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也是一愣,因为这也本是他要向丹希说的话。
只有徒弟谢师父的,哪里有师父谢徒弟的呢?
可丹希在毫无作伪的道谢之后,徐云麒也顺势插了对话:“从今以后,您就是我们画轴山所有修士的大恩人了。”
苏折被这称呼的转换弄得有些懵愣的时候,随他的话音一落,在场的别派修士也跟着起了动作。
有人应声道谢,有人对苏折遥遥一个鞠躬,有人提出要把多年随身的法宝相赠,有人甚至想给苏折递上一枚不久前炼制的仙丹灵药。
苏折诚声一笑道:“各位不必如此,我并不会在此久留。”
徐云麒被这话弄得一怔,疑道:“你不会呆在画轴山么?”
苏折看了紫晏一眼,再看向徐云麒:“之前站出来,是我答应了老师,要保住画轴山的年轻一代弟子。可那并不代表着我会彻底投向画轴山,也不代表着我就一定站在仙门的一边。”
这话像是戳中了许多人的痛脚,使他们原本兴奋的面目上增了重重的疑惑,把要说的好话、善话、礼物,都缩回去一半,两眼含疑而不露声,只是上下打量着苏折。
徐云麒眉头微微一蹙,看了看不发声的丹希,又看向苏折,道:“可你已经大大得罪了魔尊,必不被其它妖族所容,你若不留在画轴山受掌教与大师兄的庇护,又能去哪儿呢?”
苏折笑道:“留在这儿就能受到庇护?以前或许是,可如今就未必了吧?”
徐云麒一愣,疑道:“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不会以为盗天宗的魔尊来这一趟,只是放些狠话杀些人,就走了吧?”
徐云麒立刻大感不妙,下意识地看向丹希,丹希却面色沉重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对着还剩余的画轴山众人道:“三阶的弟子,去清点伤亡之人,四阶的弟子,去护送别派道友下山,七师妹,你来照顾一下三师弟,五师弟,你去后山的馆阁画室之中,清算一下此次的损失吧。”
徐云麒立刻头也不回地飞遁而去,却很快在巨大的恐慌中看见了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许多藏书收画的馆阁,已经被整片抹去了。
原来魔尊行幽那一番动作,不仅仅是作用于了在场的修士居士,就连此处的地势格局都像是被彻底改造过了一般。
原本尖锐的地方,被一把削平,好些平整的道路却忽然出现了拦路的土坡,有几个绕山的小湖被完全抽干了水分,连底部栽种的植物都跟着不见,几个高耸的楼阁更被削到只剩下了一层的入口,还有些低矮的建筑侥幸保持了完整,里头的画书典籍却不翼而飞。
更别提,那些摆设的珍宝、仓库里的灵材、收藏多年的灵丹符纸,有一样是一样,就好像约好了似的统统消失。
魔尊这一只手,竟然能在悄无声息之间移山填海、削峰搅湖,还盗走了画轴山为数过半的仙材灵宝!
几千年的累积,就此毁于一旦!
徐云麒越看越是心生绝望,到最后看着空空如也的馆阁,凋零隐匿的山川,几乎喉头一甜,要吐出一口悲怒交加的血来。
到最后,他几乎是被别的弟子搀扶着回到会堂,勉强精神地走到苏折面前。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苏折神情复杂地看向徐云麒,道:“他是盗天宗的宗主,是所有盗仙的首领,他若是不盗走你们的性命,则必定盗走画轴山的多年财富。”
徐云麒悲声而痛苦道:“法宝被盗了便罢了,可是我们攒了那么多年的画册、典籍,辛苦千年的创作,没了……彻底没了。”
“没了画材,没了二师兄三师兄和六师弟,我们几个能在虚空作画的居士还能勉强一撑,可这些弟子们,他们仰赖着画轴山的画笔、画纸、画材,没了这些,不能作出富具灵气的仙画,那他们还算是画仙么……”
苏折却提醒道:“没了作画的工具,不还是有手么?”
徐云麒愕然抬头,苏折笑道:“你们这些所谓的画材、画笔、画纸,有多少是通过正当途径得来的?又有多少是强取豪夺,以各种手段掠来的?年轻弟子不晓事儿也就罢了,你在画轴山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么?”
“不义之财,失去了又能如何?难道你们没了画笔画纸,就连作画的技巧和本心也一并没了?你们究竟是画仙,还是一群只知涂色的匠人?”
徐云麒彻底沉默了。
可在一旁聆听的弟子却有几个按奈不住的,比如徐云麒的四徒弟陈无香,便在此刻出声反驳道:“苏妖官,我敬你是救了画轴山上下的大恩人,也敬你潜伏魔门多年的功劳,可你如此这般污蔑我的师尊,却恕我万万不能袖手旁观!”
苏折浅笑:“你不袖手旁观还能如何?想打我?”
陈无香一愣,却还是咬着牙道:“我……我反正不能……”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徐云麒抛过去的一记眼刀子给截停了,而后者则以异常复杂的眼神看向苏折,道:“我承认,在画轴山几千年的历史上,确实曾有些出师不当、采取过滥的例子,可没有一个大门派在这方面能经得起完全的拷问,我们犯过错,也改过策略,其中的是非功过,并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可一句简简单单的犯错,里面凝结了多少不该流的血,多少不该逝去的性命啊?
苏折只是淡淡地打断:“这不是你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事,所以也无需多言。”
徐云麒道:“所以你接下来一定要走?”
苏折点了点头,却看向了丹希大居士。
“老师,你呢?”
从说完一句谢谢,他未曾对苏折说过第二句,且由于他的面目是用仙力画出来的,只要他不想,那五官里蕴含的一切的感情,就都像加了层纱布似的,显得模棱两可。由于丹希的身份和位置,他的沉默有更高的质量,更浓的意义,这显然不是什么在众人面前的矜持,更像是踱步到悬崖边的一位旅者,在深渊面前思索一个跨越过去与未来的重大决定。
而苏折耐心地等待着。
徐云麒也选择了等着。
这种沉默就像是湖面上不小心泛起的涟漪一样,迅速而果决地传递给了还活着的许多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这不寻常的静,开始关注起丹希的动作。
突然,静变成了动。
丹希开了口。
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惊。
“我想……我也会离开画轴山。”
徐云麒面容一搐,仿佛整片天空压倒似的朝他扑来,他几乎完全不顾仪态地冲上前,揪着丹希的袖子道:“大师兄……难道连你也要抛弃我们了吗!?”
就连虚弱得只剩下一半身躯的三居士王明朗,此刻也是眼含热泪道:“大师兄……你为何也要?”
丹希叹了口气道:“我在这片山上守了足足一辈子,最后守住了我想守的人,却没有守住我该守的……”
他看向众人,道:“魔尊行幽的前身,便是画祖麾下的战龙,是我同出一源的兄弟,当年他出事,我没能出手帮他,以至于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如今他要来讨回自己的公道,我也没能站到他的一边,以至于第二次辜负了他,也辜负了画祖……”
众人越听越是震惊,而后渐渐过渡到了困惑与惊悚。
“辜负……画祖?”
丹希沉默了一瞬,道:“原本这件事,是不该对你们说的,可事已至此,隐瞒已经没有必要。”
“没错,我与行幽方才对话中提及的往事都是真的。”
“画祖当年……并非隐居遁世,而是由本门的掌教以及多位别派的仙祖围剿……封印……”
此言一出,众人大骇。
有人历经绝望,陷入彻底的崩溃与无言,有人被打破了所有的三观与常识,连四肢都不能自控地瘫倒在地,有人尖声大喊,坚决拒绝眼前这颠覆了认知的荒言邪说!
而徐云麒,在经历了师兄死去、画作被盗,仿佛迎来了信仰崩塌的最后一击,全身的筋脉血肉都如同死去,他抬头,以一种绝望茫然的眼神看向丹希。
苏折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发现云层因为失去了灵力的笼罩,如正常的日夜轮转一般过渡到了黄昏,原本晴朗清明的天,正变得如血一样透着殷红凄美的残光。
经过这一次,画轴山的天,算是彻底变了吧?
苏折看向丹希,丹希却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也在同时看向了苏折。
“经过此夜,画轴山必须一切从头开始,我也一样。”
苏折劝慰道:“老师不需要为当年的事而愧疚,您当时失去了头颅,修为大打折扣,根本无力援助行幽,一旦出手,您连自身都不能保全。”
丹希叹道:“可毕竟,我替那位隐瞒真相多年,也漠视了他的所作所为多年,我在此山此水,对得起这些学生弟子,却对不起自己的心。”
说完这句话,他便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显然与行幽的决裂,也将他的某些侥幸与希望粉碎了个彻底。
苏折便看向还有些呆滞的徐云麒,提醒道:“画轴山经此重创,消息是瞒不住的,以行幽的性子,他不会在短期内卷土重来,可你别忘了,还有别的门派呢。”
徐云麒忽然醒悟:“诡画派?”
苏折犹豫道:“以画轴山如今的实力,还抵得住别门别派的入侵么?”
徐云麒沉默片刻,目光急速转动之间,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接着朝苏折拜了一拜,然后竟要单膝跪下!
苏折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却被徐云麒坚定的目光给拒绝了。
“苏兄,您答应了大师兄要护住这些年轻弟子,可还算数么?”
苏折沉默片刻,道:“我不会留在画轴山,但我可以试着护住他们。”
徐云麒惨笑了一声,抬起通红而冒着血丝的双眼,道:“那就请你和大师兄,带着三阶和三阶以下的弟子,一起下山吧。”
苏折一愣:“你说什么?”
在众人的凄声哭喊声中,徐云麒扬出一分苦涩卑微到了极点的笑,解释道:“时至今日,我们这些残存的居士修士,或许能护得住自己,可倘若诡画派与其他妖们来袭,我们便再无余力去庇护这些年轻弟子了。”
“你除了是五阶的妖仙,也有一个林宿的分|身,是堂堂四阶的画仙,就请你带着他们下山,另立门派吧!”
苏折疑惑到了几乎惊恐的地步:“你……你……”
徐云麒咬牙道:“魔尊已警告妖门弟子不许去打扰你,就是默许了你的存在,所以今日只有你带着他们下山,成为仙魔两道之外的第三方,才能保住这些弟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紫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以无奈和叹息的心态看着眼前的苏折,而苏折却更加不解地看着向他跪下的徐云麒,再看向旁边的丹希。
“你这是……要我在画轴山外开宗立派?”
徐云麒坚定道:“是,以你如今的实力,再加上大师兄的支持,你已经足够独立一方的掌教了,苏折!”
苏折觉得自己如今仿佛还在梦中。
好好一个卧底做着,忽然就成了独立于第三方的掌教,忽然就要管起这一大家子人了?
开什么玩笑呢!?
徐云麒一声令下,却见他始终犹豫不应,当即红了眼圈,噗通一下磕了下去!
苏折吓得赶紧把他的脑袋按回去,却没想到这边按了回去,那边的三居士王明朗却虚弱地看向了这边,颤颤巍巍道:“如今画轴山遭此重创,二师兄陨落,六师弟战死,五师弟重伤,我也再难回复从前的修为,居士们都凋零至此,四阶弟子也损失不少,如今我们再难抵挡宵小门派的攻杀,为了不亡派灭种,老道和五师弟只能把这些弟子拜托给你……”
“他们是画轴山最纯净的种子,绝无半分沾染门派之积恶,你若不允,老道我只能舍下这张老脸,在此磕头相求了,苏折!”
他此刻都只有半个身躯了,却还在强撑着相求,一下子就把许多人的眼眶给惹红了。
苏折这下便更觉得难以拒绝,可一下子变得头大无比,仿佛自己被那些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一下子逼到了道德的孤绝险地,前一步后一步都是困难。
“你……你们就不能求求老师?他可是画轴山的大居士!”
最后倒是丹希一锤定音,叹道:“我既然下山,就不会再回来。且我也不善于处理俗务,有些事只能由你出手去做,也只有你能做到……”
苏折这下就更说不出话了。
眼瞅着他这番已经动摇,徐云麒赶紧趁热打铁,直接就把一阶二阶的弟子喊出了队列,又召了三阶中的大部分弟子,狠狠以门派大义吩咐了一通,然后统统塞给了苏折,只央求着他带下山去。
其中有人产生异议,也被七居士相鱼循循劝了回去。
还能怎么办呢?
难道能拒绝么?
苏折仰头看看血色的天空,闻闻这战场上弥留的腥味,再透过无数茫然晃动的头颅缝隙里瞅见那一双双天真茫然的眼睛,最后刹住车,看见了旁边的紫晏那警告的眼神,又瞅着了身边的丹希那温和而无奈的笑。
他当然是,只能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越来越往天马行空的方向走了。
按照徐云麒的指引,原来画轴山本是计划在聚林仙洲那边开拓一处分部,行宫殿室都已建造完毕,只是无人入驻,此刻正好可以带着人去。
苏折立时化形展翅,在所有人的面前化作一只小山般大小的金乌巨鸟,然后展开了几十米宽长的巨形黑翅,像一座小小的飞行宫殿似的停留在众人面前。
众人犹豫不决之时,冯灵犀忽的咬了咬牙,率先鞠了一躬,然后踏上了苏折的翅尖,踏上去前原以为会很不稳当,没想到在翅膀上如履平地一般,那根根粗犷巨大羽毛如黑色铁片般浓郁地覆盖着表面,像是凝固在某一刻的墨水浪潮。
冯灵犀站了一站,随后微笑看向众人,鼓励着挥挥手。
他做了一马当先的表率,叶清敏犹豫几分,也跟着鞠了一躬,紧随其后,登上了翅膀,也冯灵犀站到了一块儿。
梅洛洛第三个上去,却是笑着抚了一下苏折的翅膀尖尖,感受了一下那丝绒般光滑的表面,才轻盈地挪步上去。
这三人之后,大部队便陆陆续续地走了上去,粗略一算,竟有三百余人站上了翅膀两端,而且还未站满!
苏折便转动金瞳,看了一眼旁边的紫晏、徐云麒,以及丹希,仿佛是在确认些什么似的。
然后,他发出一声高吟,其声响不似一般的清脆鸟鸣,而是厚重深沉犹如一排排金属的腔鸣,又似一根巨杵,撞动了千年古刹的青铜老钟,音波好似是从云巅之上跌落下来的,能把山间的草木花石都跟着一震。
紧接着,那翅膀顿时如巨树一般哗哗抖晃,几乎让羽毛上站着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然后整个身躯犹如被一种巨大的推力往上一推,开始匀速水平地升起。
在此期间,金乌的头部始终高高昂着,仿佛每升一丈它都在更接近头顶的太阳,背部衬托着金与红泛滥的天空,他每鸣叫一声身躯便似一下下撞在那血色的阳光之下,翅尖的羽毛便似滚滚的刀刃般烈烈展开,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最渺小的人,都能在这个时候被托举成伟大的一部分。
年轻的修士们站在金乌的背上俯瞰大地,已然彻底失去了言语,失去了质疑的本能,失去了提防的能力,已被这种远古巨兽般的气势所震慑、所撼动。
就在这种神话般庄严美阔的氛围里,苏折降落到了徐云麒所指点的行宫地点,一同下降的,还有坐在星体上的紫晏,以及乘着画轴单飞的丹希。
此时已是深夜,月色却清冷纯净地像一口与世隔绝的井口,一切血腥屠杀都被关在井的外头。
一眼眺望,行宫鳞次渐起,楼阁有序端放,殿与殿的装饰连接如流体起伏攒动,四周山林景秀风轻,透明的长河如一条条白玉腰带环着宫室,花蕾的清嫩香味儿此起彼伏地扑人鼻尖,明明此处是无人居住,楼阁间却有莹莹亮光逐渐升起,仿佛是有画灵在此守候。
苏折便从各阶弟子里挑出几个稳重点的,如关想静、陈无香、秦容意等,由他们安排其余二阶的弟子先入驻西殿,一阶住东殿,三阶入中殿,最大的那几个殿室,自然是给苏折、丹希,以及紫晏住了。
只是入住容易,如何住下去却是个难题。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折渐渐体会到了一个人被所有人捧到孤绝高地的滋味。
他以为徐云麒说的掌教不过是一个保姆的代名词,他保护好这些弟子便够了。
可没想到这些人,他们来真的!
本来大难过后就容易人心不稳,这一个个弟子更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本来还对他是心有疑虑,可自从经历了昨日的托翅展飞,仿佛对他的态度一下子转了个大弯,一个个都把礼仪做足了,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放下手边做的事,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一声掌教。
……还真把他当掌教啊?
苏折不得不叫来了冯灵犀,后者在经历危局之后是头一次与他私下见面,激动地有些难以言喻。
苏折不得不猛咳了一声,伸手按下了他身上那股不断冒出的兴奋气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倒好像很得意似的?”
冯灵犀一愣,立刻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折笑道:“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逗你玩呢,怕什么?”
冯灵犀见他仍和从前一样语调轻松,笑了一笑,道:“掌教师兄,其实我觉得……”
苏折眉头一皱:“你叫我什么?”
“额……掌教师兄?”
苏折重重咳了一句:“你确定你要这样叫我?”
冯灵犀疑道:“这样叫不对么?大家都是这样叫的啊。”
苏折沉默片刻,不急不缓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是徐云麒想拴住我来保护你们的障眼法,我并不能算是你们的掌教……”
冯灵犀苦笑道:“可是掌教师兄,你难道不是有个四阶的画仙分|身么?”
“是又如何?”
“你不是正式地拜了丹希大居士为徒么?”
“这……也的确是。”
“你学了画仙道的仙法,晋了画仙道的仙阶,又拜了画仙为师。”冯灵犀如数家珍般一道道地列来,宛如一个浪头推着一个浪头向前,最后撂下一个神气活现的总结,“那么说你就是我们画仙的一份子,又有什么不对?”
苏折的眉头皱得几乎像是一根根细小的火柴杆堆叠在一起,这使得他看冯灵犀都有了些不一样的目光。
“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会道了?”
一听到这儿,冯灵犀先是受到鼓励而欢喜,而后中途转下,像被现实的苦涩逼出了几分萧索寂寥。
“今时不同往日了,除了大居士以外,你就是我们这里修为最高的画仙,如今大居士不想管事儿,我们这些画仙道的流浪弃儿,对你心生期望是很正常的事。”
说完,他竟难得生出一些勇气,抓住了苏折的袖子,就好像在过度蔓延的黑暗里,抓住了一道微弱的希望。
“但有期望,不代表你就一定要做到,我虽没做过首领,也晓得一家之主的位置不好当,无论你当掌教当得好是不好,你是当一日就走也好,多当些时日也好,我都感激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他的言语像是亘古所有的真诚凝成了一句,每个字都是从胸腔里直接掏出来的,没任何作伪和装饰。
只有真朋友的谈话,才会如此干净和坦率。
这反而让苏折由衷地发出了一丝苦笑。
“你也好,徐云麒也罢,怎么就对我有着这么莫名其妙的信心呢?”
冯灵犀无奈地挠了挠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很难去怀疑你什么了。”
“你是如此,那其他人呢?”
冯灵犀笑道:“小叶最近总是问我一些关于你的问题,似乎想打听你的性情,他觉得自己从前的言语有些得罪了你,希望以后能用行动弥补回来。”
“洛洛倒是更光明正大地打听我与你的那些经历,还希望我能把你有空能多来和她说说话。”
“至于其他人,他们在大难之后很是惶恐不安,既怕一直要呆在这儿,又怕你要抛下他们,所以他们中很多人向我打听新掌教的喜好,我没敢乱说,但我看得出,有些人想千方百计地讨好你,更多人想来你留下来。”
当习惯了十年多的下属,揣摩上司的性情喜好已成了苏折的习惯,可如今地位轮了又转,忽然他成了个领导,要被一群年轻人来来回回地崇敬与揣测,成为他们承载希望与期待的对象,这岂不和一个笑话一样?
苏折叹了口气,改上一副尊长的面孔嘱咐道:“你让他们别胡思乱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在找到合适的代掌教之前,是不会抛开你们的。”
冯灵犀眼神明显比方才松快了许多:“多谢掌教师兄!”
苏折揶揄地拖长了尾音:“还叫我掌教师兄?”
“额……苏,苏妖官?”
听到妖官,苏折忽觉出一阵隐秘的伤感和刺痛,但面上只笑道:“不必了,私下里就叫我小林就可以了。”
冯灵犀沉浸在了一种得到特权的喜悦里,立刻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好像把走路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当成一种享受。
而在第二天,苏折也进一步开始了规划。
此处行宫虽然建筑齐全、食物也不算短缺,但在法宝和藏书的储存上可以说的是一穷二白,纸张大多为寻常纸张,画笔、笔筒、笔洗的器具也只是没有蕴含任何灵力的寻常人家物件,难得寻出的画材都得抠抠搜搜地用,几个人用一张画纸来回调试是很正常的事,用完今日的画材就得收工,可以说与画轴山本部昔日的富庶奢侈来说可以是天壤之别。
所以苏折立刻巡视了行宫四周的山水土壤,自己先采集了一波当地的矿材木料和草花,带回去让学生们分批次地碾碎了、切粉了,他再联合几个弟子,做了一张采集的规划图,让三阶的弟子带着一阶二阶的弟子亲自出去采集材料。
从前这些活都是画灵干的,可如今必须要轮到他们亲自动手了。因为画灵在此地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得巡视、得驻扎,有些稍充神智的画灵,甚至可以当一些低阶弟子的代课老师,教授绘出仙画的技巧。
而沉寂的丹希,也在苏折的劝说之下,开始教授一些三阶弟子高等的仙法灵诀,他之前从未收过弟子,即便教书育人也多是指点一些五阶的居士,此刻却上阵教一些一阶二阶三阶的弟子,可以说是大刀砍柴火棒——大材小用到了极致。
可是他一旦教授起来,原本灰暗沉寂的心情竟然愉悦了不少,兴致也增了些。
只有紫晏,一直不喜与画轴山的弟子有多多接触,日常不过是与苏折闲话几句,顺便在黑夜中巡视天境空域,驱赶可能侵犯的天魔、妖族,以及不知名之物。
而苏折,也在白日里偶尔授课,偶尔炼妖,偶尔制画,只有在夜晚才会回到自己的不老梦里,等着那一位的出现。
他把对方最喜欢的奶茶一杯杯无限量地摆在了桌上,把对方最喜欢的漫画书摊开来放在沙发上,把对方最爱看的电视剧的某一集来来回回地播放,整晚整晚地等着,直到等到自己在沙发上睡眼迷蒙。
那一位,始终没有出现。
苏折只觉心中所承载的一切在慢慢窒落着,又觉得这梦里明明没有他的气息,却好像处处都已经是他的气息,可他偏偏却不在。
没了桎梏,没了责任,没了必须要遵从的命令和必须要还清的债务,没了妖官的头衔,他却没感觉出无官一身轻,反倒觉得无爱一身空了。
他不来了,他每一晚都没有来,连过来痛骂一顿叛徒都不肯,连过来狠狠地揍他一拳都不屑,他在的时候那么热闹又聒噪,多呆一分都让苏折觉得腻,可如今他没了,那满满当当的梦境之家,就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下来,就连他的心里好像也空陷了一大块儿的血肉,被当空那一掌给挖走了似的。
所谓的自由无牵挂,终究得以凄冷孤寂为代价。
只是这代价,他真的付的起么?
苏折离开了梦境,微笑着面对众人,指导着绘画,修缮着宫殿,增强着画灵,与学生们一道描绘着明日的美好景象,与丹希一起研究那些远古的作画技法,再与紫晏在晚上看看星辰,彼此无言地进入分别的梦境。
这样平静孤独的日子,又会持续多久呢?
足足风平浪静的三个月后,他忽然在某一日的巡逻中,看见了大树之下有一抹小小的身影闪过。
那身影,是慕容偶的小人偶!?
苏折一惊,随即狂喜地跟了上去。
慕容偶都来了,那一位难道还会远么?
行幽!你果然还是忍不住,过来找我了么!?
第166章 神秘的来人
苏折跟着那小人偶一路穿山越草,只觉得脚下踏着的草虽叫不出名,却欢快雀跃地释出一股子迷人的清香,根根尖尖都跃动着阳光的气味,从分开到合拢,就像欢迎着苏折踏上去一样。
可等这一妖一偶前前后后地穿过了浓郁的树丛,苏折的心却在光霞与树影的交错之下微微一恍。
因为人偶忽然停了下来。
好像察觉到苏折的跟踪。
苏折耐心等着,却见那小人偶慢慢地转过了身,穿着小巧精致的布衣裳,是一个崭新做好的小人偶,可脸上的五官却是由几根粗针与几枚发锈的破铜纽扣缝合成的,就好像是在一个新的身躯上黏合了旧人偶的头颅,显得有些新旧混搭,不伦不类。
看来画轴山那一战,对慕容偶的人偶军团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这只探路的小人偶看上去就像是临时缝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