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一点也不难为情地称呼自己为朋友,一句话都没和江月鹿说过的于熊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也是在外城吗?”朱大人惊讶地看着江月鹿,后者示意姜心慧等人亮出他们的伤口。
姜心慧沉默着照办,她挽起宽大的巫师袍袖,密集的划痕分布在雪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对比尤为惨烈,赵小萱第一次看到,忍不住惊呼一声,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有没有药,这么严重得敷药啊!”
“原来如此。”朱大人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那种鬼影是在十年前出现的,秦巫师走后越加凶煞。”
秦雪当时很快动身去下一个城镇,乱世之中邪祟到处作乱,像他这样的有能人士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即便对他的离开感到害怕,熨斗镇的人也没有挽留,能为他们报仇又收拾残局,他们已经十分感激这位年轻有为的巫师。
也是为此,他们对巫师一直怀有很深的情谊和好感,爱屋及乌到了他们一行人,哪怕仪式后死了人,也没有人质疑是不是林神音在仪式上没有做好法事。
姜心慧摇头道:“昨晚遇到的鬼影虽然凶煞,但也没有取走我们性命。”
对于悄无声息就能从暗处袭击他们,还造成全身伤痕的不知名怪物来说,取他们的性命轻而易举,她都以为要死在路上了,没想到还能活着敲开朱大人家的门。
江月鹿道:“所以说它们变得更凶了?”
朱大人点头称是。
赵小萱听他们说着,忍不住问道:“鬼影到底什么样啊?”
姜心慧皱了皱眉,“这个,我也不知道……那东西看不见又摸不着,只能听到……”
“沙沙声。”林神音说完,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赵小萱一边给姜心慧的胳膊上药,一边哆嗦起来:“看不见也没法躲,这不是敌在暗我在明吗?你伤得这么厉害……打死我也不要去外城,我不要去了!”
江月鹿看着两个女孩子,他更留意姜心慧胳膊上面的伤痕。和刘石头脖颈间的切口很像,笔直尖锐像极了数枚针一起划过。
所以……也是纸吗?
事实证明赵小萱的担心纯属多余,他们晚上不用再去外城。
原本定在醉仙楼的辞行宴被割头惨案打断,镇民一下午都在操劳刘石头的丧事,哪里顾得上他们,何况也没有心情再开什么宴会了。
刘石头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早年拜过师傅学皮影戏,后来师傅也死了,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和熨斗镇每个人都有很深的感情,有许多人来替他操心身后事,丧事办得沉默,却也不冷清。
巫师们找不到事做。
除于熊一直缠着林神音,其余人都懒懒躺着院子里,看着外面伤心欲绝又人来人往。
就算被拉进了这个世界,还和刘石头说过话,但他的死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巨大的震动。他们还是这个城镇的旁观者,看着有人死去,听他们说过去的苦难,却很难有什么参与感。
每个人都有各自揪心的问题,但大多数人关心的还是一件事。
“喂……”
始终没有说过话的雀斑男生终于说话了,江月鹿记得他叫常乐,他一进考场就自闭了,所以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常乐有气无力地唤林神音,“林大哥,你能预测未来对吗?”
“那你说,我们能回去吗?”常乐低声道:“我死的消息,我妈肯定知道了吧,她肯定很担心我,她身体不好的。”
跟着他坐在一起的自闭二人组之另外一人——许多多听了这话,忍不住红了眼眶,“我想我爷爷了。我只有爷爷,爷爷也只有我,可是现在……”
院子里静若无声,只有园林假山下的小小池塘荡出圈圈涟漪,宛如层叠推开的泪痕。
江月鹿听着四周静默的伤心声,却出神起来,想起别的事——内城既然环境这么恶劣,为什么朱大人还住得起一间有园林的宅子。在这算是豪华住所了吧?
因为这段小插曲,晚饭时众人都闷闷不乐。
前往厨房要经过三个门,江月鹿记得这条路,但走了三分之一,他发觉不太对。
太安静了。
十个人穿过静悄悄的庭院,陈川还在嘟囔为什么一个人都瞧不见,到了前厅,就算是最迟钝的人也能发觉情形不妙。
偌大的前厅只停了一口黑棺,棺木前放着一个铜火盆,里面有燃了一半的纸。黑棺周围摆放着各种大小不一、活灵活现的纸扎人马,当地特色的纸活终于在这里派上了正确用场,可见到此情此景,只是让众人的心更凉。
赵小萱颤抖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前厅、厨房、各厢房,哪里都找不到一个人。出门去街道找寻的巫师陆续回来,每个人的脸都可怕得发紫。
于熊牙关打颤:“全空了,整座城全部,没有一个人!”
“我早说了,我早说这镇子有古怪!”
于熊捂着头大叫起来,“昨晚我就听见有人在哭,老人、小孩、女人……全都在哭!”
“这是个被诅咒了的城镇!”
就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窗棱砰一声重重被撞,由近及远断断续续响起凄惨的哭声。
于熊呆愣半晌,崩溃吼道:“啊啊啊啊啊!”
袁响后退半步,“疯了……他疯了!”
可是又一声刺耳的尖叫在他身后炸裂,袁响惊得回头,只见一向冷静的姜心慧也捂住了耳朵:“……声音……沙沙声……又来了!”
袁响愣了一秒,气极反笑:“你冷静一点……”
话未说完,一阵潮水般的沙沙声忽然沿着墙缝迅速滑过,六扇门窗砰砰砰响了六次全数紧闭,飘摇的烛火尽数熄灭,连火盆里的火焰也缓缓沉寂下去。
疯的疯,叫的叫,怕的怕,现场一片混乱的时候,每个人在黑暗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叮——”
“临时决定,开启第二次答题。”
“请各位考生注意选择,此次答题将涉及人身安全。”
“各位,准备好了吗?”
江月鹿朝林神音看去。
又被他说中了。答题果然没有按时开始。
没有等人回答,电子女声又平平地开口:“好的,收到您的回答。现在开始第二次答题,本次答题将分为简易与困难两种版本,各位考生可单独进行选择。”
“困难版本?”江月鹿向前一步,“会有什么奖励?”
“我们的考试制度极为公平,这体现在不同的版本将会有不同额度的奖励。假如您通过了困难版本,会获得双倍的选择题分值,并且会得到额外的信息提示,这会对第三次的简答题格外有用,哦。”电子女声可怕地卖了个萌。
“双倍……”江月鹿喃喃。
“对考生而言,分数至关重要,双倍的分数可以实现你更多的愿望——当然了,前提是,你的愿望不超过学院的许可范围。”
包括……找人吗?
江月鹿向前迈出一步,“我选择——”
“江月鹿!”
他回过头看着冷靖,对方的眉头紧锁,话说得飞快:“你要想清楚了,入学测试而已,还犯不着参加困难版本,没有人会做这种冒险的选择!”
“你知道难度提升意味着什么吗?你会死的,死得比他还要惨一半倍!”
看着冷靖指向的黑色棺木,江月鹿眼前浮现出刘石头脖颈间的一线红丝,被一刀砍了脖子,那一定很痛。
但是,远远没有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弟妹们烧死痛。
也不会像一年前对所有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痛。死亡有时并不是终点,有的人活着就在遭受死神宽恕的仁慈之痛。
他再也不想那样了。
江月鹿点头:“是吗?谢谢。我知道了。”
他表现得太平淡,也太不在意。冷靖微微讶异。他只认识了江月鹿两天不到,原本对他是“有礼貌”、“客气”、“沉默的理性主义者”此类的认识,可是现在,一切印象标签全盘粉碎。
他看着如此冷静、冷静到一丝失控都是破绽和孤注一掷的江月鹿,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
——疯子。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个考试。”
“应该考我们,但是到现在为止大家都很有余力地混过来了。”
“一个针对我们设计的、用来考核我们的考场,会这么没用?会毫无威胁力?大家觉得可能吗?”
答题之前,赵小萱的脑海里回响起了江月鹿之前说过的话。
电子女声没有再确认江月鹿的选择,转而开始宣读第二轮答题的注意事项。上次两句话就能讲完,这次光规则就说了很久。
“本次答题涉及最后两道选择题,不会要求考生即时回答。”
“考生将拥有一夜时间寻找答案,正确的信息就藏在外面危险的深夜中。”电子女声仿佛变了人格,她的语气有了起伏,轻飘飘地入了戏,虚无缥缈地响在众考生头顶,仿佛是俯瞰众生的苛刻神明。
“和第一次答题相似,这一次会有更为可怕的阻碍等候在前方。”
“夜色幽悄,生息攸关。愿各位克服险阻,平安归来。”说到最后,她已经形同活人,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阻碍,还是镜子么?”
于熊惴惴不安的发问空响在房间,月色幽幽拂过黑棺木。宣读规则的女声笑了起来,“镜子从来都不算阻碍,那根本不算什么啊,我愚蠢的信徒,你们要知道一点——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看看你们,所有人都还活蹦乱跳站在这里,你们遇到过什么阻碍呢?”
房间里响起了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冷靖悚然一顿,浑身的冷汗冒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抖出来两个字:“快……快跑。”
他的样子太过可怕,陈川惊道:“答题不是还没开始吗?”
冷靖都要吼出来了:“快跑!”
“好好、我知道了!”七八人慌不迭逃出门去,门并未封锁,眼看还有生机,冷靖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却发现一贯跑在最前头的常乐还呆站在原地,不由得大声呵斥:“你在干什么?还不快——”
快要伸到常乐肩头的手被挡住。
江月鹿朝他摇头,“别靠近,不然你也会死的。”
冷靖一愣。常乐却在这时转了过来,他的手剧烈地哆嗦着,一如他此刻恐惧到极点的声音:“我好冷啊……”
待看清他的面容,冷靖倒吸一口凉气,趴在门口偷看的赵小萱惊得捂住了嘴,恐惧的眼泪争先恐后溢出眼眶。
“我的身体,好凉好凉啊。”常乐的半边身仿佛被利刃切开,现在和人对话的只剩一半身躯,余下另一半的他早已躺在棺木前,半颗眼珠骨碌碌转向众人,眼底充满迷茫,“我……是怎么——”
他再也问不出话来,白花花的密影升腾而起,一瞬就将他切成四分五裂。
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近在咫尺的沙沙声,诡异沉默的敌人抛下瞬间暴毙的常乐,索命的声音席卷如飓风,很快又扑向了门外,朝着呆怔的许多多而去。
冷靖大吼起来:“快闪开!”
已经晚了。江月鹿心道。
许多多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拦腰劈头的四刀上下左右切开了。
刚刚还是活人一个,现在却成四分五裂的肉块掉在门边,赵小萱等人早已面如土色,他们颤抖着望着黑棺上空,那女声笑了一下,平平淡淡地宣示道:“看到了么?这才是死亡威胁,你们今夜都会遭遇类似的阻碍,一定要顺利通过,哦。”
“还要选吗?”
江月鹿看向语气平直的冷靖,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我问你还要选吗?”
“她刚刚给我们看的只是简单版本,光这样我们就死了两个人,困难模式谁也没有见过,所以你还要选吗?”
江月鹿没有迟疑地点头。
冷靖缓缓呼出一口气,不再看他,将其他吓瘫的人带离此处,丢下一句:“这么不惜命,是我看错你了。”
江月鹿行走在巷道中,头顶一弯冷清的白月预示着久违的好天气,但这一夜却是他们所有人腹背受敌的残酷生存战。
半刻钟前,他选择了困难模式,从朱家离开。
那女声播报了剩余的注意事项,通过她的叙述可以知道,今夜的熨斗镇将作为考场被封锁,考生们无法越出城墙,也无法从后山离开,十人被投放进四四方方的城镇中,选择了简单模式的冷靖将会在城镇遭遇“看不见的鬼影”袭击,他们更愿意称呼它为“索命的沙沙声”。
而江月鹿,将要面对未曾有人面对过的困难模式。
从电子女声愉悦的语气中也能预判到,他将面对的敌人一定比杀人不眨眼的沙沙声更加可怕。
他藏匿在铺面外的阴影处,又看了眼手中的学生卡。
印象中这枚学生卡变换过两次样子,第一次是从登记表变为薄卡,第二次则是卡面上信息的转变。那次出现了自己的证件照和姓名等信息,和普通的学生卡没区别。
但是刚刚在宣布考题以后,他的照片和信息都悄然不见,浮现出来的是两道考题的内容。系统女声说这是考场的人性化考虑,防止有人在长达一夜的搜寻时间里忘记了考题内容。
他轻笑,充满轻蔑:“人性化。”
现在的卡面上出现了两道题。
选择题4.杀死刘石头的凶手是( )
A.朱修远 B.徐娉婷 C.张虎 D.以上答案都不对
第四题延续了选择题的风格,但下面一道题却有些令人意外。
██题5.杀死刘石头的凶器█()
A.█ B.█ C.█ D.█
题干和选项中都出现了奇怪的黑色方块,整道题被涂抹得七零八落,只能推测题目是在询问凶器是何物。
不过,江月鹿却在回溯这道题本来的面目。如果遵循前四道题的规则,那么被方块涂抹掉的第一个词应该是选择。凶器后的方块有些难猜,“有、是、在……”似乎都可以填进去。
江月鹿有些头痛,先放下这道题,转而去看上一道了。
杀死刘石头的人?
朱修远是朱大人,徐娉婷和张虎则是出现过的徐婆婆与张屠户,他们都是和刘石头朝夕相处十年的镇民,白天也在尽心尽力为刘石头操办后事。
既没有指证他们无罪的证据,又无法宣判他们犯下杀人罪。难处正在这里。
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有限的一夜时间里找到尽可能多的证据,来判断他们有罪或是无罪。
这一夜里他们除了面对考场上设定的危险,还要面对另一道更凶险的难关。因为要搜寻凶器的信息,势必要一步步贴近那位杀人凶手。
那个一刀毙命的冷酷杀人者!
也许他应该先去醉仙楼看看。他心道。
“轰——!!!”
一阵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考,街道尽头冒出滚滚浓烟,掩去皎洁月色。江月鹿心道,属于他的“沙沙声”终于来了。
他远望破损的屋顶,却仿佛看见了火焰和群鸦扑扇而出的飞鸟,刺耳的幻声又在他耳边尖叫:“哥哥……我害怕。”
江月鹿眨了眨眼,幻听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模仿也模仿得像一些好吧,我弟弟妹妹很乖的。”他小声自言自语,“他们才不会在这种打扰我做正事。”
“轰——!!!”
又一声响,对面的房屋也缓缓塌毁。
四面八方、远处近邻都响起了比爆竹声响一百倍的轰隆声,仿佛在自己眼前上演了一幕地面烟花节,然而炸裂出来的并不是烟花,而是一个个从破碎大门中摇摇晃晃走出来的黑影,它们的白色身躯被月光映照得惨白,墨色眼珠越加乌黑,身上的彩色看起来稚嫩又邪异——
一群从纸扎铺复活的纸人,他们行走在街道上。
望着这样热闹的景象,江月鹿心想,总算解开他一个迷惑。
原来镇子这么多纸扎铺,是这个用处。
“在哪里,在哪里?”身材魁梧的大力士四处瞧,眼珠子骨碌碌上下翻飞。
捂着朱红薄唇轻笑的高鬓女子咯咯笑了起来,朝江月鹿所在的角落一指,“我的好哥哥,人在那边呢。”
“好吃好吃!看起来就好吃!”
腿上的分量一重,江月鹿低头一看,四五个纸娃娃攀在腿上,透过厚重的巫师袍也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我要他的右胳膊。”
“我要他的左耳朵。”
“我要他的眼珠子。”
一群娃娃像在唱奇怪的儿歌,江月鹿看着它们慢慢张口,看起来是樱桃小嘴,却能张得像血盆那么大,他摇了摇头,“胡吃海塞的小孩,在我们家是要被罚的。”
一个梳着双环头的娃娃抬起头,天真浪漫地张着嘴,“罚什么呀?”
“罚这个。”话音未落,江月鹿手快地将一张黄符塞入她嘴中,整个人迅速向后退去。
纸娃娃迅速地将黄符咽到了肚子里,似乎非常满意这个味道:“好好吃,好好吃呀。”
高鬓夫人嫌弃地看着她,“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都吃!”
纸娃娃不理她,又回看江月鹿,黑纸做的眼珠竟也能看出渴望,“还有吗?还有吗?”
吞食了黄符竟然还安然无恙,江月鹿不禁怀疑冷靖是否教了自己正确的符文画法。昨天夜里,他们整个小组都被冷靖熬夜恶补了符文这门课,他不觉得自己会记错符文,刚刚塞到小纸娃娃嘴里的的确就是驱邪符。
即使他是个很弱的入门巫术生,也不应该毫无作用啊。
而且……好吃是什么意思?
他注意到高鬓夫人、大力士和其他纸娃娃都和这个梳着双环的小纸娃娃保持距离,心念一转,又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黄符,挥舞道:“可怜小孩。你是不是饿了?我这里多的是。”
那纸娃娃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就朝他跑来。
高鬓夫人和大力士横挡在她面前,骂道:“脏东西!这么多年没见过人就忘了规矩,谁先吃也轮不着你!”
纸娃娃眼里只有江月鹿手里飘扬的黄符,喃喃道:“可是……好饿,好好吃……”她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纸的味道很烂,但是纸上有好闻的……味道。
“嗯?”
那边江月鹿低头一瞥,忽然看见手里飘起的黄符沾惹着点点血迹。
想了想,他在画符时恰好被叫去伺候夏少爷,估计是帮他削水果时刺伤的,回来后将血留在了符纸上。
难道是因为符纸不洁,才没有用处?
那岂不是全都没用了?
心中这么想,面上却依旧淡定。江月鹿缓步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道:“小孩,有没有人教过你用餐礼仪啊?”
“用餐礼仪?”
“就是食不语,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江月鹿示意她看其他纸人,“吃不饱太难受了吧?吃饭的时候还要被人打断,这是很没礼貌的行为。”
“没礼貌?”
“对啊。”江月鹿很正经地点头,压根不看其他纸人已被气得头顶冒烟:“所以谁要是挡着你吃饭,杀掉就可以了。”
“杀掉?”纸娃娃歪着头想了一会,“嗯!那就杀掉吧!”
被策反的小纸娃娃对她的同伴毫无怜悯心,张开雪白的牙就朝他们咬去。
连高鬓夫人也被咬了一口屁股,她气得花容失色:“区区凡人,满口胡言!”
也不怪纸娃娃容易上当受骗,实在是因为这群纸人已经很久没出来过了。
十年以来没人选择过困难模式,这是他们头一次被唤醒。想想看吧,就像一群失业十年的打工仔忽然被老板抓去上班,每个人都无法迅速进入状态。
等筋骨和杀意活络起来,江月鹿已经跑远了。
“怎么办啊?!”
大力士望着跑向外城的江月鹿以及跟着后面像个滚鸡蛋的纸娃娃,沉着脸道:“不慌,你看他要去的地方。”
“噢……”
一缕缕白烟飘散开来,露出光怪陆离的外城轮廓,酒楼在其中若隐若现。
气急败坏的高鬓夫人平静下来,“我想起来了。”
她畏惧地望着那栋白雾掩盖的酒楼,即使沉睡了十年,也还记得当时那些人所带来的痛苦。十年前的屠杀夜,不止带来了人人惧怕的山贼,也带来了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怪物!
明亮的月光映照着外城,四处响着勾魂夺命的沙沙声。
两个静伫的纸人站在街道尽头,仿佛已经看到江月鹿的死期。
“去醉仙楼……就会见到‘夫人’。”
“在那之后,他将必死无疑。”
第14章 纸人城11
这一夜,外城上空持久不散的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月鹿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被荧白月色笼罩的荒凉城池。
醉仙楼离他不到十米远,近在咫尺。
他又回过头,无尽的长街这一次一览无余,但是始终不见纸人们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它们放弃追杀自己了。
这和答题规则不符不是么?
何况,他离开时,那位高鬓夫人和大力士眼中迸溅出的仇恨是如此真实,他们真的很想细嚼慢咽吃了自己。
没有追来的原因或许只有一个。
他来的地方另有玄机——连困难模式下的纸人都不敢抗争。
他转回头,望着金底红字、写着“醉仙楼”三字的木匾,岁月为它留下厚重的尘埃,但这栋楼早年经过重工打造,连一块牌匾都壮丽非凡。
朱大人说过,刘石头的尸体是在外城的醉仙楼发现的。
熨斗镇为他们一行巫师举办的宴会就在醉仙楼举行,刘石头负责当晚的皮影表演,他在提前到场确认的时候被杀了。
这栋楼里或许还留存着他为何死去、被谁杀死的证据,相同的,这里或许还留有那个将他残忍杀死的敌人。
江月鹿迈开步子——
很遗憾,他现在没法做到。
他只能无语地低头,注视着紧紧抱住他腿的纸娃娃。两片黑纸剪裁而成的眼珠没有高光,但他却能从中看出莫大的渴望。
“能先松开吗?”
“我饿了。”
江月鹿不由分说、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被人突然抓住手,纸娃娃第一秒就想要撕烂他,但发现这只手暖暖的,她便愣愣地仍由处置了。
被放到地上才回过神,没有高光的眼显得毫无感情:“你骗我?”
她亮出尖锐的牙齿,手指甲也在瞬间伸长几倍,语气充满杀气:“快给我吃的!”
“哟,脾气还不小。”江月鹿蹲下来,直视着她没有高光死寂一片的眼睛,“谁家的小孩跟你一样?态度太差啦。”
她真想杀了这个唠叨的人,可是想到那从未尝过的鲜美口味,她硬是耐住了剧烈的怨愤和恨意。
“没有人教过我。”她倒很骄傲。
“我不是在教你吗?”江月鹿拍了拍她的手,后者因为突然接触到他温暖的手掌,忍不住向后一缩。
“先把指甲和牙收起来。”
她凶狠地嘶道:“给我吃的!”
江月鹿在她扑过来之前,将黄符夹在手中,展示道:“我说三声,把指甲和牙收起来,不然我就要自己吃掉了。”说着真的将黄符揉成一团,张开了口。
她急得蹦起来,牙和指甲也收起来:“给我,给我!”
“说话方式也要改掉。”江月鹿又道。
“啰嗦!”
见江月鹿不由分说又张开了口,她瘪起嘴:“……啰嗦。”见到她的表情,江月鹿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妹妹。
他叹了口气,将黄符纸团塞进纸娃娃的嘴里,明明不是一颗糖,但她的脸上却出现了尝到甜味才会舒展开的幸福表情,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像个小孩。
“先别闹,待会再给你吃,越乖就越有很多可以吃。”
纸娃娃现在无比好说话,她“嗯!”了一声,三下五除二爬到了江月鹿肩膀上,安安稳稳坐了下来。
醉仙楼有三层高,相比酒店,更像是一间客栈。一楼供来往客商歇脚,点盘花生米下酒就能过一下午。如果是贵客,就可以上二楼、进厢房。
每间厢房上都贴有花笺,写着不同却能成系列的名字。
这一点,和现代餐厅的包厢一样,江月鹿曾出入的餐厅就会有“静月轩”、“芙蓉轩”等等不同的名称。
醉仙楼的厢房名字要更独特一点,既不是花,也不是诗词,而是一连串这样的词——
“泡一泡”、“煮一煮”、“洗一洗”、“晒一晒”。
这是靠左的四间。
靠右的四间也类似——
“打一打”、“捞一捞”、“榨一榨”、“蒸一蒸”。
乍一看不像酒楼,更像哄小孩的儿歌。
江月鹿自言自语,“造纸么?”
这确实是纸张成形的过程,他凑近去看木门小窗内贴着的画,“泡”的花笺下画了一个大水缸,一个骷髅浸泡在里面,水没过“它”的脖子,看起来难以呼吸,非常痛苦。
再看下一幅“煮”,还是骷髅,这次它被架在大火上烘烤……江月鹿环绕一圈,发现这八张画不能独立去看。
连起来,一个诡秘凶残、仿佛献祭仪式般的行动就出现了。
不是造纸,而是造“人”。
最初躺在水缸里时还是骷髅,到最后已经成了有血有肉的人。一群人手拉着手,站在太阳下欢笑起舞,任哪个人去看都不觉得阳光治愈,只觉得细思恐极、全身恶寒。
如果生命能被如此轻易地制造出来,那他曾经目睹的死亡和痛彻的失去又算什么?
“打、打一打。”
肩膀上的纸娃娃呵出冰冷的气息,江月鹿瞥向她指着的木门——那也是他决定要去的地方:“打字房”。
因意外中止的送别宴就在这间包厢上演,几个小时前,刘石头死在了里面,那里应该还残留着死亡的气息。
“看来你比我想得厉害啊。”
因为被夸了,纸娃娃摇头晃脑起来,看起来非常得意。
木门向内缓缓推开,幽深的黑雾涌了出来,它们像有生命一般汇聚到江月鹿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