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抵达学校后,沈吉只能支着拐杖在拥堵的人群中艰难穿梭。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额头却沁出焦急的细汗,待到终于靠近出事的大楼,又被警员拦住。
“喂,同学,这里禁止通行!”
沈吉很着急地请求:“罗佩瑜是我的老师,他被带走了吗,让我见他一面吧!”
警员当然无法通融,始终严肃劝说。
“受伤了还要乱跑。”
未料正在彼此僵持不下之际,混乱的吵杂中竟然响起了熟悉的磁性男声。
低沉、冷静而又清冽无比,就像这满天飘雪。
沈吉怔愣过好几秒,而后猛地惊讶侧头。
他先是瞧见个极高挑的白色身影,而后目光才定格在对方美到迫人的成熟面庞上,陷入了一双如有星辰轮转的深邃双眸。
书中总说:看到某人,时间都似静止了。今晚沈吉终于切身体会到这句话的悲喜。
男人身着线条流畅的风衣,漆黑的长发随意系着,五官比副本内更要精致,几乎已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他见这少年一直猛盯自己,便弯了嘴角:“不认识了?”
沈吉瞬间找回呼吸,红着脸回过神来:“江之野?”
虽然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此刻……
沈吉意识到他站在警戒线内,肯定不是像自己这般来看热闹的,便急说:“罗老师呢?已经被带走了吗?”
江之野没回答,只低声跟警员沟通了几句,然后他又挟着阵草木清香的寒气,靠近沈吉身边。
沈吉有些手足无措。
江之野却自然而然地扶着他的胳膊,把行动艰难的沈吉牵入警戒带内,一路绕到完全封锁的图书馆后门。
那里停着数辆警车,还有提前赶到现场的武警若干。大家行事匆匆,显然正在收队。
如做梦般的沈吉恍惚回神,因为他终于发现罗佩瑜正带着手铐坐在一辆警车之内。
老师清秀的侧脸从半扇窗户中微露出来,表情微淡。直至察觉心爱的学生沈吉正在不远处望着自己,他才不由自主地露出微微吃惊的神色。
见罗老师有意沟通, 沈吉缓慢靠近过去,然而物是人非,开口艰难。
罗佩瑜露出个难看的笑来:“发录音的人是你吧?”
沈吉眼神悲伤。
罗佩瑜低头看向手铐:“对不起呀, 让你看到老师这么可怕的一面, 很开心这几年教过你画画,我也像你一样, 非常享受画画的时光。”
他既没半句否认,多半也全无冤枉 。
其实沈吉这次来, 真想问问罗佩瑜究竟是怎么回事,又究竟被骷髅头影响了多少。但此时此刻, 望着那并不混沌的眼睛,他逐渐收起了所有的探究。
或许就像之前分析的那样, 副本绝不会随意选择玩家。玩家的遭遇本就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注定的因果,而并不仅仅是因为心印才成了失控的傀儡。
师生两人正相顾无言时,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右腿微跛, 虽身着黑色皮衣, 但显然是警务人员, 先朝江之野点头示意, 然后便指挥道:“收队!”
玻璃窗缓缓摇上, 罗佩瑜悲伤的脸庞终消失不见。
沈吉抽了下鼻子,努力缓和情绪。
江之野在旁轻声问:“费这么大力气赶到现场,却一个字都不跟老师说?”
沈吉摇了摇头。
皮衣男子好奇打量:“这就是沈家后人?”
沈吉没听懂这话,不由张大眼睛。
皮衣男子立刻伸出手来:“你好,东花市局特勤部秦凯, 以后有机会多多合作。”
话毕见沈吉无意相握, 他毫不尴尬地收回胳膊,又坏笑:“抱歉, 我们还有正事要忙,江哥我就先带走了。”
沈吉终于开口:“等一下!”
江之野把手套摘下,很有耐心地戴在沈吉冻得泛红的手上,同时轻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你想知道的那些,并不是见得是什么好事。”
沈吉感受到双手处传来的温暖,默默点头。
江之野微笑:“所以,当真想好了要面对现实的话,明晚十点来博物馆找我。又或者,你不想再卷入那些事情,不想再进入副本,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此后继续正常生活便好。”
……博物馆?沈吉用过大的手套吃力按住他递来的小小名片,而后才呆望着他们二人钻入警车,在刺耳的鸣笛声扬长而去。
「江之野」
「东花市民俗博物馆馆长」
名片上的身份着实出乎沈吉意料。
由于宋丽娟是颇有名的年画师傅,所以他从小就接触了不少传统文化,对于所谓民俗或古董也有不少了解,却从未听说这博物馆的存在。
在网络上搜搜,也只有零星新闻,全不起眼,看来还是得深夜赴约才能一探究竟……
沈吉回想起现实中所见的江之野,心里泛起微妙的情绪,以至于罗佩瑜多带来的打击,和心印副本的扑朔迷离,也都没有那么灰暗了。
他伸手戳了戳那双大大的手套。
梦傀偷窥已久,忽然问:“傻笑什么?”
沈吉忙恢复正色:“你听说过一个博物馆吗?”
梦傀圆眼睛一转:“绑定。”
沈吉:“……绑定对你有什么好处?”
梦傀:“辅助你回收心印,然后分得能量。”
沈吉恍然:“原来是要提成啊……”
梦傀抱起小手:“我这么能干,不可能被白嫖的!”
沈吉不想评价它的工作能力,只托着下巴叹了口气:“还是等我去博物馆问清楚再说吧。”
梦傀立刻跳下底座:“你要回去?带上我!”
沈吉眯起眼睛:“为什么?”
梦傀开心地转了个圈:“那里是我家啊!还有,你不用非得开口对我说话,我能接收侵入者的脑电波,你自言自语的样子看起来不太聪明。”
沈吉:“……”
机器人应该不会故意说谎吧?为什么梦傀来自博物馆,却不认得馆长?
沈吉正琢磨时,虚掩的窗户忽被推开,是小白猫携着一身风雪跳了进来,径直到木地板上胡乱抖了抖湿漉漉的毛。
沈吉心疼地搬着暖风机靠近:“阿野,你又乱跑,东花市好多年不下雪,要冻病的。”
温热的风瞬间让猫咪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瞧它那故意充耳不闻的样子,沈吉忙打开李蜀给的宠物医院服务号,飞速打字咨询了起来。
尽管已是深夜,医生依旧回复得很快:“猫咪有绝育吗?如果是发|情期会比较容易乱尿或走失,可以带过来检查一下。”
沈吉拿着手机默默地看向白猫。
白猫:“……?”
沈吉展颜一笑,自是什么都不说。
圣心宠物医院。
次日傍晚,当沈吉背着猫包站到其门外时,本在满头雾水的白猫目瞪口呆。
沈吉感觉到它开始生气地挣扎,不由抱紧包裹:“别怕别怕,我问了所有养猫的朋友,大家都建议先来检查一下!顺便……切个蛋蛋。”
话音落下,猫包差点原地起飞。
沈吉着急按住:“不准闹脾气。”
白猫:“=口=!”
沈吉认真道:“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为了健康还是要听医生的话,不然你以后要是生病了或失踪了,我一定会哭给你看!”
说完这话,他便忍不住在寒风中咳嗽了起来。
白猫:“……”
沈吉见猫咪不再折腾,这才满意一笑:“乖嘛,等会儿我还要去面试兼职,不出意外的话,要在医院睡一晚哦,明早我就来陪你上战场。”
白猫:“………………”
沈吉像每个强行狠下心来的主人一样,完全无视猫咪集幽怨震惊于一体的目光,大步走入了医院大门,那姿势着实义无反顾。
这晚的东花市依旧在反常飘雪,为了能够赚钱买猫粮,沈吉迅速确认了美术补习班的打工事宜,而后又艰难拄拐,直奔博物馆地址赴约。
穿越市中心的末班地铁照旧人满为患,沈吉身材纤瘦,被那些乘客推来搡去,丝毫没有因为美少年的颜值和受伤者的不便而受到优待。
他好不容易找到角落站稳,耳畔又炸起吵闹声,原是身边乘客为了踩脚之事互相辱骂,闹得厉害。
说起来这几个月的东花市的确混乱浮躁,社会新闻版面总是积满了坏消息。无论是李蜀的遭遇还是罗佩瑜的案件,都只是冰山一角。
莫非……是因为心印作祟吗?
沈吉拿出手机想关心下李蜀,又怕适得其反。
正犹豫时,附近再度传来喧哗惊叫,竟是吵架的男乘客掏出瑞士军刀,红着眼睛瞪向被他踩了脚的女人。天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利器带上来的!
本还满口脏话的女人完全噤声,向周围投去求救的目光,但看客们只是硬生生地让出了片空地,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男人怒气冲冲:“骂啊,怎么不骂了?”
不知为何,沈吉眼里的男女全变成了容貌扭曲的黏腻怪物,而观望着他们的人,则如傀儡般面无表情。原本崭新的地铁车厢仿佛遭受时间腐朽,飞速衰败的同时,渗出了斑斑血迹……
眼看男人真要抬刀便刺,他也顾不得许多,拼命挤上去大喊:“住手!”
与此同时,忽有位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如神、却用黑布蒙着双眼的和尚大步走来,他边走边声音洪亮地吼了句:“阿弥陀佛!”
不知为什么,沈吉被那声音一震,神志顿时清明,而同时受到影响的,还有那些陷入混乱的乘客。佛音落地,在场者再无人推搡。
和尚若无旁人地穿过拥堵的人群,停到男乘客面前,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还请放下屠刀。”
男乘客仍旧是怒气冲冲的,但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镇住,怎么也动弹不得,原本扭曲的脸不由气得通红。
和尚淡定微笑。
与此同时,两名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他们几下便用电棍制住了闹事的男人。
随着和尚默默离去,沈吉眼前的诡相逐渐褪色,又化成无比正常的末班地铁。
……这也是心印作祟吗?还是怎么回事?
他暗自心潮起伏。
“现在的人都疯了吧?还好有大师出马!”
“遇到这种事,晦气,别耽误我下班睡觉。”
耳畔的聒噪人声再度喧沸,恰好地铁已到站,沈吉定了定神,支好拐杖,低头随人潮走了出去。
说句实话,直至赴约的路上,沈吉都仍不确定那博物馆是否真的存在,毕竟他已在东花市生活了十八年,当真从未听闻过这个地方。
下了地铁后,一路按照导航寻到终点,沈吉终于发现不仅确有其馆,门口还摆着售票二维码和几个自动贩卖机,看起来颇为正常,只是恰逢深更半夜,无人进出罢了。
暗淡的月色之下,古朴的红色外墙上开满了尚未凋落的绿樱三角梅,那景色在细雪中极为清雅,的确像是江之野会待的别致住处,再踮脚往里张望,则曲径通幽,看不真切。
沈吉紧张地拍了拍落雪的大衣,又整了整头发,正有些莫名紧张时,身后却传来冷漠的疑问。
“为什么不进去?”
沈吉猛回头,在风雪中望见个无比面瘫、肤色惨白的黑衣青年,不由吓得后退了半步。
然而对方却无过多反应:“我是这边的工作人员,江馆长说过你可能会来。”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感情,和表情同样机械呆滞。
沈吉渐渐回神,想起李蜀描述过的那个送自己去医院的“怪人”形象,不由惊讶:“是你……安排我住院的吗?”
青年:“馆长的任务罢了,跟我来。”
沈吉不敢怠慢,立即拄着拐杖吃力跟随,自我介绍后又问说:“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青年:“花林晚。”
好生动好美丽的名字!
和本人实在是……
沈吉不敢吐槽,只得拼命控制住嘴角。
花林晚对博物馆自然熟门熟路,他闷不吭声地一路带领沈吉走到深处,由于途中穿行过大部分建筑,也算是顺势参观到了。
此馆似是园林改建,除员工居住的青色小公寓外,便只有几间古屋状的展馆。
馆内藏品多是些明清时期的瓷器和家具,虽然常规设施一应俱全,但总体来说并无特别。
倒是院内花卉和各式绿植如梦如幻,真希望突如其来的雪天,不要毁了这些脆弱的生命。
沈吉东瞅西看,无比好奇。
花林晚忽然说:“都是假象,不必在意。”
话毕他便停步在间会客室外:“请进屋稍等。”
会客室古典而温暖,完全隔绝了雪夜寒冷,被独留此处的沈吉不敢落座,一直站在沙发旁边。
约过了三五分钟,他满心惦念的男人才迟迟出现。
这次江之野只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长发随性散落,眉眼的精致依然惊魂动魄,看来之前的副本,实在是严重地压缩了他的颜值。
沈吉不知该说什么,结巴道:“你、你好。”
不知为何,江之野的表情有点不悦,淡淡地瞥过眼神说:“我就知道,你好奇心这么重,不可能不来。”
沈吉小声:“换作你,可以假装无事发生吗?”
江之野没回答,只示意他跟上自己。
沈吉立刻拄拐尾随。
江之野朝院落最深处的无名展馆带路,边走边道:“其实你已经知道心印和副本是什么东西了。”
沈吉眨眼:“但他们从何而来?最近东花市很不太平,是不是心印作祟?侵入者到底是什么?除了我还有多少?像你和骆离明明不是侵入者,又——”
江之野忽然回身打量他,眼神微凉。
沈吉不由闭嘴。
江之野哼道:“长得挺可爱,就是问题多。”
沈吉立刻展露笑容:“那你告诉我吧。”
江之野不答,随后继续迈步。
终于抵达目标展馆,江之野抬脚迈入,其内空空荡荡,只有月影留痕。
沈吉拄着拐杖趔趄跟上,环顾此屋工艺精湛的粱柱壁画,小声感慨:“这里真不错,但怎么……没什么东西?”
江之野忽抬起大手,两人身后的门砰地重重关了!
沈吉不由紧张地缩了下肩膀。
江之野似笑非笑地瞧他:“喜欢这里?送给你怎么样?”
沈吉愣住。
江之野再度伸出手来:“毕竟你也送了我东西。”
伴随着神秘的微光,他修长的食指上竟出现了枚戒指,正是榕骨镇中的那个礼物!
但只一瞬,戒指的幻影便又消失了。
沈吉顿时满脸通红。
江之野毫无预兆地靠近他,低头轻笑:“现在的小孩子,不至于不懂送戒指是什么意思吧?”
其实那个时候,沈吉只觉得自己真像要死了一般,最后替角色交出故事中的“遗物”,实属鬼使神差,可脱离危险后再面对这件事,真是——
他尴尬到脸似烧了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少年一副慌张到快要昏倒的模样,江之野终于停止逗弄,只说:“我和你不一样,没那么喜欢说话,如果只允许你问一个问题,你最想知道什么?”
沈吉努力恢复镇定:“你是谁?”
江之野微怔。
沈吉重复:“那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江之野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选择,沉默过几秒之后,才回答:“告诉你也无妨。”
沈吉满心期待,没想江之野未再讲话,而是继续靠近,他刚想怂怂的后退,就被这男人捧住面庞。
江之野的手有力而温暖,他缓缓垂首,在这少年如鼓的心跳当中,将彼此额头相触。须臾之间,沈吉便像跌入记忆的深渊,被卷入到另一处完全不属于他的陌生时空,开始了段离奇的漫长经历。
—记忆空间—
—公元1977年—
眼前竟是古代的战场。
天空灰暗,万籁俱寂,写着陌生文字的旗帜东倒西歪地插在尸山之中,随风缓缓飘荡。
周身空气的血腥味比榕骨镇的深山还要浓烈几分,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似没有什么活人幸存了。
沈吉的意识是迟钝的,他努力挣扎了一下并不听话的身体,结果只看到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在颤抖?
我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是人类?而是动物吗?
沈吉努力想回忆出前因后果,大脑里却只有根本消散不去的雾气。除此之外,便是身体无法言说的虚弱感,仿佛曾经拥有的全部力量已经彻底瓦解,正在悄然流逝中无情消散。
我好像要死了呢。沈吉不由冒出了这个直觉,内心被濒死前的恐惧和迷茫缓缓淹没。
不知何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沈吉根本没有办法回头,只能又动了动小爪。
一个温柔到如玉器般剔透的声音响起。
“可怜的小家伙。”
声音落下,沈吉便被抱到了个温暖的怀中,他拼命动了动嘴巴,只发出兽类虚弱的□□,而后才迟迟望见来者清瘦而精致的面庞。
救他的这个青年,身体状况也并不怎么好,尽管虚弱,却还是不离不弃地抱着受伤的沈吉行动,受碍于混沌的意志,沈吉并不明白对方在做什么。
他只觉得身边发生了许多如梦似幻而又危险异常的事件,最终整个世界彻底分崩离析成无数碎片,全都钻进了一个青铜器里。
“这是非常可怕的心印,让它肆意妄为,人世间就会不断地发生战争。”那男子解释道,又疑惑,“但你怎么能够被我从副本里带出来呢?你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沈吉仍旧没有力量回答,他闻到了青铜器散发出的甜美味道,饥饿感汹涌而来,一时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竟然猛地扑上去拼命吸食起它的能量。
这举动让男子惊呆了,他不顾危险,立刻拽开了贪婪的沈吉:“你竟然可以吃了它?”
沈吉这才有力气讲话:“肚子好饿,身体好痛。”
是孩子般可怜的童音。
男人皱眉说道:“看来在搞清楚你的身份之前,先要帮你填饱肚子,但这心印尚且完好,不能就这样剥夺它继续存在的权利。”
这个时候的沈吉根本什么也回想不起来,当然也没办法完全理解男人的话,但因为感激对方救命之恩,还是努力点了点头,忍住了那种几乎要将他逼疯的饥饿感。
男人微笑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提议道:“真听话,不如你便跟我回博物馆生活吧。”
救了沈吉的男人名为沈聿青。
那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切混乱已尘埃落地,饱读诗书的沈聿青算是个优秀的单身青年,独自在民俗博物馆内兢兢业业地工作,只不过,他的工作有些超乎常人所想。
博物馆只是掩人耳目的说辞,其实际功用,是收容一种名为心印的高维副本,这地方已悄然存在千年,为历代掌权者所保护。
沈聿青的日常,除了负责监管收容室外,便是协助政府的特勤部收集更多的副本信息,并将有可能制造危险和灾害的心印抓回来放进馆内。
据说这工作自古以来都能只由姓沈的人完成,那些负责抓捕心印的沈氏后人,都自称为侵入者,可惜到沈聿青这代,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尽管天赋异禀,但沈聿青性情温和,心地善良,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即便是照顾来路不明的小动物,也格外尽心尽力。
带着青铜器返回博物馆后,他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成功地收集到一些心印的尸骸。那些曾在器物中产生微小灵性的意识体已经消散了,但好在能量并没有完全消失,正好可以让饥饿的沈吉填饱肚子。
——不,不应该自认为是沈吉了。
在混沌的记忆中,沈吉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某个不太确定日期的午后,阳光正好,他莫名感觉到身体充满了力量,竟在一阵微光中化身成为人类的样子,偷窥博物馆的古镜,映出的是个圆脸的可爱小孩。
见多识广的沈聿青完全没有惊慌,他反而很是开心:“我早猜到你不只会说话,应该还有更多的本事,不过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这种本事是不容易被接受的,所以如果可能,你要懂得掩藏自己的身份,而且别随便离开博物馆。”
沈吉本能地非常信服他的话,立刻点了点头,毕竟自己对这人世间本就没有多大好奇,每天当一只小兽,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晒太阳、捉蝴蝶、吃饭、打盹儿……便已经非常开心了。
沈聿青又道:“如果你还没想起自己的名字的话,不如我替你取一个?”
沈吉继续点头。
沈聿青合上手中的古籍,沉思道:“我是在副本中的江边战场捡到你的,叫你江之野怎么样?希望你能用开阔的心境来面对自己的一生。”
沈吉回答:“好啊。”
作为这段记忆的看客,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江之野,原来是老馆长从副本带出来的、专门以吞噬心印为生的……异兽?
—公元1977年—
博物馆的日子的确相当惬意, 尽管那是一段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但沈聿青还是尽可能地为江之野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条件。
更何况江之野本就不是个人类,他对现实生活从来没有复杂的要求, 能和值得信赖的朋友日日相伴, 便觉十分满足。
闲暇时,沈聿青经常讲述心印藏品们的故事。这个沈家传人, 坚信万物有灵的道理。
他总说:哪怕心印的存在之于所有人都是邪恶的,但它们既已诞生, 便成了人世间的因果。而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江之野永远都相信他的话, 更将这些记在心中。
多年间,饥饿感从未真正消失, 每每路过收容室,那香甜的气味都是极大的考验, 但他从来没有生出过吞噬心印的贪婪念头, 因为恩情与友情, 通通值得珍惜。
记忆时间的流逝似乎越来越快。
后来, 沈聿青机缘巧合认识了画家胡语微, 两年波折, 苦心追求,他最终凭借自己的真诚打动了这个美丽的姑娘,简简单单的婚礼,只有几位挚友在场。
次年夏日,胡语微便有了身孕。
那时的江之野由衷地为他们一家感到高兴, 在胡语微怀孕期间, 他常常恢复兽身,趴在她身边去聆听那肚子里隐隐约约的新生命的呓语。
沈聿青的女儿沈奈诞生于春天, 她是个美丽、活泼而又天真满满的孩子。
更为特别的是,她所继承的侵入者基因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以至于童年即可潜入副本而毫发无伤。
那几年,陆续有不少远房亲戚和圈内前辈前来探望。大家都对沈奈寄予厚望,仿佛她定能加固博物馆、回收更多心印,让没落的沈吉重新兴旺。
可惜,结果事与愿违。
事实上,沈聿青从来不带江之野进副本,江之野也从不擅自踏入收容室半步,所以他并不是很清楚沈奈究竟发生了什么问题。
只是作为更高维的异兽,江之野本能地感觉到那孩子身体内原本纯净的能量,渐渐变得格外复杂。
中学时沈奈的意志便开始混乱,总在清明和疯癫间反复横跳。她常只念了半天书,便被胡语微心事重重地接回,有时身上带了伤,有时沾了旁人的血迹,无论如何,都让全家人忧心忡忡。
沈聿青因此离开博物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似乎在调查非常危险的秘密,在其有限的住家时间,也总显得心事重重,身为一名父亲,沈聿青年轻时的神采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在瞬间而已。
江之野当然追问过不止一次,可惜沈聿青并没有给过他明确的答复,最后也只是说了句玄而又玄的话。
“以前根本不相信命运,现在却觉得,人一生的命途走向并不能完全自主,但逃避从来不是我愿意接受的答案,我要尽最后的努力。”
沈奈十三岁时,改变彻底发生。
某日沈聿青夫妇仓促决定,带着女儿离开博物馆。
“以后这个博物馆就由你看守了,收容所被沈家的力量封印,是绝对安全的,你无需像我一样四处捕捉心印,若是那些人需要你的帮助,帮帮也无妨。捉到心印后,将它们放在书房的盒子中便好,现在……我也只能信任你了。”
嘱托匆忙琐碎,但江之野从未忘怀。其实他的思绪比人类简单许多,当时年少,只单纯的认为既然沈聿青对自己有恩,这等托付必然要办到。可没想这一答应,竟让他足足守护了博物馆几十年春秋。
自离开之后,沈聿青便没有再传回半点音讯,反倒是特勤部和政府常反复来人求助。
九十年代末,江之野终于答应任职馆长,这个合理的社会身份更便于行动社交,归根结底,是为了帮人类处理心印带来的麻烦。
最初,出现在世间的心印并不是很多,大概一年出差一两次便足矣。
但最近几个月,博物馆的封印力量明显衰弱,世界各地也新生出了越来越多疯狂作乱的副本,江之野感觉自己的努力犹如螳臂挡车,无论他怎么奔波着去把那些逃走的藏品收回来,都赶不上博物馆崩塌的速度。
直到前些日子的某夜,整个收容所的能量禁锢都短暂地消失了,短短几分钟内,偌大的博物馆变得空空如也,直至如今的此时此刻。
漫长的记忆在虚拟的时空中只是一瞬,沈吉眨眼过后,所看到的仍是黑暗中的空荡展厅。
恍惚对视上江之野依然深邃迷人的双眸,他终在认知层面理解了这男人和老馆长发生过的往事,可那过量的记忆,难免冲击得这少年头晕目眩。
江之野安抚地摸了摸沈吉的短发:“满意了吗?”
沈吉艰难回神,而后猛地后退半步,瞠目结舌地不敢面对现实:“你、你——”
虽然在江之野的记忆中,他不假装成人类的时候,多半是种闻所未闻,巨大而优雅的白色兽类,但偶尔博物馆来客、或是想溜出去玩耍时,就会幻化成只金眸闪闪的白色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