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啊,我赞美故者们的英勇,欣赏你们延续生命的坚韧......此刻,就让他们在我手中得到安息,他日,定然获得新生。
与此同时,他还使出力量渐渐将神魂与尸身剥离开来,极尽所有精力安抚着它们的恐惧和痛苦。
匿于暗处的埃弗摩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某种意义上这勉强能算作是他的“杰作”——他在篡改启的记忆时专注于二者之间的羁绊部分,其余都未做太大调整,甚至还向启传授了一些使用力量的方法,譬如该怎样将讯息直接传达给神魂。
在这些举动之下,人群中有的停止了哭泣与吟唱,将信将疑地把目光投向启,战神的石雕在夜色中竟也能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彩,见证着启立下的誓约。
安心待在其体内的索依姆出于刚刚妄动过善之法则记忆的缘故,此时格外安分地放任启尽情使用自身的力量。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这也导致他只能收起大部分的神识,伪装成所谓的幻神之力。
那是一种近乎来自无底深渊的力量,其势头之盛仿佛可以横扫它所至之处的一切事物,索依姆无法感知到它的确切位置,许久未曾萌发过的本能恐惧禁锢了他,因为这种可怖的力量,他在卡克斯身上也未曾感受过。
待到它的威压稍解,索依姆立刻便去查探埃弗摩斯的反应,毕竟风神与善之法则神魂上绑定了契约,想必感受会更为强烈。
但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风神完全没有感知到这股力量的存在,精通幻术的他可以确认这点。一个猜测开始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或许,这股力量的目的只是为了监视启的存在而不被任何事物发现。
第68章 疏于情思
幸而,这股力量似乎对他并没有敌意,仿佛只是将索依姆看作一只再孱弱不过的蝼蚁。
有它在场,索依姆暂且不敢再妄生事端,留给他最好的选择便是安分守己。
沐浴在众者目光之中的启抬手高吟起古老的咒语——自他醒来之后,使用这些力量都是出自本能。
在发动力量之际,他浑身都透出足以照彻黑夜的光芒,那茶色的短发也瞬间曳长至脚踝。
绿色的光影如同藤蔓生长般拔地而起,将平复过痛苦的神魂们纷纷包裹入内,形成数个透明的泡沫,而后那些鲜血流尽的尸体们也渐渐湮灭如尘埃,长眠于地底。
启倏然收回力量,那些泡沫也随着他的动作融入了那脖颈间的封印之中,这并非噬魂,他是打算以自己的神魂温养它们。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人群,看见了他们眼中的不解与敌意,然后在手心中缓缓托举起方才从神魂中收集而来的哀思,指引着它们回到自己的亲属身边。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与之产生了共鸣,沉浸于这种情绪同停留脑海中的逝者做出最后告别之后,他们的眼底终于被敬意所完全占领,一齐高声赞颂。
启依旧不曾通晓人们的语言,但他可以察知他们感激的意图,这也怪异地将他内心中的空虚填满。
就好像,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生灵需要他,他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他似乎也可以和自己的身份相配。
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自己不是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要和前来协助的新任风神一道,消灭邪神,然后......还这片土地真正的自由,即使这需要以自己身陨的代价来实现。
对,这样的目标尚且宏大渺远,自己又怎么能在此处产生片刻的动摇呢?
况且,自己并非独身行于这条无比艰辛的道路,数次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风神,是他值得交付信任的同伴。
只要有对方在,他就不会再陷入孤独,也不会再回忆起那被邪神欺骗的惨痛经历。
思及此,启向人们致意一笑,步履轻快地开始寻找埃弗摩斯的身影,只是稍长的头发绊住了他的脚步,他茫然地执起茶色的发丝,不解这副身躯为何在这次使用过力量之后就产生了变化。
于是他俯身,采撷了数根顶部青嫩的野草,它们在启的掌心间被细长的光带灵巧地编结成环,最后他用自己刚刚制作的草环将过长的发丝绑结为一束。
在此期间,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启如有所感地回身望去,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身影已然近在眼前,“埃弗摩斯,你来了。”
他的语气中带有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回首时脸上的笑意也自然流露,仿佛只有确认完对方就在他身边时才能完全安心。
风神重新换上了一件外袍,朝启轻轻颔首,直面他时眼神中却又带上了几分回避的意味,不过沉浸于自我安心中的启完全不曾在意这样的细节。
他身上发生变化的不止是发丝的长短,那张原本还有些幼态的面庞变得更加棱角分明,彻底褪去了稚嫩,就连他的身量也拔高了一截,只不过整体看上去仍显纤瘦。
“方才使用力量时,可有过滞涩感?”埃弗摩斯无法用自己继承而来的记忆解释这一切。
启勉力回想,将之前内心里的动摇和盘托出,末了还补充道:“......可能是在失落之地度过的那段时光太过刻骨铭心,所以时至今日,我仍在受其影响。”
半晌没有等到埃弗摩斯的回应,他低垂着脑袋,似乎有些后悔在对方面前提及这些莫名产生的想法。
毕竟,这有违于对方给予自己的恩情。
他站在原地思来想去,瞥见了风神同样披散着的褐色发丝,想起对方曾经用于束发的藤饰如今绑在自己的脚踝之上,心中不免又平添了几分愧疚。
因此他如法炮制,不多时,一个较之前精巧更甚的草环就稳稳落于启的掌心——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这次制作起来颇为得心应手。
他将草环递给了神思正忙于游走的风神,还不忘指着自己的脑后道:“你瞧,像我这样,头发就不会阻碍你的行动了。”
“......多谢。”风神神色复杂地接受了他的馈赠。
听到埃弗摩斯的回答,启脸上的无措神情终于消失,轻松道:“埃弗摩斯,你总是像这般辞色严正,让我猜不透你的真实想法。难道你忘了么?就是因为这样,当初我们彼此之间在建立信任时才异常艰难。”
跟他相比,埃弗摩斯则语气淡淡,“是么?那么久远的事情,你竟然还能如此详尽地回忆起来。”
不知为何,启一听到这种言论,便心生不满,“因为共同的目标,我们成为了同伴,又因为你的数次相助,我才得以在邪恶之力的围剿下脱险。即便我行事向来听凭本心,那些背信弃义之事,我也断然不会去沾染。”
启这次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风神的那双琥珀色眼眸,气势有些咄咄相逼。
埃弗摩斯不曾料想到在篡改了记忆之后,他们之间会迎来这样的发展,这让一向疏于情感的他只得说出一句:“抱歉。”
见启盯着自己手中的草环不言,埃弗摩斯顺从地将褐色长发绑结为发辫,尾端用草环固定。
启这才恢复原本的辞色,神情愉悦,“一直以来承蒙你的恩情,我终于也能为你做些什么了。”
经此一遭,他才想起被自己抛诸于脑后的正事,于是凝重道:“想必只有平息了狄斯塔尔的祸端,才能知晓如何获取战神的传承之力。我们得去寻找瓦勒莉,事已至此,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她会告知我们真相。”
“嗯。”
埃弗摩斯亦步亦趋地跟在启的身后,内心却涌上了一阵陌生的沉闷感。
虽然记忆改换之后的启有时会令他措手不及,但正因如此,他们之前缔结下的神魂誓约才更为牢固,这代表着在幻神的助力下,他已经基本上掌控了善之法则。
但是他同时也很清楚,某种意义上,自己陷入了没有归途的深渊。
第69章 无措的割裂
逝者带来的哀思褪去过后,人群中的骚动也渐渐平息,老弱者们拿出了之前备好的药草来治疗伤患,死里逃生后的其他战士则靠坐于火塘前,借着焰火的红光修复整理着各自的装备。
当他们找寻到瓦勒莉的身影时,她正跪坐于高耸的祭台长阶之下,面朝着战神特里芬的石制神像。
那神情看上去不似是在祈求神明意志的庇护,而像是在忏悔自己守护不周的罪行。
启不忍贸然前去打扰,于是静立在一旁,顺着对方的视线仰望着战神的风姿。在这种情境之下,他又成为了局外者。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或许也会欣羡这种深沉的羁绊,可一路走来,他只觉空落寂寥,因为他所见过的羁绊由执念使然,大多都以悲剧收场。
背对他们跪坐的瓦勒莉抬手擦拭掉泪迹,而后缓缓起身,回首注视着改换过面容的启,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我的本体是‘淬炼之火’,看来在我的增益之下,你身上的封印又解开了一部分。”
启的指尖试探性地摸上自己的颊侧,声音低落,“......可是我的身体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但我并不知晓自己原本的模样,因为这副躯体是邪神的杰作。”
他无措地看向埃弗摩斯,那是他内心迷茫时下意识的表现。
“埃弗摩斯,你会帮助我一起找回丢失的过往,对么?”启旁若无人的话语中满是期许。
迎着瓦勒莉复杂的视线,风神走上前去俯身与他平视,长长的发辫垂落至一侧,郑重道:“当然,这是我们之间立下的誓约。”
“咳。”瓦勒莉出声打断了他们,深深看了启一眼后道:“你随我来。”
她引领着启登上长阶,来到了石雕神像的基座之下,瓦勒莉的掌心间骤然燃起一簇火苗,替他照亮了基座表面铭刻着的粗犷纹路。
启粗略地看去,便觉得这仿佛是一幅情节连续、描绘简略的壁画:起先是象群在迁移中寻找绿洲,远处矮小的人形也随之到来。
在那之后讲述的便是逃难来的人类试图融入此地生灵,与它们和谐相处的过程,几乎可堪称得上是一笔带过。
被重点描绘的是曾在狄斯塔尔发生过的灾厄,一轮烈日炙烤着无边无际的荒凉漠野,黄沙四处飞扬,生灵在这样的极热地狱中纷纷倒下。
然后便是人们纷纷跪地祈求的画面,他们祈祷任何能拯救他们于水火的存在降临此间,而答案也不负他们所念——身驭白象、手执巨斧的战神特里芬出现在了画面之中。
白象用长鼻吸走了风沙,他则将巨斧投掷向烈日,引出了一团流火,这时突然出现了另一位身骑天马的神明,其拉弓射出的黄金箭矢准确无误地将流火贯穿。
画面忽又一转,手捧象牙的战神站在生命之树下,将象牙奉递给半人半鹿的天空神羲君,彼此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交涉,而那团流火和驾驭天马的神明也在场静候。
此后的记载就此中断,最后一块壁画上描绘的则是人们驾驭群象在原野上拉弓狩猎的情景。
“我时常担心有朝一日在自己身陨过后,这些过往便会彻底尘封,所以在为吾神修筑神像之时,我顺道也刻下了当时的情景。”
瓦勒莉继续轻声解释道:“如你所想,我就是灾厄之一的流火,曾经夺走过无数的生机,于是吾神联合其他几位神明封印了我的大部分力量。”
启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他的指尖在那些刻痕上逡巡,“那是什么让你决定守护这片土地,恐怕不止是单纯为了偿还罪孽吧。”
她垂眸颔首,“带给生灵的痛苦除却我,还有沙魔,吾神当年也一并将它降服。然而他认定沙魔天生恶性,选择直接将它镇压,却唯独对我手下留情。”
“那是为了表达感激么?”
“是啊,不过不是因为他一时的仁慈,而是感激他能理解我的内心。”
瓦勒莉掐灭了掌心间的火焰,起身望向夜空,一向清朗的穹顶被丛云遮盖,这是不祥之兆。
她阖眸一瞬,转而又有了几分释然,“我无意在此为自己开脱,但造成罪孽的的确是我的本能,而并非是我心怀恶念。”
启沉默了半晌,心中透彻,“如果你真的恶念缠身,是不会在战神陨落之后,执着于守护这片土地的。”
此刻无关其他,瓦勒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娓娓道来,“作为‘淬炼’之火,亲近光明便是我的天性,所以自诞生开始,我就习惯依附于日光,享受着它们的光芒和温暖。”
“所以我不知道,被我增益过后的日光会炙热得令水源枯竭,植被衰亡,岩岭熔化......当我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时,即使我不再依附于日光,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于是我惊惶地在荒漠上奔逃,失控的力量不住外溢,而这片荒漠曾经吞噬过无数生灵,由此,沙魔催生而出,更加肆无忌惮地残害生灵,我却无能为力,释放出的力量都会被它吸收,只能重新隐匿于日光之中。”
即使现在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过往,对瓦勒莉而言也依旧无比沉重,但是她别无选择,当原本应该被封印住的沙魔再次现世,单以她的力量已经无法庇护这片绿洲。
现在剩下的时间已经尤为紧迫,她必须,去寻求眼前二者的帮助。
启再次开始仰望这尊神像,不知为何,如今的他觉得素未谋面的特里芬一定是既强大而又温柔的存在,于是他试探性地说道:“我猜,战神的到来,不止救赎了此地的生灵,他也成为了你心中的救赎。”
正低头忐忑不安等待其后文的瓦勒莉蓦地抬头,愕然过后便露出苦笑,“你说的不错,正是因为他看出了我的懦弱与无措,我才认定要跟随他,并且赎还自己对这片土地的伤害。”
她忽而凝聚力量,让金色的光芒在壁画的每一线条上流转生辉,随着一阵“隆隆”震动,内里的夹层显现,那赫然是由战神所持的战斧。
斧柄古朴且富有铭文烙印,其斧刃通体犹如用黑岩塑造,锋利无比,势可破空,在它们的衔接处还镶嵌着一颗色如鲜血的宝石,只是光芒十分黯淡,如蒙尘翳。
整柄战斧目测足有半人高,当瓦勒莉费尽全力才将其从夹层中取出之时,它已经自动调整了大小,但丝毫看不出它与瓦勒莉之间有着任何共鸣。
“吾神的传承之力就封存于此,我虽然仍不知道如何开启,但现在是时候将它交给你了。”
她用双手将战斧递交与启,还不忘戒备地盯着作为旁观者的埃弗摩斯。
启心中暗知它的重量不凡,却也没料到稳当托举起战斧需要足足耗去他四条光带,自己果然又被这些神明的遗物排斥了么。
他开口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如常,“我们必须离开绿洲去寻找沙魔的本体,否则不知道那些反叛者究竟在外发生了什么。按以往的经验来看,我不相信他们会自愿成为邪恶的助力。”
瓦勒莉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自然,沙魔从很久以前就觊觎着我那能带来炙热的力量,我可以引诱它现身。至于这里的人们......吾神留下的白象会守护好他们。”
启看着她下定决心与沙魔同归于尽的眼神,“......你可以留下,继续守护他们。”
瓦勒莉缓缓摇头,她会这般决绝也是因为只要一闭眼,她就会想到那些惨死的尸体和猜疑的眼神,甚至会想到更早以前,在她还未遇到战神之时,那由烈日与干旱造成的死亡地狱。
“在战神陨落之后,长久守护在他们身侧的是你,我相信这份情义不至于因为一时的伤痛就彻底泯灭。”
启浅灰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却还是显出了几分透亮,似乎是在用眼神安慰她不必恐惧和逃避。
她的心间难言的情绪五味杂陈地上涌,自从启失控醒来之后,她就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对劲。
虽然启对世间万物有了更多的悲悯之心,但之前那个满怀颓唐苦闷却不乏真实的他仿佛被压制在了深渊之下,现在的启在她看来就像是被虚构出的曙光所吸引,所麻痹。
瓦勒莉几乎立刻便可以断定,这一切必定和风神脱不了干系,而自己此时苦于没有证据和能力去探查善之法则的不寻常之处。
见她迟迟不曾出声,启耐心解释道:“我的躯体和你们都不相同,自愈能力极强,更不会有痛觉,即使凭我现在的力量解决不了沙魔,它也无法伤我分毫。”
瓦勒莉对他展露出的关心勉力一笑,“可就算如此,也不能代表旁者能不在乎你愈合好的伤口。”
启脸色平静地说出了记忆里被设置好的信条:“自这场灾厄产生以来,整片后土已经有了无数的牺牲,我既身负法则之名,便要以讨伐邪神为己任,待一切尘埃落定,我的愿望便是让生者各得其所,让逝者迎来新生。”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右手在战斧的锋利斧刃上狠狠划过,狰狞的伤痕在二者的注视下瞬间愈合,最后他总结道:“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忧,我随时可以为了后土的生灵与卡克斯同归于尽,怕也只怕自己会陨落在同他的决战之前。”
“如果我不曾拥有这般强大的自愈能力,那么我也会为了它们忍受伤痛。”
“这是命运赋予我的使命。”
他的这番话让埃弗摩斯出神良久,因为风神想起了在很久之前,他曾经带着无限落寞说出的那句话。
“如果我不曾拥有过这副怪异的躯体,那么我也会很在意。”
那时的自己听后是怎样的感觉?好像在心底的位置突然出现了莫名的尖刺,但时至今日,即使心间的反应再次上演,风神却也依然无法理解这是怎样的情感。
“埃弗摩斯?”
启的呼喊将他从割裂感中拉回了现实。
“在因何事出神?我打算现在就离开绿洲,去寻找刚刚遭到重创的沙魔,你要和我一道赴险吗?”
启微微侧身在他面前站立,只留给他一点侧颜,但又因为彼此之间身量的差异,从这个角度看去,埃弗摩斯可以看到他束结于脑后的那稍显粗劣的草环。
“……我同你一道时,不会让你遇险。”
启闻言浅笑,“我对你有足够的信任。”
“不过,还有一件事令我在意,方才壁画上出现的那身骑天马、弯弓搭箭的神明,不知为何,我在冥冥之中认定他就是光明神索俄。”
他观察着埃弗摩斯的神情,了然地颔首,“看来我猜得不错,他曾经守护过云境,想必尚在后土的某处抗击着邪神麾下的余孽......”他故意拖长了话尾。
风神轻叹一声,“您是想从我这了解一些有关他的更多讯息吧。”
启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我记忆有失,而以往每次向你提起其他神明时你都讳莫忌深,于是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们的神魂之间分明都已立下了永恒的誓约,难道你在这些时刻还对我存有欺瞒之心吗?”
埃弗摩斯突感心中绞痛,那出于激增数倍的愧疚作祟,短暂沉默之后的他终究还是作出了解释,“我并非故意想对您有所隐瞒,只是众神曾经不敬秩序,堕落神性肆意妄为,我不愿意让之前发生的种种过往动摇您的守护之心。”
启听了这番话后却是若有所思,“就连光明神索俄,也是堕落者中的一员么。”
他重整容色,选择暂时放下这些问题,毕竟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平息狄斯塔尔突起的祸乱。
丛云密布为翼龙提供了绝佳的滑翔环境,纵然是处于巨大的本体形态,埃弗摩斯也能灵巧而准确地操控气流的轨迹。
因为时间紧迫,两翼的破空速度是平日里的数倍,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能保持脊背的平稳。
启盘腿坐于其脊骨正中凸起的部位,四道风障一面让他免于空中冽风的侵袭,一面又使他能泰然自若地向地面俯视。
翼龙每每乘风而上,双翼都会完全舒展开来,紧贴着丛云底部进行滞空飞行,这也让启的视野更为开阔。
在他们的正下方是可以勉强窥见远处荒凉岩岭的茫茫荒滩,因干旱而龟裂开来的土地上颤颤巍巍地零星生长着耐旱的矮丛植物。
可以想见,生灵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勉力活着该是多么得艰辛。
他又开始回望来时的绿洲,那已然成为了他眼中对一个黑色小点,跟这广阔荒滩比起来简直渺小不堪。
启的内心因酸涩感而堵胀,他产生了一种现实的联想,恐怕就算沙魔不曾再次现世,凭人类现有的力量也无法苟延残喘太久。
那片绿洲,总有一天会被漫天黄沙所吞噬。
此等感受尚未完全散尽,他又被新的景象所吸引——在龟裂裸露的大地上出现了数座石堆,每一座的正前方都立有被打磨过的木牌。它们的形状、大小都算不上规整,严格遵照的只有某种先后顺序。
位于边缘处的石堆风化严重,又被狂沙卷走了大半残留的部分,露出了其下掩埋的森森白骨。
“那是什么?”启轻声向埃弗摩斯询问,他知道对方会用神魂回应他的问题。
翼龙左侧的琥珀色竖瞳转动了一瞬,紧接着启的脑海便响起风神低沉的嗓音,“是人类埋葬同类的地方。”
启又深深望了一眼才收回视线,叹道:“寻常生灵在这世上存续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人类如此,恐怕也是为了能将心中的念想寄托一二。”
“不过遗骸便是生灵最后留下的痕迹,这点不似神明,就算陨落消散,他们的力量总会依附于各处,若有朝一日能够将力量重新聚集炼化,想必诞生出新神也不是毫无可能,譬如——作为风神的你。”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埃弗摩斯的神魂虚影,正当他惊愕对方的这种能力之时,风神的虚影对他俯身一礼,“您忘了最重要的一步,我的诞生同时还藉由了法则的力量。”
启好整以暇地目睹了对方的这一举动,“埃弗摩斯,我当然不曾遗忘,这是我们最初缔结信任的原因。你也无需这般疏离,虽然我时常不知道你究竟在固守着些什么。”
虚影缓缓抬头,“您的意思是......”
他侧首避开了那稍显困惑与炽热的视线,“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一种更加亲近的关系。”
“抱歉,我不太能明白这些。”
风神的回答有着意料之外的干脆,像是已经习惯了去逃避这些自始至终都在扰乱他的情感。
启伸出手想要触碰埃弗摩斯的手腕,那是他们立下誓约时交握之处,却发现自己的手直直穿过了风神的虚影,根本无法相触。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地轻抚着翼龙脊背上紧绷的皮肤,叙语间尽显宽和:“从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的冷静自持并非出于天性,倒更像是在迷惘之中下意识的反应。其实,你比我更加不能理解现世的种种情感。”
见埃弗摩斯不语,他的兴致也没有受到半点削减,“但这或许也只是我的臆测罢了,无论如何,你多次拯救我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我也不会因为你情感上的迟钝而失去对你的信任。”
他平静地注视着虚影,眼神中带有包容的力量,然后那是他第一次在风神脸上看到了如此鲜明的困惑神情。
“......如您所言,我在情感方面是个无知者,所以您又为何要向我吐露这些?”
“埃弗摩斯,因为终有一日我会陨落,虽然我早已坦然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但我还是希望,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羁绊的痕迹。至少我希望,能和你毫无隔阂地度过这段时光。”
此番言语再度增添了风神心中的难言,待过了良久后他方道出锥心之言:“我并不是您最好的选择。”
启在他眼前直截了当地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你虽受前任风神影响颇深,但既然能协助我讨伐邪神,说明你自身也拥有对这世间万物的悲悯之心。”
“我力量孱弱,即使得到了其他神明传承的助力,恐怕也要与卡克斯同归于尽方有逆转一战的机会,待我陨落之后,望你坚守此心,代替我去欣赏后土的新生。”
“我答应您。”
然而他始终不曾直视启的双眸,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纵然自己能改变善之法则的记忆,却并不能改变其本性。
此刻他也无比清晰地明白,用真情去换得启的信任,其实异常容易。
不过那不是自己所能拥有的情感,他只是一件被赋予了使命的工具,难得会产生的愧疚之心也权作了这往后路途的守护之力。
埃弗摩斯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回应启所希冀拥有的短暂羁绊,所幸现在,他们表露出的情绪都是虚假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修改了启的记忆,对方也不会对自己有所期待。
但如果他在降生时没有被阿涅赋予那样的使命呢?届时,他可以用真意去作出回应么?
他不知道,且幻想终究不能变作现实。
启默默注视着风神的幻影在眼前渐渐消失,不由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能得到埃弗摩斯的承诺固然是一大幸事,但这好像还不足以弥补自己内心中缺失的那一部分。
自从使用幻神之力失控以后,他的神魂便时常昏沉恍惚,力量也迟迟未能恢复到处于封印下的最佳状态。
启低头看向自己依旧白净的双手,脑海中却浮现出它们被银色混沌环绕侵蚀着的场景,他的躯体内部实则千疮百孔,残破不堪。
风障仍在他身侧尽职守护,但也不时有微风轻扫过他的发尾,使那浅茶色的发丝在阴云之下不住摇曳。
他握紧双拳,即使力不从心,自己也要坚持着不能倒下。
启不曾注意到,就在头顶层起的积云之中,有一团黑影正睁着那双猩红色的眼眸,贪婪地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远方的圣殿之内,洛比泽斜靠于主座,他的发色已经近乎纯黑,猩红眼眸也因兴奋变作竖瞳。
一道空间缝隙在他眼前展开,清晰实时地展现出黑雾的所见所闻,而他就是那状似漫不经心的观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