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怪声大起,纸人们的眼珠咕噜噜转动起来,不约而同望向牌位背后的黑暗深处。
黑暗如浓烟散开,一阵镣铐声随之响起,什么人都没出现,可是有人突然抓紧江月鹿的衣袖,陈川的眼睛瞪大了,似乎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怪相。
“墙上、墙上……”
江月鹿转过头去,他站在边角位置,离墙面最近。
一个巨大的影子忽然在墙上展开形体。
此刻正俯下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陈川颤抖道:“这是巨人吗?”
外面有巨树,顺势就联想到巨人,其余人纷纷说好像,惊呼声起伏如涟漪,连跟着夏少爷游历四方的小厮们都畏缩成一团。
夏少爷刚要训斥,却听到江月鹿摇头道:“不是巨人。是影子!”
其实只要仔细去看,就能发现蹊跷。但现在光线昏暗,所有巫师站在一群纸扎人中间,任何异变都会像蝴蝶煽动的风暴,让人心的不安风摇直上。
江月鹿镇定道:“你们看,是影子被放大了。”
摇晃的火光会将人影投射在墙上,按照距离不同影子的大小也有区分。可就算如此,他们的影子分布在墙上,起码还能看出人形,但这样巨大的影子……竟不知道是在场的什么东西。
赵小萱眼疾手快,指向角落暗处,“看啊,是个纸人!”
熊哥大惊失色,“在哪里?”
他还在寻找像张屠户一样的粗壮大汉,林神音提醒道:“没那么大,墙角里,贴着墙的!”
熊哥又伸长了脖子,这才在缝隙里看到一个小东西。等他看清那是什么,心底忽然升起一阵荒唐的麻意。
那个纸人,实在是太小了,还没有人的半张手掌大,但是却被严加控制,脖颈间、双手双脚都被套上了沉甸甸的黑铁镣铐。
铁和纸相比,哪个轻哪个重?
用铁来压制纸人,谁见过这种荒谬的事?
可那小纸人一看就是非人怪物,五条铁链加在身上,也只压得它佝偻弯腰,颤颤巍巍走出一步又一步。
能走路,能哭叫,不是纸人,但也不像人。因为就算是侏儒,也不会是这个大小!
陈川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是什么啊?!”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看着被烛光摇晃扭曲的阴影深处陆陆续续出来了百来个带着铁链的纸人,它们在镇民的逼视中步步走到了牌位前。
同样都是纸人,一小一大冷冰冰对视着,看起来非常怪异搞笑。可惜在这种氛围之下,别说笑了,就连说话都很难大声。
纸人拖着锁链弯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与镇民“纸人”对视,看起来十分可怜。可张屠户他们戒备、痛恨,还有怎么都掩盖不了的恐惧透过纸面扭曲在脸上,连绵成森然的阴影。
一个明显为女性的纸人“镇民”走了出来。她的腰佝偻着,看起来岁数有些大了。她无言无语,从桌上抱走了写有“夫君黄玉生”的牌位。
江月鹿低声解释道:“徐娉婷。试卷上记载过。”
“她的丈夫黄玉生在十年前被山贼杀死了。”
徐婆婆抱着牌位,俯视铁链纸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部纸皮剧烈抖动,下一秒似乎就要激动得晕过去。
她在满地趴着的纸人里指了一个,紧绷着挤出一句:“还我阿生命来!”话毕尖叫着扑了上去。
她骤然疯狂谁也始料未及,朱大人急道:“拦住她!”
可是没有人动。张屠户他们全都死死盯着铁链纸人,漆黑眼瞳倒映着烛光,仿佛是燃烧的滔天怒火。
朱大人变了脸色:“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群什么东西,是叫她上去送死吗?”
此话一出,有人才上去把徐婆婆架住。
姜心慧低声道:“他们很怕这群……”
她没有说完,说出来太难以置信了。
谁强谁弱,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纸人能被他们徒手一巴掌拍死不说,还被五条锁链拷着,他们至于这么怕吗?
朱大人安置好徐婆婆,过来朝夏少爷行了大礼,似乎接下来要说的事格外重要:“世子,听说您手下有巫师遭遇了恶鬼袭击?”
夏少爷朝江月鹿看来,他于是接过回答:“是有此事。”
朱大人叹气道:“各位或许觉得我们镇子非常古怪,可是谁不想在阳光下自在生活?可是十年来,只要我们试图靠近废弃的城镇街道,就会被厉鬼追杀。”
“那恶鬼、那恶鬼……”
朱大人忍不住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各位巫师大人已经知道,我们见不到恶鬼的模样,只能听见那沙沙的索命声。”
江月鹿听着他说下去,同时望向他身后。在朱大人叙述的时候,被人死死控住的徐婆婆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牌位,双手覆着的纸面皱成一团。
“恶鬼是怎么出现的?”陈川忍不住问,察觉到他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不由得摸了摸后脑勺,“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吧?”
姜心慧道:“确实呀。朱大人你说十年来都被厉鬼追杀,那十年前这里是很太平的了?”说着还朝江月鹿看来。
他知道她的意思。
想要确定一个东西对不对最快的办法就是问自己有没有在考卷上记载。他最近的用途就是被当做人形百科全说,这个人查一查,那个人看一看。
朱大人心悦诚服:“世子手下果真有许多良将。”
夏少爷一听就翻了个不耐的白眼,“拣要紧的说。”
“是,是。说到哪里了……噢,这位巫师大人说得不错,十年前我镇风平浪静,一切都是从那一夜开始……”
“十年前的山贼屠杀。”
徐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浑身绷紧,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句话,所含的愤恨无比浓稠快要满溢而出。
在她的叙述下,所有人似乎都身临当天的屠杀现场。
当日面对自己杀夫、杀父、杀子女仇人,手无寸铁的村民们毫无办法,只能等着束手就擒。她当时被一个山贼抓住头发,头顶不断响起恐吓声“先割了她的耳朵”“眼睛挖出来”,但她充耳不闻。
从阿生被一刀毙命的时候,她的心就跟着死了。
“嘿嘿哈哈这老娘们一点也没反应。喂喂!”
“喂喂!你死了啊!说话啊!”巴掌不断扇过来,她的脸翻到左又翻到右。
“呸!”有人吐了口水在她脸上,“真没劲,一刀杀了算了。”冰冷的刀锋贴在了皮肤上,她甚至有一丝恶毒的快意:快让我死。快让我死吧!
可是,那把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落下的反而是一个人头,它咕噜噜滚到了自己面前。
她像僵尸一样移动着头去看,看到前一秒还在威胁自己的山贼,他们的头已经掉在地上,睁着眼死不瞑目。
“嘿……嘿嘿……”她想要勾起嘴唇大笑,可嘴角抽搐半晌,却比哭还难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已经死了。”
谁在说话?
她又被一只手提了起来,逼着她面对面去看贼人的死相——那是她活了五十年第一次看见死人,不论有多恨,内心席卷上来的还是恐惧。
但身后的声音一直逼着她。
“记住他的脸。这是你的仇人。”
“别忘记他,一生记住他,忘了你自己叫什么也不要忘了他!”秦巫师在耳边大声说道:“是他杀了你的丈夫,你忘了他,就等于忘了你丈夫!”
徐婆婆虚弱喘着气,“是他……杀了我的……”
声音像一股辛辣的暖流注入了她死灰般的心。
一滴滴热泪从眼角流淌出来,一阵要命的心绞让她瘫软在地,终于承受不住般嚎啕大哭。哭过之后,她昏浊的双眼慢慢充溢冰冷的恨意。
就像此刻饱含恨意,十年来从未消减。
“恶毒的人死了,也会变成恶毒的鬼!”
她恨毒了:“死后还扰人清静,真是害人不浅!”
“就是那些盘桓在镇外的恶鬼吗?”
朱大人摇头,“那只是一小部分。”
“当日死去的山贼的确都化为了厉鬼——”
林神音打断道:“一般来说,没有这么多人化厉鬼的情形出现,厉鬼也不是量产物。”
朱大人点头,“这是有缘由的,秦雪巫师说——”
夏少爷嗤笑道:“生前干尽坏事,死后才怕被鬼报复,索性变成厉鬼咯,在阴曹地府也能横行霸道,继续随意夺人性命,不是很快乐?”
“……”朱大人愣了许久,才道:“世子这番话,竟然和鬼所想一模一样。啊!我并不是将世子和恶鬼相提并论……”
“无妨,继续说。”
朱大人抹去冷汗,“眼看他们又要聚成厉鬼,比生前厉害百倍,我们心急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秦巫师却帮我们想了一个主意。”
江月鹿注意到,角落的林神音忽然一笑,“是那棵树吗?”
“没错。没错!就是祠堂外那棵树!”朱大人似乎十分惊讶,“这位巫师如何知道,这是我镇秘志记载,从不外传。”
众人看向林神音的视线变得敬畏。
林神音微笑道:“我早说了,我什么都能预测到。”他若隐若无地瞥了于熊一眼,后者一句话都不敢说。
“用那树做成的纸皮,不仅刀剑不入、火油不侵,还可以抵御厉鬼侵袭。但是纸在对付鬼上的效力不如原木,因此虽然能把厉鬼禁锢,也只能维持一年的太平日子。”
林神音轻松地说破了朱大人保守多年的秘密,“我想正因为此,你们才需要每年请巫师过来吧?”
朱大人嘴唇颤抖:“……一字不差,这位大人竟然和秦巫师说得一字不差!要不是相貌不同,我真以为会是秦巫师老人家又回来了!”
朱大人忙央求世子:“如果是这位大人坐镇中元夜,我熨斗镇必能得一年安宁!”
夏少爷瞧了江月鹿一眼,“可我早有人选。”
朱大人顺着看向江月鹿,他不觉得江月鹿在巫术上有任何长处,至今为止他表现出的都是很会伺候世子爷,不肯松口道:“还望世子成全!”
江月鹿没觉得有什么,“那就请林巫师来吧。”
林神音去坐镇仪式,其余人纷纷同情看着自己,江月鹿挺无奈的,他真没觉得有什么,再说了,他对巫术一窍不通,这仪式是用来做什么、怎么做,上去难免露怯,倒不如不去。
一个时辰后。
林神音从飘满烟雾的供桌上跳了下来,示意道:“可以了。”
此话一出,等待许久的镇民忽然都直起腰杆,肉眼可见地有了精神。连刚刚虚弱坐在墙边的徐婆婆都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所有人咬牙切齿,又欣喜若狂,一双双眼睛盯住了瑟瑟发抖的纸人们。
那些纸人明明只有手掌大小,映在墙上的影子却有成人那么高。
影子不断哆嗦,大张嘴巴无声尖叫,纵然是自己的仇人,刘石头也有点下不了手,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徐婆婆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她一把夺过刘石头手中的鞭子,朝着纸人唾骂:“我可没你这么好心!我那老头就是死在了他手里,我恨不能食其骨,饮其血,再杀他一百次!”说着扬起鞭子。
还未打在身上,地上的纸人已经头挨在地上,看墙上影子竟然有肩膀耸动大哭的迹象,一只手还朝着徐婆婆伸来,像是求饶一般。
徐婆婆骂道:“看见了没有?现在还想害我呢!”
一鞭子抽了下去。
他的手常年寒风里来去,粗粝又布满伤口。
当日迎娶妻子过门,他僵坐着不敢动作,生怕自己这蒲扇大的手一不小心就伤了她。他的妻当时就坐在床边,小小的肩,小小的身,那么小一个,只怕呼吸就能将她吹走。
后来他将这些糊涂想法告诉了她,她捂嘴笑得咯咯出声,“我又不是蝴蝶,怎么会被吹走呀!”
变成蝴蝶,变成小虫,这是她的小脑瓜会想出的浪漫遐思,他这样的粗人不太懂。可是后来她被山贼一刀砍断喉咙,他却糊糊涂涂想起来这句话——如果真能变成蝴蝶就好了。
至少你每年春天都会来看我。
张屠户眼前模糊,低吼一声,拎起铁鞭狠狠朝着抖动的纸人抽了过去。
也是神奇,铁鞭又长又粗,每一鞭却都能命中那小小的纸人,似乎专为克制它设计。
纸人本就被铁链压制得毫无力气,被抽过之后更是凄惨,似乎痛狠了,它忽然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抽打不停的张屠户,惨白的面孔写满戾气,好像要将他的脸永生难忘地刻进心底。
张屠户被它看得心中一抖,恶狠狠道:“这辈子你都动不了!死了这条心!”
这场单方面的鞭打持续了整整一夜,一年过去,仇恨不减反增,都在中元夜发泄了出来。
赵小萱小声道:“他们还要抽多久?”
熊哥打了个哈欠:“困死了,什么时候能回去睡觉啊?”
他们只是围观一夜就累了,何况一直动手的人?张屠户和刘石头这样的男人就不说了,可就连徐婆婆也不知疲倦地抽了纸人一夜。
江月鹿看着她歇一会,喘会气,又抬起手来——似乎仇恨能让她涌出无穷无尽的动力。
晨光洒进,朱大人宣布仪式结束,鞭子陆续还回,纸人被押送回地下,镇民再次变得冷淡安静,一如进城前的死气沉沉。
江月鹿转过头,“少爷,可以回去了。”
江月鹿原本以为,这位少爷草草看个开头,满足了猎奇心理后就会离开,没想到他还真的坐了一夜。巫师队伍里都有人不断打哈欠,他却认真看到了最后,甚至到现在所有人都走了,还坐着若有所思。
他这边出着神,没发现夏少爷一双眼早已移了过来。
大多数时候,那双眼尽是戏谑、张狂、暴怒和不耐,很少有像现在这样空茫。不知为何,江月鹿觉得现在才是他的本色。
“唔。”
夏少爷看向牌位前的空地,刚才就是在这里,那些人或哭或笑,情绪浓烈无比:“这便是仇恨?”
这句话问得没来由,但江月鹿却很快懂了。
少爷毕竟还是少爷,虽然因为出门长了许多见识,但先前一直都在王府受尽宠爱长大,从小就被泡在蜜罐里,又怎么知道愁苦和怨恨是什么?
不过,原来是因为从没见过,才坐在这里看了一夜吗?
没等他回答,夏少爷又看过来,“你也有过?”
江月鹿一愣,没有回答。
夏少爷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似乎不太想知道具体的故事,只关注人所拥有的恨意本身。自顾自地想了一会,也没打算和江月鹿说什么,站起来四处一看,脸顿时黑下来,“人都去哪了!”
江月鹿:“……”
夏少爷大怒:“胆子肥了,居然敢一走了之!”
江月鹿:“您的小厮先回去备菜了,少爷要回去用午膳么?时间刚刚好。”
岂止刚好,外面天色已明了大半,明明昨天是深夜进来……居然在这里待了一夜么?江月鹿跟着夏少爷迈步踏出祠堂,才感觉甩开了身后如影随形的阴暗凄凉。
中午巫师们一同在朱家用餐。
姜心慧感叹道:“他们今天看起来是比昨天高兴了。你知道吗,刚刚刘石头还主动给我打招呼呢。”
赵小萱噗嗤笑起来:“刘石头打招呼?他那么笨还能打招呼?”
陈川不屑道:“等了一年大仇得报,他当然高兴了。”
赵小萱:“你还别说,多亏他们心情好,咱们今天才不至于像昨天喝凉水吃馒头。”
干饭大王赵小萱对饭看得很紧,今天镇民为了犒劳他们,专门杀了一头猪。中午吃过一顿,晚上又要去醉仙楼赴宴。
“醉仙楼?”陈川道:“那不是我们昨天进来看到的废楼么?”
冷靖道:“他们听说我们很快要走,专门将醉仙楼收拾了出来,镇子里唯一的大厨今晚也要上阵了。”
一群人都很期待。于熊却惴惴不安地瞧了林神音一眼,他从吃饭起就不怎么说话,实践证明他不说则已,一说惊人,是个非常可靠的大腿。
但他居然昨天把“大腿”给骂了!
于熊现在已经很惶恐,“音哥……您觉着,晚上咱们应不应该去啊?”
他说话声音不大,餐桌上没人看过来。
林神音也不在意其他人,只瞧了眼闷声干饭的江月鹿,他也像自己一样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有志同道合的打算。
不过呢,他的点拨也只是点到为止,别人有没有这个命都要看他自己,林神音也不是什么神仙菩萨,自己能得满分就行了。
他将等得猴急的于熊晾在一边,“随便,想去就去。”
“……音哥,之前我多有得罪,您大有人有大量,把我说过的话当成个屁,噗一下给放了行不行?”于熊的三角眼偷瞄着其余人,诚惶诚恐道:“后面还有什么事,您尽管差遣,把我当狗溜都行。”
“我就一个请求,您要是想跑路……千万带上我,行不?”
林神音好笑地看他,“跑路?”
于熊急道:“这地方阴得很啊,不跑不行了!”
林神音看回他,“噢,你看到什么了?”
于熊四处看着,放低声音:“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昨天晚上大伙答完题回去睡觉,我半路去撒尿,听到了哭——”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于熊转过头,见姜心慧好奇地望着自己,她声音挺大,其他人也顺势看了过来,他支吾道:“没事、没什么。”
姜心慧和袁响对视一眼,他们俩自始至终都跟着林神音,也和于熊一路走了很久,对他的人品早有认识。他现在这种鬼鬼祟祟的神色,肯定没在打好主意。
袁响咳了一声:“熊哥,咱们明天就要开始第二次答题了,谁也不知道会考什么,要是有什么信息千万别藏着掖着啊。”
于熊骂道:“谁他妈藏了……”说着瞟了林神音一眼,对方置若未闻,似乎不打算帮他说话,不过也没揭穿他,他松了口气,刚心有窃喜地打算藏起这个只有他知道的重大消息,没想到在场却有一个人开了口。
说的话还让他睁圆了眼睛。
“昨天晚上我听到了哭声。”
众人的视线再一次集中于江月鹿,他不为所动地添了第三碗米饭,平静道:“但我认为不用太过害怕。”
众人提起的心又慢慢放回去,于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冷靖与林神音异口同声:“为什么?”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爽,这场面大家见怪不怪,从一开始这两人就针锋相对。
江月鹿慢吞吞地吃第三碗米饭,桌上的菜也快被他一扫而空。
“因为它的动机不是伤害我,也不是害于熊。”他抬头看着于熊,“你也听到了吧?”
于熊震惊了:“你看到我了?”
江月鹿摇头,“我猜的,昨晚到现在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你要说肯定是说这个。你用不着怕,它的目的不是害我们,不然昨晚就该像看不见的鬼影一样行动了。”
冷靖问:“那它要做什么?”
“暂时不知道。”江月鹿道:“但它带我去了一间厢房。”
“厢房?”
他将厢房里看到的一切原封不动告诉了众人,只避过了夏少爷这一环。到说完时,碗也见了底,江月鹿瞥了眼空了的米饭木桶,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姜心慧不安道:“我有点害怕……”
“入城以来,又是沙沙的鬼影,又是莫名其妙的哭声……还有那些穿着纸人皮的镇民……在我们那边,纸扎是死人才会用的,他们居然穿了十年……”
赵小萱也低声嘀咕:“这个镇子太古怪了。”
恐惧迅速地蔓延,袁响打起精神,安慰姜心慧道:“往好处了想,鬼影也好哭声也罢,不是都没伤害过我们吗?”
陈川点头,哄着赵小萱:“对啊,你没听那些镇民说吗?仪式正常进行以后,鬼影都会不见,坏事都会消失,没人会死啦,咱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江月鹿却不这么想,而且他也不希望这些人这么想。
所以他说道:“奉劝各位不要有侥幸的想法。”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们进来前听到系统说考试,说我们要尽力通过考场,获得高分。这是系统说的,也是白字黑字在考生手册上不断强调的。”
“考试,考什么,考谁?”
江月鹿的语气从未这么严肃,“应该考我们,但是第一轮的答题大家混着也就过来了,我们一路上见到最惨的反而是被抽了一夜的纸人。”
“一个针对我们设计的、用来考核我们的考场,会这么没用?会对我们毫无威胁力?大家觉得可能吗?”
所有人低头不语。江月鹿的话像沉重的锤子敲打着他们。
冷靖心道:虽然他说得很直接,但在这里,直接是好事。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早点明白,巫术世界——绝对不是一个友善的世界。
突兀的笑声从另一端传来,林神音即便在笑,也还是一幅高深莫测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慌乱,“能听到这么高质量的分析,我作为巫师非常欣慰。”
“我来附赠一个过关提示吧,见者有份。”
他没有看任何人,是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第一,答题不一定会按时开始。”
“第二……”
他诡异地停顿了一秒,就像在等候着什么。
门外忽然响起了混乱的脚步声,一整天都洋溢着欢乐的镇子被一声尖叫打破,巫师们站起来,只林神音坐着,与他对面的江月鹿对视。
林神音很笃定,他似乎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高深莫测的声音没有淹没在外面的喧闹里,江月鹿可以清晰听到他的话,仿佛蛇冰冷的信子舔舐过声带。
“第二,很快有人会死。”
“不止一个人。”
他们所有人都听到了外面撕心裂肺的绝望喊声,“石头——刘石头!”
“为什么仪式结束了——还是会死人啊?!”
第12章 纸人城09
已近下午,朱家院落却格外凋敝阴寒。各位巫师站着,只觉得一束阳光都透不进来。
刘石头的尸体停放在不远处,不用上前试探鼻息,只远远看一眼也知道回天乏术——他的头和颈部已被利刃切断。
据说被发现时,头颅已经和身体分了家,孤零零掉在远处。
江月鹿问朱大人,是他发现了刘石头的尸体。
“只有他一个人吗?”
朱大人低声道:“他去了外城,没有人敢跟着去。”
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但她却不是在哭死去的人。
“这么久了,都这么久了。大伙儿一直盼着中元夜,不就是希望仪式赶紧过去,好过上太平日子吗?”
“为什么还会有鬼啊?”
“我们以后……还能活下去吗?”
熨斗镇的人对“仪式结束之后不会再有鬼”这点坚信不疑,刘石头的死无疑打破了十年来深刻下来的习惯与认知。
没错,不敢去外城,不敢在天黑后出门,持续这样的生活半年是很可怕,但是他们知道还会有半年的安稳日子可以过。
为此,半年的心酸恐惧似乎也不算什么,因为毕竟有一个定海神针般的中元夜仪式等待着他们坚持过难熬的日子。可是现在,有人死了。
切切实实,一刀毙命,死得还很惨。
仪式失效了。
江月鹿很能理解这些人如今的绝望与痛苦。令他诧异的是,巫师们似乎都面有动容,连于熊也不例外。
这还是他入局以后,第一次发现他们有除“火烧”的死亡方式外,还有其他相似的地方。
他心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难道巫师的选拔,和一个人有没有共情能力相关吗?
他将这个念头压下,打算事后再去验证。
有人在哭,有人在绝望,有人沉默。无人在意江月鹿靠近了刘石头的尸体,他开始仔细端详尸体上的伤口。
为示对死者的尊重,被砍掉的头颅已和颈部拼在了一起,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到一条明显的裂口。伤口边缘没有毛边,切面十分圆滑,看起来就像爱美之人在脖颈上系上了一条细细的红丝。
凶器一定削铁如泥,下手的人——先假定他是人的话,必定心狠更甚铁,一丝犹豫也无。
“嗯?”
江月鹿似乎看到了什么,附身下去。
“怎么了?”
江月鹿抬头瞥到过来查看的冷靖及陈川等人,他指着刘石头的脖颈,“伤口有问题。”
赵小萱和陈川这辈子都没见过死人,心中抵触又害怕。冷靖面色如常,低头一看尸体的伤口,与江月鹿对视,“纸?”
被切开的皮肉沾覆着白色碎末,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如果不是杀人者有烹饪癖好,喜欢在尸体上撒上碎屑,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切开血肉的应该是把纸做的刀子。”
陈川和赵小萱听了江月鹿的话,都是一脸不可置信。
江月鹿补充道:“也不一定是刀子。其他形状的利器都可以,不过肯定是纸做的。”
赵小萱惊呆了:“纸怎么杀人啊?”
“都有纸做的衣服和被锁链困住的纸人了,出现纸做的刀子有什么稀奇。”
听了他的话,赵小萱不再吭声了。她后怕地抓住男友的手,“他……他是在外城被杀的,姜心慧他们好像也在外城受到了袭击。”
确实,入城那一晚林神音队伍的每个人都伤痕累累。
“虽然很不想承认。”朱大人低声道:“但大家还是要做好觉悟,这是第一次有人在白天被杀……”
张屠户张了张嘴,“您是说……那些鬼变强了?”
听了这话,镇民们嚎哭的嚎哭,拿头碰墙的碰墙,看起来都遭受重创。
“朱大人。能详细说一下鬼是什么东西吗?”江月鹿礼貌问道:“我的朋友们其实也被袭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