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子粗糙无比,仿佛在死之前就经历过一番折磨。
这句话说得仇恨无比。
“不想说就算了吧。”江月鹿不想逼他?,“我们也不抓你,你哪来的就回哪去?。”
“也不用担心?我们会破坏这里,你藏了这么久,应当知?道我们没有?恶意。”
“谁知?道你会不会骗我!外人都是骗子!”
那恶童凶狠极了,可是江月鹿对?他?笑眯眯的。他?看见那张与二当家极为相似的脸展露出笑容,还没说出什么话,眼?睛就先发涩起来。
死了很?久的人,连流眼?泪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涩声道:“你到底是谁?”
莫知?弦插嘴,“他?姓江。”
那孩子愣住了,江月鹿很?是不忍,转头瞪了莫知?弦一眼?,“别误导他?了,我不是……我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他?之前还信誓旦旦觉得自己?不是,如今却换了说法。
石像和碑文对?他?的震撼很?大吧,莫知?弦心?想。
也是好事。
“是不是我们一族都不重要了,你来到这里,可能?就是有?缘人……”那孩子想了一会,才道:“我可以告诉你后?来的事。”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古碑,眼?中浮出一抹痛色。
他?似乎想起了当年立碑在此的人。
那些人早已泯灭在时间?长河中,连魂魄都不曾留下。当时和他?欢笑陪伴的人们,后?来连自己?的梦不曾入过。
“他?们都以为鬼门关?的钥匙在我们家主手中,但其实那并不是钥匙,而是一份阵法图纸。”
“很?多年前,我们江家的巫师为了镇压鬼物耗尽全力,神明大人将这份和鬼门关?息息相关?的阵法图送到当时的家主手中,一方面是觉得江家能?堪大任,另一方面是论功行赏,阵法图就是最珍贵的恩赐。”
“当时的祖师爷叩头谢了神赐之物,将其妥善保存,之后?的百年间?,鬼门关?莫说一只鬼了,就连一缕魂都没飘出去?过。”
“我江家代代忠诚,从没有?忘记在神明大人座下发过的誓言,可谁知?道……”
“这样一份秘宝,却在百年之后?给江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枪打出头鸟,宝在手中摇。
那些中原的巫师家族表面恭敬谦卑,实际商议着一场不光彩的讨伐。
这些人里,少部分是觊觎阵法图,多得是软弱墙头草。
有?一些是被江家老大得罪,火上浇油过来算账。
还有?一些是不情不愿被胁迫过来,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
总之,一个成分复杂、各怀鬼胎的讨伐军队很?快组建了起来,他?们共同密谋,用谎言将江家人骗到了死谷中,企图一网打尽。
“他?们告诉大当家,说谷中有?鬼物肆虐,需要立刻前去?镇压。我们大当家是什么性?格,他?是天底下第一正派的人物!”
“听到有?人被鬼物残害,他?怎么可能?视若无睹?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他?被万箭穿心?,流干一地?血死去?……死后?,连完整的尸身都没留下,那些人害怕大哥死而复生,让谷中的鸟啃食了他?的尸体,余下的残渣装进铁罐里,用最阴毒的秘法镇压起来,再也无法复生……”
“可怜我大当家拿着最好的剑出门而去?,想的是斩妖除魔,却不知?道……那谷里根本没有?一只鬼。”
那恶童眼?眶发起惨厉的红。
“不——!”
“那谷里满是鬼,那些人……他?们比鬼还要可怕!”
“他?们害死了当时的家主,然后?又斩草除根,之后?更是派人杀死了江家供奉的族神!”
莫知?弦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什么?他?们杀死了族神?”
他?一直静静听着,类似的巫师家族纠葛听得多了,并没有?特别震动,只是很?为江家惋惜不平。
直到听他?说江家的族神被杀死。
“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供奉的族神,这些族神据说是那位至高无上的神明大人的千万分身。祂们有?着不一样的职责。”
比如莫家就是巫乐。冷家是落阴。童家是巫医之术。
族神和家族是相互依赖互补的关?系。
家族越是繁荣,信奉的人越多,越是诚恳,那族神的力量就会越强。反过来也一样,族神下发的神谕越多,家族就越能?趋利避害,更迅速地?扩大领地?。
孱弱的族神护佑不了自己?的家族,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长河。巫师间?有?种说法是,这些消失的族神其实是重生在了其他?家族,所以强的家族会更强,弱的家族无法持久。
这就像是某种优胜劣汰一样。
这种说法的前提是至高无上的神力总是恒久不变的,一个孱弱的分身消失,就会补充到别的分身上去?。
不管怎么说,族神对?一个家族的影响力都是巨大的,族神一死,相当于这家废了。所以莫知?弦在听到他?们杀死了江家的族神时,非常震撼。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将江家推向绝路吗?”
那恶童道:“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讨伐大队杀死江家老大之后?,终日惶惶不安,认为一定要将江家彻底摧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这么做,一方面是怕江家以后?会卷土重来,另一方面,却还是惦记着那份失踪的阵法图。
他?们没从江家老大的尸身上搜出来阵法图。
没有?保存在家主的身上,那会在哪里?
他?们将主意打到了江家的祭坛。
但是这一次,讨伐却没有?那么容易。
江家这位二当家也不是吃素的,听闻大哥被他?们残忍杀害,他?枯坐一夜,将怒气生生忍了下来。
大哥没了,江家正是需要他?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他?还要为大哥报仇,把害了他?的人一个个带回来。
所以说,讨伐大队的顾忌还是有?道理的。
江家三兄弟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可惜的是,尽管江家老二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但是族神已死,即便是他?也回天乏术。可如果就这样屈服,那也不是他?了。
讨伐大军兵临城下,这位临时的家主闭了门,静坐一夜,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造神。
江月鹿听到此处,内心?一震。
“造神……江家,是怎么造神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带了一丝颤动。
恶童道:“二当家年幼时便在一本禁书上看到过造神之说,当年还因?为研究这种禁术挨了当时家主一顿毒打。二当家一直牵挂着这种秘术,但是大当家很?厌恶这种非正统的巫术,一直教?导他?要回归正途。”
“一来二去?的,二当家便烦了。”
只是暗中研究,不想再被哥哥发现。
之后?哥哥继任家主,江家迁入中原,事情变得繁杂起来,他?就渐渐忘了这回事。直到哥哥被害,族神被杀,江家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才又想起这个方法。
“只是那造神,却是没有?那么容易的。”恶童的眼?睛暗了下去?。
神明,是与天地?并生之力。
怎么能?被创造?
这种逆天之举,相当于走火入魔的邪术,被正统严令禁止。
不过,却没有?禁止得很?彻底。不然也不会被江家老二看到那本禁书了。
这邪术听着荒谬,做着困难,老前辈们都想着,即便是有?人看到了,也不敢贸然去?试吧。因?为造神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并且要付出半个家族和百年子息的代价。谁会这样去?做?巫师又不是疯子。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江家出了这么一个疯子。
大军在前,他?玩了一出空城计,等人马攻入江家祭坛,早就人去?楼空。
大批江家子弟以及信徒被转移回老家,还是那座深山,还留着当初三兄弟玩耍的笑声,但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已改变。只有?这座山还静静驻守在原地?。
这座山是江家历来镇守之地?。
他?们世世代代生长于此。
数千族人泣血含泪,与曾经的祖辈们无声对?话,他?们扎破自己?的心?脏,鲜血沿着咒文流入溪谷,又沿着溪水绕山一圈,像是山生长出了血管,死人的骨架成为山的骨肉。轰轰隆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过去?。
这座山,忽地?睁开了眼?睛。
生灵们不敢呼吸,似乎近距离围观了一场孕育。
山如?母体子宫,从中剖出一条黑缝,随着呼吸慢慢蠕动。
不知过了?多久,雷鸣熄灭,雨也歇止,那黑缝中慢慢扩出些光来,像是?一双空茫的眼扒在后面……
“那是?族神,理应是?的。但是?气息又不像……”这灵童当年也在现?场,不过以?他的能力,只能站在外围。
他当时站在百里之外,听到雷鸣闪电在那一片山里轰然作响,盘旋在山顶上的乌云挥散不去。
他是?生死之间?的灵童,比旁人更能感觉到妖邪的气息。
那本应该是?神明诞生的场所,可?他却嗅到了?妖异可?怖的鬼气……
他刚想将这事报给二当家,可?是?那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闭紧眼深深嗅了?很?久,却什么都闻不到了?。
江家人欢天喜地从山中接出新神,以?为转机业已到来,谁知绝望的事还在后头。
“那位族神,什么都不会。”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动?。”
从山中掉落出来以?后,它?就变成了?一枚落在地上的果子。除了?不能腐烂,它?与果子、木头没有区别。
牲畜都要比它?好些,因为牲畜能跑能动?。
没人敢说,但谁的心里都是?这么认为——
这位新神,就像没用的废物。
废物无法指引江家人,隐隐约约还有破败的气息。
一切都在说明,造神计划失败了?。
征战前的那一个夜晚,是?非常沉默的一夜。
江家残存的族人零零星星坐在古老的祭坛前,江家代理的家主坐在他们更前方,许久之后,他对众人说道:“明日便是?背水一战,各位和我?都已仁至义?尽。”
“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但你们并不是?……”江家老二如?狐狸那般笑得狡黠,遍体鳞伤了?还对三弟眨了?下眼。
“我?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规矩行事。如?果大?哥在这里,必定会说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教大?家热血沸腾的傻话。”
想起哥哥,他微微笑了?起来。
“但我?不是?,你们姓江,却也有儿有女有牵挂,不必为家族做到如?此程度,所以?,今天晚上,想走便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听到他说不会追究,有三两人摇晃着起来,低垂着头不敢看人,匆匆离去。
江家老三想要阻拦,但他的哥哥却对他摇了?摇头。
“家主,这是?哪里话呀……我?们愿意跟着你。”
“一日姓江,终身便是?江家人,在这种危难关头,我?怎能抛弃大?家?”
“死便死了?,他们欺人太甚,和他们拼了?!”
余下的人叫骂出声?,听得江家老二格外痛快,他道了?一声?好,拿过酒来,“这些日子憋屈极了?,从未这么痛快过,明日一到,我?们便杀出去!”
“好!”
“都听家主的!”
“杀出去!”
没有人去看深处的祭坛。
他们的“族神”睁着眼睛,也没有在看他们。
生出来到现?在,从未有过变化。
他们已经失望了?。不再从神明身上谋求未来。
未来在自己手中,这些被逼到绝境连族神都失去的巫师,忽然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个道理——神治的时代终会过去,早就到了?人治的时代。
等到族神真的消失,他们又该去依靠谁呢?
也许他们早就该依靠自己了?。
江家老二思?考着这些,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对头顶苍天的不敬。
要是?老天真的开眼,那像大?哥那样的忠厚之人就不会死去了?。
“呼……”江家老三喝下酒,凑到了?哥哥身边,“哥,明天也给我?一些人罢,我?要冲到最前面去,给大?哥他们报仇!”
听到最小的弟弟咬牙切齿,江家老二微微一笑,“好啊,也不枉哥哥们宠你一场。”
他为弟弟亲自倒下酒水,像小时候那样哄骗他。
“喝了?哥哥就给你。”
老三一饮而尽。
然后头晕目眩倒地不起,等再睁开眼睛,已是?三日过去。
尘埃落定了?。
灵童忽然痛楚万分,抬头来已换了?声?音,“我?的第二个哥哥,我?所有的族人,都在我?缺席的那场苦战里死去了?。”
“只有我?……只有我?还活着……”
江家老三残余的执念还在不甘低语,面上淌下的血泪百年都未灭却。他记得惨痛的片段,记得那些亡人的眼睛。
江月鹿从这张覆满血泪的脸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江日虎的脸,他们非常相?似。
江日虎原来是?江家老三的后代吗?
在那样人人喊打的年头,他一个姓江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就知道我?还活着。我?被找到之后,为了?活下来,装成废物,对着仇人苦苦求饶……”
本来江家老三出面就少,所以?他不如?他两位哥哥遭人忌惮。
话虽如?此,要瞒天过海也是?不容易的。
如?果要让那群人真的相?信,那他就必须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
“奴颜婢膝的几十年……我?装疯卖傻四处下跪,早就忘记我?也是?被哥哥们保护长大?的……他们瞧不起我?,折磨我?,都没关系,我?必须活下去,好好活着,不然对不起苦心经营的二哥。”
日子久了?,他老了?。
如?今的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报仇大?事必不可?能在他手中完成。
他必须要有后人。
所以?他和一个善良的平凡女子成了?亲,生下了?孩子。
他的孩子起初以?为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很?崇拜他。但是?梦在他下跪求饶的时候便破碎了?。
他的后代们没有经历过那一场磨难,不明白什么叫做卧薪尝胆。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位祖父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懒汉,当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才骗到他们的祖母。
更不相?信他口中江家的繁盛。
听了?他这番话,江月鹿隐隐约约明白了?江日虎为什么会对江家先辈是?那种厌恶的态度。为什么他让家族的族神落灰在阁楼里。
他又为什么很?想自己通过巫师考试,在学?院有一席之地。
江家……实在是?太可?怜了?。
“嘶……”残余的苦念呼痛起来,他已经快要消失了?。
但是?灭顶的恨意如?同一面招魂幡,将方圆百里的江家怨念都召了?过来。借由灵童,万千族人在今日诉说起了?冤屈。
他们还记得那时,家族中所有巫师男男女女均泣血发誓。
“百年之后,鬼王归来。”
“神既弃我?,我?势杀神!”
“人既害我?,我?必杀人!”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像一轮轮暮日钟声?,在江月鹿和莫知弦耳旁回响。
这些人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甚至忘记了?家族是?什么。但他们仍旧记得浓密的怨恨,稠水般无法化开。
地上的枯叶被吼声?震得一一粉碎,碎去的烟尘将这处碑林笼罩起来。
一块块碑,像无声?的影子,在他们身前旋转。
莫知弦大?吼一声?,“不好!”
“这些残留的念力让这座墓地快要崩溃了?!”莫知弦紧紧盯着远处飘荡起来的黄叶烟尘,江月鹿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表情。
他似乎刚刚才发现?,“这些叶子……这些叶子居然是?一个法阵!”
这个法阵将江家墓地镇在了?里面。
外人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了?也不能随便离开。
这恐怕是?江家为了?保护亡魂的安宁,留下的最后一个法阵。
但是?现?在,它?破碎了?。
就像瓷杯裂开一个角,水流迸射而出。江月鹿和莫知弦像是?挟裹在黄色洪水中的两粒烟尘,很?快就被冲开了?。
“莫知弦——!!”
江月鹿大?吼一声?,无数的粉尘却呛进了?鼻口,他的后脑勺猛猛嗑在了?一块石碑上,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
“呃……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捂着头醒过来。
眼前昏暗极了?,只有左边微微渗出些浮光。
江月鹿自然而然寻光而去,偏了?一下头,看见一堆枯木树藤以?及铜架,复杂扭曲地搭建在一起,组成了?一面高高的墙。
这些木头铜架都很?破旧,远远看去就和垃圾堆一样。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条长长的铜条凸出来,前方悬着一方血淋淋的布条。
布条随风飘摇着。
江月鹿艰难地走过去,努力地抬头,想要看清那些血迹画出了?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血迹在布条上涂画出了?复杂的咒文,每一条和每一条之间?都像是?有某种关联。
他的脑子还很?晕眩,多看一会就一圈圈冒金星。
江月鹿收回视线,想要缓上一会再去找莫知弦。可?当他随意一瞥,看到铜架围绕着什么的时候。
他完全愣在了?原地。
这些铜条缠绕着符咒白帛,一圈一圈像是?年轮。中间?空出来的场地却是?极大?的。
那片空旷的场地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如?此大?的地方只躺着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江月鹿的眼眶微微发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就知道自己被送来了?什么地方。
这是?很?多年前的造神现?场。
神明已经被孕育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江家造出来的神,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人们希望拯救他们出水火的神,其实只和尘埃一般大?。
江月鹿走过去,在夏翼身边坐了下来。
和球场一样大?的祭祀地是?很宽阔的,他翻越过铜架山又走过来着实废了很大力气。在这个过程里?,夏翼一次都没有?看过来。
甚至一根铜架掉了下来,金属撞地轰隆隆的,也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
夏翼仰躺在地上,没有?负伤却一动不动,眼睛里涌过一阵阵的云浪。这样的云浪不知道在他眼中掠过了多少次。
他不说话,江月鹿也不说。
他看着云,江月鹿就看着他。
看他眼底的云一点点移动,反而感觉岁月静好,心情极度安宁。
江家人?说夏翼浑身鬼气,可他却感觉到了神性?。
看得久了,便?也学着夏翼,躺在了地上,去看云卷云舒。江月鹿不知道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的夏翼算是?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是?夏翼的实体,距离那?场事变早就过去了百年。
也许和其他残留下来的魂灵一样,夏翼和这个祭祀地也是?过去的遗物。因为封印解除才意外现身。
等到这阵动静过去了,他也会随着其他魂灵的安眠再度消失。
自?己现在的陪伴,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但江月鹿就是?觉得,放任夏翼孤身一人?躺在地上,实在太悲凉了些。
刚才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很为他心酸难过了。等到真的亲眼见到,他没多想就迈着双脚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陪着他吧,尽管是?影子,尽管不作数。
但是?陪着他吧。
“你是?谁。”
一声发问叫他惊醒过来,江月鹿转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夏翼竟然转过了头来。那?双原本倒映着云海波涛的赤目映出了他微微讶异的脸。
“我……我是?……”他有?点惊慌。
夏翼,夏翼怎么会和他说话呢?
他明明只?是?个残留下来的影子……而且不同于江家老三和其他死去的族人?。他们作为人?,在活着时?情绪波动才留下了执念与他和莫知弦对话。
江家人?没有?说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想想也知道,这个当时?还没有?自?己名字的“人?偶”一定在那?个祭祀地躺了很久。
后世?的江家人?既然将他丢在阁楼里?管也不管,就说明那?之后的数百年他依旧没有?为江家带来赐福。
诞生时?是?什么样,后来就是?什么样。
诞生时?不理睬人?,一动不动的,那?后来应该也是?。
他应该没有?太多波动的感情,让他像江家老三一样饱含恨意地留到今天……那?为什么他还会开口说话呢?
还看向了他。
这太不合理了。
江月鹿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这片祭祀地和墓地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夏翼残留的影子也和其他的江家人?不一样。作为“族神”,虽然是?个失败品,他还是?很特别的。他的影子应该也是?。
江月鹿这才抬起头想要回答夏翼,可谁成想,人?家已?经转了回去,继续看天了。
“……”
好像他回不回答都挺不要紧的,人?家也不是?很在乎。江月鹿微微有?些气闷,又想起了在阁楼里?捡到的小神明。
那?时?候他多听话啊。
“我是?江月鹿。”
没理他。
“我以后会和你见面。”
还是?没理他。
“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无动于衷。
江月鹿坐起身来,凑到了夏翼的面前。此举非常撒泼,将人?家好生生看着的白云青天完全遮挡住了,让那?双赤红色的瞳孔里?只?出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还微微拧着眉,似乎是?有?些郁闷。
他才发现,他其实是?受不了夏翼不理他的。
“你在这里?多久了?”江月鹿问。
怕他听不明白,江月鹿又补充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吗?他们没有?人?来看过你吗?”
好久了,夏翼才道:“有?。”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多聚焦。
这让江月鹿有?些不安,因为像是?无法抓住他。
“他们人?呢,又走了吗?”江月鹿不等他回答便?自?己嘀咕,“一定是?走了的,看你没有?用,帮不上忙,就把你扔下了。”
眼前的人?类垂下眼,说着奇怪的话。
他用鲜红的眼珠看着他。
作为残存的非人?之物在这里?待了多久,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主人?在此起身,从这片祭祀地走了出去。将他剥落掉在了地上,没有?再回头看过。
那?应该算是?自?己的主人?吧。
毕竟自?己只?是?一段怪异的情绪,一阵波动。是?主人?在看云时?微微漾出来的念头。
而他是?被剥落遗弃的东西,和这墓地里?的骸骨怨念一样,都被困在了几?百年之前,不像主人?能够走出去。
也许和主人?前缘未断,即使相差着时?间和距离,他也能微妙地感觉到主人?的动向。
起初,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是?他很熟悉的一种状态,主人?和他一块在此望着云的时?候便?是?什么都没在想的。那?些人?咒骂他是?废物的时?候,还会嘀咕说空洞的东西,这话倒是?说得很对,主人?和他就是?空的啊。
但后来,主人?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主人?有?了情绪。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很惊慌。惊慌到忍不住在原地翻了个身。
等到发现惊慌也是?一种情绪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感觉从未有?过,就像是?从恒久无有?的地里?忽然冒出光来,他奇怪,他不解,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从一无所有?逐渐有?了一颗心。
那?一次,他第一次起身,走到了铜架山的边缘。
符咒血旗在头顶飘着,外面有?许多游荡的族人?魂灵。他们见到他现身,先?是?一愣,而后震惊,最?后破口大?骂。
他一直明白他们在希冀什么。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像这样走出来,那?他们就不会死了。这些死去的幽魂又骂又哭,却看不出带来变化的神早就不在这里?,留在这被他们唾弃的只?是?一个同为遗物的怪东西。他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心情。
因为主人?在诞生的时?候,是?没有?一颗心的。
“怎样才能长出心?”他问江月鹿。
他的手从下到上,摸到了自?己的胸膛。那?双任由云影来去的淡淡眼眸,泛起一丝迷茫。
“我的肚子里?,没有?东西,没有?胃,没有?肺,也没有?心。”
他是?空的。
白白长着人?的壳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
江月鹿看着他的手停在胃部?,想起夏翼平时?吃东西,就只?是?进食而已?,脸上看不出快乐与否。
因为他没有?胃吗?
那?些给人?带来快乐的食物会从他的喉咙滚落下去,落到一片黑暗里?。
他的视线一下就柔和了,“为什么会是?空的?”
“因为……”
残留的影子微微眯起眼,想起了很多年前主人?诞生的时?候。
想起江家的人?用棉絮填充主人?的胸膛,让瘪掉的人?偶外壳重新变得充盈。主人?的肚子里?填了很多东西,木,铜,土,火焰,丝线。很多很多,但都没有?生命。
诞生之后空落落的感觉挥之不去,主人?被无数的祈愿拉伸膨胀,他是?那?么开阔,开阔到能够容天纳地。他
他是?需要听人?心声的神明。
江家人?在打造他的时?候,将他塑成能装下万千心愿的模样。
但是?天地有?山川,有?江河,有?无数的人?们。
天地很热闹。
主人?什么都没有?。
他躺在地上,还不知道当时?挠心的感觉叫做饥饿。
迫切想要吃掉些什么,填充胃,没有?胃的话就吃掉别人?的,拥有?一个胃。云和雨,火焰和山也是?可口的,注视着它们的时?候,他不禁咽下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