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目光颤抖着地看向对方,行幽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从来没有像我喜欢你那样去喜欢我,对不对?”
“你若死了,我会想个轰轰烈烈的法子去了结自己。”
“可是我若死了,你或许会失魂落魄一段时日,会愧疚会怀念,可你总会走出来的对吗?”
苏折听得这话,再不能忍半分。
他的眼圈几乎一下子就红透了。
“行幽……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大白痴!”
一语骂完,场面冷得像是下过一场暴雨的湖面。
在这霍然静止的梦境里,细腻到极致的风也刮不起一丝半分的涟漪,若有若无的幽恨在无声中积蓄、蕴藏,直到行幽一个抬眸,瞧见苏折那通红而含泪的双眼。
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吃这一套,可一看见对方哭,心底蓦地一搐,一番冷硬刺骨、滔天壮志,似乎快被这一抹泪痕吃掉了。
半晌,行幽若无其事地伸了一手,去掂量比划那红如赤鸳的眼尾,手指再是一偏,似想把那一抹欲滴未滴的泪,给擦了。
苏折却“啪”地一伸手。
直接打开了他的手掌!
然后这人霍然一站,抖擞着鲜活的怒,眼中声声控诉如雷云翻滚。
“你凭什么说我只是喜欢你一点点?”
“就因为我不似你那样善于表达,就因为我不会和你一样整日把爱和喜欢这些陈词挂在嘴边?”
“你能对我随便地上下其手,能让我在梦中心甘情愿地被你标记,能让我来这画轴山演什么猴戏,你以为这些都是为何!?”
行幽的眉眼处一阵火烧似的燎动,他震惊地瞅着苏折,而苏折稍稍一顿,眉眼间的戾气就如一把残剑一折两断,分裂两处!
“如果我从头到尾,只有一点点喜欢你……”
“那就算你是绝顶于天下的魔尊,就算你有滔天覆世的本事,你也休想碰我!”
“你一分一毫都碰不到!”
行幽目里似含着复杂难言的种种思绪,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喑哑,心里像是含着匍匐不动、犹豫不决、困惑不断。
“这些话,你从未与我说过。”
苏折见他沉默,气势愈盛,痛恨越深。
他抹了一把泪,抹了再是苦涩一笑,笑像是用两把刀子削了嘴角,干瘪的悲切与痛苦,像枯萎的花儿在嘴角蔓开。
“我不说,你就真当这些不存在?”
“这些年,你张扬肆意,我便着意于包容,你四处树敌,我便有心为你弥补一切,你绝不容情,我就一定要为你留下余地,我以为日久天长,你总会明白。”
“可你这一条愚蠢至极、自大狂妄的长虫,你竟从未想过!”
行幽从未见他如此动情动真,欲言又止几次,所受震动道道叠加,最终便如一棍子打在脊背上,半晌沉默、竟无一言以对!
他从未想过苏折是这样想的!
苏折诉完心中委屈悲切,忽道:“我以为你听了我这么多年的心声,就算没了‘万听天魔’,也该听得出、猜得到……结果你,你真是……”
他越说手指越往上,越讲拳头越攥紧。
说道最后,他干脆也不必再忍,不愿再躲。
直接利利落落的一拳,轰轰烈烈地砸向行幽的脸蛋!
而此刻的行幽,因被苏折的愤怒所震撼、只觉对方骂了这么多段,就像个优美的咆哮喷泉,每一句愤怒骂词,都是震古烁今的表白,听得他感动又茫然,欢喜又难过。
原来他竟然是这么想我的?
原来他竟然是这么想我的!
直到这火辣辣一拳彻底打在脸上,这位沉浸其中的魔尊才醒过来。
梦境彻底破碎,苏折也从梦中醒来,用着妖官的身躯站了起来,看着行幽捂着自己的脸,以一种无可置信的表情看向苏折。
“你打我?”
苏折顿时毫无畏惧地瞪过去。
他此刻像是一团已经变了色的火焰。
对方连一个光明的未来都不肯许诺,他便再没从前的提防谨慎、从容温和,他现在几乎是什么都敢!
“我就是在梦里打你了又怎样?”
行幽仍旧捂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脸庞,一脸懵然地看向他。
仿佛在这一刻,他终于记起了早已抛却的上位者尊严,想起了那一日本来想对苏折霸王硬上弓,结果却被梦中一巴掌打翻的耻辱!
“你竟然敢第二次打我!”
苏折本来想着对峙,听了这话却是一愣。
“这是我第一次打你,我从前没有打过你啊。”
然后他盯着行幽那怒意勃勃的脸,忽然之间意识到,这必定是被抹去的那段时间线里发生的事。
而行幽脸上渐渐没了表情,只是冷冷道:“你猜的不错,当初我对你用了点手段,你就敢打我,如今我和你坦白一切,你还敢动手,你真是……你还真是……”
“好得很啊!”
说完,他一言不发,直接一指尖点在苏折的额头。
二人再度陷入了梦境家园,可苏折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行幽几乎是动作粗暴地把他拽向自己的房间,而苏折此刻毫不客气地一个肘推刺向他的胸口,一个滑步从他怀中脱离。
这是他的梦境,哪怕是行幽也追不上他。
而行幽冷笑一声,像接受了这挑战似的,宽大的骨架如玉山倾倒一般撞了过来,撞得苏折几乎浑身骨骼都是一阵颤痛,随即一个翻天转地,他被行幽抱摔到了沙发之上。
两个以仙法妖术著称的大人物,此刻竟然以完全物理的方式在梦中搏斗,像是笑话里的两个小丑,可竟没人觉得不对劲。
行幽挤上不大的沙发,便见苏折一拳头砸过来,险些又被打一拳,气哼哼地砸出手掌,猛压他的腕部,以双腿双夹制住腰,苏折却是一抬膝盖,仗着这是梦境,直接冲着要害处顶去!
行幽痛得骂出来,便以粗率的姿态捧着苏折羞怒的脸,不管不顾地一低头。
吻也是晃来动去,似发泄似的愤恨。
可中间毫无来由地,就转向了柔和动情。
行幽似把全身力气都用到一处,把气势满满的对方弄得像泄了气的球一样瘪软,他才快活,觉得扯平了,刚才那一巴掌不算白挨了。
可苏折一旦寻得空隙,则毫不留情,尖牙满露,侧头一咬,竟直接咬破了行幽的耳垂。
行幽如梦初醒似的惊叫一声:“你咬我?”
最要命的是,苏折甚至还手指一勾。
一颗小星星从墙上悬挂的日历画里飞了出来,砸向了行幽的后背!
“怦”地一声,行幽一阵吃痛之下,转手一掌截住了那颗不断滚动的星星,然后几乎要瞬间捏碎!
他居然拿那混账小子的星星,砸自己的后背!
行幽一阵无名火起,谁料苏折目光精明地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然后上拳头,一阵猛捏狠锤之后,干脆也是狠狠下了一口。
行幽懵了一懵,疑惑地抱着苏折:“你亲我?”
苏折瞪他一眼:“就许你强吻,不许我强亲啊?”
行幽当即忘了方才的星星,一脸惊喜却又困惑:“你当真……”
就在他以为这一场双方的怒火,会莫名其妙转向旖旎动情的方向时,苏折一个转身起跃,从沙发上又溜了下来,还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依旧目光冷漠地看向行幽。
行幽自然看懂了。
“你还在生气。”
苏折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我又不是你那样的心性,怎可能亲几下抱几下就忘了生气?”
行幽却抬了抬眉眼,冷声道:“想听秘密的是你,听了以后闹脾气的也是你,本尊怎从来没发现你是如此任性妄为……”
苏折目光定定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下属自然都是和上司学。”
行幽目光一凝,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你看看你现在,有半点妖官风度么?你平时不是最顾全大局,最想保住魔门的么?”
苏折沉默了一瞬,忽把高傲的头颅一低,语气竟满是酸楚。
“行幽,你可不可以……把这计划彻底搁置?”
行幽一愣。
苏折把声音压得越发低了:“就当是为了我,可以么?”
行幽沉默半晌,忽的慢慢伸出一只手,把苏折从地上给提上来。
面对这样任性的哀求,他只是静如水影地看向对方。
这也仿佛是他第一次在苏折面前,不再满怀戾气任性,而是露出了长生种的气度与沧桑。
“我只能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
他说完,便耐心地把苏折散落在肩上的发丝一点点收拢,像是顺带整理着千万个没有逻辑的混乱思路。
“就算真的要画出咒祖,我也会自己来动手,不必你来了。”
苏折心中松了口气,却又忽的一紧,只因行幽沉默了片刻,忽道:
“帮我画出咒祖,这本是我让你做的三件事里的最后一个,你既不愿做,那就帮我再去对付几个画轴山居士……然后,你就回家吧。”
苏折眼神一动:“你放我提前回家?”
行幽却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转过身,又从冰箱里拿出了第二杯奶茶,熟练无比地插了塑料吸管,嘴里“呲溜呲溜”吸着珍珠丸子,脸上的笑意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轻松。
这一刻,他像极了那个从平行世界而来,身上没有任何天魔的混搭牛仔裤魔尊。
“我之前给你出三个条件,是气你这些年骗我欺我,毕竟你确实背着我输送了不少情报,我就是要看你为难,我才快活自在……
“可等你真入了仙门,我想你想得连生气也不那么自在。”
行幽吸溜完最后一点甜汁,竟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塑料吸管,道:“如今,听你今日这番表白,我至少能确定,你并不是只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然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目光熠熠地看向苏折。
“再帮我擒杀几个居士,你就回家吧。”
苏折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走向行幽。
“如果你只是为了自保而不得不画出咒祖,那我们想法子分开处置这些天魔,然后带着光光小睡还有慕容,我们一起走,可以吗?”
行幽攥着奶茶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几乎是听不懂也看不明白地看向苏折。
“什么叫我们一起走?”
苏折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
“我请你和我一起回那个地球,可以吗!?”
第136章 你和我一起走
苏折一语既出,直叫行幽的眼神都变了一变,像是遇火而跳、遇风而晃,又在一番似水的柔情之下渐渐平息温和。
“你当真想带我一起走?”
苏折用力地点头,眼见得对方动摇几分,更加充满决意道:“你也看过我的记忆,知道那是个何等快活自在的地方……若我们能一起走,你想喝多少杯奶茶,看多少本漫画都可以……那处并无任何天魔仙家,我们一起逍遥任情,岂不比在这里要好上百倍?”
行幽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了五指,搭在了苏折的肩上,目光温存而又郁郁地颤这,像是被一个雪亮通透的念头刺得又感动、又痛苦。
感动是,他等了整整十年,经历无数困苦,终于等来这一句话。
痛苦是,他必须暂时说不。
“今日能听到你对我说出这些……我即便是死了,也觉得是快活的。”
行幽眼见得苏折眼底的希望一点点如潮水般升上来,心中一酸,又话锋一转。
“只不过,我毕竟也不是你,我必须把该做的事儿做完,才能与你同去。”
苏折的笑容一僵,感受到了对方的言语像一把滚过火的刀刃似的,一下子就滚烫地戳到了他的胸腔。
可是就连他也明白,这已经是行幽最大程度的让步了。
想要让他现在就走,抛下过往的一切恩恩怨怨离开,那本来就是近乎于天方夜谭。
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看向对方,内心某些压抑着的情与绪,怜与痛,此刻都郁郁地盛在了某处,齐齐地绽在了他的心上。
他不得不用力上前,如风如火般冲过去,抱住行幽。
对方猛然一颤,像高大的山峰被柔软的河川所包围,恍如受到袭击般惊讶地看向主动的苏折。
这是苏折第二次抱自己。
但是他第一次正面冲来,无所畏惧地拥抱自己。
上一次,还是他们没有揭穿彼此之前,苏折动情地从后方拥抱了行幽,却被行幽斥责,只因对方的拥抱是出于同情,而非出于爱意。
可这一次,是爱意大过了同情,对吧?
行幽伸出手,先是犹豫了几分,而后坚定无比地回抱住对方的腰背,手指揉捏着对方身上的肌肉,像是揉捏交缠着自己的五指似的,他把头颅轻轻地搁在对方的肩头,闻着对方发丝间若有若无的香,品着那痒痒簇簇的发丝挠着自己的面孔,他心情愉悦得像是在体内掀起了一阵阵快乐的浪头。
就这一刻这一时,他真恨不得和对方融为一体,缠作同一条线,彼此连个线头都分不出才好。
一人一妖就这样抱着拥着,直到行幽渐渐沉溺于苏折身上的气息与味道,目光倏忽一转,看向了在那卧室里摆着的——充满现代气息满满的床铺。
“我还从来没有在这床上睡过觉呢,你呢?”
苏折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是无奈,又是嫌弃地看向行幽。
“你想和我睡觉就直说,问这么蠢的问题干什么?”
行幽目光大盛,笑容也精绝:“所以……你不介意了?”
苏折从他怀里松开,伸出一根指,轻轻覆在他那张不太老实的唇上,动作有几分支配意味,可指尖颤动间,又像在转动某个暧昧的念头。
“我如果介意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碰我。”
“我若能让你碰我,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都只是因为……碰我的人是你……”
这句玄妙至极的话像极了一句无比深沉的表白,落在别人耳朵里是平平无奇,落在行幽耳中却是天籁之音。
像阳光被层层叠叠的云雾遮掩,此刻忽的刺穿了厚重如被的云,从天空中掉下来,把所有的热闹情绪都释放了个干净。
行幽几乎是欢快地哼着流行曲小调,拉着苏折到了床铺上,此刻他什么都看得见,目光能追踪到被子上印出的每一个花纹,再从床头柜的摆设看向上面摆着的苏折照片,一分一毫,没有比这些更清晰可见。
短短的一时片刻,原本平着摆放、横着安躺的一席软和被子,像是里面藏了什么奇怪的生物,在剧烈的动弹后,被子如拱桥般隆了起来,接着起起沉沉,如海波般不定。
如遭受了某种小型地震般一直不断地颤动,木质的架子发出剧烈打击之后才会的“格格”震颤之声,床头柜上竖着摆放的照片在一点点颤动、挪移。照片里的现代苏折面带笑容,照片外的似乎也是?
当笑容绽放到了极致时,无人的客厅里,原本空白的电视机忽然播放起了某种深奥的艺术片,里面闪过的一幅幅画面几乎全是血热赤辣,欲燃如火的缠绵,没有一帧是纯洁的。
而那无人收听的收音机,似乎也迎来了某种热电,自动开启了频道,播放出一阵阵袅娜咿呀的叫嚷,婉转起伏之时,仿佛是动情的戏腔,又如同是合唱的乐音。
这沉寂已久的梦境,仿佛受到某种极致欢愉的感召,因而一点点从沉默中活了过来,所有事物都因情绪影响而变得越发活跃、升腾,那些记忆中永恒不变的模样,似被赋予了全新的样貌与生命。
说到底,感情和关系都能彻底改变,梦境里的物件又怎能永恒不变?
酒足饭饱,行幽轻轻抱着苏折,而苏折缩在床上,如说梦话似说情话一般道:“这是我们第一次用人形吧?”
上次好像还是龙形与金乌形?
行幽轻轻一笑,伸手捧起对方的脸颊,指尖慢慢磋磨着光滑的面肌。
“什么形态重要么?反正都是在你的梦里。”
苏折却道:“形态当然重要了,总有一天,我要看到你的龙形的。”
行幽目光微微一转,道:“会有那一天的。”
苏折见他神态微微有异,似原本的十成欢愉里掺杂了半成的复杂回忆,便嘴唇一动,直接吻了吻对方那只粗粝而修长的手指,又道:“
“过去的事儿既无法改变,我们便只能着眼现在,你也不妨与我透个底……你希望我擒杀几个画仙居士,是因为他们如李墨花一样勾结邪门,做过什么不法之事么?”
这番话,若是平时问出,只怕难换来半句真言。
可是如今在情浓意酣之时伴随着暧昧动一起发出,自然有什么是什么,没有不能答应的。
行幽只是笑着用大拇指蹭了蹭苏折的嘴唇,道:“要杀他们还需要这么多的理由么?你若真要,我只能说,画仙的修为巩固了这条体系的基石,他们的信仰也增强了掌教的力量……”
“倘若杀死所有画仙,信仰体系也就不复存在,掌教之力也会被大大削弱……”
苏折眉头一皱,仿佛在柔情蜜意到了极点的时刻,头顶却直接戳入了一根又凉又痛的刺。
“你说的是……所有画仙?”
“你原本的计划是,把那些低阶画仙,也一并铲除么?”
那不就包括了冯灵犀,叶清敏,还有梅洛洛他们一群人么?
甚至就连隐隐约约站在他们这边的无头居士丹希仙人,也一起?
行幽一愣,仿佛自觉说错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极尽温和地拍了拍苏折的肩膀,道:“床上不该说正事儿的,我们以后再说,如何?”
苏折却是异常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对,追问道:“能不能放过一些人,不要斩草除根,牵连无辜?”
这么多年来,他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行幽在剿灭一个修仙门派的时候,顺便把里面未曾做过恶事的人也一并灭了。
行幽却苦笑道:“小苏,罪不及他人的前提是——惠不及他人,如果他们享受过画轴山的种种优待和利益,那就算他们没有行过恶事,也品尝过这恶孽之果,那灾难来临时,难道他们还能独善其身么?”
苏折却是语重心长道:“可不知者本就该无罪,牵累他人的前提是——他们明知画轴山所为,却是袖手旁观。你可以动高阶的弟子,因为他们不可能一无所知,可那些低阶的弟子,你又何必非赶尽杀绝?”
行幽沉默片刻,道:“我们可不可以不说这些?”
苏折笑道:“怎么,嫌我扫兴了?”
行幽嗤笑一声:“我只是怕你越说越不开心……”
苏折却道:“想让我开心,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吧?”
行幽想了想,无奈道:“好,如果你能帮着我去开启某些人的心智,叫他们与画轴山离心离德,我或可以放过他们……”
苏折紧接着又问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那这些人里,也包括丹希么?”
行幽双眉一折,道:“对于画轴山里的大部分人,我即便一巴掌全部拍死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对于他……”
“我都不奢求你能改变他的立场,只要能让他不插手我与画轴山的争斗……那就最好不过了。”
苏折笑了一笑:“好,我一定想法子争取人心!”
说完,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奖励承诺似的,他竟开心地把脸直接凑上去。
“啵”的一声,伴随着欢快的调笑声和玩闹声,愉悦的碰撞摩擦之音,响彻了这小小房间的每个角落。
也从未如此享受过。
当一个人习惯了谨小慎微、压抑克制之后,突然有一天,他在梦中彻底地放肆胆大起来,在欲死欲生的剧烈斗争完全抛开了顾忌,把自己完全交给行幽,也让行幽完全融入自己。
怎么想,都觉得是不可思议。
可是,这一切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得知了惊天秘密,暂缓了绝望结局,连彼此提防的灵魂也在某一时某一刻交融与进入,他似在热切阳光里沐浴过了千百个来回,再度醒来时,他抬头看到的景色不变,峰水花禽依旧,草枝木虫仍在,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行幽走后,苏折便立刻伸手摸向了手上的“隐戒”。
指尖托着戒指一转,戒身顿时光芒大盛,地上瞬间多出了两个人。
一个昏迷的冯灵犀,一个是林宿的身躯。
冯灵犀挣扎醒转之时,头一个便瞧见苏折,立刻惊叫出声,衣衫都不整就一脸灰沉沉地站了起来。
“苏妖官!是你救了我?”
苏折高高坐在一块儿白色的大理石上,随意地摆弄着墨色丝袍上的褶皱,像一只乌鸦在沐浴后整理啄食自己的羽毛,一边整,他一边清清浅浅地笑道:“确实是我,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冯灵犀欢喜地恨不得蹦上去和他一起坐,奔到石块儿附近,手指攀着石块儿边沿,几乎要碰到苏折的衣角。
“若是我无事,你也平安,是不是就说明了那幅天魔画已经成功被你收服了?那我的师兄师姐……”
苏折一抬秀气眉眼,唇边的笑容越发深了。
“他们都没事,如今正躺在客栈里,等着你去问候呢。”
冯灵犀笑得格外明亮,眼睛一斜,却终于注意到了躺在地上的林宿,他上去查看,发现对方似乎陷入了深重的昏迷,摇晃几下也没什么反应,整个人如一头石呆木塑一样,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他心中忽的一搐,以异样的神情看向苏折。
“苏妖官,我的这位林师弟……”
苏折淡淡道:“他也没事,不过是中了我的昏迷咒,一时片刻醒不过来而已。”
冯灵犀心中一松,却未完全放弃警惕,只小心问道:“苏妖官故意支开所有人把我带来这儿,是想和我说些什么要紧的话?”
苏折笑道:“你确实聪明、胆大,也足够机警。”
他一句句的赞美之词从嘴角溢出,眼见着冯灵犀眼中一点点地放松,他忽的话风一变,眼神一厉,像对着敌人的刀刃倏忽转向了自己。
“可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要在受了我们的恩惠之后,还加入画轴山,与盗天宗作对?”
想要争取一个人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搞清对方的底线。
冯灵犀被这转折的话锋一惊,只是沉心静气道:“我加入画轴山,并非存着与盗天宗作对的心思,而是想要修画仙,证仙道。”
“倘若再遇到一回上次的事儿,至少我能有一分自保之力,而不是只等着别人来救我。”
“而且……”
“而且什么?”
冯灵犀沉默片刻,鼓足勇气道:“我若成为上品的画仙……成为高层的一份子,或许能够改变仙魔两道之间多年的成见……至少也能,化解一些干戈……”
苏折倒是听得一愣。
他做梦也没想到冯灵犀居然真能有这么远大的一个目的。
虽然如今听着有些可笑、幼稚,甚至带着点天方夜谭的荒谬,可是看着对方热血稚气的面孔,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打击人的话。
他想了一想,在大石头上端坐如神像,再开口时,却是威严与恩慈并立。
“冯灵犀,你受我一次救命之恩,今日做了一次诱饵,算是偿还了我,那么下回画轴山若派你来杀我,来杀盗天宗的子弟……你是杀,还是不杀?”
为了不让对方看出来自己与林宿在神态气质上的相似,他着意弄出了些妖官的威风凛冽来。
而冯灵犀乍听之下,陡然一惊,犹如石像般凝定,似被这几个问题骤然戳住了手足。
半晌,他沉声、咬牙道:“就算恩怨两清,可到底是妖官救我在先,师门收我在后,我……我绝不会在任何情况下伤害妖官……只是……”
苏折好奇道:“只是什么?”
冯灵犀无奈结声,眼睛周围似红了一圈似的:“只是若有一日,苏妖官要杀伤我的师兄师姐,或者是我的老师……那我将不得不……”
苏折笑道:“不得不与我为敌么?”
冯灵犀摇了摇头,却是一转话锋:“我会挡在他们身前,你们中间。”
“我不想让你伤到他们,也绝不让他们伤到你!”
……这傻小子,还真想两方都救啊?
苏折苦笑一声,对着这冯灵犀道:“那你就且继续呆在画轴山吧。”
冯灵犀一愣,道:“您……您就这么放我走?”
苏折道:“我不放你走,难道还要留你在盗天宗?”
他撤走了眼中的锋锐,以温和沉静的目光看向对方,指出:“你若是想加入盗天宗的话,当时就不会上画轴山了吧?”
冯灵犀点头道:“是……我……”
他似觉得辜负了苏折什么,尽管对方根本什么要求都没提出来。
苏折却把话头里的锋锐转了方向:“我知道了我们敌对时会发生什么,可倘若要杀死你师兄师姐的,是你的老师们呢?”
冯灵犀似被这问题彻底惊住,整个人几乎跳起来道:“不可能的!”
苏折却道:“那你以为妖星一事,是怎么来的?难道是我作的么?”
冯灵犀眉目轻动道:“不……我相信不是苏妖官做的,可苏妖官这么说,难道是指我们内部有……”
苏折笑道:“你们内部若是清静无染,那考场就不会变成生死场,你就不必在画轴里拼命了,是不是?”
冯灵犀转动眉眼,像是极力思考着什么,而苏折也进了一步,直接从一人多高的大石块儿上跳下来,落到了平地,与冯灵犀到了同一高度的时候,他上前,像个兄长与朋友那样,拍了拍这位小朋友的肩。
“你呆在画轴山不是坏事儿,人只有一步步往上爬,才能看得到上面的风景到底有多光华璀璨与污秽不堪……”
冯灵犀被拍得有些受宠若惊,可又转瞬疑道:“苏妖官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