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珠有些疑惑,很快打消了疑虑,抓住了路过的店小二。
“方才那处的女子……你可有看见她?”
“小公子,你说的是那处?”店小二指了指角落的位置,“你方才看错了吧,那处先前遭过横祸,平日里不会有人坐那里,座位一直都在空着!”
狸珠瞬间怔在原地,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颜色正常,血管隐隐可见,他现在拥有一副正常的身躯。
另一处。
怜的身形转瞬之间到了巷子之中,萧瑟的墙景角落,黑雾缠绕之间,女子的身形出现,她一身缟素,面容发黑,半空之中浮现出隐约的字迹。
:你既为此世之主,为何妄纵邪恶?
她所杀都是不贞之人,现世无人惩罚他们,由她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世间诸法,并不由我决定,因果报应,此世自有轮回。”怜缓缓开口道。
——如此,你身侧已死之人,何以篡改他的命运?
只一瞬间,天地变了颜色,在此刻犹如静止,那一团黑雾已经得到了答案,在原地化作灰烬消散。
怜执掌青铜剑,他掌侧握着剑柄,掌心的伤势在此刻裂开,鲜血流出,那道裂缝一点点地扩大,似要劈开他掌纹。
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一片血色之间,深渊隐可窥见。
“二哥哥,我们为何要去寺庙!”狸珠在怜身后问道。
他回来时见怜毫发无损,邪祟也解决了,只是路上似乎在走神,他下意识地看向怜掌侧,怜却稍稍侧开手掌,未曾让他看。
“你可是少时在寺庙修行?”狸珠又问。
怜这次回答他了,“嗯”了一声,对他道,“佛寺清明,可解百惑。”
“可是这般?我少时读书不好,日日前往寺庙许愿,神君未曾惦念我。”狸珠说。
“……此为狸珠自身之事,神君难以相助。”怜说。
狸珠闻言瞅身侧人一眼,他哦一声,随即扯住了怜的袖子,“佛经我也看不懂,怜公子,待会能不能给我讲讲。”
温柔的眉眼,像是耀眼的玉石一般动人,纯澈清许,烈柔翡秀。
“……可以。”怜沉默片刻回应道。
“谢谢你。”狸珠对他道,随即又看向自己双手,“怜公子,还有一事。”
“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今日我去问了店小二,我分明看到了女鬼,店小二却说未曾见,可是只有我才能看见。”
他能见到阴气深重的邪祟,狸珠嗓音低了些,颇有些不自在,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鼓起勇气问道,“怜公子……邪祟可是对我情有独钟?”
“………”怜眼底似有情绪酿开,狸珠认真的盯着人,怜却将手掌放在他脑袋上。
为何要摸脑袋,他好奇地看过去。
“兴许是这般。”
狸珠哦一声,他向下碰到了怜的指尖,悄悄地蹭上去,随即牵住人,见怜没有反应,他便改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二哥哥,等等我,我看壁画能看懂。”狸珠眉眼弯弯的笑起来。
他们来到了此城中寺庙,寺庙已无人问津,壁画陈旧晦涩,不似后世那般直言了然,大多是靠文字描述。
梵文他又看不懂。
“怜公子,上面写了什么?”
其上所载:
——圣洁之灵,古往难见,现世救人间苦难,多夭折苦厄,难以长存,以身化祟,为救人世而生,纵然消湮如昙花一现。
所记载的便是有那么一类人的命运,他们出现在乱世之中,拥有难见的圣洁灵力,可净化邪祟,解一方苦世邪恶,他们的使命便是为拯救人族而生。
天道垂怜他们,赐予他们罕见的灵力,同时也赐予了他们苦厄寿伥。
他前往南天之上,请了瑶仙为其倾力,挽回了魂灵,却难改其命运。
“二哥哥,这上面写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身旁少年眉目温柔,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我看这上面画的郎君好生俊俏,好些人朝拜,可是凡仙儿?”
“……其上所载,凡仙拥有净化之灵,可解一方苦难,故受人朝拜,在凡世威仪万千,人人喜爱。”
“当真是这般?定是骗人的!我现在虽然救了人,但是好些人并不知道我是谁呢。”狸珠忍不住道,他又看看壁画,按照怜的解释,似乎含义大差不差。
怜:“狸珠救了许多人,日后自会有人知晓,天地不会对你忽略不计。”
“不记得便算了,我救人又不是为了在凡世留下性命。”
狸珠眨眼道:“此为仙道弟子之责。”
“怜公子,这处可看完了,我们去看看那处神像如何?那处似乎有异常。”狸珠说。
他拉着人前去神殿,踏入神殿之中,才意识到此为一座仙君供奉之处,甚至千年之后他曾踏入其中。
仙君神龛,所载此地供奉救世之主,仙君路过神庙之中,察觉神像有异,此地邪祟借名作恶,被仙君一剑斩除。
狸珠心中有某种奇异的情绪,待他领着怜踏入之后,面前的神像低垂眼眸,沉寂圣地,一道阴影无声落下,身侧之人随即出剑。
一道剑光无声而出,朝着神像劈去,无形的黑雾随即消散,神像恢复了原本的静影沉璧。
狸珠置身在神像前,他先前都是匆匆而视,如今看的分明,台上仙君眉眼垂落,掌侧青铜剑浮动,一剑可斩百祟妖邪。
倏然之间,似有思绪破开,他脑海里嗡嗡作响,某个迷雾在心底逐渐地散开,浮出水面。
“怜公子,我先前有一事倒是忘记了……你先前不愿意说,如今能不能告诉我?”
狸珠问道:“……你可是此世之主?”
何为此世之主,仙君在飞升之前,一世为人间相,凡世两相皆有,大多铸人间相,人间相在乱世之中西行除祟,拥有此世救世之责。
“……狸珠,”怜对他道,“我非此世之主,生于此间,不过凡尘一粟,倏然而已。”
他们这一日在寺庙歇息。
狸珠抱着蒲团, 他坐在佛台之下,空气中残留有线香,深夜之时, 在月光映照时, 他看见了若有若无的魂灵。
他不由得看向怜, 怜闭目打坐,他便没有将人叫醒。
月色之下, 窗台与梁柱旁有黑雾出现,他未曾感受到邪气, 倒像是薄薄的一层阴纱,笼罩在窗台墙壁附近。
他朝着那一团黑雾伸出手, 眼见着黑雾在半空之中凝聚成人形, 如同一道单薄随时会消逝的魂灵。
在他面前展现出人形,对方未曾言语, 他却能听见传来的轻柔音色。
“过来——”那道黑影站在窗台边呼唤他。
似在夜色深处等他。
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令人想要靠近, 狸珠下意识地便随之站起来。
几乎是他起身的那一刻,怜随即睁开眼, 冷淡的眸光横扫而去,窗边的黑雾随即消散一团。
狸珠依旧保持着站姿, 他与怜对上目光,略有些尴尬。
“怜公子,我方才听见了外面有人唤我……我下意识地便想跟过去。”
“他们不会主动招惹人,不要对他们好奇, 那些是阴间魂灵。”怜对他道。
狸珠随即乖乖的又坐下来, 怜主动地朝他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顺着看过去, 兴许是担心他乱跑,如此有些不自在,他对怜道。“怜公子,这般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换一种。”
言罢,没等怜回复,狸珠主动地牵住人,十指相扣的姿势。
“这样就好了,若是我有意外,你随时可以察觉。”狸珠说。
怜垂眼看他,未曾应声,只稍稍用力,狸珠侧头靠在墙壁上,用目光临摹着怜的侧脸,随即将脑袋靠了上去。
今夜并不太平,狸珠方闭眼没多久,身边的动静令他惊醒,怜松开了他,在他身侧布了一道结界。
外面月色被遮掩,隐隐有邪祟的气息传来。
“在此地等我。”怜只留下这一句。
自从入幻境以来,狸珠看的最多的便是怜的背影。怜总是只身前去,他在一旁束手无策,一想起他是此世救世主,便又稍放下心。
单名怜字,江雪岐字圣怜,是幻境之中的巧合,还是当真与仙君有联系?
狸珠胡乱猜想着,抬眼见神君立佛台之上,怀里的蒲团放至一侧,他随神佛一并闭眼。
祈愿怜平安。
狸珠在原地等了一个时辰,未曾踏出结界,迟迟不见怜回来,他不由得焦急起来。
他只能在夜色之中等待,如同灵魂斑驳起锈迹,待黎明之际见到那道身影,心境才退却锈痕。
一袭白衣自黎明而出,怜执掌青铜剑,艳丽的面容被墨色发丝遮掩一部分,袖侧和衣袍上沾染了鲜血。
深红的血,映在雪白衣衫上,分外刺目。
前日包扎的伤势如今血色浸透纱布,怜第一次伤势这么严重,狸珠他不由得心提了起来。
“二哥哥——”
狸珠顾不得结界,他直接便跑了出去,怜察觉时已晚,待他踏出结界的那一刻,寺庙周围的邪祟之气蔓延而来。
他怔愣在原地,邪祟异常的快,但是怜更快,怜掌中青铜剑出鞘,一道漫天剑意朝着他身后而去,化作弦月长风将邪祟劈碎。
狸珠看的分明,他捕捉到一丝邪妄之气,快的几乎是错觉,待他再看,剑意已经散了去。
青铜剑落地,剑鞘滴落一滴鲜血。
“………”
怜未曾出声,他侧目看过去,面前的少年检查他的伤势,将手上的纱布拆了,他向后收手,却被狸珠紧紧地抓住。
那双杏眼盈出一层泪花,泪珠挂在眼睫上羸弱分明。
分明是他受伤,为何要哭。
“怜公子,你做什么?伤势不愿让我看吗?”
“为何要遮遮掩掩的。”
此时嘴巴变得格外厉害,怜沉默着未曾言语,由着眼前少年拆掉纱布,露出来里侧可见白骨的伤口。
掌骨从中间开裂,血肉横断,乌血堆积。
对面的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会如此?”
“……无妨,只是轻伤,过几日便会好。”怜沉声开口。
“怜公子作甚要骗我……这也能叫做轻伤吗。”狸珠小心翼翼地触碰伤口。
怜避开了掌侧乌血,他用手背蹭了蹭狸珠的脸颊,动作轻柔,指腹抹掉了对方眼皮上的泪痕。
“为何会如此……可是邪祟所为,如此伤势需要缝合伤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天色已亮,狸珠按着人,怜沉默寡言,未曾如先前那般善语,只任他动作,掌侧的伤口勉强被缝合上。
“接下来的时日,莫要再用右手了,伤口每日都要检查。”狸珠要求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怜一眼,见怜没有要拒绝的意思,他才稍稍放下心,心中却又忐忑不定。
如今北上,来时的路他们已经走了一遍,如今不知是不是错觉,前去路途之中邪祟更加猖獗。
只短短五日,怜几乎每日都要出去,狸珠虽说担心怜的伤势,但是不可弃沿途的百姓不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怜出门。
几乎日日带伤回来。
“怜公子,近来的邪祟可是越来越厉害了?”狸珠问道。
他把手帕放进水盆里,又自顾自地对怜道:“我方才出门捡拾了一些野果,城外处处都是行乞的饥民,他们无力前往深山,这些果子兴许能帮到他们。”
闻言怜这才看过去,看到了好些空出来的竹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便是,我能感知到邪祟,若是碰到邪祟,我早早地避开便是……”狸珠用手帕给怜擦脸,他的手腕随即被握住。
“狸珠,”怜轻声喊他,似要说什么,随即被狸珠抵住唇畔。
“怜公子,我知晓你要说什么,自然不可。”狸珠神情有些不自在,他视线看向别处。
“我不想做无用之人。”
他盯着怜看,眸中情绪闪烁,犹豫道,“怜公子,何况你我之间的关系,神君岂能管臣民如何行事。”
“你不必担忧我,放心便是。”
他说的,怜未曾应声,从那一日开始,怜每日回来的时间倒是越来越早。
越往北境,路过城池民不聊生,邪祟侵蚀人族,尸山堆积,人间百难横生,疫灾现世,骸骨随处可见,犹如炼狱。
逢此境地,神庙修筑良多,天灾难消,遂奉神明,四地起庙,台上铸人间相,奉为救世之主。
狸珠亲眼所见千年前炼狱人间,人族厄难,横经尸林,此地邪祟喜好天井,抓了百名人族挂在尸林,由风吹过,自成天井。
一具具尸体在他们身侧飘过,死状神情各异,怨气横生,在他们经过时视线朝向他们,如同死不瞑目。
这一日狸珠惯例前去采集灵草野果,打算送往附近村落,今日还是传闻之中仙君的生辰,他打算给怜做碗面。
灵草处有邪祟守着,他被邪祟挠了一道,便提前回来了。
狸珠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他被邪祟所伤,手腕上的伤口很快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很淡的抓痕。
抓他的邪祟是生乾兽,可吞噬活人肉身,却对死人没用。
他有些恍惚,回来时听到有人声,怜今日比他回来的还要早……可是来了客人。
“你既受天命,应当知晓自身使命,道心何以动摇,今日不杀他,日后如何应对其余邪祟?”
“……他并非邪祟。”
“将死之人带回人世,人不人鬼不鬼,此又和邪祟有什么区别。”
“你应当睁睁眼,看看人间纷乱……纵爱人间,不可爱人。”
狸珠背后靠着墙壁,不知与怜对话的是谁,说来他连怜的身世都未曾了解,怜对此闭口不谈。
待人走了,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会,这才装作是方回来。
“怜公子,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狸珠自然的问道。
“……今日邪祟已除,便回来了。”怜看着他道。
狸珠先前未曾注意,他第一次见怜,怜未曾看他,待他如草木,如今目光落在他身上,温柔的情意包裹着他,好似冷香环绕在侧。
他能感知到其中的情绪,一并引他沉沦难出。
“那你可去看了村民们?此地若是邪祟侵扰,百姓一并受难,怜公子应当前去看看他们。”狸珠说。
“怜公子,你去看看吧,今日我什么都没能带回来……我看附近有些野菜,待你回来,给你做一碗长生面,如何?”
“狸珠,我无父无母,今日并非我的生辰。”怜开口道。
“我知晓啦,书中记载今日是你的生辰,二哥哥生辰也是今日,便算作是今日。”狸珠推了推怜,催促怜快些离开。
“………你在家中等我。”怜对他低声道。
狸珠点点脑袋,面上唇畔扬起来,待到怜离开,他脸上笑容一并消失了。
怜温柔倾世,换做是其他人,定然也不会下手,可偏偏是他,若对他一人心软,道心动摇,日后如何救世。
他当年拜入剑道书院,仙道弟子第一法则便是不可对邪祟心慈手软。
先前不明其中含义,如今才知晓。
师尊当真未曾骗他。
此幻境之中,千算万算,未曾算到症结在他自己。
怜手刃邪祟,青铜剑溅落一片污血,他未曾骗狸珠,他当真无父无母,不知自己生辰。
狸珠说今日是他生辰,不过是代他那位二哥哥,这般也算作是他生辰……不甘如此。
只是想到那人在等他,便又释然。
人间情爱早已悉知,从未沉沦,他不过是凡尘之中的过客,路过救下人间,只需活在佛台之上。
偶得间隙窥红尘,惊此一瞬遇凡心。
早些回去才是。
……狸珠在等他。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怜回来时, 便见狸珠在笨拙的盛面,一整碗长寿面,见了他, 狸珠神色有些尴尬, 脸上不由得涨红。
“怜公子, 我先前未曾进过厨房,兴许味道不好, 你多多担待。”狸珠说道。
两人对面而坐,狸珠托腮看着人, 先前未曾见过怜吃东西,如今低头拿碗筷, 多了几分红尘气息。
“怜公子, 快尝尝味道如何?”狸珠说。
“你可去看过那些村民了,他们现在怎么样?”
“已清扫了余下的邪祟, 为他们布下了结界。”怜说。
随即用筷子卷了面,怜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他, 如今倒是愈发有先前的气质。
“看我做什么,看面才是。”狸珠说。
“先前, 并不知狸珠还会下厨。”怜垂眸道。
面条咽下去,在狸珠期待的目光之中, 对狸珠道,“味道很好。”
他并不沾凡食,这些凡食对他来说味同嚼蜡,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不可断了, 许你世世长生。”狸珠托腮道。
夜晚, 狸珠和怜在一处。
先前他都是早早睡下,今日睡得晚一些, 看怜折的千纸鹤,这些纸鹤带有灵力,可祛除邪祟。
“怜公子,先前未曾问你,如今我的病也好了,日后我们要是分开……你会不会想我?”狸珠问道,他惦着千纸鹤的翅膀,未曾看怜。
自从怜背他行千里路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离开之事,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
默认彼此接下来要一起走下去。
怜闻言睁开眼,侧目看他,眉眼如夜色一般沉黑,静静地看着他未曾言语。
“……狸珠要去哪里。”
“我只是问问,怜公子,你如今莫不是舍不得我。”狸珠眨眨眼,他指尖碰到怜的衣角。
“因何不舍,我与你无亲无故,这是你先前所言。”狸珠倒映进怜眉眼。
怜低垂眉眼看他,沉默片刻,随即握住了他的手腕。
空气中安静下来,烛光微弱,随着轻风晃动,冷香浸绕在他身侧,眉眼离他咫尺可触。
狸珠在那一瞬间呆住了,鼻尖碰到怜的鼻尖,他心怦怦乱跳,对上怜的眉眼,瞥见一袭春色,他僵硬在原地不敢动。
下意识地便闭上了眼。
耳边没有听见动静,好一会,狸珠嘴巴上也没有触感,他睁开眼,怜已经松开了他。
怜别开了目光,复又闭上眼。
“我舍身救人,狸珠莫要弃我才是。”
轻飘飘的一句,落在狸珠耳边,狸珠忍不住抿起嘴巴,又看了怜好几眼。
这个时候倒是会讨价还价了。
狸珠这么想着,他脑袋蹭到怜的衣角,对方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脑袋,遮住了一旁的烛光,他轻轻地蹭过去。
“怜公子,附近可有寺庙?”
“……狸珠要前去?”
“此地疫灾严重,我想前往为他们祈福。”
怜说了一处寺庙的地址,对方总是这么纵着他,他默默地记下来,在月光下临摹怜的面容。
“怜公子,你近来如此辛苦,好好歇息才是。”狸珠在怜耳边道。
怜未曾应声,狸珠随之凑过去,方才便当做是怜要亲他了,唇畔轻轻地蹭过怜的唇角。
他瞥见怜眼睫扇动,随即扭过去重新靠在怜肩膀上,闭眼装睡,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未曾动弹。
第二日他早早地便醒了,怜走时似乎在他身侧停留了好一会,他察觉到了,只装睡未曾睁开眼,担心见到那张脸便会心生不舍。
人走了。
狸珠看着四周,这里是他与怜近来的避难所,随行之物很少,他来时只有一袭青衫,加上那把明心剑。
他重新拿起了明心剑,在桌旁坐了一个时辰,掌中执笔,想写一些话,却又不知写什么。
既做了决定,不应后悔才是。
窗外一阵风袭来,他们一路奔波,未曾注意四季,窗外复又春景,院子里的桃树开了,桃花纷落,花瓣飘落至他桌上。
狸珠碰到一片桃花,他盯着看了许久,心绪纷然,朱笔落下,留了一行字。
——你我殊途,且舍凡心。
说来有缘,他初来此幻境,现身置身在桃林之中,如今此地寺庙也在桃林之中,逢此春景,徒增萧瑟之感。
狸珠踏入了寺庙,满园的春色,神佛面容被遮蔽,经年不见佛身出现了几道裂缝。
线香环绕之间,狸珠跪在了佛台前。
神佛在此,他偶然路过此境,介与人间相相遇,无意惹惊鸿,只求此世太平安宁,圣怜救世,还以道心。
他为境外之人。
佛台前的少年拔剑而出,剑身银白侧锋,眸中清明澄澈,所拖身躯以剑自刎之姿。
缝隙之间,清碧衣衫见血,自衣襟喷涌而出,长剑贯穿心脏,掌侧沾血,滴落佛台之上,倒在神佛前。
怜在出门时莫名感到不安,他按住自己的眉心,记起自己该做的事,置身在人群之中,目视前方,背负青铜剑。
某一刹那,他心脏莫名窒了一瞬,令他不得不停下来,他稍停驻,随即心脏恢复如常。
他下意识地去触碰心脏的位置,垂眸见掌侧新换的纱布,遂放下,继续前行。
穿过形色的人群,人间为他立像,他自人世喧嚣处经过,无人知他名姓。
目之所及,倏然出现了某道身影,清碧衣裳的少年,面容清翡,杏眼弯弯,在人群之中看着他。
先前不知人间众,如今处处可见。
心在想他。
只半日未见,如隔三秋。
自青铜剑倏然飘处一道黑雾,腐蚀怜的面庞,若有若无的遮掩他,他垂眸见之,一剑斩断。
道心不稳,邪祟遂出。
斩杀此地邪祟,怜回程时见凡世街道,想起狸珠前几日念叨了点心,便前去包了一份点心。
前日所问,他有私心,不舍对方离去,只想让对方陪伴在他身侧。
想保护他一生一世。
怜行至院中,见桃树纷开,此为春象,未曾听见院中动静,他敲了两下门。
对方兴许会小跑过来给他开门,随即欢喜责怪他,不知今日身体如何,一路以来总是生病。
怜在院门口等了一会,未曾听到动静,他推开门,房中没有少年人影,只有一封信在桌上。
寺庙之中。
狸珠做足了心理准备,似乎并没有那么疼,只是他为何还在此地,没有立即离去?
莫不是让他变成鬼再走一遭。
狸珠胡思乱想着,他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尸体,早上还是好天气,晚上天色变了,阴森森的发黑,似风雨欲来。
不知怜知他如此行迹,会不会怪他。
狸珠很快摇摇头,此时,寺庙之外传来了动静。
他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白衣男子踏入庙宇之中,漆黑的眉眼如墨生冷,翻目佛台之景便映入眼帘。
狸珠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从黑夜到半天,再到黑夜,怜在他尸体前驻足,盯着他散落的长剑看。
垂目之间,似有千山落下。
他见怜抱起他的尸体,抬眼看向神佛,似有秋声悄然笼罩,千言万语,化作四个字。
“………弟子不解。”
似是在问神佛,又好似在问自己。
狸珠见那一袭白衣消失,他随之一并被拖着走,不得不跟在怜身边。
见怜回到他们避难的院子,寒夜之中,怜抱着他闭目打坐,一旁还放有已经凉掉的点心。
血迹蹭到怜雪白的衣侧,污血随之酿开。
为何不放开他。
狸珠不得不在一旁守着,他想要触碰怜的眉眼,却触碰不得,由黑夜守到白日,天亮时怜带了所有的东西,背起他继续行路。
从白天走到黑夜,再从黑夜走到天亮。
他不知怜要去哪里。
只见怜在路途之中斩杀邪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令他的尸体完好如初。
直至走到熟悉的村落,狸珠才有些恍惚,似是回去的路。
他们相遇之时,他跌落断崖,落在桃林之中。
怜重新带他来到了这里。
佛经上说,因果轮回,若是圆满,兴许还会有缘可续。怜把他带到这里,可是想再见到他?
狸珠不知,他只看见怜生前待他温柔克制,如今抱着他的尸体,轻轻吻在他唇侧。
那道身影融于天地之间,垂落的夕阳将其吞噬。
眼前之景如云烟一般散去,怜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他在最后一刻依稀听见了什么沉重之物落地的声音。
轻盈若珠,却沉重晦涩,狠狠地砸在他心上。
“……狸珠。”
“………江狸珠。”
“狸珠,何时才醒过来……莫要沉浸在美梦之中。”
熟悉的音色落在耳边,狸珠眼前景象散去,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冷然的凤眸。
……薛遥。
如今不是梦,他回来了?
狸珠跌落在阵台之上,他原本要撑着身体站起来,扫见身侧银白的剑刃,明心剑在他身侧从未远去。
“薛遥……我不是在做梦吧。”
“自然不是,你可知我在此地守了你多久?你是最慢的一个,可是又让邪祟骗了去。”薛遥轻飘飘的问。
狸珠方起身,心脏的位置骤然一疼,如同会心一击,痛意贯穿他的心脏,他全身失力。
在他跌倒前薛遥扶住了他,撑住了他的手臂,他跌进了薛遥怀里。
狸珠心脏的位置迟钝地泛上疼痛,筋脉连着五脏六腑,如同长针密密麻麻的扎在最柔软之处,他疼得身体颤抖。
“这是怎么了……我未曾责怪你,你莫要生气。”薛遥的语气突然顿住。
狸珠眼前一片模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在了手背上,泪珠跌落,他指尖颤抖,眼泪续续而落。
他抬眼便见薛遥凤眸扇落,随即脸颊边传来触感,薛遥为他擦掉了眼泪,嗓音轻柔了几分。
“……不过是梦一场,莫要伤心才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原先我尚且担心, 虽说花了三年时间,幸而顺利出来了。”灵法君开口道,随即稍稍顿住, 看向面前的三人。
薛遥与李云锦不曾沉迷于幻境, 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 两人未曾受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