙倒酒。何巍酒量不好,不爱喝酒,但桌上不管男女都没主动拒绝,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先提。眼看酒一路倒到了她这里,服务生刚去拿杯子,一旁的蒋序先抬手,替她微掩住了杯口。
“小丫头刚毕业,不会喝酒,给她拿瓶果汁吧。”
桌上有人看过来,人家师父这么说了,识趣的也不会非要劝酒。有一位女律师开口打趣:“蒋律师长得帅还怜香惜玉,怪不得是申城刑辩一枝花。”
众人哄笑,旁边的律师问:“为什么是一枝花不是一棵草?”
女律师还没回答,旁边有人一语道破:“蒋律师这姿色,一棵草不足以概括。”
蒋序微微一笑,由着他们打趣。一群人边吃饭边聊天,酒过三巡,聊来聊去都围绕着法律、案子、当事人。在场的很多都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很多案子何巍没听过,有些案子何巍只在法制栏目里听过,简直大开眼界。
一顿饭过半,何巍还隐约觉得自己想错了——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师兄也是不会社交的i人,现在才发现,不会社交和不喜欢社交是不同的。
蒋序一般不主动说话,有人问他意见时才会回答,语言和表情似乎都很专注,交流起来也很巧妙,总是能给人留下接话的空间。总而言之,就社交来说,对方算是从容不迫的。
但一旦没有人和他说话的空档,蒋序又会变得很安静,微微垂目,好像也没有在听别人交流。
酒杯空了又添,一群人聊来聊去,聊到了隔壁市前不久轰动一时的1107杀人案。
被害人程某,男,55岁,于某日下午离奇失踪,尸体在十天后,也就是11月7日被人于鱼塘发现。经过专案组半个月的调查,昨天此案于昨天公布,程某妻子冯某具有重大犯罪嫌疑,已被刑事拘留。
“妻子杀夫案,丈夫杀妻案,都一样,这两年的社会热点案件。”席间有律师道,“激情杀人的背后更多的是积怨杀人啊。”
“数据统计杀妻案的数据是杀夫案的八倍。”有女律师立刻反驳,“别一概而论啊。”
有人插话:“除了这几年这些案子多了,其实还是互联网时代了解信息渠道太多了,这类案子更容易被人知道。”
“这倒是。”郑昆听着他们讨论,喝了一口酒,脸上已经有了醉意。
“我当年还是警察的时候也参与办过一起杀夫案。在当地也挺轰动,就是传播没那么广,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在宁城。”
就在下一秒,何巍听见旁边传来汤匙撞到盘子轻微的声响。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发现蒋序目光依旧落在前方,但明显和刚才不一样了。
他脊背很直,面无表情,看起来很正常,但握着汤匙的手却半晌没有动作。
像是……整个人都在一瞬间僵硬了。
“趁丈夫酒后沉睡,妻子拿剔骨刀捅了丈夫12刀。”
除了就坐在旁边的何巍,没有人察觉到蒋序这细微的变化,都在听郑昆说话。
郑昆比了一个手势,重复了一遍:“整整12刀啊,我没去现场,只是看的照片,嚯,三天没胃口吃肉。”
席间问:“什么原因,后来怎么判的?”
郑昆摇摇头。
“不是我主办的案子,我也就是瞅了两眼——判?女方杀人之后跳楼自杀,当场死亡。这还判什么,直接公安结的案。”
他终于想起来,转头去看蒋序。
“蒋律是宁城人吧,听过这个案子吗?”
蒋序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看向郑昆,似乎反应了一下对方在说什么,片刻之后才回答,却没有说知不知道,只是低声反问:“是吗?”
这回答理所当然被郑昆理解为不知道,一挥手:“嗨,也是。10年的事了,你当时估计还在高中呢。”
一群人的话题又到了婚姻法,在形形色色的讨论声里,何巍看见蒋序终于松开汤匙,面无表情的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聚餐结束时,蒋序已经有点醉了。
这么多年他的酒量依然没有变得特别好,胜在酒品不错。感觉到自己醉了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控制自己少说话,举止和正常时候也差不多,所以一般人并不太看得出来他喝醉。
今晚也是一样,喝了酒没办法开车。他和何巍到了路口,看着对方打了车,还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等人走了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
他一毕业就到了申城,律所就近租了一套两居室,一间书房一间卧室。客厅又大又空,只放了沙发茶几,用乔合一的话说鬼来了都不知道藏哪儿。
唯一的好处是风景。落地窗外满目含翠,两棵香樟树繁茂又生机勃勃,看出去的时候会恍惚自己住在宁城。
回来得太晚,再美的树景也藏进了夜色里朦胧不清。蒋序也无心看景,匆匆洗漱后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也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也许是因为今天聚餐突然被人提起了一点往事。蒋序今夜梦境混乱不堪,居然梦见了很多破碎凌乱的过往。
他梦到自己高二那个暑假,和蒋正华一起接了外公外婆到宁城。父子俩忙前忙后的陪着体检完,确认没什么大事,又把老人带回家。蒋正华在后面扶着外公,让他先把老人大包小包的东西拿上去。
记忆里的那天明明天气晴朗,但在蒋序的梦里,天气阴阴沉沉。楼道里光线昏暗,走到二楼楼梯口,池钺家里的门恰好从里打开,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蒋序猝不及防,一下子愣住了,站在楼梯上抬眼去看对方。
个子很高,体格宽大。但有点驼背,因此看起来整个人没什么精神。他转过头,一张脸上布满沟壑,目光落到蒋序身上。
那双眼睛浑浊发黄,夹杂着细细的血丝,看得人很不舒服。对上蒋序的眼神,男人先冲他咧开嘴角,声音沙哑:“楼上的?”
见蒋序点头,他指了指池钺家门,很熟稔地开口:“有时间下来玩啊,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
蒋序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白。他听见对方说:“我儿子叫池钺,认识吗?”
蒋序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站在原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脑子里一片混乱。明明是八月,他却感觉气温低得刺骨。下一秒,二楼的大门再一次被拉开。
池钺站在门口,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男人,里面压着很多情绪。片刻之后,又转头看向蒋序。
蒋序第一次听到池钺用如此生硬的,带着不容辩驳的命令式语气和自己说话。
“上去。”
蒋序心脏狂跳,挪动脚步乖乖往楼上走,侧身路过两人时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池学良上扬嘴角慢慢放下来,脸上表情变得冷漠。他好像闻到了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熏得人想吐。救护车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
慌乱中蒋序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再抬头却又不是在楼道里,而是在傍晚的车站。
LED屏上显示“绍江至宁城正在检票”,检票口只剩下了自己和眼前的池钺。
池钺把手里的书包递给蒋序,目光和语气都一样的温柔。
他说:“进去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广播里一遍一遍催促着旅客尽快上车,蒋序听见自己声音混在里面,清晰且镇定,握着书包带子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池钺看了他很久,目光突然变得很哀伤。他凑过来亲亲蒋序的额头,然后开口——
蒋序猛地惊醒,身上全是冷汗。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香樟树的影子带着细碎的阳光投进客厅,偶尔还有两声鸟叫。蒋序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要10点。
虽然他已经不需要按时打卡坐班,但睡到这个时间的情况还是很少。一夜的梦让他精疲力尽,回顾了一下自己今天没有预约,干脆放弃了赶到律所的打算,决定泡个澡。
这一泡就是半小时,蒋序差点又在浴缸里睡着。等他吹干头发穿着浴袍出来,客厅里的手机已经有了两个未接电话,显示的联系人是黄主任,是中颂律师事务所的主任。
蒋序心说自己难得偷懒一次难道就遇到了突发案子,接起电话,那头的黄主任语气倒是不慌不忙,客套道:“蒋律,在外面跑案子啊,有时间吗?”
蒋序不置可否,问:“怎么了?”
黄主任这才娓娓道来。
中颂除了刑事,民商一样在行业前列。其中有一家地产公司和事务所有长期合作,事务所负责他们的法律业务咨询和委托。
本来这种事和蒋序这个专做刑事的没什么关系,但这家公司老板姓林,年逾五十,有个20岁的独生子叫林伽。前天晚上出去喝酒,不知道为什么和人起了冲突动了手,把人打了。
“我们也第一时间确认了,不是特别严重。但对方挺生气,直接报警了。”
蒋序问:“对方还手了吗?”
“重点就是人家大学生还挺懂法,没还手,直接报警,当晚就验了伤。”
“伤情鉴定出来了?”
“出来了,轻微伤。”
黄主任絮絮叨叨,说得很婉转:“现在这个情况就是我们愿意赔偿,但是对方不太同意调解。你也知道,这几年打架斗殴的案子可大可小。周总就希望赶紧解决掉——赔偿金不用担心,主要是希望你能走一趟,帮忙做做调解工作。”
这种案子实在太常见,律所任何一个刑辩都能处理。但这位一年给律所七位数,既是熟人也是客户,于是直接找到了蒋序头上。
蒋序思索片刻,回答:“下午让当事人在办公室等我。”
下午林少爷开着跑车姗姗来迟,一头金发简直晃人眼睛,迟到了半小时还摊在沙发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蒋序耐着性子问了他几个问题,对方回答得心不在焉,一会儿说忘了一会儿说记不清,还率先不耐烦起来。
“问完没有,我待会儿还有事,再给你十五分钟。”
蒋序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冷冷回答:“没关系,拘留所探视时间半小时,到时候我们再详谈。”
估计没听人这么说过话,对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得出来很想发火,但对上蒋序那张脸,还是忍气吞声道:“那你能不能保证成功解决?”
“那你不该来找律师,该去找法师。”蒋序开始收拾东西。“让他帮你算一卦能不能成功解决。”
林伽的气焰被两句话怼得消散大半,看见蒋序一副准备走人的样子,终于急了。
“你什么意思,你收了我律师费,现在不管我啊。”
“律师费不是你交的,是你爸。”
蒋序站起身扫他一眼:“我会退给他的。”
林小少爷怔怔看着面前这张脸,刚才的狂妄不复存在,变得垂头丧气,哼哧半天才小声说出一句:“我错了行了吧。”
蒋序没心情在这跟他演浪子回头金不换,他看了一眼时间,语气官方:“我待会儿还有事,再给你十五分钟把事情讲清楚。”
这次小少爷不敢造次,老老实实把事情说清楚了——同一家酒吧,进出时对方不小心撞到了林伽,踩脏了他全球限量200双的LV球鞋。
“你知不知道我那双鞋绝版了!我觉得那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蒋序简直无言以对,深吸一口气问:“派出所有通知下一次调解的时间吗?”
林伽一脸茫然,蒋序直接放弃沟通,打电话联系派出所,找到承办民警确认具体情况。
对方是申城一所大学的大三学生,被打伤了头部和下巴,确实不怎么严重。但估计是气不过,扬言一定要林伽蹲两天。
蒋序聊了许久,又请民警帮忙转达赔偿态度和调解意愿,希望能和对方当面沟通。
民警挺好说话,估计也不想把案子弄复杂,答应帮忙转达,又存了蒋序的电话。
第二天一早,民警电话过来了,说对方在犹豫,估计觉得自己还是学生拿不定主意,已经通知了家属。家属同样没同意谅解,但同意由派出所这边会安排双方进行会面,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三点。
当天蒋序提前十分钟带着林伽到派出所,叮嘱对方少说话在旁边当吉祥物。对方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害怕进去还是害怕蒋序,脸上还有点不服气,却没还嘴。
调解室里放着棕色的长桌,民警给他们倒了水,等待另一方当事人。
蒋序握着纸杯,在脑子里整理待会儿见面时的调解思绪。可能是调解室太小,突如其来的,他胸口有点闷,总感觉心慌意乱。
他归咎于昨夜没睡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让自己轻松一点。
调解室的门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先进来的是一个20来岁的男生,额头青紫,下巴贴着纱布,很明显就是踩了林伽鞋子的那位当事人。
他踹了一脚旁边打游戏的林伽的椅子,示意对方一起站起来。刚起身,对方身后有人跟着进了调解室。
对方穿着大衣,个子很高,眉眼冷淡。一抬眼,平静的目光和蒋序正正对上。
蒋序脑子里“嗡”的一声,幻听出无数钟鸣。
他脸上血色褪了大半,僵在桌前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纸杯被攥得有些变形。
对方看到蒋序,也骤然停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微变。
承办民警随后进来,莫名其妙看着站着的四个人:“干嘛呢,坐啊。”
蒋序被这一声叫醒,他放下手里的水杯,动作有些发抖,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转身出了调解室。
旁边的林伽猝不及防,火急火燎地跳着跟了出去:“什么情况?!”
“这案子我做不了了。”蒋序说。“我会退律师费,会让律所重新指律师负责——这部分钱我来出,对不起。”
到了调解室临时反悔,毫无疑问是行业大忌。林伽差点被气吐血,想骂你耍我玩呢!话还没出口,他发现蒋序在发抖。
不是那种剧烈的抖动,而是像天太冷了打寒噤,整个人轻微发着颤。
林伽懵了:“你……怎么了?”
蒋序还没说话,背后有一道男声传来,低沉悦耳。
他说,“蒋序,好久不见。”
徐明洲跟在后面,一脸茫然。
他虽然在名义上要叫池钺表哥,但是从小到大几乎很少有联系。据自己爸爸说,当初小姑离开家去绍江读卫校,又在那里恋爱成家,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爸爸后来说他是不太同意她这桩婚事的,觉得太远了不靠谱。但女大不由人,兄妹俩吵了一架,也就随她去了。
这些都是他爸酒后闲谈时说的。相隔得太远,兄妹俩关系自然就淡了。唯一有一次对方主动联系自己,是请自己帮忙问问在宁城有没有好的高中。
自己爸爸以前在宁城打过几年工,但还是结婚前的事了,也不太清楚,托人帮忙随便打听了一下,还问姑姑是不是要搬到宁城。
姑姑含糊其辞,只是说要过去住一段时间,爸爸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一年多以后,姑姑家就出了事。
当时徐明洲不到10岁,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只记得当时家里父母好像都很慌张,经常在一起关门说话。自己爸爸出去了几天,带回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姑娘,让自己叫表哥表妹。
还带回了自己那位姑姑的骨灰,说要葬进祖坟。
好像当时很多远远近近的亲戚不同意,说是姑姑是嫁出去的,加上死得不吉利,名声不好,不合适。
这种时候表哥会让小表妹先去睡觉,然后坐在一边听着他们讨论,不置一词,神色看起来冷漠得有点恐怖。
到底是血浓于水,最后自己的爸爸一锤定音,不顾反对坚持把姑姑安葬了。
仪式结束的第二天,表哥留了一笔钱,独自带着妹妹走了。
自己妈妈偶尔和人聊家常说起这些,还有些惋惜:“当时我还和池钺说,他刚满十八,还要读书。要不把芮芮过继给我们带着,我们就当给明洲生了个妹妹。”
“结果池钺还没说话呢,芮芮在旁边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哭就哭吧,也不敢吭声,拽着他哥的衣服不敢放,生怕她哥烦了把她留下来。”
“最后池钺那孩子摇摇头,和我说‘舅妈,我会养她的。’我一想也是,爹妈都没了,再把兄妹俩拆开,那不是太可怜了。”
再后来,池钺隔一两年会带着池芮芮回来一次,替徐婵扫墓。自家也就见池钺兄妹俩那么一次,听对方说自己考上大学,毕业,在申城工作。池芮芮又在哪里念书,成绩如何。
自己考上申城的大学,报道时池钺还开车来接过自己和爸妈,给自己转了一个挺大的红包——但大学这两年他们也就这一次。
要不是这次的事,徐明洲也不好意思联系池钺。
他有点心动对方提出的赔偿金额,但又担心对方是找了律师给自己下套。不敢联系爸妈,同学又和他一样没见过这种世面,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池钺最合适。
给池钺打电话的时候徐明洲还挺忐忑,打了好几遍腹稿。没想到池钺只是略微思索了几秒就同意了。
徐明洲心里隐约明白,对方还在感谢自己爸爸当初力排众议让徐婵安葬的恩情。
结果刚进调解室,他就发现自己这位表哥和平时不一样了。
在他的印象里对方情绪一直冷冷淡淡,很少有什么情绪外露反应。直到刚才对面那个律师突然站起来出了调解室,徐明洲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玩的什么把戏,旁边的池钺反应过来,紧跟着转身冲了出去,因为太急,还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徐明洲不明白池钺,应该没有人明白此刻的池钺。
他那么狼狈,像是走了很多路,毫无预设,猛然在某一瞬间撞进了漫长的岁月里。
更狼狈的是蒋序。
冬天的阳光不是很温暖,寡淡得只是惨白的光线。寒风刮到蒋序脸上,像是毫不留情的一刀,让他从如同被冻僵的状态清醒。
好久不见。
的确是很久,满打满算,上次见面之后,今年已经步入第十年。自己不是十八岁的蒋序,对方也不是当年的池钺。
他们中间隔着十年无法跨越的鸿沟。
蒋序被冷风迎头一吹,才发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了。
旁边是自己的当事人,后面是自己今天的调解对象,旁边还有承办民警。现在是在派出所的院子里,自己作为律师,实在不该控制不住情绪。
他闭上眼几秒又睁开,调整好表情,转过身去面对身后的人。
池钺长高了,也瘦了。五官轮廓利落分明,多了成熟男人的俊朗。
蒋序对他点头,说:“好久不见。”
语气淡然,表情冷静,如果不是大衣兜里的指尖还在发颤,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正常。
林伽终于揣摩出来,问:“搞半天你们认识啊?”
蒋序简略回答:“高中同学。”
他不再去看池钺的脸色,转头望着林伽,语气也恢复了镇定。
“你看到了,我和对方认识。虽然调解不需要申请回避,但有些当事人还是会介意此类情况,担心律师因为这种原因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权益。”
蒋序顿了一下:“我可以替你重新找律师来沟通,律所还有——”
林伽瞪大眼睛打断他:“靠!谁说我介意的,我不介意!”
蒋序家下来的话一时卡住了。
林伽有点抓狂:“这几天我都跟你把事情都说清楚了,现在换人我又要重头来!谁管你和对面是不是同学,就是前任也得给我解决了!”
他说完才发现蒋序和对面都是男的,这个比方好像不合适,却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蒋序肯定明白他的意思。
旁边的承办民警也听明白了,一听到认识,都来不及为刚才的事生气,连忙道:“又没到法庭,回避什么。熟人就更好了,大家好好聊好好说,争取把这件事解决了,先回调解室。”
毕竟不严重的治安案件,调解永远是最优选。一群人重新到调解室坐下,蒋序刚才的的水杯还在桌上,纸杯有点变形,有几滴水洒落在四周,溅开波澜。
蒋序收敛情绪,和对方一条一条商讨赔偿调解事宜。
这件事林伽明显全责,于是他避重就轻,没有再去聊当天的经过。只是询问了对方伤势如何,有没有住院,是否耽误日常生活与学习。又说到林伽认识到了错误,非常后悔云云。
林伽开口想插话,被蒋序一眼威胁回去,继续臊眉耷眼当他的吉祥物。眼神到处乱跑,看了眼徐明洲,看了眼蒋序,又落到对面蒋序那个老同学身上。
对方很安静的听着蒋序说话,有时徐明洲招架不住接不上话,转头求救时,对方才会开口回答蒋序的问题。
他语气低沉,说话听起来条理分明,一看就知道是在工作里浸润久了,完全明白蒋序的意图。偶尔在一些类似过错方确认、伤情鉴定的细节问题上,会和蒋序确认几句。
唯一奇怪的是,不管是在开口说话还是在沉默,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了蒋序身上,沉沉的,一寸一寸看过去。
而蒋序完全相反,不管是讨论还是与对方沟通,他的目光要么在徐明洲身上,要么在手里的材料上,反正从来没有和对方对视。
讨论了接近两个小时,最终林伽赔偿对方全部医疗费用和其他损失,合计15万元整。
蒋序问:“如果还有其他诉求请一并提出,我们协商解决。如果没有,就麻烦徐明洲先生和我们一起签署调解书。”
15万对于林伽来说洒洒水,但对于这种伤情轻微的打架斗殴事件已经算是非常高的赔偿金额。对徐明洲一个学生来说的确诱人。
他迟疑着转头去看池钺,池钺终于短暂的收回目光,回应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最后,双方签订调节协议书,林伽当场拿出手机给徐明洲转账。
事情终于解决,出了派出所,林伽神清气爽,转头去看旁边的蒋序。
对方正在低头看表,头发柔顺地垂在额前,侧脸看上去线条流畅且白皙如玉。
这个律师虽然凶,好歹好看又有用。林伽问:“蒋律师,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洋房还是荣府宴,私房菜还是西餐,随你挑。”
蒋序微微一哂,提醒对方:“刚花出去十多万,省点吧。”
“怕什么,我有钱。”
蒋序想说一句那是你的钱还是你爸的钱,但又觉得对方好心请客,这种话的确扫兴。自己以后都不会见这位少爷了,没必要当教育家,于是只摇摇头。
“不去了,还要回律所。”
林伽不信:“马上六点了,你不下班啊?”
“加班。”
林伽撇撇嘴,也不知道信不信留下一句“那下次找你。”开着法拉利扬长而去。
蒋序收敛笑容,回头看了一眼。
池钺从出派出所就不远不近的站在蒋序身后,似乎一直在等着对方和林伽说完话。
见到蒋序看向自己,池钺跨上前两步,走到了蒋序面前,垂眼去看他。
这是时隔十年,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的看着蒋序。
蒋序脸色很白,不知道是不是一如既往晒不黑。睫毛纤长,在眼下晕开一点影子。
蒋序被他看得又开始心颤,躲避对视,语气公事公办道:“还有什么细节没有沟通到位吗?”
池钺摇摇头,轻声开口:“请你吃个饭吧,蒋律师。”
派出所门口人来来往往,他们俩的外型站在这儿很扎眼。蒋序怀疑池钺是故意的——自己刚才拒绝林伽的声音不大,但这么几步的距离不可能听不见。
“加班”和“不吃”两个答案在他的舌尖转了又转,呼之欲出。蒋序抬头看池钺的眼睛,幽暗专注,像是夜里的海。
最终他还是吐出来两个字:“去哪?”
作者有话说:
林伽:?我请问呢
蒋序在答应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其实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于公他可以说自己是对面当事人的律师,不太方便和池钺单独吃饭。于私他可以说他们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再不济他也可以用刚才搪塞林伽的借口:加班,有事,没时间。
但是蒋序最终还是跟着池钺就近到了一家餐厅坐下,他手里捧着温热的大麦茶,听着池钺轻声点单。
显而易见的,他没有办法拒绝池钺,不管是10年前,还是10年后。
这种认知让蒋序心情焦躁,不知道该痛恨池钺还是痛恨自己。手里摩挲着玻璃杯,扭头去看窗外。
这是一家粤菜馆,在商场的六楼,窗外是天空和林立的建筑,看起来有些压抑。
直到点完菜,服务员离开,池钺去看蒋序,率先开口。
“徐明洲是我表弟。”他解释,“和我说对方请了律师,我不知道是你。”
蒋序不得已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重新放在眼前的人身上。
“他呢?”
“我让他先回学校了。”
蒋序忍不住提醒:“15万不是小钱,最好还是让他告知父母。”
池钺点点头:“我让他告诉他爸妈,他答应了。我今晚也会打电话。”
他顿了一下,话题回到蒋序身上:“我还以为你会去学语言。”
“后来想了想,感觉不出国的话意义不大。”情绪乱七八糟,蒋序的回答也很简短,听起来冷静又官方。“法律更好就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