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打了个哆嗦,欲哭无泪望向江月鹿:“鹿哥,给个准话,到底还有多久?”
江月鹿没吭声。
他的视线仿佛锐利的刀一遍遍刮过供桌,直觉告诉他机关就在此处。
他的脑海不断回放着中元夜仪式那一晚所有人的表现,朱大人、张屠户……每个人的动作都被拆解、定格、检查,因为剧烈的大脑活动量视线一度变得模糊。
支撑的板凳掉落下来,门板被踹开一条缝隙。
“江月鹿!啊啊啊啊!快啊!!!”
纸人们是在何时出现的?在朱大人说“带人上来”之后,所有的光亮都暗了下去,最先出现的是巨大的影子。
江月鹿转回身来,环视祠堂一周,他的视野里自动屏蔽掉了挡在门后正在大声呼唤着他的陈川,也绕开了在角落抱着黑罐碎片的纸人。没错,是有一个地方和那天晚上不一样。现在还未完全天黑,祠堂内没有一盏光亮。
但是那天晚上,整个祠堂都被烛火映照,如同白昼明亮!
陈川感觉整个后背都在摇晃,隔着门板被张屠户连续踹了十来脚,他干呕了一声,面如金纸道:“江月鹿……”
江月鹿道:“要有光。”
陈川重重闭眼,“……这种时候还要念圣经吗?!神父不要啊!”
“林神音!”
被叫的人没好气道:“干吗啊?”
江月鹿指着供桌,“点燃所有的蜡烛。”
“哼……我偏不——”话音未落,他眉头细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瞥了一眼冷靖,见他也冲着自己点点头,这才抽出符纸朝供桌扫去。
那符纸在高空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下后一霎寂静,“蹭”一声,火焰迅速扩散开来,整个供桌宛如骤亮的火球,在内熊熊燃烧,在外也非常明显,这样的惊变让外面不断撞门的纸人都停了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张屠户凄厉叫道:“不要破坏我们的祠堂!”
以为这群巫师被逼急了要烧房子,张屠户陡然生出了巨大力气,两脚就将门踹开。
见他进来,陈川嚎叫一声,赶紧抓住两个姑娘连滚带爬奔到了江月鹿身边,“鹿哥,快了没,快点啊!”
江月鹿的视线还在供桌来回找寻,终于发现火光中有一处阴影不同:“……找到了。”
这句话宛如天籁。
陈川吓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快啊,快啊!”
在阴影处摸索着按动了机关,地面抖动不止,奇异的通道在供桌后方开启,铺天盖地的白雾从中溢出。
江月鹿喊道:“去后面!”
那是死去的纸人鬼魂来往的通道,也是关押了他们的地狱之所。但是此刻容不得人多想,几人迅速跑进迷雾。
“哎呦!”陈川刚消耗太多体力,脚步慢了一点,肩膀已被一只冰凉的大手盖住。
张屠户冷漠的声音就像阎罗王的判处:“你跑不掉了。”
“陈川,陈川!”
赵小萱急得不行,拽住了江月鹿的衣袖,“帮我救他,帮我救救他!”
冷靖抽出符纸,“我来。”
江月鹿却制止了他,“等一等,先看看。”
“还要看什么啊?!”赵小萱急得团团转,“陈川都被抓住了!”
“小萱,是有点奇怪……”姜心慧道:“你回过头看看呢。”
到底是哪里奇怪啊!赵小萱焦躁地转过身,却惊讶地发现被捉住的陈川安然无恙,不知道为什么,张屠户在说了那句话之后便再无动作。陈川像是被一个活人抓住,但这个活人却在片刻间变成了一动不动的雕塑。
就因为是雕塑,他也没办法挣脱,只能尴尬地被拎着脖子悬在半空。
林神音道:“其他人也不动了。”
姜心慧眼明手快:“徐婆婆也是!”
不论是刚刚进门,还是缩在角落,这些穿了一层纸人皮的家伙全都像时间凝滞一样停止了动作,有的人还保持着一只脚迈进门内、一只脚在门外的怪异姿势。他们也不再说话,似乎也呼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祠堂现在只剩他们几人的声音。
情况虽然不危急,可是却十分怪异。
赵小萱赶紧上前救下男友,江月鹿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昨天夜里,这些人全都不见了。”
冷靖点了点头。
江月鹿思索道:“我们当时的活动范围就只有朱大人家里,停刘石头棺材的地方,就算出门寻找了,也只找了街道,没人就回来了。”
“我们没有去他们各自家里找过。”
“你的意思是……”
江月鹿抬起头来,看着冷靖和林神音,“也许不是人不见了。”
“人还在。所有人都在。都在他们各自的家里。但是他们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不会说话,不会动弹。”
冷靖听得心惊胆战,“你是说他们突然变成了尸体?”
“不知道。”江月鹿说。
“不过很好。昨天不知道,是因为找不到。现在人就在眼前,看一看就明了。”
赵小萱已经把陈川弄了下来,她不知道要跟江月鹿怎么形容,“……摸到张屠户的时候,手感很奇怪……”
软乎乎的,杀猪匠健壮的肌肉似乎融化成了一滩水,她毫不费力就将陈川从他手里解救下来,她还以为这只手会像钳子一样牢固呢。
他们三人自觉给江月鹿让开了位置。
“有刀吗?”他望向冷靖,“最好是开过光的刀。”
冷靖像哆啦A梦一样找出一把小刀,扔给了江月鹿,他接手后漂亮地玩了几下,赞许道:“谢谢,很趁手。”
利刃笔直地划开了白纸。
这种感觉就像刨开女人的子宫,他没体验过分娩的痛苦,但此刻却觉得自己的行为残忍无人性。女子怀胎十月,而包裹着成年活人的这个“胎体”已经有十年,到底会生出什么东西?
没有血液滴下,白纸也不会觉得疼痛,整个“分娩”过程没花半分钟。很快,一直藏身其中的张虎慢慢露出了真身。
赵小萱几人好奇里面是什么已经很久了,探出头去看。
待看清那是什么,浑身仿佛被冰水浇透——
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直面了人的骨头。
那是一具完好无损的白骨骷髅。
“难怪所有人都不动了,原来已经死了……”姜心慧小声道。
陈川难以置信:“可是,可是我刚刚被抓住的时候,确实是一只手啊,如果是骨头,我是可以分清的。”
他挣扎的时候一顿乱拍,那种手感说是骷髅……根本不能信啊!
冷靖道:“是只有这个时间才会变成这样。”
他看了看外面的夜晚,刚刚江月鹿的话提醒了他,昨夜镇民失踪的时候,也发生在夜晚。这里的人一到夜晚,好像就被带去阴间,去了另外一个国度,等天亮之后才会再次归来,就像往返人间的……
他愕然。愣愣地看向白纸里裹着骷髅。
难道……
“他还在呼吸。”
“他没死。”
反驳的话让姜心慧的脸变得煞白。
江月鹿盯着张虎的骷髅,“他还活着。”
白骨骷髅,竟还在徐徐地呼吸!就好像陷入沉睡一般!
他迅速往后退去,眼里充满戒备,“先离开这里。”
赵小萱几人听说骷髅还活着,吓得一溜烟跑走,生怕迷雾里的逃生路突然合上,林神音和冷靖紧随在后。
江月鹿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眼倒地不起的骷髅。
大雾已经弥漫到了祠堂外,无数纸人影子隐没其中,知道里面是一具具白骨骷髅后,就再也不能用之前的眼神看待他们。
“江月鹿!”
“来了。”他答应着,身影消失在大雾中。
过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大殿内寂静无声,滚滚的白雾悄然织出了丝丝缕缕的密网。
“咔嗒”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份平静。
骷髅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茫然地站立半晌,最终朝迷雾深处走去。
第22章 纸人城19
城镇像是蒙了一层薄纱,微微透光,被更深的暗色拥在其中。街道游离着长蛇般的白雾。
细碎的脚步声在前方响起,白雾闻声而动,“嘶嘶”摇动着白色尾巴涌向人聚集的地方。
妇人伸手摇了摇,将这些烦不胜扰的雾蛇挥散开,担忧地注视着靠墙坐着的年轻女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呢?林菀,你是不是最近跟着夫人太操劳了?”
名叫林菀的女子神色苍白,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晕倒。
刚刚走在路上,她突然像是被一种心绞痛袭击,等回过神来,已经被人扶到街边坐着。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很难受。”
“像是被刀子开膛破肚了……”
妇人忧心忡忡,“不应该啊,刚刚还好好的。难道……”
“难道是那些恶鬼?”话一说出,妇人都惊了一跳,四周的浓雾散开来,露出阴郁深沉的树木街道,她后怕地摇了摇头,“我还是先去禀报夫人吧!”
她低声对林菀说了句“很快便回来”就扭身走进了白雾深处。
街道又恢复了寂静。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缓缓拂过,吹得女子绿衫飘动,女子似乎格外钟爱绿色,绿衣绿裙绿色的小褂,连飘荡的耳饰都是水汪汪的绿色。
唯独鬓发间插了一朵鲜艳的红花,俗气又廉价,和她素雅的气质格格不入。
可她似乎非常喜欢这朵红花,抬手轻柔小心地扶正了花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虎郎……”
不远之外的另一片迷雾中,江月鹿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女子呢喃,抬起头来。
陈川:“鹿哥,怎么了?”
“没什么。”他看回来,“做得怎么样了?”
“……还差一点,等一等,马上就好了。”陈川的手边放着一枚空白的符纸,还有浆糊、剪刀等物。此刻正手忙脚乱地割头发糊到纸上。
江月鹿又走到赵小萱身边,不等他问,两个姑娘就骄傲地递了过来,“做手工还得看我们的!”
江月鹿:“干得漂亮。”
阴森森的地段上,几个人像是在上小学生的手工课。
江月鹿将“学生们”的成果转交给冷靖和林神音,这两人已经拿着木杆等了很久,接过糊上人发的符纸以后,林神音露出了“竟敢拿符纸做这种鸟事”的痛恨表情,大有不干的架势:“什么诱饵,连鱼线都没有,还想什么……钓骷髅!”
“线吗?”冷靖拿出一卷细线,“我有。”
林神音摔在地上,“你妈的,你怎么什么都有啊?!”
咬牙切齿地去一边缠符纸了。
“钓骷髅”是江月鹿提出来的计划。
进了迷雾不久,冷靖就从罗盘的指向判断后方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们。起先不知道那是具骷髅,但江月鹿对那只被他“开膛破肚”的纸人很警惕,离开前将一枚定位符贴在了他身上。
而罗盘能显示出符纸的位置。只见那枚符纸晃晃荡荡地在后方赶路,一会左边去了,一会又绕回来,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原地转悠了半小时才前进了一百米。
看到骷髅没什么威胁,他们也就任由他在后边瞎转悠。毕竟他还不算很麻烦。
这片鬼雾不知开出了什么阴阳路,一进来罗盘就疯了似的乱转,四面八方似乎都有阴祟暗中窥伺,他们要提防的东西还有很多。
直到面前出现了倒塌的城墙和一座废弃许久的城门,让他们确定自己进入了什么地界。
——“南镇”。
废旧的木匾上书写着这两个字。
十年前山贼从南边入城,等秦雪赶到阻拦这一切时,南镇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那个地方连如今生活在北镇的人都讳莫如深,彻底变成了一座死城。
“那我们怎么进来的?”
江月鹿拿了根木棍在地上画画,“这要看熨斗镇本来的地形,北镇在这边,南镇在另一边。这两块是熨斗的尾部。”
谁家里都有熨斗,但赵小萱三人歪着头看了半晌,也没从地上那狗爬过的图案里看出来什么是尾部。
林神音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要瞎了:“你画的这是什么狗屎玩意!”
江月鹿很严肃:“是熨斗。”
“是狗屎玩意吧!”
林神音不像之前动不动就下线痴呆,但是却有往另一个极端发展的趋势,变成了一个满口脏话的无敌大喷子。
江月鹿不理他,又画出一个尖尖,“祠堂就在熨斗的尖部,是一个位于南北中间的定点,我们是通过祠堂进来的。”
“南镇是一个无人进入的死国,看来他们把铁链纸人流放到了这里。”
“可一路上都没见到啊?”
“所以才说这地方很邪门。”江月鹿瞥了眼头顶摇摇欲坠的城门,“没进城还好,进去说不定会碰见什么。”
赵小萱迅速把迈进去的脚收回来,瞬间飘出去一百米,变成个小小的影子朝这里喊道:“那我不要进去了!”
要是事事都能让他们决定,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怎么样,你们觉得呢?”江月鹿转过去问两位巫师。
冷靖坚定道:“要进去。”自从发现那捆笔记开始,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焦虑。
林神音没吭声,但是一直望向南镇深处。
“嗯。”江月鹿点头,“我也有相同的看法。但为了保险,我认为还是得打听点消息。”
“荒郊野岭连只鸟也没有,你上哪打听去?”林神音嗤之以鼻。
“鸟是没有。但不是有只骷髅嘛。”
“你想从骨头那边打听消息?”林神音一脸你疯了吧。
“要是它没我们想得那么危险呢?啊我可不是因为看他走路歪歪扭扭就觉得没威胁。”江月鹿轻飘飘的发言说出口,林神音那句“没准就是故意这么走路让我们放松警惕”只得不甘心地咽回去。
接着江月鹿说出了让人更大跌眼镜的话。
他的手扶在系得松垮的腰带上,巫师的服装对他的腰身来说太大了,用很随意的姿势开口道:“啊,对了。前一天晚上你们去街道找人的时候,我去最近的一家看了看,里面就睡着一个白纸人。”
“……”
别用这么随意的语气说这种话啊!
“当时也不知道里面是骷髅嘛,就站着观察了一小会,发现他确实睡着了。我当时也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但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很敢。”
不是很敢?
你他妈站在门口像观察小白鼠似的观察了半天骷髅,你不是很敢?林神音简直要咆哮了。
一想到刚刚在祠堂里,江月鹿恐怕早就知道纸人会进入休眠状态,他就愤怒得不行,“那你刚刚演什么啊!”
“演?我可没有演。”
“我确实很想知道铁链纸人被囚禁在哪里啊,也很头疼地找了好一会。”
林神音简直要气昏了。
江月鹿不想这么拉开话题,拍了两下手。
“总而言之,纸人没有被破坏之前,就会像那天晚上一觉睡到天亮。张屠户之所以现在到处乱晃,恐怕是因为我把他剖了出来,打断了某种规律的循环,他不再被纸人皮包着,也不再在固定时间进入睡梦。”
他又讲述起自己让张屠户去抓树枝的一幕,一只手差点将大腿粗的树枝握折。
“他们的攻击力似乎都来源于那层神奇的白纸,脱下之后,战斗力应该会大打折扣。再加上现在我们可是六对一。”
江月鹿环视一圈,“所以我认为可以钓他上钩,趁着他还算清醒赶紧用一用。不然到了天明,我们也不知道现在的他会变成什么东西。”
用一用……
那可是白骨骷髅头,别说得好像是你家案板上的胡椒粉罐一样……
他很利索地讲完了整个计划,中途没有间断,显然早就有这个想法。
冷靖不由得苦笑感叹。
看来他早对纸人皮下的白骨有所怀疑,直到祠堂里有他和林神音在才动刀剖开。这个人,知道自己的优劣势在哪里。对巫术一窍不通,只能压榨自己的记忆力和头脑,还有其他巫师。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就变成了江月鹿计划中的一环。这种感觉真是让人讨厌……但是又不得不听他的话,因为他确实选择了一条眼下最合适的路。
冷靖扶额,“就……按你说的办吧!”
江月鹿一笑,“好的。那我说一下我的计划。”
“——钓骷髅。”
骷髅也好,鬼物也罢,阴气盛的东西都会渴求自己缺乏的阳气。六个纯阳的活人就在这里,很快就用头发、符纸和树枝做成了五根简易的钓竿。冷靖用罗盘一看,微亮的绿点已快接近,“来了。”
六人迅速爬上城楼。
一根根钓竿自白雾中垂下,沾惹生人气息的黄符飘动其中。
只待骷髅上钩。
“咔嚓。”不远处传来了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白雾就像捉弄人一般涌向城门,刚才还模糊能瞧见影子,现下却是彻底看不见了。他们攀在城楼上,下方远方都只见茫茫雾云,说是在仙山上也能相信。
高大的骷髅慢慢穿过雾气,终于接近了城门。
他的走姿很怪,四肢像是无法着力,看上去就像刚学步的孩子滚来滚去,十分可笑。终于在不知多少次的跌倒后,姜心慧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她笑了,赵小萱也笑起来,她晃动起手中的长线,想让这只笨拙的骷髅快些上钩。
黑色空洞的鼻子似乎闻见了什么,倒地不起的骷髅爬起身来,又用分外可笑的醉姿晃到了钓竿下方。
他四处闻闻嗅嗅,陈川几人像在比赛钓鱼般你争我抢,符纸诱饵晃来荡去,让那骷髅也跟着左右来回,远远看去,像是在迷雾中狂舞一般。
终于,不耐的骷髅猛然一跃,紧紧咬住了一只符纸。
“啊!”赵小萱激动道:“我赢了!”
六人悄悄爬下来,慢慢接近了张虎化作的骷髅,他正张着大口嚼得欢快,黄符卷像是跳跳糖在他嘴里蹦来蹦去。
跑也不跑,没怎么挣扎就被冷靖捆成了一只粽子。
没了血肉的牙床上下开合。
“他好像在说什么话呢?”赵小萱附身去听,面对自己钓来的猎物,白骨架也没那么可怕了。
没了眼珠的空洞眼眶定定地望着她空荡荡的发间,无声地呢喃着什么,“……”
“弯……”
“莞尔……”
江月鹿随口道:“应该是在喊自己死去的发妻林菀吧。”
比起骷髅的怀念,他眼下却有一件更在意的事。
他望向半空,雾散了一些,五只钓竿还斜插在城楼上,卷着活人头发的黄符在空中缓缓飘荡。刚刚那只骷髅,张开大口扑过他的诱饵,也扑过姜心慧和陈川的。
唯独没有动过冷靖和林神音的。
两位法力高强的巫师,竟然被这只骷髅完全忽略了。
这是意外吗?
“怎么才能让他说话呢?”陈川百思不得其解。
变成骷髅后的张屠户,像是丢了二魂五魄的躯壳,和电影中的僵尸也挺像的。
只会用本能做出行动,无法思考,无法判断,就像刚才闻着生人味儿就扑过咬了,也不会想一想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现在被他们抓了也没有害怕,嚼了一会符纸便索然无味,暗黑的空眼眶乏味又呆滞地望着前方,任凭陈川在他耳畔大吼、在面前疯狂招手,甚至还扭来扭去跳了一曲韩团舞蹈,骷髅都视而不见。
陈川垮下来,“鹿哥,想想办法啊!”
江月鹿从城门走了回来,雾气似乎格外偏爱他,温柔地在他腰际绕来绕去。他半跪在白骨前,对视着那一双空洞的眼眸,心中却知道这个屠户根本没在看自己,他的念头早就不知道蔓散到何处去了。
“我听说要想让亡魂开口说话,可以让鬼附身。但他现在没有死,也就不能用这个办法。”
冷靖赞同点头。
江月鹿端详着张虎骷髅,没了血肉的嘴巴口径变得更宽更大,哪怕不能思考了,眼前这具骷髅还在下意识一开一合呼唤着亡妻的名字。
不能用对付鬼的办法,那只能用对付人的办法了。
“林菀。”他念起名字。
旧人之名在荒凉的旧地带起一阵幽寂的风,白雾被吹拂到四下,骷髅的双眼睁大了。
“她长什么样子?”
每到夜晚降临,他就会行走在一片空茫茫的白雪大地,那里没有花草,没有同伴,连道路也没有。
他慢慢吞吞走着,辨识不出前方和后方的区别,偶尔抬起头望向簌簌下落幽静的雪,更多都在机械地重复着走路的动作。
走啊走,走啊走。他还是看不见他人的存在,也不会去想为什么,一进到这片深邃的雪国,他就像被某种庞大的静寂淹没了,迟缓地抬头,迟缓地迈步,迟缓地想念一个人……想念?落雪吞并着大地的黑暗,也蚕食掉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但似乎有一个人,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这一天,只会下雪的天空突然响起了声音。
“林菀。”
他停下走了十年也不觉疲累的双脚,愣愣抬头。
啊……那个人的名字……是叫林菀。
“她长什么样子?”
“蝴蝶。”他下意识张嘴。
“蝴蝶?”
“小小的。”
“小小的肩,小小的身,小小的她。不敢动,大风会吹走蝴蝶。”混乱的词句被他重复了很多遍,终于慢慢能听出条理,“绿色的衣裙,她穿着绿色的衣裙……站在桥边,淋湿了……我借给她一把绿色的油纸伞……她说。”缓慢的声音盖过了落雪的声响。
“她很喜欢。”
雪白的世界冒出一簇簇的绿芽,他迷茫地望着这些突然出现的生机,突然,一朵鲜艳饱满的红花吸引了他的注意。
如流沙逐年消散的记忆不断流淌回来,画面逐渐变得清晰。
“红花……求亲那天,我送给她一朵红花。”
“大家都笑她,说嫁的人不好看,送的花也土气。”一枚雪花飞至他的眼眶,看上去就像哭泣的泪痕,“……可是她说很喜欢。”
娇小的绿衫女子仰起头来,她发间还有自己刚刚插上去的红花,笑容明媚极了。
“我一贯都带绿色的珠钗,还是头一回带红色的鲜花。不过,就是要换换口味才有意思呀。嗯……所以,接下来我们也要换另一种生活了。”
“能嫁给你做夫人,我很欢喜!”
她的勇敢她的羞涩,可是要比这一大片雪国真实多了。
“她现在在哪里?”
“变成……”他的声音消失了。
“变成?”
“变成蝴蝶了。”他抬头,风从另一方大力吹来,沉默的冰雪大地像是震怒般抖动起来,他在剧烈的摇晃中反复迷茫。
“……活着,嗯还活着……她走了、走了,不见了……”随着不断反问,落雪狂吼出声,似乎在冲他不断咆哮。
“不好!”江月鹿伸手去按颤动不停的骷髅,可他忽然一改之前的迟钝,一跃而起,转眼间就落在了他们后方。
没有对这几个抓住自己的人发起反击,骷髅一直望着前方的城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怎么了?”陈川道:“逃也不像是逃。”
赵小萱叫起来,“花,那边有花啊!”
城门不远处的白雾消散大半,露出荒废的街道屋舍,砖瓦连青苔也没有。可是骷髅迈步而去的方向,却生长着一点小小的绿色鲜红,是一片被人小心呵护着的绿草红花。
那骷髅愣愣望了许久,忽然扬头看向南城深处,从胸口挣出两声急促的呼唤——
“林菀,林菀!”
话音未落,他便疯了一般朝城内奔去,这一下谁都始料未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江月鹿,可他刚要开口,眼前又一个黑影掠了过去。
“林神音!”
林神音头也不回,跟着骷髅狂奔进了城内。
“我去追。”江月鹿没有犹豫,“你们三个待在这里。”他回过头看了眼冷靖,“你也留下。”
没等冷靖回答,他就像离弦之箭奔入夜城,白雾被他的速度冲撞得四处逃溢,在他的身影消失后又层层掩盖起来,将这座幽暗的死人之城彻底遮隐。
旧屋的院落长满杂草,篱笆旁支了一张粗糙的石磨桌,林菀坐在石凳上,恹恹地趴着。
她似乎……越来越虚弱了。
是生病了吗?还是像思玉婶说的,恶鬼来找她了?
也许就是那些鬼罢。十年来,他们仅活下来的南镇人靠着秦雪巫师的镇压仪式,在内城里过着憋屈烦闷的日子,就算忍让到这种程度,那些山贼化为的恶鬼仍然不肯放过他们。
自己恐怕是要到头了……她混沌地想着。
只可惜以后没人再给夫人帮忙……夫人,她其实是很可怜的人。
黏稠的水洼中倒映着晦暗的月,一阵细小的涟漪荡过,不知为何,她忽然察觉到身旁出现了一个人。是思玉婶回来了吗?
她强撑起来,却没看到熟悉的妇人。
篱笆之外就是雾来雾走的旧城街道,也是空无一人。可林菀仍不断听到“铃——”“铃——”的空灵响声,她低头瞥了眼那汪浑浊的水洼,旧城无人到访,连积水都变得恶臭难闻,可眼下,它居然奇迹般地清澈了,那幻听似的铃声一响起,水中的涟漪就层层推开。
“……是谁?”她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你很快就要死了。”
略带笑意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林菀吃力地抬头,看到了一个立在屋檐上的黑影,晦暗的月被他挡在了身后,仔细地描绘出他的轮廓和一半猩红衣角。
他居高临下看着林菀,似笑非笑。
“红花?”
林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珠花,来人的笑意更为明显,“我喜欢红色,但这朵花却太丑了。”
哪里丑啊……她连反驳的声音都说不出口,终于承受不住泰山压顶般的疲惫,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追逐的踩踏声让青砖都抖动起来,雾气散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