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风瑾错身而过,偷偷抹了把眼角,朝着传送台走去。
他不能耽误时间。
他不能再哭了。
他还要借着卫世安的令牌踏入传送阵,如此才能有机会探查那孩子的神魂。
他救了风瑾之后,离开便是。
他从头到尾都不应该奢望风瑾的原谅的。
他只是有点难过而已。
卫世安听到风瑾的话愣了一下,叹息一声,随后踏上传送阵,身影渐渐从中消失。
同样站在阵中的风澈回眸看了最后一眼,跟着一起消失不见。
风澈站在阵中跟着一起传送,下一刻就发觉到,站在阵中的卫世安朝着他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那一眼极轻极淡,如蜻蜓点水,风澈却瞬间觉察到不妙,脚步下意识后撤。
传送阵在半空之中画出的流光停顿下来,如彗星坠地,灵力撑起的传送轨道碎裂四散,漫天飞舞的晶亮碎片被卫世安的身影带着,凌空朝他俯冲过来。
风澈身怀隐身符,披着兑位迷障,竟不知为何仍然被对方察觉到了气息,本想偷偷探查过那孩子的神魂,再顺走对方的腰牌便转身离开,如今一看,非要有一战了。
他实在不想应战卫世安,不同于其他学堂的先生,卫世安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拼杀过的,直面对方的刀锋,到底是难缠。
卫世安右手抽出腰间的唐刀,左手抱住孩童,刀锋顺势劈砍而下。
那刀锋带着锐意无匹的气势,倾泻而来的刀意裹挟着凛冽的杀意,奈何只能判断风澈的大致方位,风澈往旁边略略闪避便躲过了。
刀锋擦着他的面前切过,发出几道破空之声,复而截断地面的树木,刮烂草皮,露出地面的黄土。
风澈借着方才闪避的惯性,一个旋身凑到卫世安近前,拽住了他的手腕。
卫世安手中刀意一顿,顺着方向朝风澈劈砍而去。
两人在半空之中连过两招,风澈仗着对方看不见自己,左右晃了几下,拽着卫世安的袖口不撒手,另一只手偷偷摸摸轻点灵府,准备要探出一缕试探那孩子的神魂气息。
卫世安似察觉到了他的目的,身形仓促后退,将他的手震开。
那孩子被卫世安护在怀里,足尖连点,转体轻飘飘地落在地面,手里的唐刀又大开大合地向风澈拦腰挥来。
这一刀,虽然对方仓促施展,却带了细密的杀意,刀身都发出争鸣的清越之声。
刀意有型,宽广且覆盖面颇大,呈月牙状擦过风澈的腰身,风澈后仰弯腰躲过,仍是坚持探出一缕神识去触及那孩子的神魂气息。
没等他探到那孩子的眉心灵府,卫世安的下一刀随之而至。
这一刀狠辣至极,风澈肉身挨着一下必然会血流不止甚至断手断脚,他索性用自己相对坚韧的神识接了一下。
刀光与神识刚一触碰,风澈瞬间意识到不对。
这一刀并非如表面的狠绝,只是空有形状,反而像是某种试探……
他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一瞬,冷汗立刻流下来了。
卫世安这一刀,竟然掺杂着自身的神魂试探。
他万万没有想到,向来光明磊落不屑使用一点阴谋诡计的卫世安,如今竟然也会用这些小伎俩来试探来者的底细。
可他偏偏就是怕这个,原本有恃无恐的探查变成了暴露身份的破绽,然而此时收回已经来不及。
卫世安的神识距离他神识堪堪三寸,感受到气息后,便瞬间僵直。
风澈懊恼地挠挠头,看着卫世安的神情从震惊转为难以置信,再切换到复杂与愤怒。
下一刻,对方用暴怒的声音咆哮道:
“风澈,你是风澈?”
【作者有话说】
卫世安偷偷去风澈墓前祭拜,去寻找风澈当年所作所为的原因,甚至止不住地去怀念当年那个善良的风澈。
但是他心里的道德观价值观在告诉他,不要对风澈怀有半分同情怜悯。
这是他的心障,他无法解开的心结。
第83章 归还身份
宴席前夕杂事颇多,风澈从一大堆传音符轰炸中抽身出来的时候,天际第一缕阳光已经穿透云层。
他走到洞府门口,抬起指尖伸出结界,灿灿烈烈的朝晖落在指腹,暖意融融,他满身的疲惫稍稍缓解,随后看向坐在一边的迟斯年。
迟斯年浅色的眸子盯着风澈尚未处理的传音符发呆,看上去颇不放心。
风澈蹲下来,拍拍他的脑瓜:“回神!”
迟斯年默默收回视线,瞥了一眼笑眯眯没安好心的风澈,开始抱着手臂装死。
风澈挑眉:“想去处理就去嘛,我又没拦着你。”
迟斯年置若罔闻,靠着洞府墙壁,闭眼一动不动。
风澈摇摇头:“那算了,你不干活每天躺着,懈怠之人难当大事,现在不用你与我换回身份了。我把风瑾一救,在风澜面前顶着你的脸招摇一圈,然后再把你换回来,到时候风澜追杀的就是你。”
迟斯年豁然睁眼,难掩眸中的怒意:“你又开始了,不想干了就直说,非说什么威胁的屁话!”
风澈嘿嘿一笑:“我这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屁话”
迟斯年气得直翻白眼:“大少爷,您为了不干活可以不要脸,可以胡编乱造一堆理由,可以提出一些从不兑现的承诺,我被你骗了几次还信你就是傻子!”
风澈大惊:“什么?傻子可不兴说自己啊,呸呸呸!”
迟斯年:“……”
风澈见眼前的人被气得不说话,笑了一声:“讲真,身份还你,你照常去参宴,而我去救风瑾。”
他声音淡淡,似乎完全放心归还迟斯年身份的做法,不怕放虎归山,也不怕身份暴露。
迟斯年愣了一下:“你信我?”
风澈满不在乎:“你不会说。”
迟斯年挣扎着坐起来,眉心紧皱:“你怎么能确定我之前不是骗你?”
风澈忽然想起风家这些年禁用卜术,迟斯年修炼天资不是很高,风瑾选他做弟子总归有些理由。
看上去有点聪明在身上,不是奇门阵图,肯定就是是卜术上的天赋了。
他秉持着试试的心思,蹲下身微微俯视过去,手腕一翻,凑到迟斯年面前,再摊开手掌。
那双修长的手浅浅泛红,青色血管透过皮肤,隐隐看得清脉络走向,迟斯年每每看见,总会心惊这些细节,不知是何秘术能达到与本尊半分不差的效果。
而此刻风澈的掌心,躺着两枚铜钱。
他左手维持着摊开的动作,右手执起一根手指,在地面缓缓画了一个简易的八卦图。
天乾地坤,阴爻阳爻,一一显现。
他最后一笔点在阴鱼的眼上,贯穿而下,直至落在阳鱼眼中央,随后抬起手指。
原本土色的地表上阴阳双鱼交缠环绕,两仪轮转,四方扭转,八卦随之而动,风澈将掌心两枚铜钱掷入其中,叮叮当当坠在地面,随后周遭瞬间一静。
乾字位蔚蓝的光芒疯狂流泻而出,交织着兑字位的白色,成束漫卷,裹挟住铜钱,随后抽丝膨胀,飘浮在空中仿佛绵软的云。
巨大的云朵分裂组合,将风澈四周排列铺满,一串串算筹符号从中浮现,开始迅速推演迟斯年今晚所作所为。
一时间洞府之中淡蓝色的光芒闪耀,映在偏头等待推演结果的风澈脸上,也掩盖住了他眸底泛起的幽蓝。
迟斯年被面前卜术推演的情形震惊,反复低头观察地面的八卦图,此刻它早已失去先前简易的模样,反而繁复得让人观之晕眩。
他匆匆抬眼放弃,打算看看未来图景是否推演出来了,谁知刚刚一抬眼,风澈已经甩袖挥去四周的云朵,只留下了面前的一朵。
风澈见他眼底露出不解和新奇,难得生出几分耐心。
果然有点天分,卜术大成的推演太过繁复,常人承接不住的灵压,这小子还能挺住看几眼,也很厉害了。
虽说风瑾可能是怕违逆天道再招致天罚之类的祸端,才禁止卜术施展,但风家的传承还是不能断。
显然迟斯年这小子很适合深入学一学。
亲哥的眼光果然和他一样好啊。
风澈心里感慨一句,指着已经被灵力托起,距离地面二寸的铜钱,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地面蔚蓝和白色交织的丝线自“乾”“兑”两位舒展而出,迟斯年忍住晕眩,艰难地答道:“蓝白交融,乾兑位。”
风澈响指“啪”地一声在他眼前打响,将他的神思从过于深奥的卦象中带了出来:“对,天泽履,卦十,代表什么?”
迟斯年按住眉心,使劲揉了揉:“卦十——君子坦荡荡。”
风澈笑道:“背得不错。”
他指尖灵力溢出一丝,将面前的八卦图彻底抹去,铜钱坠落在地发出两道清脆的声响。
迟斯年楞楞盯着地面的铜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转移了注意力,根本没看清卜算出的云朵里的图景。
风澈不管他想什么,捡起铜钱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揣回了腰带里。
迟斯年错过了观看未来的机会本来就烦,风澈这一下蹭了他一身土,他一时有些恼怒,问得很急:“为何不让我看未来发生了什么?君子坦荡荡代表了什么?你打算做什么?”
风澈起身,理理褶皱的衣襟:“不可说,不用说,不要管。”
迟斯年皱紧眉头,看着风澈的背影,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关乎我自身的未来,看了违背风氏祖训,是谓不可说;君子坦荡荡,卦术卜人,意为此人行事坦荡,不轻易违背誓言,凡略通卜术的风家子弟皆懂,是谓不用说;只是不要管是何意?”
风澈回眸,一脸新奇:“好小子,聪明嘛,那你问个屁。”
迟斯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解释道:“我刚刚只是有些急——”他忽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又带偏了自己:“你到底要怎么救风瑾?若带他出逃,那孩子当如何?”
风澈瘪瘪嘴:“你别管,长了张破嘴,唠叨得像是凡间不愿意拉磨乱叫的懒驴。”
迟斯年噎个半死,前几日和对方顶嘴被噎得差点撅过去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索性憋住没骂:“风家内部结界阻隔空间界,根本没法带人直接走,你知不知道?”
风澈满不在乎,低头摆弄着指尖:“哦,知道啊。”
迟斯年猛然想到什么,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你是想让我回归身份,你换个身份去对抗风澜?”
风澈刚想张嘴,迟斯年的话紧接着又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了:“你疯了吗?风澜手下信仰者众,唯他马首是瞻的不知凡几,你空间界纵然千变万化,到底寡不敌众,何况风澜已经空间界二层,你如何敌他?”
风澈听完这一堆,心想这小子还挺关心他的,但他还是抬手将一团灵力塞进了对方喋喋不休的嘴里。
四周随之一静。
风澈舒爽地深吸一口气:“我自有办法,你我从今以后只当未曾相识,”他笑眯眯地补充一句:“以后不妨专攻卜术,你挺有天分的——只要不违逆祖训就行。”
话已说完,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迟斯年憋着一口气,恼怒对方又不让他说话时,抬眼正巧看见了风澈指尖绽放的灵力。
迟斯年瞳孔微缩。
他此刻才明白过来。
对方并非完全信任自己,而是打算修正此段记忆,抹去存在过的全部痕迹。
这人只是想混进风家套取信息,至于到底是不是来救风瑾,或者是来帮助风澜稳住各家,还是本就是为了将风家搅得天翻地覆,这些已经不得而知。
亏他方才还在关心对方,还因为对方夸他可能有些天赋而感动……
那道灵力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灵府,迟斯年满腔被欺骗的恨意无从发泄,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风澈将迟斯年扶到桌案前趴好,看着旁边散落的传音符,刚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他好歹顶替人身份那么久,临走之前还是替迟斯年把活干完为好。
他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毕剩下的传音符,临走之际看了一眼迟斯年,摸了一把对方的头,然后贴上隐身符,遛出了洞府。
风瑾出席宴席,那孩子置身内院,他刚好有机会重新遛进家主殿。
他上次未曾有机会看清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风瑾的神魂分裂产物,如今再去一次,只为证实之前的猜测。
若那孩子携带着风瑾的神魂,则证实他的猜想,他自然要二者都救,若不含半分风瑾的气息……他便要着手调查那位坐在高堂上的所谓的家主,到底是何身份了。
他足下“缩地成寸”运行到极致,风驰电掣间到了家主殿外,绕到西北方止住了脚步。
风家诸多结界屏蔽空间界,家主殿尤甚,但他自有带风瑾离开的办法。
他起指尖,银色的光芒笼罩全身,施展而出的空间界带着他直直下坠。
流转着银色的立方空间界限清晰,如一层透明的薄膜,透过它可见外界。地下沙土向上迅速跃迁,大大小小的暗流时而水声涛涛,时而静寂无声,直到数十丈之后,风澈面前出现一层复杂的禁制。
那禁制闪动着乳白色的流光,却仿佛要随时消失一般,让人下意识地忽略它的存在。唯有风澈刻意去注视它的时候,它才会半死不活地显示一下存在感。
风澈食指向前一划,一滴血微微渗出,点在禁制之上,随后他整个人融入禁制中,穿过厚厚的屏障,落到了一方幽暗的空间内。
他止住了空间界的运转,脚尖轻点在光滑的石板上,复而站稳。
四下漆黑,和料想的潮湿闭塞完全不同,此处暖意融融,甚至不像尘封许久的模样。
风澈抬手抚上面前石壁,光滑的触感让他原本的心神不宁稍稍松懈下来。
这条密道向内直通家主殿,向外通到出城的双向传送阵台,风行舟翻修阵台之时曾领着他进来参观过。
当年风行舟笑着称,倘若我儿遭难,风家举目无亲之时,借此密道逃离,或可求学堂庇佑。
他往昔只当父亲开了个玩笑,风家向来注重血脉天赋,自然拥护嫡系亲传,怎会出现举目无亲需要启用密道的情况。
如今,他终于明白,父亲想得远比自己深远,这条密道纵使他不用,风瑾也要靠着它逃出生天。
这条密道唯有他和风瑾知晓,甚至风澜都不知,只要风瑾借着它到了学堂,即使风澜之后再想斩草除根,也会顾忌诸位先生的颜面。
他蹲下身子,两指抹在地面上,仅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蹭在指尖。
风澈忽的一笑。
密道如此干净,只能是风瑾本人时常来清扫,根本不可能有旁人踏足此地。
这从侧面证明了风瑾仍然存活于世,他先前揣测风瑾的身份存疑,或许只是他这些年太过紧张,下意识疑神疑鬼罢了。
他正想开启“缩地成寸”直达家主殿,神识外扩之时,突然感受到自家主殿方向传来一阵波动。
他神色一凛,迅速开启兑位迷障,隐身符贴附在身上,开始屏息凝神。
来人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慢慢地走,可能是身体不好的原因,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偏偏他还压抑着喉里的咳意,只一声便作罢了。
风澈站在转角处的阴影里,听着脚步声渐进,直到看见风瑾抱着熟睡的孩童,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
不同于人前的光风霁月,风瑾此刻神态狼狈,脚步趔趄,后背微佝,双臂抱着那个孩童甚至让他有些重心不稳,但他仍然死死抱着,以一种守护的姿势护在怀里。
他珍视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温柔缱绻,刻骨深情,有惜别不舍,更有痛心伤感,甚至还有些风澈不懂的情绪掺杂其中。
若非风澈知道那孩童与风瑾长得别无二致,或许会觉得对方在看着什么毕生所爱。
他想起窥见一角未来中,风澜谋反当日,风瑾丝毫不避开对方的杀招,慷慨赴死决绝非常。
风澈不禁怀疑,或许这孩子是风瑾生命的延续。
神魂分裂,一半死去,另一半留存,只要风瑾本命灵植寻到,便可复原本体。
纵然到时风瑾大势已去,或许在学堂庇佑之下,东山再起也不迟。
或许风瑾没有他料想的那般一心赴死。
风澈思来想去,觉得逻辑可以自洽,却总觉得忽视了什么关键的环节。
眼见着风瑾渐行渐远,他索性放下心中思量,偷偷跟了上去。
风澈听到卫世安的骂声,下意识地闭眼。
往昔种种搅成乱麻,心绪纷乱之下,他甚至没想好如何与卫世安来这一出重逢,便仓促中被认了出来。
每个人的神识独一无二,对方认出他来,自然没有跑的道理了。
“风澈,你没死?”
对方逼问的声音还在继续,风澈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身上贴着隐身符,迷障尚存,卫世安对着空气,眉眼犀利,仿佛能把站在那里的风澈盯出个窟窿。
风澈对上他的眸光,被灼了一下,别开脸去。
两人静默良久,卫世安看着空无一物毫无回响的对面,突然想伸出手探过来,又像是被烫到指尖,飞速地撤回。
他反手握住刀柄,刀身下压,定了定心,神情重新恢复了愤然。
“风澈,为何一言不发?”
“我以为你虽然畜生,好歹光明磊落,如今倒是做起了缩头乌龟!”
他骂了几句,一字一顿,愈发咬牙切齿:“风澈,你还有脸回来?”
“风氏屠门惨状不会在你心障之中么?”
“你踏上这片土地,不会感受到当年血色的咒枷在锁着你吗?!”
“你怎么敢回来?!!”
风澈胸腔里涌动的血冷下来,叹息一声,喃喃开口:“我……”
卫世安甫一听见他的声音,手里的唐刀猛然颤抖了一下,又被他咬牙按住。
外城北风渐起,掀起的风沙吹得人迷了眼,卫世安眼皮上下眨了半晌,忽地背过身:“纵然你当年有什么——”他嗤笑一声:“苦衷。”
“风家的地界,也不配你这等品行不端,毫无忠孝礼义廉耻的人踏足。”
“枉顾风家祖训,你好好死了不好么?”
“风澈!你为什么要回来!”
风澈默默听完,只轻声道:“我是回来救风瑾的。”
卫世安手背抬起蹭了下眼角,紧接着动作凝固。
再回眸,他眼底的失望和愤怒揉作一团,彻底撕扯成了冷意。
“如今那谋反的风澜奉你为主,我还觉得奇怪。”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衣袍猎猎气势拔高,冲天而起的刀意伴随着他胸腔迸发出的杀气,向着风澈笼罩而来。
“风澜对一个屠门后死了两百年的孽障,还念念不忘至此,若不是他知道你还活着,我倒是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他勾唇笑得怪异,面肌僵硬,唯独牵动了皮,透着森然:“原来你早有谋反之心,不是风澜要反,而是你——风澈。”
风澈低低解释了一声:“不是这样的。”
一句说完,他便抿嘴收声,但仍是激怒了卫世安。
年少时他打断先生的训斥之后,先生便更加生气。
只是当年先生只是略加批评,如今先生……
恨不得杀了他。
“风澈,不要满腹狼子野心,还在我面前演忠孝仁义。”
“当年你为求权,去了姬家,又为了权,将风家屠门。”卫世安整个牙床都在颤抖,一字一顿间,风澈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撞击的声响。
“为了权,杀了姬家家主,顺便散了渡世,姑且算你做了好事——”他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今你也要为了权,去让风家再次陷入动荡之中么?”
风澈摇摇头,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未在卫世安面前现身,下定决心后一把扯下隐身符,解开了身上的易容。
他还未来得及解除迷障的作用,身形气息在其中若隐若现,卫世安自隐身符撕开那一刻便握紧了刀柄,拿着唐刀已经定定地看了许久。
风澈身上还是迟斯年那套内门弟子的常服,高束马尾,仰起头露出绮丽的眉眼,看过来时,卫世安恍然以为回到了几百年前。
彼时,纵然风澈再顽劣,仍是学堂的骄傲。
如今,看见风澈眉心的红纹,卫世安只能感叹一句不再是曾经了。
这个人,从外貌到内里,都已经回不去了。
他想到这里,愤恨地抬起刀柄劈杀过来:“风澈,如今你站在这里是做什么!你看清楚我怀里的是谁!今日过后,这便是风家唯一的后人!”
他的刀锋沉重而锋利,带着刻骨的杀意,以难以匹敌之势,斩了下来。
风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受了这一下。
他几乎毫不设防,而唐刀又太狠太凶,肩膀处被锋锐的利刃劈开一大块缺口,鲜血瞬间迸溅而出。
大片大片的血珠落在风澈脸颊上,汩汩流出的部分迅速浸透了下方的袖子,温热一路滑到风澈的指尖,再“吧嗒”一下坠在地面。
风澈一声没吭,只是垂眸,眼眶一圈有些发红:“不是的,我只是想探查这孩子是否——”
卫世安没等他说完,将刀从他肩中抽出。
这一下,风澈没动,卫世安盯着黑色的薄刃上的血迹,看着它随着风澈肩膀上的血,一起滴落在地面。
粘稠的血滴声仿佛并非落在沙土之上,而是他的掌心,惊得卫世安猛然后退一步。
他抬眸逼自己不去看,眼底的怒火未散,反而愈燃愈烈:“你幼时便一贯爱装可怜,你哄哄赵承文尚可,如今还想用在我身上,怕是打错了主意。你以为你轻飘飘几句话,便能让我信你么?”
风澈看着他的脸,摇了摇头。
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卫世安的刀锋朝向前端,不让他向前,可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走着。
距离越来越近,卫世安忍无可忍,再次朝着他面前劈来。
这一下,直奔面门,若落在上面必死无疑,风澈眼皮微动,发丝被罡风带得向后翻飞而去。
那把漆黑的唐刀在风澈眼前极速放大,却又在风澈的鼻梁上猛然顿住,刀锋下的杀意已然卸去大半。
风澈闭上了眼。
卫世安这一下收住之后,气急败坏地下压刀柄,抖了半天都没能落下,终于无力地收刀归鞘。
被自己昔日的学生看透了心思,他却没有半分的欣喜。
他像是对站在他面前避也不避胆大包天的风澈生气,又像是和自己窝囊又愚蠢的行为置气。
“风澈!为何不避!为人师长是不可杀学生,但你忘了,我一把唐刀杀了不忠不义之徒者众,你休想拿道德束缚住我!我必然杀了你!”
风澈捂着伤口,血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苍白的唇一开一合,平静中又带着些许脆弱。
卫世安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意气风发肆意桀骜的风澈,何时露出过如此这般神情?
他不禁有些恍惚。
“先生,”风澈语气认真:“我时间不多,仅有几个时辰,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与你解释,只是我今日所行之事事关风瑾身份,我不得不来试探这孩子。”
卫世安被一句先生惹得鼻酸,或许只有在风澈刚入学那会儿,他才从对方口中听过这个称呼。
风澈这样,未免太过认真。
他心底思量太多,觉得蹊跷却仍有戒备之心,揽着那孩子一退,举刀横在身前。
风澈交涉无果,只能痛苦地闭眼。
到底是到了如今不得不动手的地步,这次卫世安必然会被他得罪彻底。
他抬起指尖,空间界银色的光芒化作链锁,将卫世安周身困锁住。
卫世安心底最后一丝温情被风澈这一下亲手击垮,神色变换,失望最后凝固为恨极。
风澈手中的链锁已经将那孩子拽了过来。
“风澈!你敢动他!”
在卫世安撕心裂肺的吼声中,风澈探了探那孩子的灵府。
风瑾的神魂躺在灵府之内沉寂,却残缺不全,破碎且衰败,仅仅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苦苦支撑。
风澈望了一眼,瞬间心惊胆战。
风瑾这份神魂产物,若想活着都是奇迹,更别提复原。
恐怕只有家主殿灵气最丰沛处,以及学堂内围的灵眼可以吊着一条命。
他身上围绕着聚灵的法决,恐怕是风瑾怕卫世安托送途中出现意外,才设下的。
风瑾虚弱亏空的状态瞬间有了解释。
风澈匆匆将那孩子放到卫世安怀中,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神情中焦急地嘱咐:“还请先生尽快将他放置在学堂灵眼附近,风澈来日自会请罪!”
他后退一步恭谦地行礼,半边身子的血迹还在蜿蜒,但他动作大开大合,是卫世安此生见过对方行的最标准的拜礼。
“先生,风澈以轮回性命起誓,绝不会伤风瑾分毫,也绝对会阻止谋反一事。”
卫世安受了这一拜,脑中翻江倒海,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风澈怕卫世安再来与他一战,耽误了性命攸关的大事,拜完转头就走,足下“缩地成寸”飞速闪过一道土黄色的光,转眼已经消失不见。
身后,卫世安四周缭绕的空间界束缚瞬间崩解开来,那孩子被他飞快抱在怀里探查鼻息,发现风澈甚至补了一个聚灵法阵时,卫世安陷入了深刻的怀疑。
他愣怔地看着风澈离去的方向。
看似是重新入了城。
看似是要亲自去救风瑾。
看似说的有一点真。
卫世安心底疑惑和焦急达到了顶峰,情感上想要跟上去问个明白,理智却告诉他现在立刻要把这孩子送回学堂之中。
他叹息一声,抱着孩子继续开启传送法阵,打算先回学堂再火速赶往风家,转身看见许一诺的身影立在午后的阳光下,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许一诺笑了一声,接过他怀里的孩子,朝着风澈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去吧,如今你心障是时候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