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你可以再过来一点。”顾夜宁看他胆怯的样子反而觉得不安,又再次拍打了一下自己身边的地板,郝司文于是又缓慢地挪动到距离他半臂的位置,保住膝盖,歪着头看他。
“你能把你的部分唱给我听听吗?”顾夜宁问。
郝司文是主唱3,一共四句歌词,开头的黎昼唱完后紧接着就是他。之前在老师面前,他其实听过郝司文演唱,对方是主唱志愿,唱功居然出乎意料的不错。
上辈子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关心,郝司文的那些所谓的黑料带给对方怎样的结果他并不清楚,想来也是致命打击。
郝司文应了一声。他虽然和所有人的相处难免因为性取向问题显得尴尬,但唱起歌来却相当大方,待四句歌词结束,顾夜宁忍不住给他鼓掌叫好——对方的嗓音条件不错,技巧也很好,更重要的是,他听出来感情,而其中蕴含的感情与歌词是全然相符的。
具象化的感情他分析不出来,但大致的氛围不会出错。
“你唱的真好,我要是能够抓住你歌声里的那些想要表达的东西就好了。”他由衷地说。
郝司文看着他,定定几秒,在顾夜宁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有东西的时候,他才压低了声音。
“你虽然体会了死亡,但你……嗯……”郝司文欲言又止,“是不是没怎么体会过爱情?”
虽然他们知道现在的对话并不会被收录进去,但难免小心谨慎。
顾夜宁:“……”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系,但他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是没体验过,可是这首歌主要还是一首关于死别的歌曲,对吧?”
郝司文说:“其实,你应该也听过一些关于我的传闻吧?还有之前的那些性取向的事情。”
顾夜宁说:“我听他们说,大部分都已经辟谣了。”
小视频已经解码,对象是另外一位并不算太出名的网黄,约炮求1的ID也不是郝司文,IP地址根本对不上他一路的成长轨迹,更别提那些无中生有的,“我的朋友和他约过”之类的文字爆料了。
郝司文说:“但是那张照片是真的,那个人真的是我的男朋友。”
顾夜宁张口欲言,却又把嘴闭上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别担心,我不是想要和你絮絮叨叨说我的过去,我只是通过这首歌,想到了我之前的事。”郝司文一边说,一边微微笑了笑。
——“那个人是我的前男友没错,但他已经死了。在我大三那年,跳楼,去世了。”
这次顾夜宁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我高三的时候就出国读书了,那时候自己已经稍微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取向问题,所以很害怕留在国内会遭人非议。出国之后我一路上了一所排名靠前,但毕业率很低的大学,认识了我的前男友——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排学校心理诊室的waitlist,因为抑郁症。”郝司文一边说一边笑了笑,“别看我们学校的全球排名很靠前,但其实学生压力非常大,不少人都出现了心理问题,在我大一那一年还有个同系的学生在图书馆猝死。”
“那些细节我就不赘述了,在大三那年他因为熬不下去,所以打算暂时休学一年,回国修养一下,再回来继续学业。我把他送到机场。但是——”郝司文深吸一口气,“再听到的就是他的死讯,虽然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他在国内和父母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在短短两个月内就病森晚整理情恶化到直接从自家窗口跳楼自杀的程度。”
他脸颊因为过度瘦削而凹陷进去,两道泪沟横据在眼下,因为这些天的压力,显得愈发憔悴萎靡。
“我也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因为对于他的父母而言,连他因为抑郁症自杀身亡的存在可能都是个污点,更别提其中还增加了一个真实社会不能容忍的我。”
顾夜宁屏气凝神,甚至不敢呼吸声太重,打断他的叙述。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PD写的这首歌的结局,当然是关于死亡,但是单纯的死亡并不是歌曲的全部。”
对方把自己鲜血淋漓的过去,硬生生剖析开来,展示给顾夜宁看。顾夜宁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慌张得不知所措。
“跳舞表达的情绪不是歇斯底里,唱歌当然也是。你的这两句歌词,与其说是对死亡的畏惧和不安,不如说是绝望和无助来的更准确一点。”郝司文慢慢地给他分析,“再怎样也联系不到的那个人——可是在怎样的情境下,你回感叹一个人的衰老和死亡,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地联络对方,哪怕你知道对方已经死去了呢?”
他像是在讲故事,循循善诱。
“是所爱之人的死亡。”
顾夜宁喃喃地说:“……我懂了,与其说这是一首缅怀妻子的歌曲,不如说,这是唱给那个世界的亡妻的爱情曲。”
“这是情歌。”
虽然大众也的确在分析这首歌曲的时候,提起过它是情歌的可能性,但顾夜宁并没有将那些他人的感想放在心上:说到底,他有些过于依赖于自己的分析,就像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他人写好步骤将答案展示在他面前,远不如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花费时间将这到底清楚地亲自解答出来。
郝司文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顾夜宁忍不住问。
郝司文:“西方史和哲学。”
顾夜宁:“……”
听起来和学数学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充沛的感情是唱好一首歌最好的方式,郝司文不惜把自己的隐私拿出来讲给顾夜宁听,是因为他知道后者无法从现实世界里亲自体会到这首歌里要表达的爱情。
如果说一公的失恋曲更重视表演形式和舞台氛围,那么和PD的同台合唱,只靠纯粹演绎“悲伤”是远远不够的。
“谢谢。”顾夜宁郑重地说。
郝司文摇了摇头:“没什么的,我只是给你讲了个故事,而你——”
是在那样的情境下,用力拉了我一把的人。
他重新站了起来,像是自己和顾夜宁待在一起太久,会被其他什么人连带着误会似的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对着顾夜宁笑了笑:“如果真正要登上舞台的时候还觉得体会不到PD想要讲的故事里的感情的话,就想一想我的故事吧,也可能同龄人的故事会有些启发性。”
顾夜宁盯着他的眼睛。
郝司文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哪怕在笑的时候也毫无生机,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他高兴的事情。他忍不住想,在初舞台评级的时候,被两次唱起的抑郁症患者之歌《溺水鱼》,郝司文听在耳里是怎样的感受呢?
“我会想着你,而不是想着你的故事的。”他也站了起来。
郝司文瞪大了眼睛。
“让我们一起把这个舞台做好吧。”顾夜宁郑重地说,“还有,如果下次,你还想找人分享一下你的故事的话……欢迎来找我。”
他猜想,之前郝司文并没有把这首歌当做第一志愿的原因,应该是害怕自己会在对这首歌的立意感情反复的斟酌中逐渐崩溃,就像是因为太痛苦过呼吸到底的那场音乐节里的PD沈廉。
顾夜宁需要一个启发者,郝司文也需要一个倾诉者。
距离导师合作舞台还有两天时间的当天夜晚,顾夜宁没去练习室。
他特地和严格的队长谢逅请了个假,留在了宿舍楼一楼的健身房。
他打算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一边跑步,一边反复唱自己的歌词,和练习合唱的部分,在锻炼体力,让自己在舞蹈动作之后不至于因为体力跟不上的同时,也不至于因为喘不过气而错失仅有的展示自己歌声的机会。
然后他被莫名其妙闯入的人拉起来,说是要拍摄衍生综艺的第三期。
顾夜宁没化妆,头上箍着不会阻挡视线的发带,穿着朴素的训练服,甚至因为一个裤脚的收线松了,他不得不把袜子提上去勒住了那个部分,以防跳舞的时候影响步伐。
顶着这一幅狼狈的模样,他被硬生生扯到了二层的大休息室,迎面对上了无数台正蓄势待发要怼脸拍的摄像机,拍摄的打光落在他脸上,甚至因为适应不良而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顾夜宁:“……???”
顾夜宁仓皇地扭头去找拉他过来的选管:“老,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下一瞬看到了正坐在休息室内沙发上的管风弦,他几乎以为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练习生整蛊或隐藏摄像机。
他茫然地走了过去,看见管风弦眼睛微红,眼皮浮肿,一副刚哭过的样子,透出一股脆弱的美感。
“你哭什么?”他吓了一跳,四处搜寻纸巾。
管风弦说:“没事,就是我们的那首曲子每次感情投入太过度的时候,就会大家齐刷刷落泪,老师说是一种让自己更能够理解歌曲的方式。”
管风弦在《死亡无日》组。
一首癌症患者在得知自己时日不多后表达情绪的歌曲,标准的表达“在绝望而颓废的故事里开出花来”的积极情绪。
想到这些,顾夜宁难免感到担心。
他还记得管风弦腕上的那道自杀留下的伤疤。
郝司文之前和自己提起了他自杀的抑郁症男友,让顾夜宁共情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到了管风弦。虽然对方那次选择录制之前,和自己说了一长串的话,来表达自己已经从那段绝望的日子里走了出来,但说句实话,每次看到管风弦的时候,他都不觉得对方是真的走了出来。
大概是外表太过于飘忽不定,声音亦然,让他有一种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管风弦思绪的错觉,这个人的行为举止都太随性,总觉得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来,但那些事情未必是好的。
——现代人的心理问题日趋严重,顾夜宁在重生回来的第一个月里,一度悲观地不断洗脑自己,认为他是人群里非常不幸的一个,但在逐渐了解了周围人的状况后,他才缓慢地意识到:能够重新来过,在这个全新的世界,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离开的人,譬如郝司文的男友,永远都不会拥有这样的机会了。
管风弦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恰好这时候外边传来了一叠声的呼嚎,紧接着贺天心像是个被绑架后不屈的勇士一样,一边挣扎,一边被几个男性工作人员“押送”进了房间,他看起来模样比顾夜宁还潦草,居然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背心,还戴了个洗脸用发箍,把头发统统往后梳起——幸亏优秀的发际线和漂亮的眉骨救了他。
“你们到底要干嘛?”
“喂!放开我……”
“谁会在别人洗脸的时候把人突然拉走啊!”
在看见了正坐在沙发上,一起无语地盯着他的顾夜宁和管风弦之后,他的表情才从殊死搏斗转化为嬉皮笑脸:“……哦,你们都在啊,夜宁你这个发带看着不错,下次记得把链接给我,我出去了买同款。”
“什么好东西?我也要夜宁同款。”
被工作人员们押送的明烨也跟了进来。与贺天心不同的是,他是自己走进来的,穿着灰色的连帽衫,把帽子拉起来盖在头上,好像顾夜宁+摄像机镜头开着就会自发触动明烨的某些“营业”功能,现在他脸上已经露出了顾夜宁非常熟悉的那种甜丝丝的微笑。
更别提这人身上的香水味儿也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顾夜宁开始觉得心累。
这种疲惫在看到面无表情走进来的陈冰,和趾高气昂的陆航之后达到了巅峰,哪怕最后脸上带着全妆,一副刚拍摄完某些物料就被拉过来的卫南星来到这间因挤进了太多的人,显得无比狭窄的休息室,他也没能放松下来。
导师合作舞台的七个小组。
每个组随机抽选一名练习生前来录制这一期节目。虽然说是“随机”,但看来人显然是经过筛选的,分别是各组排名最高的那位。
他们这一期衍生物料的主题是。故事会。
按照执行导演的说法,这一期的衍生是为了导师合作舞台准备的,因此,每个练习生都要根据自己选择的舞台的歌曲主旨,给大家讲一个贴近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不限,题材不限,甚至不要求真实度,也可以是现编的,只要是能够讲述出来,并且播放给大众看的内容就可以。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导师七个小组练习生们需要表演的歌曲:
《黄铜唱片机》是唱给深爱亡妻的爱情曲。
《死亡无日》是病中人积极阳光生活的助兴曲。
《那棵树》是毕业季学生们唱给彼此的告别曲。
《看什么看》是抒发女性独立清醒意识的宣告曲。
《hey》是女孩对心仪男神散发魅力的表白曲。
《天鹅绒的她》是对心中女神求而不得的失恋曲。
至于《get this》……
顾夜宁只能说,这组合作舞台的排名最高居然是陈冰,也是一种别样的讽刺。妥妥的异性恋,《get this》却是一首奋力徘徊自己的性取向边缘,试图忽略大众异样的眼神,却摆脱不掉社会陈旧思想的挣扎曲,与白肃合作的小众歌手也是已经出柜的gay,才华横溢。
“我们的节目现在这么开放了吗?”贺天心用胳膊肘抵着顾夜宁,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顾夜宁说:“……倒也不是开放的问题。”
卫南星说:“节目本来就在最初想过邀请明牌LGBT的一组选手来参赛,只不过后来不了了之,应该是想要学同档欧美那边的那个歌唱节目,打出尊重性少数人群的幌子吧。”
而且虽然是LGBT人士的歌曲,但《get this》是纯英文曲,年长些的观众并不能看懂,并且歌词隐晦,只要隐藏得好一些,两边的擦边球就都能打起来,但是在许多年轻些的观众眼里,这种“不做选择,我都要”的意味太浓,反而让人反感。
也因此,为了避免争议和不必要的麻烦,上位圈的练习生对这首歌都敬而远之,导致第二十名的陈冰就是组内的排名最高者了。
节目组做的选择,他也不好说什么,上辈子陈冰的事是在第一轮公演播放中途被曝光退赛的,和目前已经爆料了一轮的情况衔接不上,这一期衍生综艺也没有类似的内容。
有工作人员们过来替他们戴麦。
趁着还没轮到自己,隔着明烨坐在顾夜宁右侧的卫南星往前倾身,低声对他说:“小心一点。”
顾夜宁倏地看向他。
听到了这句话的明烨也一同看了过去。
卫南星神情严肃,缓声说:“刚才来的时候,我稍微套了套话,选管姐姐的意思是,这期衍生是节目组临时决定的,本来这期要拍摄的是和家人打电话的煽情环节——从策划到正式准备拍摄的时间,恰好是之前“嫂子之夜”那件事曝光之后,所以,来者不善。”
明烨原本意味不明的表情随着他的这段话逐渐收敛了起来。
“什么意思?你是说除了根据选曲讲故事之外,还有别的内容在等着我们?”他一叠声追问。
卫南星说:“我不确定,但人员挑选未必是随机的,如果真的问了什么不合适的问题,在不确定会不会被剪辑的情况下,小心为上。”他顿了顿,看顾夜宁抬起来准备去拍身边管风弦的手,要说出口的“别再和别人说”被咽了下去。
他垂下眼睛,随即抬起,神情不变:“希望这都是我的错觉。”
虽然觉得节目的弯弯绕绕太多,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但顾夜宁还是悄悄将卫南星的消息转述给了管风弦,又看着管风弦侧过去继续告诉贺天心。
贺天心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已经戴好了麦的陆航,最终没有继续传递消息。
他们带着满腹疑虑,暂时按照节目组的意思,在“按照本来的面目进行录制”的前提下,和另外六名练习生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
面前的圆桌被摆上了七根蜡烛。
有靠近大门的工作人员关闭了顶灯,将室内笼罩进一片不可名状的暗色里去。
“接下来我们要进行的故事会环节,每个人轮流讲述关于自己所表演舞台相关内容的故事,故事一旦得到了在场所有练习生的“pass”,将会轮到下一位练习生。在练习生讲故事的时候,他面前的蜡烛会被点亮,故事讲完了,蜡烛会被吹熄,得到相应的奖励。但是如果故事讲的没有得到全票的pass,那么将会受到惩罚。”
这段叙述是由执行导演完成的。在无人出声的压抑黑暗中,搭配着他平板无波的声音,仿佛这不是录制现场,而是什么灵异鬼怪故事讲述协会。但不得不说,虽然拍摄现场的感觉非常古怪,但粉丝们应该会被这种气氛感染,众所周知,鬼屋几乎是大众最偏爱的综艺内容之一。
“我们不会穿越到什么无限流恐怖悬疑副本里了吧?你们说话说的真的很吓人。”陆航大声抗议。
执行导演并不理他:“下面我们按照顺序,由第一位练习生来讲述一下你的故事。故事内容可以是编造,也可以是真实,可以是恐怖的,也可以是温馨的,只要符合你所要表演的舞台的主旨就好。”
完完全全没给他们准备的时间。
他手指的方向,是坐在圆桌最外边的陈冰。陈冰抬起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一众人,不安地将手搁在面前的桌子上,他咽了口吐沫,张口欲言,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讪讪地将嘴闭上了。
“导演,我能问一下吗?刚才你没有说,我们如果故事讲的不好,或者讲的比较好,会有怎样的惩罚?”顾夜宁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气氛,他举起了手,选择了一个极为妥帖的插话主题。
黑暗中,他觉得导演的目光看了过来。
“啊,忘记和你们说了:其实惩罚和奖励的内容都很简单。”导演说。
“奖励,是当着镜头和大家的面读出粉丝给你们的十条表白,或者彩虹屁。”
“至于惩罚,则是读出十条经由节目组筛选过的恶评,或者负面描述。”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顾夜宁也随之一怔。
这种主题其实还是有的,在上辈子,但是因为考虑到练习生们的压力过大,所以给他们读的都是节目组精心挑选的好评和表白,意在赛前鼓励大家努力奋斗,但是后面的那条阅读“恶评”则是不存在的。
无缘无故读恶评的行为很奇怪,但如果打着讲故事的幌子,最后的选择权又交到了其他练习生手里,这一期衍生节目就会立刻变得血雨腥风。
——我选择不让你pass,你因此读了恶评,变得意气消沉,我和你的粉丝不大打一架才是有鬼,制定规则的节目组反而在其中全然隐身,乐见其成。
而如果恶评真的足够恶毒,对练习生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在这种高压力的环境下,虽然大部分人都表现得足够乐观和积极,但其实都是一根稻草就能压弯的骆驼。
刚才从食堂回来的路上,那面led大屏也早已重新开始播报排名,刷新一小时一次,排名浮动,名次上上下下。
顾夜宁草草看了一眼,自己暂时位列第一,就没有继续看下去。他姑且如此,更别提别人。
那个瞬间顾夜宁甚至觉得节目组已经放弃了陈冰,才会迫不及待地将他选进这期物料,才会第一个cue到他,而也疑似“塌房”的陆航也在其中。至于他们其他五个人,上位圈的练习生读恶评,本来就是上好的噱头,观众乐于观看,粉丝还能被大虐一把,聪明点的练习生应当都不会放过这种送上门的“机会”。
但他人如果全部给了“pass”,这样的戏台子却又搭不起来,必须引导至少一个人否定自己的故事。但同时,故事又不能说的太敷衍,会显得自己想要读恶评的心思昭然若揭。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普通的录制,却俨然成为了在场练习生们勾心斗角的舞台。
或者说,节目组乐见其成的舞台,已经搭建好了戏台子,全等演员上场表演。
蜡烛还没点燃,顾夜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的跳动,他不得不抬手用力按了按左心口,遏制住一种作呕的不适。
这个圈子光怪陆离,为了爆红和流量,不少人殊形诡色,做尽了离谱事,选秀只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年轻人踏入的第一步,况且这场录制只是小巫见大巫,在场的人里能有几个想到这一层都是问题。
但也因为练习生们的一无所知,才更吓人。
“我能不能想一想,然后再说?”那边的陈冰结结巴巴地问。
执行导演说:“可以,如果有人愿意代替你第一个说,那你可以排在他们后面。”
场面倏地一静。
无论是意识到哪里不对的,还是暂时没能想到任何“故事”的,或者被“表白”与“恶评”的惩罚弄得不知所措的,其他六名练习生都没能立刻开口。谁也不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要不我来吧。”
“我吧。”
顾夜宁话音刚落,才意识到有个声音和自己重叠而出,他一愣,扭头看去,恰好看到坐在身边的明烨也一同看过来的目光。对方像是不意外这个巧合,坦然地耸了耸肩,顺势将自己的一条胳膊搭上顾夜宁的肩膀,随即笑着说:“怎么办,我们怎么都想讲故事。”
光线并不强烈,顾夜宁看着明烨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半晌才说:“夜宁要先说,那你就先说。”
顾夜宁能从明烨的表情里读出他的些微想法——十五岁的少年长到十七岁,虽然面目全非,但好歹保留着一些过去的,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细微习惯,但在没开灯的情况下,他当然看不出对方眼睛里的情绪,毕竟那里边不可能真的画着个扇形统计图:四分邪魅三分讥诮再加三分愉悦……
所以他不清楚明烨想第一个说是在打什么主意。
明烨大概也不清楚自己先说是为了什么。
“那就我先说。”他说,强忍着没有把那条现在还没放下来的胳膊扯掉。
一丛小小的火苗,在顾夜宁眼前被徐徐点燃。
他盯着那点随着空气流动而跳动的火焰,半晌才说:“……沈廉PD的《黄铜唱片机》,是一首唱给死别之人的情歌。”
“那我就讲一个死别的故事吧。”
顾夜宁其实并不擅长抒情类的说话记事,他学生时期的议论文永远高分,但抒情文一塌糊涂,更不可能像之前的郝司文那样,清晰地顺着脉络,三言两语就给大家梳理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只能言语晦涩地开头:
“我有,一位非常敬重的长辈,他是我的舞蹈老师。”
“去年,他去世了。”
“是一场意外,他离开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其实在他去世前,我因为和他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已经小半年没有联络过,也没有练习跳舞了。”顾夜宁说,他努力在脑海中组织措辞,试图把自己的这个故事说得清楚一点,“我……大学是数学系,和数字打交道,恰好那年也选定了导师,顺利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去。”顾夜宁听见远远的,陆航倒吸一口冷气,“你应该和上一届想读博的那个人——咳,那个前辈认识一下。”
气氛骤然和缓。
好几个人直接笑出了声,包括在他们对面的工作人员,和抱着胳膊的导演。
上一届的那位前辈练习生比顾夜宁还好学,第三轮淘汰前他卡位,PD问他如果被淘汰怎么办,他说淘汰了自己就回去继续考博,因为自己之前的硕博连读没申请上气得要命。
结果那位前辈又幸运地卡位进了决赛圈,一直苟到最后,在决赛夜因为没能入选出道大名单而面露喜色,说是自己在选秀过程中反而再次确定了想要做的事——研究化石,反而成了一段佳话。
顾夜宁干咳一声。
“等考上了研究生之后,我又和他见了一面,说了我的想法。因为注定不走专业道路,加上我年纪也越来越大,以后可能没有多少精力继续练习舞蹈。”
肆无忌惮的学生时代即将彻底结束,舞蹈将成为封存在过去的爱好。接下来,搞钻研、做研究的生活将在顾夜宁面前徐徐展开,他是去和宋维千老师坦白,自己打算彻底结束现代舞的学习和练习,挥别这段从小学就开始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生。
宋维千第一次真的发了火。
“其实他和我都很清楚的,在我中学时代拒绝走专业道路之后,未来的人生可能没办法留给舞蹈多少时间了。”顾夜宁慢慢地说,“成年人的世界还是二十四小时,但好像没办法继续挥霍。”
“再后来,最后一次看到他,就在他的葬礼上。”
“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有什么特别坚定的目标和远大理想的人,每天的生活只是随波逐流。学习的时候,大家都在学,所以我特别努力想要学到最好,甚至学到最高学历。跳舞的时候,只是没那么讨厌,但因为在跳了,所以要特别努力地跳。”顾夜宁回忆着说,“尤其是他从来没有夸过我,现在想来,我从学生时代一直到现在,坚持了的十多年舞蹈,与其说多热爱,不如说是因为不肯认输,尤其不肯向他认输。”
“他也和我说过,他说我只凭借这个念头生活,一定会吃苦头。因为四处碰壁才是这世界生存的法则,我这样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迟早会因为找不到目标而活成碌碌无为的样子。”
“那次争执,我一度因为他的话,非常伤心和迷茫。”
上辈子,站在那个舞台上,在与最后一个出道位失之交臂的时候,他脑海里曾短暂地掠过恩师宋维千的脸。突然间明白了对方在最后的那次见面时和他说过的话。
原来真的有,无论怎么付出努力,都得不到结果的事。
“但现在我特别特别想他。”
顾夜宁说完了。
长久的寂静。无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