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被玩于指尖的感觉,难道皇帝早就已经不在建康城?
但国都一破,于皇帝,便是家亡,怎么会有人放弃稳固的宫城,而逃离于外?
难道是阿萧做的?
但是阿萧在北国纵然是皇帝,在南国又怎么能做到如此?
贺欢越发难以压制内心的惶然,他在阿萧面前,他能很大胆,还能很心细,更能肆无忌惮,但有一点,他却是万万不敢的,那就是质疑阿萧。
从幼年的初见,他戴着那把小刀,经历过苦难时,只能握紧它,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里描摹他的容颜。
那是他用尽所有勇气,所有幸运,才敢去追寻,去握紧的存在。
哪怕他的存在,飘渺得宛如他的幻觉,让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他下一瞬,就会消失在人间。
如果这也是阿萧的计划,他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
贺欢来到宫墙之下,仰望着那高大的宫门,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但是,这些踌躇只是一瞬,下一秒,他挥起手,身后,再度传来炮火的轰鸣。
那高大厚重的城墙,在昂贵的火药下,轻薄如纸,并没有多坚持几个呼吸。
战马踩踏着钉着巨大的铜钉的破碎城门,仿佛踩踏在这个王朝的命运之上。
终于,这支骑兵一路冲刺,来到了属于国君所在地,太极殿前。
那是一个巨大的广场,本该在这里朝会百官,只有寥寥几位,都平静地站在殿前,广场上只剩下寂静长风的呼啸。
那宫门洞开,侍者静静守候,仿佛在等着贺欢,前来朝拜。
贺欢策马走到长阶之前,沉默数息,终是领着兵马,缓缓走入了那处大殿。
修缮过宫殿,铺设着的大片的琉璃瓦,柔和的天光从粱上撒下,洒在那端坐正中,宛如天人的帝王之身上。
他身着黑红衮衣,时光仿佛在他身上定格,岁月只是让他的眉眼更加优雅静谧,那属于的帝王气势,却从不因为他的所在的处境,而更改过。
那种威严,甚至能让人忘记他那俊美到不似人间的容貌,而只记得那似乎可以看穿命运的双眼。
但是,这些对贺欢,都不重要。
那一瞬间,他的呼吸与思想,都在同一刻静止了。
他,看到了谁?
“阿欢来了,”那王座上的帝王居高临下,凝视着他的神情,带着些许玩味,微笑道:“你必须杀了我,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贺欢想过无数次自己攻破南朝都城时,会是什么的样子。
是浑身浴血高举敌首,还是居高临下,让南国之主请降,又或者大战之后,在血与火中全军欢呼?
但是,穷尽贺欢一生的理智,他也想到不到自己居然会遇到如今这种局面!
他的恩师、恋人、好几个孩儿的母亲,就那样轻描淡写地端坐在王座上,微笑着说出最残忍的话。
他说:你必须杀了我,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你必须杀了我,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杀了我,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最后一课?
一时间,他的整个人头脑晕眩,似乎眼前到处都弥漫着一阵白光,需要用力握住长枪,才能稳住身形。
饶是如此,那轻微的颤抖,也从身体传到了枪尖,像是他不堪重负的心神。
阿萧,就是萧昭泽?
南国之主,萧沼泽???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那一瞬间,他眼神凌厉,像是刀锋一般,凝视着那王座之人,像是要将他拆开血肉,生生啖食。
而王座上那位,不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了更深的微笑。
“阿欢啊,”萧君泽温柔地看着他,“你是最懂我的人,我并未与你玩笑,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贺欢心神恍惚,他想质问,想咆哮,更想上前提起他的衣襟,问他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你怎么能说出样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但他却没有,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阿萧,那声音很温柔,就像风中野草上的露水,那样易碎,他问:“阿萧,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萧君泽沉默了数息,心中少有地爬出一点点心虚。
他看着阿欢,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那步伐并不沉重,却如鼓点一样的踩在贺欢心脏之上,每一步,都绞得心口刀剐一样的剧痛。
大殿不长,短促的步伐在他向前停下。
“阿欢,你最懂我,自然也应该明白,”萧君泽含笑看他,“杀了我,推翻这个王朝,你得到的,会是一个全新的王朝,让天下再无皇帝,这是我最想看到的事。”
贺欢没有回应,但那眼眸里,却像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就算萧君泽看了,心中也不免恻然。
“好啊,”贺欢听到自己这样说,“那我成全你!”
一道璀璨夺目的光华在那一瞬从他腰间的剑鞘上生成,那一瞬间的弧光,璀璨地就像晨曦时,天海之间交接的白线那样温柔,白光之中,映出的他们的面容,在利刃两侧,泾渭分明。
只要刺过去,那星月便可停滞,灵魂亦将新生。
没有杀意,没有烟火,白虹过境,擦过那纤长的脖颈,截断数缕长发。
断发在微风中缓缓飘落,长剑也停歇在脖颈之侧。
萧君泽不曾躲避,但眸中,却不免有些失望。
他已经知道了阿欢的气量。
阿欢不是一个敢于将整个世界掀翻,来彻底改变世界的存在,他终是要另外寻找更合适的人。
但是,下一秒,贺欢的眼眸里却露出一丝冷意。
那长剑在顷刻之间倒悬,锋利的剑刃反转之意,一往无前的划向他自己遮蔽在掩脖之下的要害。
萧君泽神色终于一变,本能地伸手,握住了剑刃。
鲜血从刃口蜿蜒而下,缓缓在剑锷上滴于大殿,场面一时寂静。
跟着贺欢冲进来的军士们一个个头皮发麻,眼睛四处乱瞟,不敢多看这宫闱密事,但又实在是忍不住,眼珠子总是要转过去——天可怜见的,这么刺激的事情真的是他们这些小兵们能看的么?
真的不会在事后被灭口么?
天啊,地啊,陛下啊,您怎么能这样对贺将军,你知道将军气成什么样了么?
那个他们见过的,英明神武的陛下,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情呢?
好可怕啊,难怪这些都是大人物呢,他们这些普通人别说做了,根本想都不敢想好吧?
他们都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所有的表情都控制不住崩裂着,神情恍惚,要不是军纪严明,几乎都要尖叫出来了。
而那正对面,贺欢和萧君泽的僵持还在继续。
贺欢的声音冰冷,几乎刺骨,他语气平静:“你想试探我,我们那么多年,孩子都已经成人,你居然还要用性命来试探我?”
萧君泽温柔道:“这不是试探,是我相信你,改变这天下的事,我只相信你。”
周围的士卒抖得更厉害了,有的人甚至忍不住想要交头接耳,但被旁人用力按住了。
萧君泽继续温柔道:“阿欢,我来到这世上,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事,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心无所安,这肩上重任,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不做皇帝,只当你的阿萧,你难道,不愿意么?”
贺欢深深地凝视着萧君泽,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却只是松开手,任萧君泽继续抓着剑刃,转身离开。
周围士卒一时都麻了。
不是,将军,你做什么啊,我们还在呢,你是让我们走,还是让我们留下啊??
还有,咱们北魏的陛下也是南朝的,这功劳怎么算,你要让我们怎么做啊?
萧君泽看着贺欢的背影,孤寂、落寞,像一只败犬,萧瑟得让他都于心不忍,于是,他眸光一冷,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将军回去,还是把我绑了,一起回去?”
这话一出,周围的士卒顿时头皮发麻,仿佛脚下有炭一样飞快跑走了,有眼力见的几个人,还把大门给关上了。
但他们不但没有未得到功劳的沮丧,反而一个个眼冒精光,几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什么功劳啊,他们能看到这种事,这辈子算是值了。
他们还要去和小殿下们好好说说这次遇到的事情呢!
殿中,青蚨拖着魏知善从殿后走来。
魏大夫上前给陛下看着手上的伤,萧衍满意道:“陛下,这次你满意了吧?”
萧君泽回过神来,他眉心蹙起,难得地有了忧虑:“完蛋,这次,有点麻烦啊……”
几乎同时,许琛也从侧殿走出来,周围屋梁上护卫的士卒纷纷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这位禁军统领叹息道:“陛下,您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其实是骗不了贺将军的。”
“我没有骗他,”萧君泽看着周围的一群卧龙凤雏,“我都亲自开大了,这哪里还能算是骗他,这是尊重。”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他才会这样尊重。
就像对元宏那样。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贺欢带兵气势恢弘地攻入宫城,又在顷刻之间以更快速度退回来。
可以说是惊掉了留守城外众人下巴。
回到营中贺欢谁也不见,只是命人死守台城入口,不许任何人出入。
而留下的萧家三个狗子一起吃到了闭门羹,不由愣住,然后便从随军众人间,听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当听到南朝皇帝就是他们父亲时,三个狗子同时连连吸出了冷气,吓得抱成一团,后怕得整个人都激灵了。
真的是太可怕了,还好他们三个没跟着去,这要是也一起去了,那场面,简直不敢想!
三狗更是敢打包票,如果他们三个也跟着去了,父亲绝对会微笑着出一个“你们谁来动手?”这样的死亡问题。
光是想想,他们就已经开始窒息,根本不敢想当时正面遇到这种场面的父亲会是什么心情。
但是,怀疑是肯定没有怀疑的。
三个狗子甚至有一种“这果然是我们爹爹做出的事情”的共识,对爹爹示以同情的同时,他们也对另外一个问题产生困惑。
“爹爹这是真不知道,他这是在摧毁王权的根基么?”萧道歌幽幽问。
“爹爹的权力,哪是依靠王权成为的根基,他就是想让以后王朝根基不稳,才能让后人更好摧毁,”萧端端回想着爹爹的教导,“他希望有一个更冷血无情接手人,按他的意思,来改写天下。咱们几个,就是他们想考验的人。”
萧道途立刻就炸毛了:“拿这个考验咱们,哪个兄弟经得起这种考验?”
三兄弟顿时面面相觑。
“好了,”萧端端安慰他们,“咱们这次躲过去了,现在第一招爹爹和母亲已经过手了,如今要看的,是爹爹要怎么收拾残局,我担心这次母亲不会那么轻易让爹爹过关。”
萧道歌有些不安道:“可是,咱们的母亲,真的是爹爹的对手么?我看不像呢。”
“无论胜负,都是大人事,”萧三狗果断道,“咱们这些花花草草,躲远一点,千万不要被波及了,这不是我们这些孩子该承受的考验!”
大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三个狗子躲在营中,话都不敢说大声。
他们有心想要前去宫中见见爹爹,但又知道,现在在这情况中,去见,说不得会让事情更复杂。
于是,他们悄悄前去母亲的营帐外,想偷看其中是什么情况。
三个狗子身份极高,加上这次的事情,已经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军营,周围人看到他的目光都带着满满的八卦,就差没有拦住采访了,自然无人阻拦,或者说,看他们去偷听,也是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然而,他们等了半天,也没见营帐中有什么动静。
过了许久,萧三狗感觉出一点不对,这太阳都下山了,母亲怎么可能那么被动,不想想办法呢?
他难道要等爹爹过来哄母亲?
三狗非常清楚,虽然母亲在爹爹面前表现得小意温柔,但那只是伪装,他虽然装得像狗,但本质上,依然是狼,凶狠狡诈,所有的隐忍,只是为了靠近一个人,才伪装得无害。
所以,他果断冲入帐中。
如他所料,帐中空无一人。
三狗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又担心起来。
母亲这次,肯定不会轻易地把这事揭过去啊。
长夜漫漫,星河璀璨。
萧君泽坐在宫墙之下,依靠着廊柱,静静凝视着天上的星河,将清澈的酒液灌入唇中。
少有地,他眼中透出一丝迷茫。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只是一直装出了正常的模样。
计划,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看着天空,无数的记忆划过心间,那初到时的惶恐与豪言,还有对世界的憎恨,对同类的恶意,那一层层的,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他不想就这样在尘世挣扎,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在幻想着有一场盛大的退场。
那是交待,给自己的一个交待。
但是什么时候,事情起了变化?
“你还想不明白么?”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君泽没有回头,他轻笑道:“阿欢啊,你这翻墙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一点没退步。”
身后的声音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以为,那么多年了,我和狗子们,已经住进了你的心底。”
萧君泽静静饮下一口酒水,没有回答。
贺欢的目光却依然锐利,让人如芒在背:“你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凡间,那么地想回去么?”
萧君泽拿着酒壶的右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他放下。
他的自毁之心从未少过,只是被他压抑在心底,用一层层责任和厌恶镇压,如今,他觉得已经完成了推翻王朝的任务,那一种开大的冲动,便不可抑制地升起。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他有狗子们,有阿欢,有青蚨他们,应该为自己人生负责,不能轻言生死。
“你给自己找的理由,给青蚨的理由,都是假的,”贺欢在他身后低声道,“什么天下,什么历史,那都是借口……”
“你就懂了?”萧君泽扭头看他一眼。
“因为我喜欢你,”贺欢的语调里带着一点笑意,“我喜欢你连寻死,都想做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想把世上的人都骗了,我喜欢你这害怕的样子。”
“笑话,这生死之事,我何曾怕过?”萧君泽觉得好笑。
“阿萧,”贺欢从身后拥着的他,轻声耳语,“你不怕死,你只是怕自己的懦弱,你讨厌想死的自己,你觉得那是一种懦弱……”
萧君泽眼眸终于闪过怒色:“你知道什么,你又明白什么?”
贺欢却不像刚刚那样温柔,他的手劲宛如钢铁,死死将阿萧攥在怀里:“我哪里不明白,我和你睡了那么久,你却连睡时,都不敢抱着喜欢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有多戒备?”
萧君泽果断反绞,意图将贺欢摔到身前。
但贺欢也是身经百战,力气极大,萧君泽不但没能将他摔出去,反而滚在了地上,被他压住后背。
那人狠狠地咬在那后颈上,像叼住猎物的狼。
“死狗松开!”
“死狗不松。”身上的人不但不松,还又咬了一口,又添了两口。
萧君泽怒极,袖间短刃终于出手,在对方手臂划出一道缺口,血流蜿蜒。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交手,巨大的力度撞得梁柱、栏柱都微微摇晃,身上更是多了许多青紫,可这并没有让他们停手,反而攻势越发激烈。
那是血肉间最原始的暴力,萧君泽这些年到底是懈怠了锻炼,力度不如在军中贺欢,但他下手却狠,不到三五招,便将匕首抵在贺欢颈上。
但贺欢不但不躲,反而顺着刀刃,就要用脖子试试阿萧敢不敢。
萧君泽不得不松手,被顺手打飞了刀刃,于是很快便落了下风,被他扼住了咽喉。
剧烈地窒息感传来,那一瞬间,他本想放弃挣扎,但下一秒,衣帛的撕裂声传来。
一股怒意冲上心间,他奋力抓住那手臂,刺入对方腋窝,在贺欢力度减轻的一瞬间一头撞上对方前额,剧烈的晕眩下,脖子上力度也松开,他怒道:“你发什么疯,要杀就杀,还搞什么鬼?”
贺欢脸上却比他还怒,厉声道:“那时那么多人,我若杀了你,岂不是顺了你的意,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亡国之君的下场!”
萧君泽大怒:“做你春秋大梦!”
“我早就做了,重见你的第一天就做了,”贺欢深蓝的眼眸里尽是桀骜,将他抱在怀里。
萧君泽气极,干脆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贺欢痛地嘶了一声,却是也用力一口咬在阿萧肩上,两人互不相让,直到嘴里都尝到血腥味道。
血气也让场面更加焦灼。
尖牙也好,利爪和撕咬,都是争夺生命的极限。
那明月高悬,静静地洒在的宫墙之中。
剧烈的争端,终是让萧君泽明白,贺欢在平时的亲密里,到底是有多克制。
痛苦的喘息,窒息地挣扎,那濒临死亡的激烈,都顺着那微风消失在夜色里。
像野兽一样,死亡和极乐。天堂和地狱,都在顷刻降临。
“你叫什么名字?”那一瞬,耳边有人问他。
茫然之间,他的眼眸没有焦距,也没有回答。
那人便更用力地问他。
那道白光之中,他终是想起,说。
萧君泽。
“萧,君,泽,”贺欢抱着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念着他的名字,“不要在害怕这个世间了,你不会变得和这里的人一样,我会和你一起,把这个世界,变得和你一样。我愿意用一世,去陪你做到。”
身下的人似乎颤抖了一瞬,柔美的瞳眸依然没有焦距。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滴泪水,悄然从眼角落下。
第331章 岂能尽如人意
“你必须杀了我,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王座之上,萧君泽如是说。
贺欢整个人都颤抖了。
萧君泽微笑着起身,走上前去。
“以前,哪怕是司马昭当街杀死曹髦,也是不敢声张,需要各种掩饰,哪怕天命在贵族中,已经不值一提,但在民间,却还是有足够的威望。我要你亲手杀死南国之主,萧昭泽,将皇帝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宣判他的罪责,让天下人明白,皇帝也是可以被审判的。”
他的话语如同利刃,每一个字,都刺在贺欢的神魂之上,让他整个人都飘摇起来。
他的眼眸里都是惊慌,摇头:“不,我不能……”
“你能,”萧君泽微微一笑,“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来,我们达成这壮举,哪怕皇权依然会复辟,但却能种下改变世间的种子……”
贺欢颤抖着摇头:“不,我做不到……阿萧,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萧君泽眼中透出怜悯:“阿欢,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你要完成我们的约定。”
贺欢几乎崩溃,他嘶声道:“不,不行,你要我怎么去面对朝臣,面对我们的孩儿……阿萧你,你到底有没有心……”
萧君泽深吸一口气:“阿欢,对不起,但只有你来做,若是其它人,他们会失去性命的,阿欢,我只信你——”
“不——我做不到!”
贺欢眼泪划落,他的眼睛充盈着血丝,跪倒在他面前,睁大到了极致:“阿萧,不能抛弃我和孩子,求你,求你了。”
“不是抛弃,阿欢,”萧君泽抱着他的头,凝视着他,“这是爱,阿欢,我爱你,你要做到啊。”
“不——”
“我不会死,我只是回到天上,”萧君泽微笑道,“我会在天上等着,与你们团聚。”
“阿欢,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拿出那把他亲手做的枪支,递到他手里,对准自己的心口。
扣下扳机。
“不要!!!!”
贺欢骤然惊醒,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本能地从草地上坐起来,身上全是冷汗。
草地上,萧君泽侧脸看他,长发湿透,粘了几缕在脖颈上,幽深的眼眸带着雾气,凝视着他,美得像是能随时将人吞入腹中的妖魔。
贺欢深吸了一口气,委屈地靠紧他:“我梦到杀了你。”
“多大点事,”萧君泽转过头:“你要像梦里那么听话就好了。”
贺欢立刻闭上嘴,仿佛那是一个蚌壳。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长夜漫漫,各怀心事。
萧君泽躺在青青草地上,感受着寒意与青草上的露珠,看着天上明月。
贺欢躺在他身边,露天席地,坦陈相待。
激烈的冲突 过后,有些事情说开了,原本压在心底的重石,倒像是被拆开了一道缝隙。
萧君泽也不知道从缝隙里灌进来的东西是什么,他只觉得冷。
贺欢拥抱他,火热的体温从身后强健的身体透来,像一团烈焰,带来的不是温暖,反而是一种摄人的危险。
萧君泽随意躺在他身上,轻声道:“我来的地方,很美,很讲道理,虽然总有各种烦恼,但也就是烦工作辛苦,休息的时间少了,上司蠢,还有不想生孩子结婚,然后,就没有了……”
贺欢轻笑道:“听着是个很好的地方,有多讲道理呢?”
萧君泽仔细思考了一下,道:“那里,只要自己愿意,男的女的都可以一辈子不生孩子。”
贺欢惊呆了:“朝廷不催么?”
从古自今,人口生育都是朝廷头等大事,律法规定,女子过了二十未嫁,就要由朝廷指派嫁给未婚之人。
尤其是在战后,若没有无数的庶民,朝廷的力役、税赋、兵役就不知从何而来。
萧君泽幽幽道:“催啊,但只是号召,以利诱之,但总不能干涉其嫁娶。”
贺欢深吸了一口气,眉目中都是钦佩:“那可真是讲道理啊!”
萧君泽转过头:“所以,我讨厌这里。”
贺欢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那,我若追随你去了,能一起与你回到天上么?”
萧君泽摇头:“不可能。”
贺欢把头埋在他脖颈里,柔声道:“那不行,阿萧你至少现在不能回去,怎么也要想想办法,带我一起啊。”
萧君泽嘶了一声:“你压到我伤口了。”
贺欢把头挪开了一点,像狗一样,舔起了那牙印,心虚之余,又忍不住轻咬在如绸缎的肌肤上,柔韧的口感让他忍不住埋进去,幽怨道:“是我不对,今天过于粗暴了……”
萧君泽听出他阴阳怪气,不由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这次是我过分在先,但不也随你闹了么?”
现在想想,他给贺欢弄的事情,是挺搞恋人心态的。
在贺欢即将人生最高光的时候,给人家搞这么一出,贺欢没有当场晕过去,已经是他的心灵强大了。
但他也不得不佩服,贺欢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忍住愤怒和疯狂,没有直接接他的招,而是杀个回马枪,给自己讨回公道,这种冷静和韧性,也不愧是他选中的人。
贺欢保证:“我再也不会了……”
萧君泽轻笑一声:“那倒不必,这么玩,其实也挺好的。”
嗯,第一次体会这种粗暴,这该死的身体,倒是比平时更、更持久享受了……
“真,真的么?”贺欢本能地捂住嘴,怕口水流出来。
萧君泽闭上眼,懒得回答这个问题:“行了,你滚吧,我要去休息了。”
贺欢扭捏地在他身后扭动:“我带你去沐浴休息。”
“你休息什么,”萧君泽冷冷道,“我的大计你未照着计划来,就该快点滚回去收拾残局,和萧衍一起,平息都城的人心,恢复秩序,那些庶民许多家中无粮,断了生计,便要挨饿,还有周围的跟你勤王的郡兵,没人你压着,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想睡?”
贺欢低声呜咽:“阿萧,我又不是你的工具人……你,就不心疼我么?”
萧君泽无奈,只能摸摸他的头:“好了,这次辛苦你了,罢了,回头补偿你,你让三个狗子明日来寻我,我自给他们解释。”
其实那三狗子也不敢找他要解释,只是这样能让贺欢的家庭地位昭示出来,免得他们去给阿欢添麻烦。
贺欢这才满意,他抱起阿萧,随他去后殿宫中汤泉沐浴,池水还是热的。
萧君泽躺在阿欢怀里,依靠着他,泉水温热,冰冷的身体,渐渐恢复温度。
行了,这日子,凑合过吧。
无论前一日的生活多久炸裂,第二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萧君泽起床时,花了一分钟来思考如何收拾残局,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想来阿欢在他睡了之后,就已经连夜回营去处理了。
啧,也亏得他身体好,才能这样连轴转。
青蚨拿起衣服,在一边候着,目光扫过他身上那剧烈折腾后残余的青紫,劝道:“你们孩子都已经那么大了,少折腾些,要不然,等老了可有得受。”
萧君泽敷衍地应了一声:“好了,上朝吧,该和阿欢一起处理南国之事了。”
青蚨点头:“萧衍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这老头,真是比我还能熬夜。”萧君泽有些嫉妒,这样的人,是怎么能活到八十六的?
南国之主就是北国之主这事已经在这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都城。
一开始时,知晓此事的人,都快疯掉了,而早就知晓此事的人,则召集了家中的老幼,安抚人心。
当然,更多的人感觉受到了欺骗,一时间是,有咒骂者,有趁乱想要冲击宫廷者。
心态最崩的,当属于那些随着贺欢过来勤王的南国郡兵们。
他们的骂声震天,愤怒至极,纷纷到贺欢面前讨要说法。
贺欢接见了他们,安抚了一番,表示他也刚刚知道,但陛下就这脾气,习惯就好,至于架他上王位这事大可不必,先前是陛下想试探他这个皇后有没有不臣之心,如今已经试探完了,他们两已经和好,你们既然来帮忙,那都是有功的,陛下本就不以南国为立国之基,你们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