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什么意思?”
苏折还未反应过来,那丹希仙人的手指往天空上随意地一指,原本的黑色字迹如一条长河般重新排列,井然有序地汇聚成了一句话。
“你在梦中,可有见过一条似龙似蛇、吞吐时线的神龙?”
苏折彻底愣住。
不知是演的反应还是真的反应,他看着眼前的无首仙人,好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我确实看过,丹希仙人如何知道?”
那无首仙人晃了晃脖子,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他那温润如白玉的指尖忽的往天上一指,黑色的字迹晃晃悠悠、有些调皮地飞来抹去,似乎象征着主人的心情似的,它们也变了新的字样儿。
“我因缺失了头颅,没有耳朵,因此更加注重感知。你的灵魂深处确实有他的味道,必定是他在梦中造访于你,曾与你……亲近过。”
苏折这下被彻底拆穿。
但他只觉得这拆穿比身份揭破更为羞耻!
话到这里了,他反客为主、故作懵懂地问道:“什么叫梦中造访、亲近?”
无首仙人静止了一瞬,忽然抬手写道。
“你……不记得了么?”
装傻充愣地问出这么些话,苏折本是有些心虚的,但行幽那一丝不屑的笑就在他心里回荡了起来,他登时像是有了靠山和底气似的,转念一想,行幽的味道卖了自己一次,自己的对话也卖他一次。
不就是羞耻对话么?行幽都做了那羞耻事儿了,他还怕什么?
苏折继续奇道:“我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白日有一次,瞧见天上的云层里发出了金色的光,到了晚上,就梦到了一条长相奇异的龙,它缠着我,不知在做什么,我只觉被缠得浑身酸痛,迷迷糊糊的,梦醒了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如今居士提醒,我才又记起来。”
丹希仙人的手指微微一动,字迹又变作了:“他缠着你?”
苏折本不想认,但铁证在前,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反正行幽说的是——丹希仙人不会拿他怎样?
姑且信这不靠谱的家伙一回吧。
丹希仙人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写道。
“看来,他确实是很喜欢你这凡人了。”
……喜欢吗?
苏折想了想行幽近来的风光,在梦里的无限旖旎算是一场迟来的春意,在梦之前的种种暴走是一种逆转时空的失控,还有他的细作身份被戳破,被揭穿时,对方该是何等的暴怒与伤心?
这种暴怒伤心之下,对方还是可以拼了命地把苏折救回来。
所以,喜欢?
当然是喜欢。
而且是深深地、超过一切的喜欢。
苏折叹了口气,困惑地摸了摸脑袋:“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那条长得怪怪的龙,只是我就住在魔门与仙门的交界地,常常遇到怪异之事,或许是它在天上巡游时瞧见了我……一时想要亲近,就不经允许,入我梦中?”
他才这么说,行幽那边的挑剔声又响起来了。
“什么叫长得怪怪的?本尊的原身如此美丽,你正该用力欣赏才是。”
论美么,苏折不能昧着良心说那龙是一种正常审美的美,只能说有一种奇异生物的美,一种上位强者的美。
行幽又嘟囔了:“你好好编造一下那条龙与你的奇遇,称赞一下它的美丽,我想丹希这家伙不会为难你的。”
称赞美丽……这家伙要耍娇讨赏,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吧?
不过苏折也疑惑,这可是画轴山赫赫有名的大居士,七居士之首,怎么行幽说起话来,就好像这位居士是他的兄弟手足一般?
而丹希仙人听罢,又是一番沉默与静止,因为他没有头颅也没有表情,所以当他不写字的时候,整个人就好像一座无头的雕塑似的,完美而诡异地静止在那儿,连风吹到他身边也掀不起他的一丝儿袖角。
苏折耐心地等待着,等到自己都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恐惧。
可是表面上,他还是得硬揣着一副沉着、冷静,毫无畏惧的面具。
半晌,那丹希仙人终于打破了静止。
他继续写,这次的字样倒端正多了。
“你倒是个与我画轴山有缘的,连他这样的家伙,偶然路过你家上方,随意投下一眼,都能对你如此倾心……也许你当真是特殊的吧。”
……这家伙是真信了么?还是只是给个台阶下?
苏折心中虽惶恐,但也不敢多问,丹希仙人只是继续写了一行字。
“不管你和他之间是否真是一面之缘,看在他的份上,以后你若有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果然没有全信么?
不过丹希仙人许下这么一诺,倒是让苏折有些意外的惊喜与放松。
“居士此言当真?”
对方写也不写了,直接晃了晃脖子,好似是在点头一般。
“可我听说大居士你深居简出,常年不见客,我一个小小的一阶承笔郎,如何来寻得到你?”
这就是索要信物和凭证了。
行幽嗤笑道:“你还敢和丹希要东西?”
那丹希仙人也是有些被难住,沉默了一会儿,忽的拿过苏折的手掌,在他的掌心写下了一行字。
“若要见我,默读吾名,不下三遍,只在心中。”
这行字忽的没入了苏折的掌心,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似的。
苏折大喜过望,当即抱拳作揖:“多谢居士赐字,在下绝不辜负!”
说完,没脑袋的丹希就有些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天空中再度出现了漂浮的字迹,这次的字体却是有些欢快和轻松的风格。
“你梦中遇龙,以及我给你手心刻字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然后就把苏折给传送回了现场。
可当苏折举目四望,却发现会场回来的人只有自己,丹希仙人却哪儿也寻不到了。
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这位神龙级的大佬人物,可是连首都见不着呢。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拥挤过来的人群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以冯灵犀为首的新生,一个个对他问来指去,都想知道他和丹希仙人单独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又得了什么赏赐。
苏折也不敢多说,只是有些害羞仓皇地以袖掩面,想从人群里挤出来,找个安静地方问问行幽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刚挤出人群,就有两只手搭在了他的身上。
一只是紫色的袖子。
另外一只却是青袍。
苏折立刻意识到。
其中一个是紫晏。
另外一个却是徐云麒!
这种时候,选择就异常重要了。
苏折叹了口气,捏了捏紫晏的手,然后却迅速放开,奔向了徐云麒。
他当然感激紫晏的锲而不舍,但同时走到这一步了,他也必须完成任务。
于是他就跟着徐云麒,走出了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牵在了手里。
徐云麒一瞥他这模样,眼中笑意连连,忽然松手,道:“看来,你也做出选择了。”
苏折点头道:“是,我想跟着仙师。”
紫晏呆在一旁,慢慢收回了手,显得有些落寞却又十分地执着不甘,而徐云麒瞧在眼里,面上笑意更深,对着苏折左看右看不休,倒似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似的。
“我自然明白你的求画之心,但紫晏仙君也对你异常执着,你平日除了跟我们几位居士学习画技与仙法外,还得去上他的道课,明白了么?”
这岂非更好?两手抓两手得?
苏折笑得越发开心:“好,在下自然明白。”
如此商定了程序,看来他和这两人都是注定的纠缠不休了。
而二人这样旁若无人地对话,自然是引发了一波新的议论浪潮。
新生大典之下就直接由居士收徒,这可是千年来头一遭呢!
更别提这位新生还同时被星月道的星仙给看中了,两派抢着要。
更奇更匪夷所思的是,一向不管事儿不露面儿的大居士丹希仙人,居然也在这个时候现了身,还指名把林宿给挪了过去,单独地谈了会儿话。
说是谈话,没准是传授什么心法,赏赐什么宝贝呢。
一时之间艳羡之声此起彼伏,却也有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刺到了苏折的背上、胸口、肩膀,许多原本暧昧不清的情绪,此刻却变得渐渐分明了。
比如冯灵犀,在惊叹之余还感到了强烈的兴奋。
仿佛苏折受了这一万分的关注,他就能感到一万分的荣幸。
又比如顾将欢,从前只是被林宿救过,有些感激和钦佩,可如今不得不重新打量起这个寂寂无名的小伙伴,自觉这是见到了一个未来的大画仙,自然得考虑起之后得如何与林宿更加亲近。
还比如担架上躺着的叶清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林宿如何能同时得到如此多位大佬的关注,他再如何机敏聪慧,但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他怎么看都不似有仙才的人。
名为嫉妒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起了几分,却又被叶清敏强行压了下去,只是在担架上努力攥拳,期望自己赶快好起来,今后得更加努力,莫要完全被抢了风头,成为林宿的衬托。
他们都是各怀心思,那些从未得罪过林宿的人,被林宿搭救过的人,就更加地怀有各种强烈情绪,于是等苏折从徐云麒身边走开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地全围了上去,叽叽喳喳不休。
可是千万里之外的墨极殿里,远观着一切的行幽却有些莫名地不爽。
这徐云麒头次在画室里就已牵了苏折的手,今次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把苏折的手牵着自己的掌心,这人怎的如此动手动脚,毫无画仙君子之风?
他就算了,那些刚刚入门的承笔郎,也有胆子对苏折动手动脚?
尤其是这个冯灵犀,他完全没有脸面的吗?他还敢贴上去?贴上去!
他正想给苏折发个心声,劝他好生收敛,好自为知,但底下观看的慕容偶却有了疑惑之声。
“魔尊,方才那大居士丹希,是不是当真在苏折的身上……闻见了您的味道?”
行幽似乎也没想到他关注的是这个。
就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慕容偶听得一愣,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不可名状、又不可描述的场景,一时之间变得难以启齿,苍白冷面上挤出了几条不甘心的褶皱,他问道:“尊上当真……当真在梦中与苏折……”
行幽冷眼打断:“这是你该问的么,慕容?”
孟光摇还在懵懂中,陈小睡甚至还在与自己的睡意做斗争的时候,慕容偶立刻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请罪:“这事儿本不该属下多问,只是我担心苏折他……”
“担心他会被丹希看穿妖身?”
行幽随口接下了他的疑惑,道:“他若能连我留下的气息都能看得出,又怎会看不出别的东西?”
慕容偶目光一凛,陈小睡这时也从朦胧的睡眼中翻醒了过来,问:“那小苏岂非……已经被丹希……”
行幽淡淡道:“我说过,那是丹希,他不会为难苏折,反而会因为我的关系,对他多有关怀。”
说完,他既是把这话将给三大妖官听,也通过心声,播放给了远在画轴山,被众人包围着的苏折听。
“丹希他……与其它加入画轴山的居士不同……”
“他不是爹娘生出,也非天生地养。”
“而是一幅画。”
“他本是一幅汇聚了天气之间灵气的人物画,是画祖用‘天地同寿笔’亲手所作,涂抹了各种灵材宝料,又利用大神通之术,把他从一幅画,变作了一个活生生的仙人。”
行幽冷笑一声,现场的三大妖官却陷入彻底的震惊,连和人对话的苏折也慢了一拍,一时间彻底地无言。
“大居士丹希,六阶的画仙,原身是一副人物画!?”
慕容偶却诡异地觉出了不对劲:“等等,他如果原身是一幅画,那画祖画他的时候,就没有画脑袋么?”
行幽冷笑道:“画祖当然画了他的脑袋。”
“可是在画祖画完之后,有一个人得到了画祖的那幅画,把他的脑袋从画中给撕下来了。”
第91章 星
行幽这话一放出,不仅是三大妖官石呆木楞于当场,心中听到这话的苏折更是险些脚下不稳,差点踉跄而倒。
大居士是个画变作的人!?
而且他本来是有脑袋的,但这个脑袋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撕扯了下来!?
有没有搞错?画轴山里除了画祖,居然还能有人接近他老人家画的画,还有能耐儿撕画?
那可不是普通的画。
那是创世仙祖之一的画。
画祖所画,即为现实。
画祖所作,即为存在。
能得到画祖的画,还能撕扯掉丹希仙人的脑袋,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难道也是十二仙祖之一?还是画祖身边的什么人,或者什么生物?
难道是……行幽!?
这个可怕的想法让苏折几乎无法专心于眼前,踉跄再三,立而不稳。
所幸,他的震惊被徐云麒解读成了被人群包围的不知所措,很快就被对方的一双手托举上来,使他得以站稳、喘气,然而他却侧目一看,瞧见了一个等待已久的人。
还能是谁?
紫晏目光深沉地盯着他,似思索如考虑。
而徐云麒,此刻正微笑着看着他,似乎并不恼于他与紫晏之间的联系,反而觉得自己看中的徒弟也被别人看中,也是好事儿,说明自己眼光确实不错,对方确实值得争取。
而当苏折被紫晏看得有些尴尬与窘迫时,他“求救”似的看了徐云麒一眼,徐云麒心领神会,瞬间拉了他的手,引到一边,介绍了自己四大徒弟。
大徒弟,谢梦臣,位列三阶的【补彩使】,性格热情似火,是个爱异想天开的主儿,常画一些稀奇古怪的不存在于这世间的画作,力求有一日像画祖一样拟创生灵。
二徒弟,关想静,同属三阶的【补彩使】,为人孤僻喜静,除了画画与修仙就没别的爱好,最常干的事儿就是关上门来静静想事儿,然后一边想一边画。
三徒弟,陈无香,位列二阶的【掌卷人】,名字说是无香,其实身上藏满了香袋香囊、香叶香粉,走过来满身扑香、遍地遗芬,连留下的脚印都有花儿果儿的味儿,他性子温柔细腻,就是爱香道胜画道。
四徒弟,孟为真,位列二阶的【掌卷人】,一个谨慎得过分的老实人,据说他一生致力于只说真话、只做真心之事,只还原本真颜色,因此擅长调色混料,往往能画出与本物一般无二的复制画。
这四位性格不一的徒弟介绍完,苏折却发现他们四个有一点是相同的。
那就是都很喜欢新的小师弟。
尤其是那谢梦臣,还没等徐云麒把林宿的事儿说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与他把臂同游,领他去新生所住的画舍。那关想静虽然矜持些,但也在身上摸索半天,势要找出一个礼物给这新鲜出炉的小师弟。而陈无香就更加直接了,温柔一笑,变戏法似的变了足足一对香袋出来,说一个宁神安睡用,一个作画专注用,看着苏折带上了才安心。还有最后一个孟为真,倒是不热衷于送礼与贴身了,但很想拉着小师弟讲解一下这个画轴山的规矩。
他们过分的热情让苏折既想笑又有点不知如何。
想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他以乌鸦形态现身,正好要杀死他们师父的时候呢。
若是这几位知道他差点杀了徐云麒这件事,只怕要恨得当场掏刀子砍自己身上吧?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在脸上却窘笑害羞,看得四位热爱新人的师兄们越发怜爱,怜他如此清眉俊秀却落魄多年,怜他孤身上山赴考无依无靠,怜他活了二十多年此刻才扬眉吐气一番,于是也不管徐云麒的咳嗽了,四个人直接拉走了小师弟,推推扯扯、嘘寒问暖地把他带去画舍。
徐云麒笑道:“这四个家伙啊……”
他们围着林宿的模样,倒像是四条大狗围着刚捡来的小猫转,叫他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也就只好随他们了。
屏幕之外的行幽,自然不会有什么温良反应,只是一个劲地皱眉,眉头皱到几乎可以打上几百个结,然后攒成一种猫猫专用的毛线团了。
“这徐云麒收买人心时刻真是不择手段……带苏折去画室时他手脚就不老实,如今还要让自己徒弟去哄苏折……他当自己是什么?当画轴山的弟子是什么?菜市场叫唤吆喝的贩夫么?”
瞧他语气,不知是吃醋含狠,还是恨铁不成钢,慕容偶听得连连咳嗽,最后只能提醒道:“尊上,苏折本就心软,若日日这样被画轴山的弟子们牵扯包裹,他当真不会留恋仙门的虚情假意?不会动摇了报效盗天宗的心思?”
这话说得连最迟钝的孟光摇也一个劲地点头,连打呼噜的陈小睡都能听到一半把呼噜先憋回去,点了头再接着呼噜。
这道理行幽岂会不知?
但此刻也只能强作不在乎道:“你也知道是虚情假意,这一切的情谊都是建立在他是林宿的份上,倘若他不是林宿,什么深情都得消散。你以为徐云麒被欺骗至此,会放过他?四大徒弟得知他是险些杀死自己老师,还断了徐云麒一臂,能轻饶他?”
慕容偶不说话,孟光摇却大胆问道:“那尊上到底是期待那一天来临,还是不期待呢?”
行幽这就不说了。
期待是期待。
可又不愿苏折伤心。
而且他见这些人送了那些礼物,心想自己也送了苏折那戒指礼,想来想去又不得劲,总觉得害得再送点什么,不能被徐云麒这混账比下去才是,于是眼睛一瞥,看向了旁边的小宝库。
要比礼物的话,送些什么好呢?
而画轴山这边,苏折享受着众人的亲密,却也小心戴着属于林宿的面具,极力慌忙、羞涩、矜持,尽力不露出一丝丝的戒备与提防,这使得四个徒弟对他更加怜爱、同情,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似的,把防身作画用的好东西拿了好几件给他。
等到四人走后,苏折的画舍里已然堆了一系列价值连城的画具。
从麒麟角的碎屑磨成的灵性画纸,到含着鲲鹏粘液的宝墨,还有各色八角十六方的矿石、来自四大洲十福地的灵枝碾磨而成的彩块儿、色团,以及从莲生双岛出产的千万根宝莲藕丝所制的藕红印泥,随便挑出一件儿在画轴山外都是无价之宝。
这说明什么?
画轴山确实是富庶繁盛。
但徐云麒也确实受重视。
连他的四个徒弟,都能随手拿出这样珍稀的画材灵料,更别提他本人所能调动的资源与材料了。
更重要的是。
他们似乎真的很喜欢林宿。
四大徒弟能这样送礼,自然有徐云麒吩咐放纵的关系,可这也说明,他们确实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师弟。
在这四个一心钻于画仙道的修士身上,竟没有半分妒忌、吃味儿,只是满满的同情与爱护、照顾与关怀。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林宿本人呢。
到底是徐云麒把他们教得太好?
还是他们根本就不对人设防?
而若说苏折被这样热情对待后,没产生任何恻隐之心,没酝出些许愧疚之意,那一定是假的。
可是,他到底是个细作啊。
躺在七色丝绸的软被榻上,苏折望着床顶的各种青竹雕、紫木刻,再瞅瞅那床头挂满的巧线香囊与宝珠袋子,不由得叹了口长足的气儿。
为了不让苏折过于拘谨,徐云麒也没让他和四大徒弟或和自己一起住,而是特意让他和几个关系好的新生一起住这豪华画舍。而四个师兄也说了,礼物无论如何都要送给小师弟,若是小师弟脸面太薄,觉得太贵重,不肯收用,那就送给同宿舍的别人也行。
所以苏折睡了没一会儿,冯灵犀和叶清敏等人也被引到了这画舍。
他们一来,苏折立刻收起叹息,挑了师兄送他的几件礼物,好说歹说地塞给了众人。
冯灵犀虽不好意思,但也应下,拍着胸脯说以后定然好好看顾苏折。顾将欢欣喜地收下画纸,也回赠重礼,乃是锦绣团雕纹的古墨一枚。那叶清敏倒是无论如何不肯收,只是眼睛盯着那些个画纸出神。其余人一开始也谦言几句,后来实在不舍这贵礼,也是老实收下了。
如此,总算不至于太过招人妒。
太出风头不是好事儿,尤其是刚入画轴山,什么功勋都未曾立下,就无端端受这么多重礼,所以苏折送了大半才歇下。
回过神来,这一日来累得腰酸背痛,笑得脸都酸了,他终于可以回到床上,安心入眠。
可一到晚上,他就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的梦境。
不是云巅之上。
不是墨极殿前。
而是他上辈子的家。
在这个充满各种现代家居的环境里,苏折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马不停蹄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只恨不能完全融入这柔软舒适的沙发皮里。
可不多久,忽的听到了一阵异响。
苏折眉心一颤,赶忙从沙发上蹦起来,却看见紫晏一脸复杂地站在客厅与厨房的交界地,背后的四个小星星不安地上下浮动着。
苏折懵道:“你……你这家伙怎么还敢进来?”
紫晏淡淡道:“本来不敢,但因为你,气得敢了。”
说完,他半点不客气地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与苏折呈楚河汉界的对峙局势。
而明明是自己的梦自己的家,苏折却有些心虚地坐了下来,道:“你到底是在这儿盯什么?”
紫晏淡淡道:“我看不透你,想不通你,晚上睡不好,自然得来盯你。”
苏折苦笑道:“你可是掌管梦境的星仙,你说自己睡不好觉?”
紫晏固执地抗议道:“对,百年来头一遭。”
他瞪着苏折:“我并不喜欢失眠,也不喜欢你这个人。”
话是这么说,苏折只是冲他温温柔柔地一笑,他表面上没什么,背后的小星星却一个个地欢快旋转,其中一个还特意绕过了紫晏,想到苏折的伸出的手心里转一转。
苏折笑道:“你看上去不喜欢我,怎么你的星星好像还挺喜欢我的?”
紫晏皱眉道:“它们不能代表我的情绪。”
苏折笑道:“无论你是喜欢还是讨厌我,我都得谢谢你。”
“谢谢我进你的梦来烦你?”
“不,谢谢你说‘不喜欢我这个人‘。”苏折忽的一笑,“这世上也只有你,还有老白,会把我当做一个人……而不是妖。”
紫晏微微一愣,冷峻的眉目难得酸软了几分,他似乎想说点什么,苏折手里的那颗小星星却轻轻地蹭了手心一下,显得想要安慰人。
紫晏立刻嫌弃道:“……这颗命星如此不识大体,胡乱蹭人……我不要它了,你拿去吧!”
苏折惊住:“你的星星还能随便送人的?”
“不是随便。”紫晏固执地纠正道,“我这颗命星已经沾染了太多奇怪的人心气息,不够纯净,我如今正式嫌弃了它,把它送你,绝不是随便的!”
苏折哭笑不得地看他纠结了半天,才挤出了这番说辞。
“紫晏……这一颗命星,是你花了多久才修炼出来的啊?”
第92章 上门
紫晏只不在乎道:“从前要花几百年才修炼一颗出来,可如今我修为增长,再修炼一颗出来也很快。”
嘴上说是很快,但仙家口中的快,大概也是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光吧?
这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嫌弃还是真赠与,苏折想不了那么多,只想把手里的星星还回去,因为寻常礼物就罢了,这种事关性命的礼物未免也太贵重了些,而且留在梦里的东西能带得到梦外么?就算能带到梦外,他如今是盗仙妖仙与画仙,可唯独不是星仙,如何差遣得了紫晏的星星?
可紫晏此刻已经坐得远远了,显然是不肯收下的,苏折无奈,干脆先把星星留在手心摸索,打算等会儿再劝他收回去。
此刻他就好好地打量着这倔眉冷目的俊俏星仙,试探着问:“上次那事之后,梦与梦之间的联系还未被完全切断么?”
提起上次那惊险万分的事,紫晏还是有些不可抑制地皱眉,解释道:“老师为了保护星月道的其他仙友,已切断了你与他之间的联系,你无法透过这层梦联系到他,他也无法直接进来。但他不放心你,特意嘱咐我在梦境里留下了一条咒印,用这咒印,我可以单方面进来你的梦,不至于与你完全失去联系。”
苏折松了口气,又摸着那颗往他手心里蹭的小星星,道:“可你今晚进来,想问我什么?”
紫晏沉默片刻,道:“你要怎样才能离开画轴山?”
苏折点头:“我若离开,魔尊也会派别人过来潜伏,我做总比别人来好。”
紫晏却提醒道:“可别人死在画轴山,总比你死在画轴山要好,不是么?”
苏折一愣,随即无所谓地笑道:“你就这么觉得我会死在这儿?”
紫晏摇头:“并非我瞧不起你,只是画轴山远非表面上看的那样光鲜璀璨、和谐无害……”
苏折回想起了行幽说过的一些事儿,只道:“这个不用你说,光是今日,我已经看出来不少了。”
“你看到了什么?”
“依你今日所见,画轴山的画纸、宝墨、灵料,都从何处来?”
紫晏想了想,一丝不苟地正经答道:“是从神兽、仙禽、灵木、宝矿之上攫取而来。”
苏折却道:“可我观今日徐云麒的四弟子穿行,一个二三阶的弟子就有这么多的宝贝,画轴山又有多少这样的弟子?他们修炼时消耗的墨彩纸张又那样多,日常的攫取开挖又怎么经得起这般消耗?”
紫晏眉间一凛,连带着几颗星星也不安地跳动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一条暗中的攫取链?”
苏折淡淡道:“画轴山里,应是有秘境与福地豢养繁殖着神兽与仙禽,还有一大堆匠人试用仙材宝料,否则经不起这样奢靡的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