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人偶坐在衣服堆后面,一脸茫然无辜。
我叹了口气,呈大字型瘫倒在地板上。
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梁枝庭的邀约,一想到明天要和他两个人待一整天,小心脏就紧张得跳个不停。
我瘫着很久都没动,人偶怕是以为我要就地入睡,默默从衣服堆里爬出来,在我身边躺下陪我。
我盯着它的五官,突然一激灵,抓着它胳膊把它拽起来,指着那座衣服小山:“我穿哪件比较好看?”
它张了张嘴:“都……”
“不准说都好看!”
“……”它沉默了两分钟,手指在衣服堆里搅了搅,勾过一件白色的T恤拉到我面前。我拿起来把衣服展开,嘀咕道:“会不会太单调了点?”
它的手掌落在我膝头上,说:“好看,”他凑过来亲我的嘴唇,声音很沉很稳,字字分明,“宝贝好看。”
反正我也选不出个所以然,就干脆穿它帮我挑的这件了。
一整晚我都没睡着,第二天七点就起床捯饬自己。买的隐形眼镜早就到了,我拆开包装,鼓足勇气把那片薄薄的镜片往眼睛里塞,头一次戴没有经验,眼球和眼皮不听使唤,怎么都放不进去,折腾得自己眼泪哗哗直流,两只眼珠戴了我将近一个小时才彻底搞定,眼睛里都被怼出了血丝。
视线清晰之后,我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不戴眼镜的样子很别扭奇怪,梁枝庭说的‘好看’应该水分很大。不过戴都戴了,要我这时候取下来,那我前一个小时不是白折腾了?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梁枝庭的消息发过来,说他已经到楼下路口了,无法,我也不能再浪费时间,匆匆忙忙换鞋准备出门。
人偶一直跟我来到玄关,莫名其妙吐出两个字:“周六。”
周六?什么周六?我正坐在地上系鞋带,一秒后反应过来了,头也没抬:“嗯,今天周六。”
“周六,不上班。”它蹲下身,看着我,问,“去哪里?”
我心头划过一丝异样,又抓不准是哪里不对劲,急着走,也就没细想,随口敷衍道:“今天要加班。”
它不说话了。
换好鞋我开门走人,听到它幽幽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是它刚学会的话。
我关门的手一僵,随即弯起嘴角,扑过去在它嘴巴上亲了一口:“知道了,等我回家。”
门关上了。
梁枝庭的车子停在路边,我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我习惯性推了推鼻梁,上头空空如也。对了,我今天戴的是隐形。
我不自在地低下头,屁股下面跟长了钉子一样。
梁枝庭笑着拨了下我额前垂落下的刘海,道:“很好看。”
我抿着嘴,嘴巴里甜丝丝的,滋生出了腻人的蜜浆。
我第一次来游乐园,同行的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梁枝庭从入园之后就一直很照顾我,吃的玩的都紧着我感兴趣的来,我玩得很尽兴。中途玩累了休息时,他还在摊贩处给我买了一个兔耳朵头箍,把我的刘海箍了上去,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干嘛一直用头发遮着?太浪费啦。”
和他在一起,我好像总是被他夸。
买好头箍,他拿出一个拍立得,我俩合了张照。照片上,他笑得温柔灿烂,我在他旁边,四肢僵硬,嘴角强行扯出一抹笑容,有些拘谨,但看上去两个人氛围也算是和谐。
“喜欢吗?”
他见我一直盯着这张照片,问道。
我点点头:“喜欢的。”
“那送给你吧。”
我求之不得,把照片塞进衣服兜里,道:“好的。”
他今天和我做的这一切,好像是约会一样。
游乐园里情侣不少,也许会有人把我们认成是一对也说不定呢。
我偷偷地妄想。
妄想又不犯法。
在和他排一个很长的划船项目时,他的手机响了几次,我随意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他输入解锁密码开屏。0427.
我对老天发誓这次真不是故意偷看的。
梁枝庭似乎在和谁发信息,打字的速度很快,不知道在说什么话题,我只能看到屏幕上一溜的绿色白色对话刷着屏,速度飞快。
在他发现我窥屏之前,我静悄悄移开了目光。
玩了一天,梁枝庭晚上送我回去,顺便还带我去吃了个晚饭,因此当他把我送到小区路口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我对他道谢之后下车,他不知怎么也跟着我下来了。
我一愣,梁枝庭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吞了吞口水,说:“没关系的,我一个男人,能有什么事。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好吧。”
他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我。我被他抱了个满怀,惊得头皮都麻了:“梁……”
梁枝庭的声音贴在我耳畔响起:“朋友之间道别,拥抱是最基本该有的礼貌。”
我咬紧后槽牙,手不敢搭在他身上,只能一直揪着自己的裤缝。
是这样吗?之前几次也不见他这样过啊。他说道别要拥抱,我当然不会拒绝。只是这个拥抱……
这个拥抱也太久了点。
久到我开始忍不住比较起来。
梁枝庭笑起来很有人情味,身上也是温暖的,他是天上的高洁明月,以为高不可攀,费尽心思摸到手里,却是暖洋洋的温度。
而我家里面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冷冽冰寒,没有温和的体温,皮肤摸上去不如梁枝庭的软,虽然能走能动,如今还学会了说话,学的再像,音调还是带着点藏不住的生涩和僵硬,能听出介于活人和机器之间,有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诡谲怪异感。它不会控制力道,不能像梁枝庭收放自如,它每次抱我的时候手上都很用力,往往会勒得我很痛。
明明是按着梁枝庭的模版做出来的东西,假货和真货一比,还是能一眼区分开来。
他们两者似乎,完全不一样。
我任梁枝庭抱着,视线随意穿过梁枝庭的肩膀,这一眼,望到远处某物时,瞳孔猛地紧缩,长街尽头的小区门口,伫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个子极高,身上还穿着我给它买的衣服。——我的人偶从家里走了出来,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小区门口,毫不遮掩地站在天光下。
我甚至不知道它站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我吓得几乎心脏骤停,血液瞬间从头凉到脚。
它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抱着我的梁枝庭。
一秒后,它像是无法理解这个场景,脑袋缓缓歪向了一侧,像是一只闻到主人身上沾染着其他野狗气味的家犬,马上就要龇起它尖利的獠牙咬上来。
它抬脚,一步一步往我这边走来。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惶的哽咽。
“怎么了?”梁枝庭听到我发出的动静,松开了我,见我死死盯着他身后的方向,脑袋下意识向后转去。
作者有话说:
南藜(头顶红字闪烁):危!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反应速度最快的一刻。
梁枝庭的脸只微微侧过去些许,我唰得伸出两只手,大力捧住他的脸颊强行将他的脸扭了回来。如果我力气再大一些,他的脖子再脆弱一些,大概这一下就成了断送他性命的绞杀。
梁枝庭被我这突兀的一顿操作弄得一头雾水,两眼眨巴眨巴,半晌哭笑不得地问:“这是怎么了?”
我的注意力全然在他身后那只不懂眼色上赶着送人头的人偶身上,大脑里的齿轮飞速转动,正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说法忽悠过去,梁枝庭却在这时主动说:“是还没抱够吗?”
我分辨不出他现在是说真心话还是开玩笑,但无疑这是个合适的台阶,不等我回答,他又俯下身抱住了我,低声说道:“行,你想抱多久都可以。”
我没有心思去享受他的拥抱,趁着梁枝庭看不到,连忙冲不远处那个还在往这里走来的家伙挥手示意,一边做着驱赶的手势一边无声怒吼,尝试着让它就地止步。
我不能出声,也不能动作过大,慌得背上都出了汗,不过好在,它似乎看懂了我的手势,慢悠悠地停下了步子。
我大喜过望,指着小区门口的方向,做着‘进去’的口型。
它歪了歪脑袋,好似在试图理解我的意思,又不自觉往我这里迈了一步,我死死怒瞪双眼,食指在空气中一个劲地指他,目光恨不得化为两道红色激光把它原地烧个干净。
许久之后,它终于明白了我这番手舞足蹈的命令,垂下脖子,转身走了,高大的身影慢慢踱进了小区大门,很快淹没在黑暗中。
我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终于得以吐出来。
吐出这口气,身体后知后觉发起了抖。
梁枝庭察觉到我在发抖,松开我些许,低头看我,我脸上表情没来得及收起来,他见我脸色实在难看,问:“你是身体不舒服吗?”他摸着我的手,蹙起眉头,担忧道,“你的手好凉。”
我勉强找回点力气,摇摇头:“没有,就是……今天玩的有点累了。”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
“不用了。”我赶忙打断他。开什么玩笑,如果梁枝庭送我回去,他肯定会和那家伙撞个正着的,我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
梁枝庭是一片好心,我担心他会因为我的拒绝而不高兴,立即补充解释道:“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你也赶紧回家吧,早点休息。”
他沉默须臾,定定看了我一眼,笑道:“那行,我走了,晚安。”
“晚安。”
和梁枝庭告别之后,我脸上努力维持着的笑容瞬间垮下,疾步冲向小区门口,果不其然,它立在离门卫岗亭不远的一棵银杏树下,肩上落着远处路灯折射下来的橘黄灯光。
一个精致完美的假人。
我黑着脸冲过去,扯过它的手腕就走。
一路不发一言将它拉回家中,房门关上之后,我才有了安全感,猛地甩开它的手,压抑许久的怒火涌上脑门,怒斥道:“你他妈在干什么?谁让你出去的!”
过大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它来牵我的手:“接你……回家。”
“不需要!你疯了吗你!”我一把打开它的手,没让它碰我。
一想到刚才它差点被梁枝庭发现,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后果我就后怕恐惧:“我说了让你在家里等我,谁让你私自开门的?谁让你大摇大摆出去露脸的?你他妈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
它走近我,我正气头上,呵斥:“离我远点!”
它没有停下,不顾我的抗拒牢牢牵住我的手腕,不容置喙地将我带到卧室,指着电视,头一次说了一个流畅的长句:“老公都是要接宝贝回家的。”
“……”我仰起头,烦躁地长叹一口气。
又是从电影里学到的东西。我是不是该停掉它的电影,瞧它都学了些什么?
是,它说的这句话没有问题,只是它不明白它和普通人有根本上的区别。
它不是人,它只是个没脑子的玩具。
恰恰就是因为没脑子,什么都不懂,才让我这么烦躁。
我推着它肩膀把它往后推出去几步远,不理他,闷头换起身上的衣服,口袋里的照片因此掉落,轻飘飘落在人偶脚边上。
是我和梁枝庭的合照。
我刚要去捡起,一只手先我一步将照片拿在了手里。
它墨黑含蓝的眼珠落在照片上,久久不挪动,我伸手将照片夺回手里:“看得懂吗你就看。”
我抢过照片随手塞进抽屉里,一转身,它竟然就站在我身后咫尺处,我的鼻子几乎撞到它下巴。
它突然逼近的身躯莫名给我一种压迫感,周遭空气仿佛都稀薄了,我推着它胸膛,不悦道:“滚!”
“不能和别人抱在一起,”它摸我的脸,说,“这不对,是不对的。”
我扭过头躲开它的手掌,斥道:“滚开!”
它单手环住我的腰,手指扣在我下颚处,掐住,我的脸被迫抬起,不得不看向它。——这是平日里我习惯对它做的动作,它竟不知何时学会了。
和我不一样,它使出的力道足以让我痛得面目扭曲。
我去掰它的手指,不动分毫。
“我是你的老公,你不能背叛我。”它凑近,冰凉的鼻尖碰到了我的,声音低沉,“宝贝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它低头来亲我:“不可以出轨。”
我使足了劲挣扎,不让它亲,气得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神经病!这个神经病!!他妈的在说什么胡话,绝对,绝对要断了它的电影!都演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
我挣扎许久它纹丝不动,很快我就没了力气,被它箍得皮肉筋骨生疼,整个人都要散架,为防止自己真被它活活勒死,我只能放松了力道,以免它越来越用力。
我的顺从终于让它的力道轻了些,它吻我我也没有再躲开,环着它的脖子回应它,并带着它一步一步往某处走去。
后背碰到了木板,手绕到背后,悄悄拉开一条缝隙,随即一个转身,趁它不备用力把它推了进去。
它跌进了敞开的衣柜中,还没爬起来,我哐当一声把衣柜门关上,挂锁,杜绝了它再次爬出来的可能性。
我一抹嘴,狠狠踹了一脚衣柜门:“给我好好反省!”
说完直接进了浴室洗澡。
照镜子时,腰间皮肤上甚至能看到泛红的新鲜指印,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鬼力气。
毛巾摔在玻璃上,直接眼不见为净。
洗好出来时,衣柜里窸窸窣窣,发出不容忽视的摩擦声。
它在里面乱动,一刻都不消停。
衣柜门被它折腾出一道缝隙,它的声音从里面风一般传来:“宝贝。”
“宝贝。”
我一个枕头扔过去砸在衣柜上,吼:“闭嘴!”
它安静下来。
玩了一整天晚上又遭了惊吓,我一裹被子直接入睡,应该是睡着了的,可是睡到中途,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一睁眼,屋内昏暗,四周沉寂,心脏不规律地剧烈起伏,快要震破我的胸腔跳出来。
胸闷气短,我坐起身,揉了把头发。
摸过手机一看,凌晨一点。距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
我丢开手机,正欲倒杯水喝,床还没下,一股粘稠诡异的妄诞之感猝不及防袭上了我的背脊,好似有一只无骨蛞蝓趴在我的皮肤上,沿着我的脊骨一节一节往上爬行,留下一行透明的粘液。
我神经质地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只摸到了一手汗。
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恶心的联想,我去抽床头柜上的面纸想擦一擦,这一扭头,对上了一只眼睛。
一只在衣柜的窄小缝隙里,直勾勾望着我的眼睛。
视线撞上,衣柜里的东西出声了,在冷寂深夜里阴森森的瘆得慌:“出去,”它的食指和中指从衣柜缝隙里挤出来,与衣柜门板相碰发出低微却刺耳至极的摩擦声,“放我出去。”
“闭嘴。”我喃喃着命令。
它没有停下:“我想和你一起睡觉。”
“闭嘴……”
“我爱,我爱你,”它的眼睛在缝隙中闪着细碎的光,如深夜捕食猎物的凶蛮野兽,“让我抱着你。”
“我想,宝贝。”
我再无法忍耐,拿过枕边的闹钟使力扔过去:“闭嘴!!”
闹钟哐地砸上衣柜,落在地上彻底损坏,尖锐的铃声和我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奏起某种未知事件濒临失控前的尾音。
第18章 它知道了自己的弱点
它的声音没有因为闹钟碎裂而停下,我的愤怒于它而言无疑是火上浇的那把油,雪上添的那捧霜,愈发加剧了它的变本加厉。
薄薄的门板阻挡不住它的言语,一字一字锥子般刺破我耳膜。
我再无法忍受这贯耳魔音,赤着脚冲下床,狠狠踢踹了几脚衣柜门板:“给老子闭嘴!!”
门板震动不止,快要给我踢散架,它的两根手指收了回去,那只眼睛又出现在缝隙中,观察着我隐于黑暗中的每一丝表情。
我这几脚终于让它闭了嘴。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控制不住的喘息声,吸进肺腑中的凉气撕裂了我的喉管,袭上一阵麻痒难忍的抽痛。
良久,我以为它会就此消停的时候,它又开口了:“宝贝,”声音无波无澜,没有丝毫情绪,它问我,“你生气了吗?”
生气,我当然生气。是该生气的,可是还有一抹未知名的情绪环绕在我血液中,大脑里,远远胜过了我的怒火,我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知道大概是很可怕的一样东西,等我想明白了,这股可怕的情绪就能够摧毁我现有的一切。
得不到我的回答,它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一声声亲昵的‘宝贝’此时在我听来没有丝毫的心动旖旎感。
我是真的很想让它闭嘴。
我不想听到它的声音。
如果它再继续这样下去,那我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我烦躁地咬着干燥的下嘴唇,嘴皮被我咬开,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唇上的些微刺痛让我恢复了一点理智,我想到了办法。——它不愿意主动闭嘴,那就让它强行闭嘴。
我拿出钥匙开锁,一把拉开衣柜,开门力度过大,掀起的气流吹动了我的额前发。它维持着一个跪坐在衣柜中的姿势,仰头看向了我。我躲避开它的视线,在这电光火石间,猛地弯下腰迅速摸向人偶耳后,想去按掉它的开关按钮。
我自认我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快到开锁拉门没有一点停顿,应该也就几秒钟的功夫,就在我的指尖摸到那块圆形按钮时,手腕一阵剧痛,我嘶了一声,险些叫出声来。
人偶的五指铁箍一样牢牢扣在我的腕间,制止了我的动作。我进一步不是,退一步不能,手就这么尴尬地卡在了半空中。
“松手。”我冷声斥道。
它没有松开一分,甚至还加重了力道。
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我想去按它的按钮,它躲过了。当时我没当一回事,以为只是动作巧合它误打误撞正好躲掉,现在这个情况一出,一个猜测浮出水面不由我不相信。
它是故意的,故意躲开,不让我去按它的按钮,不让我把它关掉。
——它知道了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这个猜测太过惊人,我的背脊瞬间冒出一层汗水,凉飕飕地直钻我五脏六腑每个神经细胞。
我终于知道那抹我一直下意识忽略的情绪是什么了。
我在害怕面前这个人偶。
“……”
我?害怕?
我是它的主人,它不过是我脚边一只狗而已,我怎么可能会害怕它?可笑。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气明明打的很足,手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试着讥讽它两句,喉结徒劳滚动,哽咽,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不可能的。它不一样,说白了它只是一只由各种材料堆砌而成的玩偶,不过就是比商店里寻常贩卖的那些玩偶尺寸大了一点而已,是的,没错,它们本质上都是玩具。
一个玩具,它怎么可能会有思考的能力?
对了,那个人偶师,人偶师也说过的,他说什么来着……
“不要给它安上眼睛。”
它会活过来。
“……”一秒间,我眼前黑了下去,全身汗毛竖起。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此刻的脸色大概白的可以和死人媲美。
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啸叫,我强行从慌乱中扯离我的思绪,心脏扑通直跳的速度快要将我击晕,我的视线在空气中找着路线龟速移到它的脸庞,最后冻结在它的人造眼珠上。
它在看我。
它紧抓着我的手腕,慢慢从衣柜里爬了出来,门板被它推开,上面挂着的锁头落在地上,叮啷一声。我瞥了一眼,它也跟着低下了头,随后,它的脚踩在挂锁上,轻轻一踢,直接把锁踢到了床底下,踢到我和它都看不到的地方。
我极力保持镇定。
它站在我面前,像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我仰着脑袋看向它,气势弱了大半,但仍是板着脸面对它,不愿在它面前落一点下风。
“宝贝,”它松开我的手腕,环住我的腰,在我的脸侧落下一点一点羽毛似的啄吻,吐出让我不寒而栗的情话宣言,“我爱你。”
“不要生气。”
明明我才把它关进了衣柜,它却对此没有丝毫怨言,好似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就这么让它抱着没有动,枕在它肩膀上,眼睛去瞟它耳后的那个按钮。
只要能碰到那个,我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了。
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趁它不备……
“呜哇!”
我正在思考时,身体一轻,整个被它拦腰抱了起来。脚尖一离地,我本能地条件反射就勾住它的脖子,防止自己摔下来,没成想这东西竟然抱我抱得极其稳当,我甚至还没感觉到多少颠簸,就被它放在了床上。
我记得最初我把它从行李箱里取出来的时候,它的身体重量还在我能拖动的范围内,但是它现在却能够抱起我这个成年男人还走得稳稳当当,这就很匪夷所思。以它的体重,不可能抱得起我,即便抱起,也不会这么轻松地抱起。
它的力气已经大到我无法抵抗它分毫,想来是在我忽视的这段时间里,它的身体悄然发生了变化,体重也增加了。
可是……会吗?人偶师的那句话我一直以来都是当笑话听的,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
它把我放到床上后,也跟着爬到了我身边躺下,摆好了我们每天晚上入睡的面对面拥抱姿势。
我在它怀里心乱如麻,思绪乱成一锅粥,没有再去尝试着把它关进衣柜里,我不想再听到恼人的噪音。
我任由它抱着我,眼睛在它身上四处游移,想解决方案。我有心想去关它的开关,但是它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我有一点小动作都瞒不过它。
它不是人,不会累,不会困,但是我会。
躺在床上没多久,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在它的注视下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到天亮,清晨,窗外的阳光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晃醒了我。我在睡梦中迷糊着哼了一声,受不住这刺眼的光芒,眼角沁出了泪水,我眼睛紧闭,皱眉想躲,就在此时,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挡住那缕快要把我眼睛刺瞎的阳光,我好受了很多。
睁开眼睛,眼前是人偶漂亮的五官,它的手掌罩在我的眼睛上方,手背上落下一片残缺扭曲的暖阳光斑。
它帮我挡了阳光。
本是个温馨的早晨,体贴的举动,但见到它的第一眼,记忆苏醒,我想起了昨晚上发生的一切,嘴角不受控制半扬起的笑容跟着僵住,缓缓垂落。
我起身收拾,它跟在我身后,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但根本不同。
我换好衣服,它照常送我出门,在玄关处,我手指落在门把上,怎么都推不开门走不出去。
它会开门了。
我不在家,它还会走出去的。
昨天是运气好才没被梁枝庭发现,可好运气怎么可能天天都有。
我不能就这样把它独自留在家中了。至少,不该让它‘醒着’。
问题是……要怎么让它睡下。
我转过身,面对它。
它微微歪着脖子,见我突然回身,喊了我一声:“宝贝?”大概是在好奇我放弃出门突然回头的原因。
我往前踏上几步,凑上前抱住了它,主动仰起脖子把自己送上去,道:“亲亲。”
它闻言顺从地低下头来和我接吻,我的手掌从它腰间上滑,环上它的脖子,五指扣住它后颈,加深着这个吻。
我含糊着催促它,讨要着它希望它做出更激烈的动作。
它也听话依从。我亲的很用力,它也是。
这般亲了好一会儿,我都有些不可控地沉迷进去了,想到自己真正的目的,强行打着精神,终于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我迅速松开它后颈,手指戳向它左耳后方,果断按下。
滋——电流声响起,我面前的庞然大物如一个断电的机器,骤然倾颓砸倒在地。
巨响过后,我低下头,地板上的东西一动不动,不会再不听话地忤逆我。
手指发着颤,嘴唇哆嗦着,呆怔片刻后,我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成功了。
我拖着它的胳膊把它抬起,一经手,掂量几下,免不住讶异。
它重了很多。我昨天的猜想是正确的。
它已经在无形之中发生了变化,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我费力地拖着它,把它塞进了衣柜中,累得出了一身汗。如果当初人偶师把它送来的时候它是今天这种分量,我是绝对没办法一个人把它从楼底下拖到六楼来的。
我没有耽误太多时间,赶紧去摸它的眼皮,想要把里面那两颗眼珠抠出来。
但当我扒开它的眼角后,看到的东西却叫我当场毛骨悚然,整个惊在原地。周身温度骤降,我被临头浇了一桶冰水,牙齿打颤。
那颗人造眼珠,竟然和它的皮肤黏着着生长在一起,红色的血丝,鲜红的皮肉,无法分开分毫,就像是它原生的眼睛一样。
我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我已经无法取出它的眼珠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埋头在小小的工位前,电脑屏幕冷蓝色的灯光照映在我的镜片上,页面上的信息在我眼球里飞速滑过,鼠标滚轮几乎都要被我擦出火花,我急于在上面寻求我想要的答案,可是翻了半天,一无所获。
搜索引擎上面是我刚刚输下的问题——人偶会活过来吗。
大概是我这个问题太过广泛和离奇,找到的都是一些答非所问的新闻和恐怖片信息,一点实质性的帮助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