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个贞妇,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想着保存自己呢!
秦筝哭得不能自已。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窦皇后如此爱护。
再然后,一个手轻轻摸上她的脑袋,温暖得像记忆里的母亲。
她记得母亲,小时候她不喜欢那些绢花、手鼓,就喜欢握住母亲的手指头,那时候母亲就是这么,用另外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脑袋。
不用言语,秦筝也懂了。
窦皇后从来没有因为她那时候为了保命,爆出来自己有孕,而选择责怪她。
“阿筝。”窦皇后问她:“长公主不日要去封地了,她提到过好几次你的舞蹈很美,你愿意在年后跟着她去封地,教导郡主舞艺么?每月束脩是三千文。”
——你愿意接受公主府的庇护么?
“你救了那逆孙,他恩将仇报,我却不能如此,你若不愿,我给你拨几个窦家的护卫,可好?”
秦筝笑了:“殿下。”
她认真地说:“我想领束脩。”
——我想靠这个活着。
法场上。
季岁正用力抱着外孙女,十分动容:“囡囡!我是你外公!”
那女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外公?”
季岁更加心疼了,用力抱紧:“没错!囡囡!我真的是你外公!我找你母亲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女囚恍恍惚惚:“但我外公当年掉粪坑里淹死了啊!”
季岁一噎。
季岁强忍着把人甩开的冲动,顶着一身鸡皮疙瘩,继续动情地说:“那是你娘的养父!我才是你亲……”
法场离天牢不远,许烟杪靠着双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傻眼地看着法场上的两个人。
【错了错了!】
他急得不行。
【那不是你和你前妻的女儿的女儿,那是个假的!是牢里的死囚!】
季岁一把把人推开,急切地退后三步,捂着翻滚的胃部。
脑子里回荡着两个字:粪坑……粪坑……
“呕——”
直接干呕出声。
【呦呵,吐啦!】
季岁一边弯着腰干呕,一边青筋直跳。
许烟杪!怎么哪哪都有你!
【现在洁癖的劲才上来啦!虽然以为这人是你的外孙女,但还是抵不过洁癖的冲击!】
才、没、有!
季岁差点把牙咬碎。
如果真的是我外孙女,我才不会在乎脏不脏!
季岁看向法场周边的侍卫,拿出官印证明自己身份,然后一指许烟杪。
“把他给我拖下去!”
许烟杪:“诶?”
许烟杪:“唉唉唉唉?!”
人被带走了,季岁远远还听到许烟杪的心声。
【算啦!能理解!季公法场劫外孙女,但还是忍不住吐了的事情,当然不想我这个小官知道啦!】
季岁:“……”
好想打人!
到了晚上,许烟杪就听说,季岁的外孙女还是被斩首。
他劫法场触怒了老皇帝,被老皇帝勒令和清河公主和离。左都御史这个官职也被撸了——大夏朝有传统,当丞相之前,要先当一次左都御史,这个官职也被人私底下称为副相。
本来,窦丞相年岁已高,等他退下来,季岁是板上钉钉可以封侯拜相,如今只能被外放到外地当州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中央。不过,之前派给他的九州各地巡查寺庙的事务并未被收回,想来他日回京上报任务完成时,还能再见一见中央的同僚。
许烟杪连忙去看系统,翻了一会儿八卦才翻到秦贵人的事,翻完就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死的是那个本来就要秋后问斩的死囚,秦贵人还好好的。”
“诶?老皇帝什么时候用锦衣卫查出秦贵人身份的?还告诉季岁了?”
“那我的纸条怎么办啊?”许烟杪顿时紧张起来:“我之前就把它卡季岁的锁上了,锦衣卫这么厉害,不会把我查出来吧?”
在床上滚来滚去。
“如果被抓出来,我要怎么说我的消息来源?说看秦贵人和季公有几分相似行不行啊!”
滚来滚去。
“哎呀,季岁要见他外孙女了,诶?皇后怎么先把季岁叫过去了!”
椒房宫。
“季岁,我知道你要问你女儿的事情,这些阿筝都和我说过了。”
窦皇后直截了当地说:“阿筝如今心神不宁,我来和你说罢。”
“多谢殿下。”季岁正襟危坐,四十六岁的季公,此刻却局促得如同有幸听大儒讲学的稚童。
“阿筝和我说,她娘是农户之女,天统九年十月那次泉州大疫,她娘家破人亡,流落青楼。彼时才七岁。”
季岁面无表情,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
“到她娘及笄那年,即将出阁,但那年你大力打击各地青楼,她娘所在的青楼被查封了,有幸出楼,后来嫁与一庄稼汉,那庄稼汉朴实憨厚,对她娘很好,也是一良人。”
因为……他打击了青楼,所以他女儿最后幸免于难?
刹那间,季岁大脑只余下一片空白。
直到窦皇后再次开口,他才勉勉强强回神。
“但长在青楼里,终究还是伤了身子,她娘去时才二十六岁。她爹早在她三岁时就去了。她娘一个寡妇艰辛地拉扯她长大,直到她十岁那年撒手人寰。”
“阿筝会跳舞,也会些许岐黄之术,都是她娘教的。后来,这两样东西,一样帮她救了太孙,一样帮她逃离太孙。”
“……”
这个行事冷酷、气质苍冷的男人;这个对青楼痛恶,对乡绅鄙夷,手中地主豪强人头滚滚,在这些人眼中,风评堪比酷吏的皇帝鹰犬,朝廷副相;这个受今文学派追捧,视为今文的希望,令文种无绝的今文学派领头人,文渊阁大学士此刻跪坐软垫上,背脊挺直,眼角泪水缓缓流过面颊。
他哭了。
窦皇后叹息一声,道:“那孩子现在在我的别庄养身体。”
别庄里,新派来的丫鬟给秦筝整理好了穿戴,艳羡又激动地说:“小姐!你的外公就是那左都御史,朝廷副相,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太保,今文学派领头人!”
当事人秦筝却淡定得多。她垂着眼睛,脸色还是失血过多的惨白,说话声也轻轻的:“就是那位与陛下谈论女德女诫的季大学士?”
丫鬟不明所以地道:“我不清楚这些,不过也没有别的季姓大学士了吧?”
季岁就是这时来的。
揣着满腔的愧疚激动,带着难以言说的近乡情怯,他推开门。
见着那瘦弱少女的时候,一路上反复组织的说辞全被冲散,他颤声道:“阿筝!我是你祖父!”
对方抬眼看过来,眼睛黑白分明,起身行礼,不见一丝差错,肉眼可见的客气与疏离。
一礼之后,少女恭恭敬敬唤他:“季公。”
季岁如遭雷击。再回神时,心口抽搐着疼痛起来,连指尖都开始发抖。
作者有话说:
女子做工参考宋朝:
【茶馆】
又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大街车儿茶肆、蒋检阅茶肆,皆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
——《梦粱录》
【卖食物】
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
——《梦粱录》
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遂成富媪。
——《全史宫词 》
【给客人斟茶送水】
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
——《东京梦华录》
【抬轿子】
泉、福二州妇人轿子,则用金漆,雇妇人以荷。
——《鸡肋编》
【厨娘】
既撤席厨娘整衿再拜曰。此日试厨。万幸台意。须照例优给。守方迟难。厨娘遽曰。岂非待检例耶。探囊取数幅纸以献曰。是昨在某官处所得支赐判单也。守视之。其例每展会。动赉绢帛或至百疋钱或至百千。无虚拘者。守破悭勉副。私窃喟叹曰吾辈事力单薄。此等酒筵。不宜常设。此等厨娘不宜常用。
——《宋稗类钞》
【翻译:太守请了厨娘,一场宴席之后,发现厨娘要价“绢帛百匹及钱三二百千”,勉强支付后,私底下和人感慨真的太贵了,以后还是少设这样的酒席、少请这样的厨娘】
【行医】
秀州外科张生,本郡中虞候。其妻遇神人,自称皮场大王,授以《痈疽异方》一册,且诲以手法大概,遂用医著名,俗呼为张小娘子。又转以教厥夫。
——《夷坚志》
第32章 嘤!为什么皇帝和许烟杪怄气,受伤的总是我们!
凳子还没坐热,季岁又被老皇帝叫了过去。
老皇帝可不会在意季岁刚找回外孙女和刚知道女儿死去的心情,倒是怕他身子骨受不住直接晕过去,妨碍自己问问题,便叫小厨房给他端了一碗血燕。
然后,面色不悦地直接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岁意思意思吃了两口血燕,却是食之无味。
“当年……”
季岁还记得当年,是开国前的最后一战,那时他有幸成为后军主帅,被派去负责这一战的后勤调度,几乎脚不沾地,前妻也跟在他身边,说要为他调养身体,免得他忙到病倒。
“臣的妻子,偷走了臣放在书房里的情报,从军队调度指令,到粮草堆放位置。”
老皇帝眉头狠狠一皱,回忆了一下:“但当年……”
“陛下所想不错,当年出了差错,她偷的情报是废弃了的决定,真正的决策,臣习惯记在脑子里。”
季岁说到此处,并不得意,只是坐在此地,近乎自虐地说出来:“臣的妻子,并非孤女,实则是大周丞相的女儿,于战乱中失散,后又毅然偷窃情报归国的巾帼。大周灭国当日,臣赶去见她,她在臣面前……自刎殉国了。”
血喷了他满脸满身,从那以后,他一直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洗不干净。
“在那之前,她还身怀六甲,归家后,孩子一生下来便送走了,我只能打听到那是个女婴。”
“事情就是如此,陛下。”
——他之所以一直抗拒提前接触许烟杪,就是怕许烟杪暴露了女儿是前朝丞相的外孙女。
女儿已经没了,但女儿还有个女儿。
季岁起身,对着老皇帝一跪,额头“咚”一声触在地面。
“臣为主帅失职,未曾发现有人谋划盗取情报。臣为丈夫失职,未能及时注意到妻子的辗转矛盾。臣为父亲更失职,逼死女儿的生母全家,害女儿出生起便流落在外生死不知……”
“臣自觉不配再成亲生子。只一心想将女儿寻回。”
“秦筝对此毫不知情,她不知自己是前朝丞相的血脉,求陛下法外开恩,饶她一命!臣甘愿以命换命!”
“老皇帝居然对前朝丞相意见这么大啊。”许烟杪咂舌:“当年这丞相假意投降,差点里应外合成功,还把老皇帝一支前锋坑死了,气得老皇帝说要把他曝尸荒野。”
——虽然最后还是放过了对方,将其连同殉国的一家人好好安葬。
“那也怪不得季岁一直不敢和老皇帝说出真相,还为了隐瞒女儿前朝丞相血脉的身份,和意外打听到这件事的清河公主达成协议,他不干涉公主养面首,公主就给他女儿一个郡主的身份,是大夏嫡公主唯一的女儿。”
嘀咕了几声。
对着小摊贩秃噜出一长串食物名字,中间不带喘气的。
“就是这些,各给我来一份!谢谢!”
香喷喷热腾腾的小吃正在做,许烟杪眼神特别热烈:“加辣加辣!通通加辣!”
大夏的夜市好吃的东西特别多!还可以随便加辣!
一扭头,就看到季岁走在这热闹的东市里,明显能看出心不在焉。他身后还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特别紧张地看着他。
“唔……”许烟杪犹豫地看了一眼季岁,再犹豫看一眼旁边快要出锅的炸货,来来回回三五次后,才特别迟疑地上前:“季公?”
季岁猛然惊醒,看过来:“……是你?”
许烟杪眨眨眼睛。
季岁看着他,突然说:“你可记得前年,河南那场大饥?”
许烟杪眼神漂移了一瞬。
前年,他还没穿越过来呢。
“这么大的灾难,我当然记得!”
季岁:“……”
好,他不知道。
但是现在他被调任成地方官,已经听不见这人的心声了,也就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不知道。
季岁:“先前我去监赈,调用了河南的粮食,发现其地有官员与户部官员相互勾结,贪污官粮,这才导致前年河南的旱灾无法及时阻止,酿成大饥,出现人相食之景。”
许烟杪愣住:“怎么……和我说这些?”
季岁:“……”
季岁只能艰难地猜测许烟杪的想法,谨慎着措辞:“我如今已非官身,欲将收集到的证据呈上去,又怕有人从中作梗,你与万寿公主素有交情……”
季岁说了很多,许烟杪就静静听着,他也不知有什么思索,总之,最后许烟杪就点了点头:“好,如果我见到万寿公主,我会把这些证据交给她。”
随后,许烟杪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季岁很久没有动静。
久到身后小厮都开始主动说话:“老爷?”
“听不到了……”
“什……”
季岁站在夜市灯火之下,影子拉得很长。
那声音微微带着惆怅。
“听不到了啊。”
能听到许烟杪的心声时,季岁为之烦躁,为之气恼,可当真的听不到时,就好像看到一扇大门在他面前砰然紧闭。
京官才能听到许烟杪的心声,地方官,哪怕有官印,哪怕人暂时站在京城的土地上,也听不见许烟杪的心声了。
此前被调任做知府,他尽管明白自己的官途到此为止了,皇帝不可能再让他回京,然而,情感上尚未明确感受到不同之处,他的门槛依旧有不少人踏破,他的人脉依旧摆在那里,他依旧是今文学派的领头人,甚至他的好友,是如今的皇太子。
可,再没有一刻如听不到许烟杪心声那时,季岁深刻意识到……真的不一样了。
——他已被拒绝在权力场外。
而没有实际权力,那些东西,终究落不到实处,也就是名头说得好听。
小厮不知道如何搭话,绞尽脑汁想了想,说:“小姐还在等老爷回去。”
这其实是假话,秦筝从来都是冷淡对他,怎么可能等他回去。
季岁眼神复杂地望了一眼许烟杪离开的方向,随后想到秦筝,神情一下子温和下来:“回罢。”
阿筝现在不认他,不要紧,是他做错了事,他会用一辈子来恳求阿筝的谅解。不谅解也没关系,他会尽己所能地弥补阿筝。
又想到之前,有人给他递来消息,说那个写《女诫》的君子已经被皇帝放了,对方放言,要回到家乡,从身边人做起,一点一点扩大《女诫》的影响力。
而巧的是,对方家乡正好是他往后做知州时的辖区。他又有幸得陛下谅解,允许他携家眷上任。
想到那君子和《女诫》。
季岁冷笑一声。
想扩大《女诫》的影响力?尽管试试。
许烟杪顶着黑眼圈来到了朝堂上。
他想了一晚上要怎么把贪污这事捅出来。
这事牵扯得有些大,交给万寿公主恐怕兜不住。
——许烟杪根本没想过,季岁所谓的传达给万寿公主只是托词,他只是想让许烟杪了解这事,来日在朝堂上心里那么一说……如此,功劳也全是许烟杪的了。
季岁实在很讨厌许烟杪聒噪,但也实在很感激许烟杪帮他找到了外孙女。
许烟杪正在走神,完全忽略了兵部司务试图提醒他的眼神和气音。
兵部司务急得不行。
许郎!别走神了!陛下今天明显特别不高兴,万一被发现……
“许烟杪。”老皇帝的声音古井无波。
但……许烟杪在走神。
老皇帝:“……”深呼吸一口气,提高声音:“许烟杪。”
许烟杪还在走神。
兵部司务大睁眼睛,使眼色都快使到抽筋了。
许郎!许郎?!!
锦衣卫受到老皇帝暗示,小跑过来:“许司务!陛下叫你!”
许烟杪猛然回神,迅速从班列中走出:“拜见陛下。”
老皇帝扯起嘴角,想到自己昨天法场上受到的惊吓,开始公然……找茬。
没错,就是找茬,明显到朝臣们都不忍直视,诡异地心疼起许烟杪来。
听听,那都是什么——
“这份文书是你整理抄录的?你看看!这笔迹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
“为什么不把文书一样抄三份?规定是两份你就不能主动一些?一定要规定说什么,你才去做什么?”
“还有,你平时怎么一个人吃饭?如此孤僻!如何为官!”
简直没事找事了都。
不过,陛下居然还能注意到许烟杪平时一个人吃饭……
不少朝臣心里酸得不行。
还有,这种找茬……谁见过皇帝心里不爽,居然只是这么折腾人,甚至在官场上这点折腾都不算敲打了,这就是发发脾气,还是那种小孩脾气。
他们要是有这待遇,做梦都能笑醒。
这许烟杪愣着干嘛呢,还不快点把这些错认下来,然后说几句好听的哄一哄皇帝!
然而,昨天因为季岁说的贪污一事一整夜没睡好的大学生迟疑着……
【老皇帝这是怎么了?】
突然惊恐起来:【难道他知道户部有人联合河南官员,贪污官粮这件事了?!】
【他该不会怀疑我也有份吧?】
【这!本该入仓五百七十一万石,实际上只入仓了二百三十六万石这事,和我没关系啊!】
【我从来不贪污的!】
老皇帝有点好的心情,“duang”一下从天堂落到地狱。
脸上本来升起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入仓五百七十一万石,实际上只入仓了二百三十六万石……
少了将近六成?!
谁干的!!!
户部整个部门,从尚书到司务,从正二品到从九品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一个个就差当场跪下,指天发誓和自己没关系!
一个个很是绝望。
为什么皇帝和许烟杪怄气,受伤的总是我们这些大臣!
作者有话说:
季岁是后军主帅参考自明朝:
五军营第一任中军主帅张玉(明荣国公);第一任左军主帅朱能(成国公);第一任右军主帅李彬(丰城侯);首任前军主帅徐忠(永康侯);第一任后军主帅房宽(思恩伯)。由于张玉阵亡后,明成祖才封丘福为五军总兵官,有理由相信五军营事实上的第一任总兵官,便是明成祖自己。
【后军其实就是主要负责全军的后勤工作 ,包括负责后勤的民工和随军家属,负责粮草等辎重,并为大部队提供后卫。】
贪污案,参考明朝郭桓贪污案。
当时应该入仓四百五十万石,但只收录了二百六十万石,也就是说贪了四成多。
有人动了官粮。
老皇帝黑黝黝的眸子盯着户部全体官员,他竟然没有表现得盛怒,反而看着十分平静。
然而,站在前排能够注意到皇帝情绪的官员们,却感觉一股寒意隔着厚厚的官袍传递过来,刺骨冰冷。
他们对皇帝很了解,有时暴怒出声,才是没那么生气。
老皇帝开口了:“许烟杪,站回去。”
许烟杪虽然有时候不太懂话语里的内涵,但他一向听命令,闻言也没有多问,站回到队列最后,从九品小官应该在的位置。
【感觉老皇帝好像很生气,所以果然是贪污官粮的事情暴露出来了吧?】
【要小心了,不能踩雷!绝对不能送上门去当被殃及的池鱼!】
许烟杪往队伍里缩了缩,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会有时候小心翼翼把脑袋探出去,为了吃瓜偷看前排情况。
【不过,那户部侍郎……】
户部有左右侍郎,两个侍郎感受到老皇帝的视线,简直噩梦惊魂。
心里不停地叫苦。
“到底是哪个侍郎!你说清楚啊!”左侍郎额头上布满豆大汗珠,面色却是苍白。
空气中布满着沉沉低压,好似要将大殿都碾压成齑粉。
右侍郎战战兢兢地抖着身体,好似十分怕自己被牵扯进去,面上尽是惶惶不安。
【十万官田,老皇帝特意下令灾后官田减半征收,啧啧,没想到那右侍郎杨诚全额征收,还记得给你留四成啊!】
朝堂上一片沉寂。
本来还带着侥幸心理的右侍郎连滚带爬地冲出来,砰砰砰嗑了好几个响头:“陛下!臣……臣有罪……臣……”
臣了半天,愣是说不出口。
左侍郎整个人虚脱那样,差点跌坐下去,狠狠出了一身汗。
吓死了,他是知道自己没贪污,但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借着他的名头贪污啊,官场上一人犯罪师徒同门连坐,党派连坐,又没少过。
而右侍郎终于想出了词:“陛下!”他膝行上前几步,痛哭流涕:“臣只是一时糊涂!”
老皇帝:“……”
老皇帝:“呵呵。”
朕看你当时挺清醒的,现在才是吓糊涂了。
许烟杪听到前面有骚乱,隐隐约约传来声音,想探头的心情蠢蠢欲动。
不行!许烟杪!你要克制自己!不能触老皇帝霉头!
许烟杪告诫完自己,继续缩着脑袋,顺便翻一下之前的贪污案,打发时间。
顺便发出自己的感慨:【哎呀,至少还从牙缝里抠了四成给你呢——】
【什么叫跪着要饭啊!】
那语调,抑扬顿挫,感情十足。
如果不是知道许烟杪不清楚他们能听见他的心声,都以为他是要奔着弄死户部右侍郎去的了。
户部右侍郎心慌意乱:“陛下!不是!我没有!臣绝无此意!”
我就是想贪个污而已啊!
户部尚书恨铁不成钢地瞪他。
在这个官场,除了个别人,谁不贪一点捞一点,但也没让你拿那么多啊!
生怕皇帝发现不了是吧?
老皇帝沉沉看着这位侍郎,手指一下一下打着扶手龙头,每一次敲击都是阎罗殿中的回响。
【还有磨勘司令!】
——磨勘司这个部门,有着核实磨勘天下钱粮账目的职业,其长官就是磨勘司令。
而磨勘司令听到许烟杪点他的名,每一根毛发都要炸起来了,直接在队列里哐当一跪:“陛下!”
膝行出来,也不敢多说什么,直接一个额头伏地,硌得额头都麻了,腰酸背痛。
【嘶——】
【帮人平账收了不少贿赂呢!我看看……哇!细绢二百匹!罗缎三十匹!白银百万两!】
【好多钱啊!我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磨勘司令:“……”
许烟杪!你能不能闭嘴啊!说我收贿赂就说收贿赂!你感慨什么好多钱呢!
你没注意到你越感慨,金台上的杀气越重吗?
沉默片刻,开始砰砰砰磕头。
“陛下!臣有罪!陛下!臣有罪!”
一边磕头,一边咬牙切齿。
许烟杪为什么就不能闭嘴啊!
【哇!!!】他不仅没闭嘴,他的心声还更激动了:【原来还能这么巧立名目吗,居然还能这么玩啊!真是活该被揪出来砍头!磨勘司令帮忙平这些账真是累到他了。】
老皇帝突然冷笑一声。
只有锦衣卫指挥使能听到他的话——
“巧立名目?朕倒要看看,他们能怎么玩。”
【水路运费要收一百文,陆路运费又要收三百文,负责运输的人和马吃住的钱也要百姓交啊,整整一百文呢!吃的什么这么金贵!】
【哈?仓库管理费也要交?一百文?负责装钱的蒲篓、竹篓也要老百姓出钱?还各一百文?你家装钱要用两个筐吗?这也太过分了吧!】
【卧槽!还有更过分的!】
【怕船在江河上遇见大风大浪,要拜佛上香,这香火钱也得百姓交钱?!也要一百文?!】
从未贪污和想过巧立名目赚钱的大学生已经被震撼到了,双目直勾勾地看着系统屏幕,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官员有一个算一个,浑身都是一激灵。
他们都感受到了什么叫风雨欲来。
几乎是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祈求许烟杪不要再爆料了,这牵扯的范围不少啊!
许烟杪算了一下这个数字。
【不会吧!老皇帝收税才收一千八百文!这些人巧立名目后的钱,在一千八百文的基础上要多加九百文!】
【这税收直接飙升到一石米收两千七的折征金啊!】
什么叫折征金呢?就是本来要直接向农民征收一石米,现在改成直接向农民收钱,粮长再拿着这个钱去外地买米,然后把米运输到每个地区的规定地点纳粮。
许烟杪叹为观止。
【这就是佛祖经过此地,他们都得从佛像上刮下金粉吧?】
磨勘司令都想扭转方向,去给许烟杪磕头!
户部右侍郎知道自己不应该,知道那句“跪着要饭”特别坑,但此刻看到难兄难弟的磨勘司令被许烟杪一声声透露,逼得汗流浃背,他突然没忍住:“噗嗤——”
对不起,但看到有人比自己倒霉,那颗心突然就平衡了。
【咦惹,前年被派去河南监赈的十八名御史是干什么吃的啊,当地仓官在粮食里、在大豆里掺水,增加重量,天气一热,那些粮食直接被湿热蒸坏了!】
【七百万石粮食全烂了!当地官员害怕被发现,全埋地下了!】
【七百万粮食全浪费了!】
那十八名巡查监赈的御史立刻满头大汗地跪出来。
【啊!这个薛元济!老皇帝让他去慰问灾民,他一个刑部员外郎居然让死囚帮他去办公,自己偷懒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