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眼角,不知哪一年开始,他已经流不下泪水。
已经不会有人再笑着与他说起国家大事,不会有人问他跟在那小孩身边有没有被气死。
也不会有人扳开他的手,笑着问他,真的哭了啊……
他这半生辛苦焦虑,到最后,终是什么都没有留住。
皇兄,阿弟无能,你想保住的,我一个也没留住。
襄阳,萧君泽最近感觉到了无聊。
虽然阿欢委屈地来信,说他明明都已经到蓝田了,翻过秦岭就能回到他的身边,结果就因为西北战事,不能相聚,阿萧,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千山万水,再难我也要回到你身边……
三狗在他胳膊下冒出一个小脑袋,瞅着信上那有些被沾湿的字迹,又抬起头,用一个很扭曲的姿态,看着趴在爹爹肩膀上的大哥二哥。
两个哥哥正在念信,萧二狗还朗诵得声情并茂:“天寒地冻,但我念你的心却像炭火一样炙热,我想你夜像冬天一样漫长……”
二狗念得久了,吞了下口水,这时,大狗立刻用咏叹调接上:“啊~可再漫长的冬天终能过去,相遇的春日不远,等山花烂漫之时,我将带着春风归来……”
三狗忍不住问道:“大哥,我怎么没看到那个‘啊’字呢?”
大狗微笑着伸手,越过爹爹的肩膀去摸弟弟的头发:“没看到很正常,那个‘啊~’是我加的,你不觉得这样读起来更深情么?”
“对啊,到等母亲回来,我们在他面前读他的信,让他知道我们最近已经把字认全了,不会再读错了。”二狗握拳于胸口,信心满满地说。
萧君泽身上爬了三个狗子,还拿着信,看着他们自信的样子,轻啧了一声,将书信放下:“不错,等你们母亲回来,肯定会感动的请你们吃炒肉的。”
“不用他请,”二狗补充道,“我们养的羊已经很肥美了,到时咱们家一起吃羊肉汤。”
“对,魏姨来信说了,羊肉汤里可以多加些枸杞、罗盘草、鹿茸,让母亲多补补身子。”大狗自信一笑,露出缺了两颗上牙的笑脸,然后又本能地捂住嘴,“这些我都准备好了。”
萧君泽摇头:“哪用得着那么隆重,说得好像你爹爹会吃人一样,好了,信你们也看了读了,快去做作业。我晚上要检查的。”
大狗二狗遗憾地离开,还小声聊起母亲写的信一点文采都没有,回头看要不要请几个会写诗赋的来捉刀,爹爹那么有文采,随口就名句的人,会不会嫌弃母亲没学识啊?
萧君泽无奈地收起信,又看着从胳膊下爬到怀里的三狗,啧了一声:“哟,你怎么又回来了,刚刚不是缩得很快么?”
三狗眨了眨眼睛:“我挤你怀里,哥哥他们也要挤进来,上次把我的脸都挤扁了,这次我当然要快点跑啊!”
“你这小机灵鬼。”萧君泽揉了揉他的脸,“行了,出去玩吧,我这还有事呢。”
三狗有些遗憾地从爹爹怀里爬出来,穿着狗头鞋的小脚脚一步三停,看真的赖不下去了,这才走出门去。
“如愿哥哥~”三狗脆声声地唤道。
很快,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小孩便出现了过来:“阿端!”
“我已经背完诗经了,爹爹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能和你们一起去学堂了!”三狗欢快地握住了独孤如愿的手,“如愿哥哥,到时我和你坐好不好?”
独孤如愿一时手足无措:“这,你不和你哥哥们坐一起么?”
“都是两人一桌啊!”三狗无辜地道,“哥哥和哥哥坐一起,你也是我的好哥哥,为什么不能和我坐?”
“那,那好吧……”
寒冬腊月,位于陇西的泾州滴水成冰。
大片的三角帐篷绵延在泾州外的山岭官道间,周围山间的树木被伐得干净,到处都是轻烟从帐篷的顶上开孔闹出。
铁锅下方的炉子中,炭火安静地燃烧着,上方的小铁锅里,茶叶轻轻翻滚,粟米混合着奶香被煮成糊糊,散发着阵阵奇异的香。
宇文洛生舀了一碗递给阿母,对方拿着针线挥了挥手:“等会,我再缝两针就完成了。”
她手上正补着一件皮袄,袄子的背上因为经常背负武器,被磨出一个洞口,这风一旦透进来,人在外边很快就凉了,万万马虎不得。
她问了好几户人,才要到一块碎羊皮子,这便立刻给儿子缝补起来。
“来,试试。”她抖了抖这件长袄,欣喜道,“听说南边不冷,黑濑如今脸上都不挂着的鼻涕了,两年没见他,也不知他长多高了……”
宇文洛生接过皮袄,熟练地裹在身上:“等会将军会让人发放粮食,你们到时记得过称,若是少了,离仓不认的。”
“知道了,”宇文夫人轻笑道,“别操那么多心,那些部族闹闹,也不过是的看着将军手下物资丰沛,想多要几分,这天寒地冻的,少一口吃食,过冬就难一分,大家心里都卯着劲呢,我儿你急公好义,处事公正,将来在襄阳,也必有一席之地。”
宇文洛生应了两声,一边吹着滚烫的吃食,一边飞快吃完了,感觉手脚都热乎了,把碗筷放下,这才出门巡逻。
门外的帐篷里,每隔十余丈,便有一个木棚搭起的土坑,周围数十户人家便都在这里方便,倒不是他们喜欢干净,而是这边的粪土是可以换成粟米和钱财,那当然不能随便外流了,那都是一个氏族的财产!
各家帐篷门前都有放好的雪桶,用来收集雪水饮用。
牲口都围绕聚集在部落中间的棚子里取暖,一切都井然有序,草料都有严格的支取计划,他们还卖掉了一些牲口,用来的换成米面炭石过冬,大家都很也都在寒冷里交谈着,到了襄阳要怎么过日子。
族里的儿郎们大部分都已经是贺将军的手下,贺将军把他们以千户为单位,每个千户出一个千户长,每户出一丁,组了一支四万人的部队,平定了西北的几乎所有郡县,只是碍于距离,没有去攻凉州。
这场战役里,宇文洛生因为晓勇善战,被一路提拔,已经是四位万户长之一了。
接近军营时,他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几人围在一个火堆边低语。
“这贺欢在外,独领四万大军,又占了关中陇西之地,已经是有了称王之姿,不如我等便拥立他为王,到时他夺下襄阳,我等也能算个开国功臣……”
“不错,这位统领赏罚分明,用人不疑,是个顶好的上司,若是错过,那也太可惜了……”
“斛律明月不过一无功之臣,窃居高位,那雍州刺史更不过是一文官尔尔,只要我等大军一至,便可踏平……”
宇文洛生定睛一看,这些都是在平定西北时,投降氐、羌、汉人部族首领,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几人抬头,看到宇文洛生也不觉得惊讶,便纷纷招手道:“宇文大人,你来的正好,我等有一大计,与您共商……”
宇文洛生连连摆手,催促着身下马匹快走:“这我就不参与了,你们随意。”
开什么玩笑,这些西北边民消息闭塞,加上朝廷刻意封锁,所以不知轻重,他们这些跟着起家的氏族能不明白么?
君泽大人是什么样的神仙啊!
贺欢这样的人物为了跟随左右,不惜无名无分地去当他两个孩子的母亲,伏低做小!
君泽大人要处置贺将军,只要说一声就够了!
君泽大人有多厉害,这些傻子,根本不懂!他们真要去提意,回头就能让贺将军把绑了挂在城墙上。
纯纯不知死活!
宇文洛生不由又想起了那位惊鸿一瞥中,再难忘记的人。
哪怕他从未踏足草原一步,但六镇诸族领民,都是愿意认他为主!
没有别的原因,这乱世之中,谁有粮,谁有人,谁有武器,谁能让他们活着,他们便追随谁。
他们都相信,那位大人,才是真正能平定乱世,还天下安宁的人物。
也期待着在新的王朝,有他们部族,一席之地。
襄阳,萧君泽正听着崔曜抱怨,因为北魏大乱,严重影响了襄阳的商业发展。
最明显的结果,就是如玻璃、陶瓷、钟表、提花织物这些奢侈品的销量暴跌,不足平日的三分之一,货品积压严重,要不是还有南朝的市场勉强撑着,怕是立刻就要来一场巨大的倒闭潮。
与之相反的,是粮食、铁器价格上涨,虽然有库存平抑粮价,但因为北魏局面越发糜烂,粮食价格完全没有要下跌的意思,反而越发高涨。
“所以我才要来襄阳坐镇啊,”萧君泽微笑道,“新生工业市场啊,就是这样脆弱。”
崔曜忧愁道:“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过上几个月,还有大量六镇妇孺要过来安置,咱们没有那么多土地,但工坊数量也下降的话,他们会成为很大的麻烦呢。”
萧君泽倒是很淡定:“安心,咱们这十余年也有积累了不少财富,再说了,还有南朝,别忘了我另外一个身份,我必是支持你的。”
崔曜要的就是这句话,顿时笑道:“主上,南朝如今与我们最大的贸易便是糖与茶叶,粮食都要靠后一些,您看要不要调拨江州、荆州的粮食,用来平抑粮价?”
萧君泽微微摇头:“不可,这些粮食可以平稳一时,但你发现了么,洛阳也在一直悄然派出人手来襄阳购买,若我等的价格低了,他们必是可以全数吃下。”
崔曜不理解:“这好办啊,只要封锁方城那边的商道,洛阳绝对一粒粮食也买不到。”
萧君泽轻声叹息:“可那样,倒要饿死许多人了。”
崔曜于是认真道:“那您的意思呢?”
“既然已经是战时,那便要转换办法,用战时的法子做办。”萧君泽道,“那些新来的人,可以修缮城墙,开垦沟渠,平整道路,其中能战者为军卒,幼年者入学,若还有多余的,便去江州开垦,那里还有许多山林沼泽。”
“襄阳能修城墙和道路都差不多了……”崔曜迟疑了一下,然后灵光一闪,“主上,您是说,要去南朝修缮道路桥梁,方便咱们入南朝时,一路南下,直取建康?”
萧君泽无奈道:“咱们一路南下还用修路么?顺着长江而下,三五日便到了,不比走路快么?”
崔曜摸了摸鼻子:“属下只是担心,会被那个卫瑰拔了头筹。”
萧君泽睨他一眼:“你这知道的还挺多。”
崔曜挺起胸:“臣是要给您当丞相的人,你亲自点名派过去的人物,在合浦做得风生水起,属下自然要时常关注,免得被人比了下去。”
萧君泽感慨:“你们的心眼一年比一年多了,行了,那些工坊,能继续做下去的,就提供低息的小额贷款,把他们养着,万万不能让他们倒闭了,做不下去的,也算是优化一下产业,提供一点失业救济,让他们思念一下好日子,这样,拯救天下才会有他们一份参与感。”
前些天,他也听到不少议论,说草原人死不死关襄阳什么事,天下乱不乱,和襄阳有什么关系,只要安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经过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开始祈求有人能平定天下,让他们的工坊能恢复生意,好好经营下去了。
崔曜当然明白该怎么做,于是应声离开。
萧君泽看着他的背影,指尖一抬,继续翻看手中的情报。
相比之下,尔朱荣这些日子,显得十分谨慎。
在击溃了流民军的主力后,他把心思全放在朝廷之中,力图将朝廷上下全安插成他心腹——只是他的族人文化程度真心够不上如今的位置,或者说,草原风气一分不改到中原来的胡人王朝,一般是很难长久,操作系统不兼容。
对于尔朱家的人来说,尔朱荣如今权倾天下,那么,整个北魏就是他们的牧场,这里的人就是他们的牛羊,领主想怎么对待牛羊,都是合理合情的,再说了,把当初看不起他们这些契胡的世家踩在脚下,是多么让人快乐满足的事情啊!
而尔朱荣,也不懂得名声好坏,对一个统治者来说是有多重要,重要到能决定他的未来生死。
“让你不多读书。”萧君泽感慨了一声,放下文书,陷入了思考。
差不多了,该让北魏吐出最后一口气了。
历史,需要那位胡太后的时间到了……
“爹爹?”就在他沉思时,三狗蹦蹦跳跳地从门外牵来一个俊秀温柔小孩,“这是我的好朋友如愿哥哥,他说很仰慕你,我就带他来见你了。”
独孤如愿小脸上带着好奇,又有点腼腆,但礼数一点不少:“拜见刺史大人。”
“不必多礼,”萧君泽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吧,给我讲讲,今天夫子都教了些什么?”
三狗拉着独孤如愿,坐到了身边爹爹这边:“教了数术,我有点看不懂,如愿也不太明白,我想听爹爹讲……”
送走了独孤如愿,萧君泽抱起三狗,凝视着他纯洁的眼睛:“不许欺负这些哥哥们。”
三狗大惊:“我没有!”
“你把他指使的团团转。”萧君泽微笑道,“很好玩吧?”
“没有!那是他们喜欢和端端玩!”三狗坚定地道,“爹爹也说过,端端最可爱了。”
北魏,洛阳。
永宁寺塔已经建好,九层的佛塔庄严恢弘,有大风吹过时,檐下的塔铃声响清脆,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寺中每日香火缭绕,僧人们做着早课、念着的佛经,庄严肃穆。与那混乱压抑的洛阳城,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这深严的佛法,却是如今在洛阳王宫中,仰望永宁寺塔的胡太后无法接触的。
这座她亲自督建的佛塔,与她隔着一座巨大的天堑,她被囚禁在宫墙中,已经好长的时光了。
“母后,”一个七岁的小孩在她怀里疑惑地抬头,“您怎么总是在看这座佛塔呢?”
胡太后幽幽道:“只是在想,为娘积累多年福报,为何会是如此回报……”
小皇帝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不理解。
胡太后看着孩儿无辜的面庞,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从刘腾与尔朱荣掌权后,她便被幽禁在北宫,宫门的钥匙掌在刘腾手中,平日只有宫娥将饭食从门缝中递来,任何人都不能和她见面。
平日衣食不能果腹,若不是孩儿发烧哭泣着要见她,如今她也见到孩儿。
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明明前几年,大魏还蒸蒸日上,万国来朝,怎么突然间就处处烽火,大厦将倾呢?
尔朱荣如今在朝中已经都督诸州军事、位列三公,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只要再上一步加九锡,便能逼迫皇帝退位,自魏晋以来,但凡退位的皇帝,便必死无疑,以尔朱荣的残忍,她这太后,也必然没有好下场。
胡太后内心充满了恐惧,她需要帮助。
她低下头,凝视着手上的一张纸条,这是她今天吃饭时,从饭底发现的。
元魏之中,终是有人,愿意站出来,与她一起,重新夺回这江山。
而第一件事,便是要取了尔朱荣,还有刘腾的性命!
西北,凉州。
数百名北魏的禁军将士正护送着数十名僧人,行走在河西走廊的茫茫荒野之上。
他们是当年建永宁寺塔时,北魏派人去天竺迎接的僧人与佛骨。
这一路艰辛曲折自不必提,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等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凉州时,才收到那北魏已经分崩离析的消息。
好在,虽然耽误了些时日,但不到半年的时间,襄阳大将贺欢便平定了西北,恢复商路,为首的禁军将士们商量一番之后,果断决定抓紧时间返回关中,再观察局势而动——他们的家眷亲人都在洛阳,哪怕局面如此,也希望早日回归。
“于将军,你说,这襄阳军士不是与你们敌对么?”一位温和的老僧用刚刚学习不久的汉语问道,“如今从凉州过去,千里皆在襄阳治下,你们便不担心么?”
于叉罗虽然神情充满忧虑,但对这位大师却十分恭敬地道:“襄阳一系,百无禁忌,只要不扰民伤民,向他们提请文书,便不会阻碍我等归家。”
看这位大师十分好奇,于叉罗沉默了一下,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敷衍道:“达摩大师一路观看,便知道他们的等事了。”
他虽然心里十分钦佩那位的倾天之才,但他的亲爷爷于烈却在孝文帝的灵堂上,被那人一击毙命,爷爷去世后,朝廷虽然极尽嘉奖,却到底少了一位帝王心腹,害得他们家被堂叔一脉排挤,他也领了这远行西域的苦差,四年都未归国。
于是一行人向南而行,这些天竺僧人不由越发惊讶于这沿途的安宁。
完全没有于将军所说的“西北民风彪悍,难以管制,所以盗匪山野横行”的情况。
反倒是沿途商路顺畅,到处都是运送羊毛、粟米的牛马,随处可见。
达摩大师便好奇请教一位商队主事,询问这些货物是从哪里购得。
“这些都是泾州的货!”那带队氐人笑道,“这商路一通啊,襄阳的货直接沿着渭水送到这边,没有沿途征的商税,便宜了不止三成,机会难得,大家当然要多买些!”
不用这位老僧多问,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收获,什么便宜的毛料他抢到十匹,家里大小子媳妇们都能出一套好的衣服!什么青盐卖出了个好价钱,换到了一口铁锅,回到家里要庆祝上三天!
还有一串碎玻璃,用来镶嵌在窗上,冬天在床头炕上就可以搓线缝衣服,再也不用去冻死人门口借光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儿子进了贺将军的戌卫队?你怎么知道他打败了三个族人?
就算达摩大师听不懂其中的很多名词,但也十分温和地表示了恭喜。
那商人的心情似乎都非常好,走之前,还分了他一小团茶饼,说是今天他开心,也没有什么给大师化缘,便用这茶叶代替了。
达摩大师看着他欢喜的背影,微笑着合什念了一声佛号,便拿着茶叶,笑眯眯地找于将军借一个茶壶。
于叉罗有一套玻璃茶具,是他的宝贝,在天竺靠着这东西煮茶论法,有着不小的名头,天竺僧人也觉得茶的品性与佛法十分契合,以至于如今茶叶如今已经是与丝绸一样的大宗物资了。
“这茶,都已经是杂胡们也喝得起了?”听到大师说起这茶叶的来历,于叉罗瞬间觉得这茶水不香了。
他凝视着茶水,眼中是深深的叹息:“那样神秀的人物,为何偏偏不是生在文帝陛下的子嗣之中,却是……”
如果他是孝文帝的儿子,朝廷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冯司徒、彭城王啊,你们当年就该以文帝的遗诏而行啊……
他们很安稳地见了贺欢手下,达摩大师对这位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平定了西北的将军很感兴趣,但对方忙得根本见不到人,只能遗憾错过。
于叉罗从贺欢军营中出来,从军卒手中拿回自己武器时,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要不然,我便留在这贺欢麾下,反正那位陛下是如今世间最有帝王之资的人物,投奔了他,也算他们万忸于氏未来的出路?
他依然记得那日,那人在文帝的灵堂前,那石破天惊地一声:“我来见证!”
那样惊艳的人物,只需一面,便刻魂刻骨,在脑海之中,便是过近十年的光阴,也未曾有一日褪色。
在他手下,襄阳与南国都越发强盛,而北朝,却是变成了如今的亡国之相,这离孝文皇帝过世,还不到十年啊!
但他在贺欢帐外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到这位将军。
于叉罗出生鲜卑八姓,终是有些自尊,微微咬牙后,便转身离开。
他还可以去投奔斛律明月,谁说就非这贺欢不可?
“啊嚏!”贺欢猛然打了一个喷嚏,从西北各地文书里抬起头。
是有人在想他么?嗯,肯定是阿萧在想他了。
贺欢托起头,突然就想起那一夜,大狗二狗想赖在阿萧床上,被他赶走。
当时阿萧赤着半身,半支在床头,轻笑道:“你把我儿子赶走了,我可就不暖和了。”
他当时便挤到被窝里,一把抱住阿萧,嘻笑说:“我就是你儿子~”
想到这,他捂着发烫的脸,回味着那幸福日子,又忍不住叹息,继续处理着西北的政务。
他已经忙疯了,连抽空每天给阿萧回信的时间都没有!
至于那个等在帐外鲜卑于氏族人——就先等着吧,投奔他的氏族实在是太多了,得排队才行,若是等不了,那就是他们无缘了。
襄阳,萧君泽在窗外远远看着坐在学堂里的三狗,神情若有所思。
这学堂之中,十几个小孩子都学得很认真。
萧君泽在知道这些孩子大名时,还是很惊讶的,毕竟这些孩子的名字拿到后世,那是后世东魏西魏的半壁江山啊。
“主上,小公子礼貌懂事,敬爱亲友,学习又认真,您还在担心什么呢?”青蚨有些疑惑,主上已经在窗外看了小半个时辰了,实在是不理解。
“三狗,他眼光挺不错的,”萧君泽看着课堂里和独孤如愿坐在一起的狗子,幽幽道,“但有时船太多了,我还是会担心他翻啊。”
青蚨听不懂。
萧君泽继续道:“你看,他身边不只有孤独如愿,还有宇文家的黑濑,李虎这些小孩,这是在撬他哥哥们的墙角啊!”
青蚨不觉得有问题,答道:“那又如何,小公子生得可爱懂事,说话又好听,处事又公正,同学们自然喜欢与他玩耍。”
萧君泽摇头:“你不懂,他不是公正,他只是在玩,他喜欢别人听他话的感觉。”
青蚨更不理解了:“那岂不是更好,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御下之能,啊!主上,难道您……”
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您是担心小公子将来为了大位,与兄长不和?”
这倒是个问题,毕竟为了皇位,世间便没了父子兄弟,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劝诫:“那您不如早立太子,这样,才能全他们兄弟情义……”
萧君泽翻了个白眼:“你这想到哪去了,我从不担心这事。”
青蚨于是问道:“那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把握不住,”萧君泽叹息道,“我觉得黑濑比独孤如愿更合适当第一跟班,三狗眼神还是差了些,只跟着脸走了!”
青蚨脸色一黑,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那还得多教教他您的真传啊。”
萧君泽不悦道:“这什么话啊,我骗过人么?”
青蚨低下头,恭敬地沉默住了。
萧君泽认真道:“青蚨啊,我生平,从不负人的。”
北魏,大宦官刘腾和尔朱荣之间也产生了裂痕。
权力滋长野心,在几乎尽掌北魏以朝廷大权后,尔朱荣已经不满足再把权柄分给刘腾了。
而刘腾身边的亲信也对尔朱荣的权利扩张极其抵触,毕竟权力的蛋糕就那么大,你多一块,敌人就少一块。
所以,刘腾在发现元魏宗室在悄悄接触胡太后时,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开始推波助澜。
胡太后想的,无非就是诛除尔朱荣和刘腾自己,对刘腾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胡太后和尔朱荣一起死,独留下个一小皇帝让他控制便足矣。
但如今尔朱荣越发放肆,他的权利岌岌可危,怕是长久不得。
而胡太后如今年纪不过二十七,风华正茂,会是一个绝好的后手。
同时,尔朱荣在洛阳也开始有些自得意满,当位于高位时,会被谄媚讨好与奉承包围,当然也会有更多人希望他更进一步,夺得大位。
而尔朱荣当然也有这个心思,于是便按照胡人的风俗,开始铸造金人。
铸造金人是草原上等级最高的占卜仪式,只有皇后宗王能用,若能成功,便代表能登大位,尔朱荣为此还专门打着好奇的名头,去工坊里观看了融金铸金之术。
他私下里,悄悄铸了四次,前三次都失败,铸出的金人残缺不全,不能使用,但在第四次时,铸出来的金人却是四肢五官齐全,只是脖颈有点歪斜,脸上有点缺损。
但这次成功,却给了尔朱荣巨大的信心,让他相信,自己应该就是天命之人了。
一时间,他行事越发放肆,朝堂之上,不给小皇帝行礼便罢了,还多次不给刘腾颜面,将亲卫安插在了宫廷禁卫之中。
但刘腾毕竟还有一些势力,尔朱荣也觉得还需要一段时间三请三让,才合适用禅让之法得位,毕竟北魏立国多年,还有那么一点人心在。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不愿意,但他家的尔朱亲族,却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与刘腾的义子起了冲突——还是在刘腾面前做这种打脸之事。
刘腾哪受得了这气,当场便大骂了尔朱天光和他兄长一样狼子野心,没有好下场,还让人将这几人缚了,送回尔朱荣面前。
而尔朱荣这时正铸好了第五个金人,虽然也缺了一点,但却比先前那个更好,只是脖子上有点缺口。
刘腾的反击顿时让他找到了由头,他立刻带着亲卫冲入皇宫,宫中禁卫不敢阻拦,便一路飙马到皇帝寝殿,如狼似虎的士兵冲出宫中,将吓得大哭的小皇帝抱起,随后,便在皇宫之中展开了一场血腥杀戮。
刘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逃跑到东宫,被人寻住,割下首级。
尔朱荣则从宫中请出了胡太后,让她“重新临朝听政”,至此,北魏朝廷之上,最后一个敢和尔朱氏扳手腕的人,也没有了。
胡太后并没有欣喜,因为她在朝堂之上,已经被剪除了所有党羽,如今,她和自家儿子都是傀儡,只能任由他们的摆布。
于是,在当天庆祝“杀死宦官,扫清朝野”的宫宴上,尔朱荣收到一封秘信。
信不是用纸写的,而是一方手帕,带着香风,正是先前他在胡太后手下时,对方曾经用过的东西,上边写了时间地点,还留下一个暧昧的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