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与沙地接壤的地方蔓生出了浅草,全靠它们的一路延伸才保持住了这片水土,站在白象背上的启纵目远望,那界面处的连绵山脉阻挡住了不时兴起的尘暴。
群象踩过柔软的草皮,纷纷扬起长鼻庆贺它们得胜归来,紧接着它们又踏过草原上的一弯湖泊,互相往彼此干燥的皮肤上喷水。
坐在象背上的人们也一同卸下弓箭,高声放歌——那种粗犷古朴的发音方式并不在他的认知范畴之内,启猜测那可能是独属于他们这个族群的语言。
在他们的感染下,瓦勒莉亦扬声附和了几句,这也是一个信号,因为就在草甸蔓去的缓坡之上,出现了数个接应者。
“他们这是在歌颂胜利与绿洲。”瓦勒莉回身冲启解释道,眉梢间带上了尘埃落定般的松快,又挥手向前来接应的人们致意。
那些人都是老弱妇孺,手捧花环,相互扶持着前来迎接来者,与披戴皮甲的战士们不同,他们身上都用动物毛皮制成的衣物厚厚包裹着,似乎是为了防御过强的日光。
身后的歌声停止,接应者们却又开始轻轻吟唱起来,那像是某种古老的赞歌,空灵地在绿野上回荡。
随后,强健有力的战士们纷纷跳下象背,任由他们为自己戴上花环,并以歌声作为回礼。
一个穿着棕色鹿皮裙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白象身前,想向瓦勒莉递上花环,白象极通人性,长鼻仅是灵巧地一卷,便将她放坐在象背上。
瓦勒莉用不知名的语言朝她道谢,接过花环后却又递给了启。
“那是她赠予你的。”注意到小女孩视线里毫不掩饰的疑惑,启适时提醒道。
“你帮我们阻止了叛徒的逃遁,花环理应献给你,这代表着我们最诚挚的祝福与感谢。”
启没有立刻接过,瓦勒莉转身将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简短地向小女孩翻译了一遍,大概理解之后,她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用期待的眼神盯着他。
第56章 朝圣者
那是失落于传闻中的族群——人类,法则和神明因为他们的灵性而多加毁灭,像是枯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将惊惧惶然波及给周身万物。
但当他亲眼所见,又不觉人类有何特别之处,想来还是因为自己向来都是个旁观者。
他的心间突然浮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此前......从未切身接触过这些在神明看来羸弱不堪却又拥有着坚韧生命的存在。
花环间夹杂着启茶色的碎发,仿佛沾染上了更多带有希望的盎然绿意,他微微俯下上半身,唇角不甚熟练地露出一抹微笑,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谢谢你。”
启一直习惯正色以待万物,但每每当他释放出这种温和气场,旁者也会坚信不疑地认为这就是他最本初的性情。
就如此刻,小女孩瞬间向他展露出比他更为自然、灿烂的笑容,那代表着她从启的微笑中看到了值得信任的友善,也愿意以数倍报之。
紧接着,她又腼腆地示意瓦勒莉蹲下,小声在其耳边说了几个短句。
瓦勒莉轻嗤一声,朝启朗声道:“她在问我,这位远道而来的天神,名讳为何?”
霎时间,启感受到数道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不,这些视线一直存在,只不过现在变得更为强烈了而已。
不知为何,他最在意的是那道从身侧袭来的目光,因为甚至就连埃弗摩斯,也在关注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启的声音开始变得无比艰涩,但他依旧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出了答复,“你告诉她,我的名讳意为起始。”
这样的解释或许听上去有些傲慢,不过瓦勒莉知道,眼前的少年绝对有着能和其匹配的资格。
于是她也就将原话翻译了一遍,声音正好能让所有的在场者都听个真切,而此遭过后,落在启身上的视线也更为崇敬。
“你叫什么名字?”
启蹲下与其平视,用温和的目光包裹着小女孩,等待的却是瓦勒莉的回答。
“她的名字叫阿黛拉,意思是生长于绿洲的一种常见紫花。”她还贴心地向启示范了这个名字该如何用当地的语言发音。
学习语言的过程总会让他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而他此时感受着声带陌生至极的震动,比任何时刻都要更清楚那些早已无可追忆。
自上次一劫,邪神好似遭受了重创,至少现在,他的身侧还没遇见什么诡异的征兆。
这也许是个机会,让他能够稍稍放松,暂时抛却前尘往事,去试图更加理解这个世界的机会,那正是他曾经无比渴望的。
其实,在他的神魂深处不愿一直就这么被迫下去,他也想寻求这些责任重担,为何会由己背负的答案。
启隐约感觉,只有当他领悟了这一切的真谛,届时,他才能真正不负自己的名讳,给予这片土地终结与起始。
经过短暂的练习之后,启终于勉强能流利地吐出指代她名字的音节,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不自在,引得阿黛拉再度展露笑颜。
瓦勒莉也被这个场面给逗笑了,但还是轻声催促着恋恋不舍的阿黛拉,告诉她大家需要马上得到修整。
象群被接应者牵引着,缓步往绿洲中心行进,启虽然收敛了情绪,但明显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场换了个温度。
埃弗摩斯收回那不易被察觉的视线,眼底晦暗不明,在他御下的风,现在已经拥有了能够探知情绪的能力。
启,鲜少有这般感到轻松的时刻。
群象踏过原野的缓坡,细碎的浅色花朵掩映在青翠的草甸中,有的还傍水而生,兼有装饰湖泊的作用。
但它们更像是前路的指引者,在它们的带领下,启终于看见了所谓狄斯塔尔的中心地带。
那是在绿意包围中裸露出的一片沙地,间落于其上的用泥土夯实过的低矮平屋,而人类的居所们又环绕着一座宏伟的高台,取料源于远处山脉所生长的松木枝,彩绸编织而成的飘带由麻绳固定,从台顶延伸至台底,此刻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启即便站在高大的象背之上,若是想将高台的全貌尽收眼底,也仍需如其他朝圣者那般抬头仰望,在那至高点,甚至犹与天空接壤,仅差一步之遥,就可迈向那片澈蓝云稀的天地。
但在此之前,得先越过那尊英武绝伦的石雕——他身负重甲,一手执锋利战斧,一手握拳收于心口,立于白象之上,面容俊美毅然,威严地审视着台下众生。
那就是将狄斯塔尔作为属地的战神:特里芬。
石料的本色使然,旁者看不出他身上的色彩,此为一大缺憾,但雕刻者甚至将其半长发丝的线条也雕刻得流畅无比,足见观察之细,技艺之高。
不知为何,启用余光扫视着瓦勒莉的赤发,总觉得那和石雕的发丝一样,在微风吹拂中富有蓬勃的生命力,能够在荒原上点燃无数火种。
但震撼之余,现实时间实则也只过去了数息,瓦勒莉一扫皮甲下的长裙,率先俯身参拜神像,“为荒漠带来明珠的吾神啊,瓦勒莉和英勇的战士们不负曾与您立下的誓约,再次守护狄斯塔尔于无恙,愿您的无上光辉能在天国继续护佑我们,恩赐下无间战意。”
除却启和埃弗摩斯,以及那些被俘虏来的敌人,其余无论是人类,还是象群,都随着瓦勒莉的号召相继参拜。
他们脚下的白象亦哀鸣一声,高高扬起它的长鼻,石雕中的巨象通身带有火焰纹路,与其极为相似。
启看见了它眼周的湿润,抿唇不语,这里的万物果然都颇通灵性,白象深沉的哀伤在此刻清晰地传递给了他。
高台上的神明石雕并不会给予任何回应,但这也不会阻止这场朝圣仪式的进行。
天边逐渐晕上烧红霞光,瓦勒莉才向后方高声呼喝了几句,几个身强力壮的人类青年立即得令,驱赶着那些俘虏前往他们的关押地。
第57章 真言与信任
虽遭押挟,但他们均神情呆滞,不见颓唐惊惶,更没有丝毫的反抗。仔细看去,他们身上的皮甲也损毁严重,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还散发出阵阵恶臭。
事出反常,瓦勒莉神色凝重,因为外来者的突然闯入,让她尚且无暇顾及这些细节,此刻疑窦顿生,毕竟狄斯塔尔的反叛势力颇成规模,决计不会像是如今所看到的强弩之末。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在启面前表现出过多的忧喃楓虑,除却防备外还有释然的因素,自从后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被打破、战神陨落,苦苦维持狄斯塔尔现状的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总有一天,这样的过渡期会迎来它的转变,考量得再悲观一点,或许自从身侧的二者穿越屏障来到狄斯塔尔,这里的平静便已经被打破了。
绿洲的范围还在不断缩小,对这些脆弱的血肉之躯而言,这里已然是最后的容身之处。很多时候,即使人们没有在她面前刻意表露,她也能知晓他们内心深处的不安。
因为求生不再是他们的渴望,而是在漫长的颠沛流离生活中产生的执念。
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守护住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这是她与战神特里芬的约定。
于是为了活跃氛围,烈日刚刚西沉,宏伟的高台前便燃起了篝火,白象带领着其余灰象前去觅食,除了看守者之外,人们几乎都席地围坐于火塘边缘,在火焰的跳动间低声吟唱。
而未等瓦勒莉邀请,启便主动在其身侧坐下,以示自己并无其他心思,可以坦然接受监视。只是原本如影随形跟在他身旁的埃弗摩斯突然不见了踪影,启完全可以运用二者神魂之间的联系来探得对方的具体位置,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引发彼此神魂的共鸣呼唤。
白日留守在驻地的女性们身穿厚实的毛皮,那些多来源于狩猎所得,她们为前去驱逐外敌的战士们端来了新鲜的羊乳和沸煮过后的肉干。
阿黛拉也在其列,正艰难地将一个阔口松木碗高高举过头顶,瘦削的她身裹的衣物有些过于繁重,让她只能缓慢地在人群中挪移。
见启的目光一直落在阿黛拉身上,瓦勒莉抿唇一笑,“难道你是想去帮帮她吗?”
“嗯。”启的掌心已经生出光点,这也是他难得坦诚的时刻。
瓦勒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面画圈,“她不会接受你的帮助。狄斯塔尔的人们早就知道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下坚韧地活着,所以他们都异常独立。”
吐露出这番话语的她语气稀松平常,细听之下又不乏苦涩和麻木。
篝火底部燃烧着的松木枝不时发出“噼啪”声响,跃动的火焰和瓦勒莉的赤发相得益彰,恍惚间她的面容似乎也更加具有虚幻的美感。
启的沉默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一贯以旁观者自居的存在,不会去贸然评说新接触到的事物。
而阿黛拉也终于挪移至二者身前,她的视线来回逡巡,仿佛在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最后,她还是将举起的松木碗递给了瓦勒莉,却不住用手指向启,看向瓦勒莉的眼神也愈加急切。
这逼得瓦勒莉只能无措撇嘴,佯作不情愿地将其转递给了启,启盯着那盛装着乳白色液体的松木碗,神情瞬间泛上几分莫名,因为这些液体还在散发着淡淡的膻腥气息。
所以他只能怔愣抬眸,将自己的疑惑返还给瓦勒莉。
“这是一种用动物乳汁制作而成的佳酿,喝下它后可以治疗思虑过重。阿黛拉特意要用它来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启无动于衷的注视下,她收手仰头,浅尝了一口酒液,示意对方完全可以放心,还细心地掏出巾帕将碗沿擦拭干净,这才重新递还与他。
启从她手中接过后,鼻尖轻嗅,最终仿照她的模样浅尝辄止。
一股醇厚的乳味席卷了口腔,却在舌尖上留下了辛辣的刺激感,待这些感觉都尽数褪去之后,就只剩下了迷蒙的醉意。
“滋味如何?”
启缓缓放下木碗,不知是否出于火光映照的作用,他原本冷白的肤色上浮起红润,这点尤其体现在他的双颊。
“......确实可以消除愁思。”他现在只觉神魂都处于放空状态。
瓦勒莉意外地没有因他的反应加以嘲弄,而是以颇为怀念的语气说道:“我第一次尝试时,也如你这般无法适应。”
“是吗?想来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启的戒备心理和神魂的清醒程度一起降低了。
阿黛拉听不懂二者之间的对话,于是她只能怯怯地在篝火边坐下,和其他人类一道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瓦勒莉紧接着自嘲道:“对于我们这样的存在来说,时间的流逝可算不得什么。”
启并不喜欢对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在这种状态下却又实在想不出反驳的措辞,“算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度过的每一息都令我无比绝望。”
瓦勒莉知道醉意会让饮用者吐露真言,于是她轻声问道:“是因为邪神卡克斯在这片土地上的恶行吗?”
与她相对而坐的启竟然真的开始思忖这个问题,良久后才终于作出了回答,“不止是他,虽然我在后土上度过的时光很短暂,但我遇到了很多——神明、眷属,以及......人类。他们,大多数都不值得我交付信任,而且还会使用各种手段,因为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说到最后,他的喉间倏地涌起一种淤塞感,没错,一直以来,他都深受其扰。
“可以理解,不过为什么你会如此执着于旁者的信任呢?依我看来,以你的力量,完全不需要在意这些......在如今看来有点不切实际的情感。”
真是一针见血的反问,这个世界上,现在仿佛只会充斥着绝望。
启却立刻出声反驳了她,“不,立足于信任的羁绊依然重要,它可以支撑夙念的实现。即使......我不曾拥有过他者真实的信任。”
第58章 夜谈
瓦勒莉用指尖隔空描绘着火焰的形状,“看来,就连你那位寡言的同伴,也没能得到你的信任呢。”说出这句结论的时候,她的余光还在不经意间瞥向人群中的某个角落。
启没有立即回答,他改换了坐姿,环抱住自己屈起的双腿,依旧面对着篝火。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像是个渴望温暖的行者,而一路颠沛流离的苦楚则不断加深着他的脆弱。
此幕当前,一开始别有用心的瓦勒莉却受到了真实的触动,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如此的孤寂绝望,对自己命运的一切都手足无措。
当她刚刚到达记忆之门的边缘,眼前少年的问询又将她拉回了现实,“我想知道,你对抗邪神的契机。”
瓦勒莉瞬间就明白了启的意思,淡然答道:“我只是为了替吾神报仇,守护狄斯塔尔这片土地。至于其他的......我并没有那般神通广大的能力,也没有那种高尚无比的美德,总而言之,我的目的里定然不包括救赎整片后土。”
启稍一阖眸后又睁开,看起来像是重新清醒了一遭,客观评价道:“这可比那些神明的理由听起来真实多了。”
瓦勒莉不置可否,知道醉意还萦绕于其身,所以故意逗弄:“我喜欢你的语言风格,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一开始不满于恶之法则的统治,与邪神勾结,最后又愚蠢地被卡克斯玩弄于掌心,真是有损神明之名。”
顶着她愤愤不平的语气,启继而问道:“所以你知道一部分的真相,对吗?”这句话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抖,或许,他离解开封印又近了一步。
“是啊,尤其是在亲眼目睹反抗这两种阵营的吾神陨落之后,我又怎么能不对这些记忆犹新呢?”
但她的情绪转变得很快,下一秒便微笑着向启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你想从我这儿知道真相,而我也还对你不够了解,不若从现在开始,我们来轮流回答各自的问题。切记,不能拒绝。”
启直接颔首答应了瓦勒莉的提议,他现在根本不在乎去计较背后的各种图谋。
“那好,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先请。”
在这种场合,瓦勒莉表现得更加游刃有余,甚至让守候在一旁的阿黛拉为她重新取来了斟满佳酿的木碗,豪爽地将其一饮而尽。
“......众神究竟在谋划什么?”
真是的,一上来便问到了核心问题,瓦勒莉眯起双眸,再次看向那隐匿于人群中的身影,如果自己真的如实回答了,那么这位新任风神又会作何反应呢?
“这个问题算是浪费了,我前言已经提到过了,意图推翻恶之法则秩序的他们与其创造的“维序者”卡克斯勾结,结果却反被邪神利用。”
即使醉意未解,启看向她的眼神也依旧无比凌厉,“你明明知道,我前言指的是当下。”
两相对视之下,瓦勒莉率先歉然道:“请原谅我的失礼之举,但每当看到你凝重的神情,我就忍不住地想逗弄一二。”
启立刻移开视线,声音低沉,“真是既恶劣又坦诚。”
瓦勒莉随手一撩自己披散着的赤色长发,似乎并不如说起来的那般感到抱歉。
“若是提到当下,自吾神陨落之后,我就鲜少离开狄斯塔尔,再加上屏障的限制,更是消息闭塞。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些神明定然会去追求原先的目的。”
她模棱两可地给出了这个答案,启这次却淡然接受,“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瓦勒莉双手交叉支颐着下巴,挑眉道:“你是怎么说服幻神把力量借给你的?那家伙......在我的印象中可并不好相与,和他的眷属一样,危险如毒蛇。”
“我已经刻意隐藏过这股带着邪性的气息,竟还是这般容易被察觉。”
启轻揉着眉心,挑挑拣拣地简要挑明了前因后果,也并不避讳过程中透露出了更多信息。
末了,他甚至还能向对方寻求共鸣,“这一切听上去都很荒诞,是吧。”
瓦勒莉却轻轻摇头,“在我看来,幻神会采取这种方式,说明他对自己所谋划的事物很有把握,他向来以戏弄诸神为乐,我也无法知晓他的真实目的。”
“不过你既然能猜出这背后存有阴谋,就该更妥当地去处理幻神的传承之力,也许,单单只靠封印还远远不够。”
意识到自己多言,她又讪讪添上一句,“以上这些,怕是都能抵得上两个问题的答案了。”
处于昏沉状态的启没有理解到她的调侃之意,而是直接道:“我想知道战神对这一切的态度,因为那也决定了你的立场。”
他静静地等待着瓦勒莉的答案,却不料对方蓦然抬手,外溢的增益之力便让火焰窜上了数百丈的高空,在黑夜中映照出了石雕的整个身躯。
身后围坐着的人们在错愕之后纷纷起身高呼赞颂战神显灵,因此那位坐在人群边沿,身披长袍掩去面容者便格外突出。
良久后,火焰才消耗完她释放出的力量,重新被限制在火塘之内。
“他是一位伟大的神明,虽有战神之名,却比任何神明都要珍重生灵的性命。未能追随他到最后一刻,我时常追悔莫及。”
“他既不满恶之法则的统治,亦不支持众神和卡克斯的筹谋,吾神唯愿世间生灵各得其所,也相信,万物,自有所行之道。”
瓦勒莉的语气像是在向旁者讲起一位身边亲密的故人,眼眸里带着无限的怀念与敬重。
“就如你在云境得到的那柄象牙匕鞘,吾神知道云境为通天之所,于是便将象群尸骨中的象牙献给了天空神,因为它们经久不朽,富有灵气,最适合用作祭祀礼器来温养各路等待轮回的神魂。”
启再次掏出那古朴的匕鞘,细细端详过其上自然形成的纹路,而后将之置于她身前,“这于我而言只是取得你们信任的凭证,或许我现在应该物归原主了。”
瓦勒莉小心翼翼地拾起它,珍重地让它与心口贴合,“......能得到吾神的遗物,瓦勒莉感激不尽。”
她端起重新盛满酒液的木碗,真心实意地向启祝酒,启虽然不明所以,但碍于盛情难却,依然浅抿了一口那带着膻气的液体。
孰料这比先前的后劲更甚,启能感觉到自己理性的一面正在渐渐退化,而他却又无能为力。
瓦勒莉早就料想到了会是这种结果,还是佯装正经道:“又该轮到我提问了——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他们都说,我是法则的半身,可是我不认同这个身份,像我这样的存在,也担负不起这种宿命。”
“法则,应该是更伟大的存在,就如你口中的战神那般,心怀后土的所有生灵。可我只是因为邪神的封印被迫接受了这样的宿命,其实在我的心中,万物不曾拥有过一席之地。”
只有在醉意的影响下,启才能这般毫无顾忌地吐露出自己的真实心声,他也不求回应,这仅是纯粹的发泄。
她提起裙摆起身,与启并排坐下,“若是真正不在乎的话,是不会像你现在这么痛苦的。”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你一路走来的种种经历,失望也好,愉悦也罢,但我觉得,你的心在动摇中已经有了答案。或许不是因为你的私心过重让你无法心系万物,而是你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力量不能让万物在卡克斯的手上得到解脱。”
启浅灰色的眼睛里充斥着迷离,又在激动之下颤声发出了几个气音,最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木碗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喃喃道:“我竟然不能反驳......”
他甚至为此“浪费”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对此,瓦勒莉倒是表现得很洒脱,“因为曾给予我救赎的吾神说过,哪怕素不相识,在旁者遭难时,也要不吝献出自己的善意。我们初遇之时,他就是这般对待我的。”
看着启呆愣的神情,她状似苦恼,“不过果然,才半日的时间不能让你对我产生信任,连带着对我方才话语中的真心程度也存有怀疑。”
启垂眸道,“不,与之相反,我得感谢你——有些事情我其实明白,却总是被绝望裹挟,陷入自己制造出的无尽深渊。”
“毕竟我一直强调着自己的苦难和遭受的背叛,仔细想来,我也并没有主动为他们付出过什么。”
瓦勒莉看得透彻,摇头道:“是他们总想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才会来到你的身边。包括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也有我的目的。”
启并不因为她的坦诚以告而动怒,只在唇角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附和着她的话语,“那我也有我的目的。”
为了表现公平,她也“浪费”了一次提问机会,“我还是很好奇,你和你那位同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第59章 一日之交
启的目光去往了更远的彼方,因为他正在追忆着种种往事,“你应该也能感受得出来,他的力量和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前任风神所留下的‘火种’,不,更为确切地说,是神明创造出来的一件‘工具’。”
“但他的诞生也借助了我的一部分力量,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我虽然对众神不满,却不得不承认,其实我的心中一直渴望着能和他产生一点共鸣,毕竟从前的我在刚刚产生意识之时曾无比的懵懂,才会遭受蒙骗,以落得今日此等被动的境地。”
仅仅是他的一点只言片语,瓦勒莉便能敏锐地推断出大概的症结所在。
阿涅,被誉为“智者”的那位前任风神,曾在那场纷争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很显然,就算他早已身陨,也会为后世留下大量充满各种计谋的遗物。
瓦勒莉对此不感兴趣,如果最后是众神推翻了法则的统治,在这场灾厄中得以幸存,想必届时的争斗会更加混乱且旷日持久。
无比清楚这一点的她本该沉默等待着启的后文,却又正确预判了事件的发展方向,“所以你的那位同伴在众神的授意下做出了一些......背叛你的事情,才会让你们彼此之间失去了正常的相处模式。”
启并没有急于认同她的说法——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此时此刻的他正被另一种情感操纵着,逐渐坠入迷乱。
“......这一切的症结仍然在我,是我还对他者怀有不该存在的希冀之心,但我只是,真的太孤独了,才会以为由我亲眼见证诞生的新生事物便可以和我建立一些......真实的羁绊。”
他蓦地抬臂挡住双眼,即使内里根本就分泌不出那些湿热的情绪载体,“我把他称作是众神手下所创的‘工具’,其实我比他更像是一件‘工具’,不是从自我意志的层面而言,而是从命运无常的层面而言。”
“真奇怪,我现在的胸怀竟又变得如此宽广。”
瓦勒莉的半张脸都被火光映照出一层蜜色,她的眼底漫溢出了某种难言的情愫,低头看着碗里那未被饮尽的酒液。
对外粉饰过的言语难免失真,不过在这些酒液的加持下,任何生灵都会在她面前吐露出真实。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是这些事物埋藏在启的心底,牵动着他的心弦,这让她不禁想起了在和战神特里芬相遇前的自己。
于是她尽量宽慰道:“立场不同,私心蔓滋,你们既然都拥有各自的目的,在看清这一点后,却依旧缔结了生死相随的誓约。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接受了这种苛刻的条件。”
语气陈述,但暗含疑问。
启没有去计较这已经是她所问出的第二个问题,而是放下手臂,让双眼重见夜色中的火光,“只是赌气之举罢了,我也没有想到他能坚持到誓约仪式成立。老实说,既然他的‘面具’都已经被我揭穿了一部分,那么分道扬镳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瓦勒莉示意阿黛拉上前为自己斟酒,豪饮过后,红唇扬起一丝戏谑的弧度,“事已至此,他竟还执意要留在你身边,那么定然是对你有所图谋,何不转而从他身上寻找可利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