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便有人大声嚷嚷道:“摆这么一座破桥在前面,这路肯定不通!得换一条走!”
这话说中了一些人的心思,转眼又有三四十人走了。
还有一些人认为是仙人们忘记在纸桥上施加符文法术了,一会儿肯定得来修缮的,怎么也不肯走,就在原地等着。
倒是一些狂徒,此刻就异想天开起了如何用别的法子过这悬崖,或许可以把纸桥的纸给拆下来,做个什么纸翅膀、纸伞,借着它们飞过去?
倒是苏折看了看那纸桥,瞧了瞧众人,他一眼就看出这桥上的猫腻,想到了该怎么破局,可这群新来的人里竟然一个有胆子的都没有,他正要迈出一步。
忽的,他瞧见冯灵犀直接往那脆弱无比的纸片桥上冲了过去。
苏折一愣,赶紧拉了他的袖子。
“你干什么?不知深浅就想冲过去?万一真的摔下去怎办?”
冯灵犀正色道:“仙人们把这座桥摆在眼前,怎么也有它的道理,总不会拿来害我们。”
苏折故意演出几分谨慎与不信:“但你最好不要一个人走,要走我们两个一起走。”
说完,他就拉着冯灵犀,二人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那纸片桥,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一起站了上去,并且迈开步子!
纸桥果然不堪其重,直接就向下塌陷了几分!
有人不敢置信地惊呼,有人因此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眼看他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要双双地从桥上坠落,摔到悬崖里做一对肉饼了!
连孟光摇也看得瞪大眼睛道:“不会吧?这纸桥就真的只是纸桥?没有任何符文法术吗?”
慕容偶却了然一笑:“确实只是纸桥,但别担心。”
就在他们往下坠了几分,直接坠了半个身子的高度时,忽的,纸桥停在了半空,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托举住了。
冯灵犀脸色惨白地回过神来:“我,我们没有摔下去?”
苏折也故意喘了几口惊慌的气儿:“吓死我了,你”
说完,他又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因为恐惧和不稳,“恰好”摔了一跤,摔的时候撕开了一些纸板子,露出了纸桥下隐约闪动的黄金色的符文!
原来这些符文就流动在纸桥之下,犹如一座透明的水晶琉璃似的,托举着从桥下坠下的人!
冯灵犀松了口气,大笑道:“原来机关在这儿啊!非得人站上去才能发现!”
说完,他也不肯自己先走,而是维持着同舟共进的原则,几乎是半拉半拽着“怕”到极致而站不稳的苏折,一路拉着他往前冲,在后知后觉的众人追赶上来之前,他竟然能拉着苏折第一批到达了悬崖对岸!
冯灵犀拍拍苏折的背,让他站稳后,中气十足地笑了一笑,然后因为过度的兴奋与喜悦,还热情无比地抱了抱他!
苏折一开始有些猝不及防,但后来就坦然受之,回应了他的拥抱。
而屏幕的另外一侧,三个妖官发现魔尊的面色已经凝结成了黑雾似的实体。
“……尊上,老四与这俊俏公子亲近,也是为了执行你的任务吧……”
“本尊自然明白,不需你废话提醒。”
行幽几乎是厉色冷瞪着几个妖官。
“还有,不准提他长得‘俊’!”
第71章 画
行幽眼见这二人亲亲密密、近近腻腻,心中眼底竟生出一股子无名邪火,像千年的刀刃蘸上了万年积攒的滚烫岩浆,在五脏六腑上翻出一片片滚烫的刀浪,这岂不十分难受?如何不闷气淤积?
就连一向最迟钝的孟光摇,也感觉出魔尊身上的种种异样,想说话也是心头突突的不敢说,想动作也是脚下绵绵的无力动,于是只能和另外两个妖官暗送眼波,在座椅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祈祷这一切能早点结束。
而陈小睡仿佛看出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看出,反正一心糊涂,乱打呼噜,毕竟这世道太乱,糊涂活总比清醒活要好,倒是慕容偶脸上冷淡心中疑惑,只是魔尊在前他也不敢问,不管想什么都不敢问。
这事儿一琢磨,苏折不是魔尊派去执行任务的么?
那秘密任务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魔尊心里难道不该有点数儿的么?
怎么到了这一会儿就不爽和气闷了,还把他们仨召唤来看影像?
只怕是看到不痛快的地方,魔尊还得拿他们仨出气儿吧?
一想到这一处,慕容偶就叹了口无奈而鲜活的气儿,瞧着这影像中有些陌生的苏折,似乎有了一个更荒谬、更可怕,但也似乎更接近于真相的猜测。
难不成,魔尊是派苏折去画轴山当什么细作,偷取什么宝物或情报?
可把最心爱的妖官送入敌方的大本营,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除非他是与苏折闹了天大的别扭,别扭到他故意布置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叫苏折去完成,等到苏折无力完成任务,就得折身低头去求着魔尊帮忙,到时魔尊岂不就出气了?
可是魔尊是不是太小看苏折了些?
看苏折这如鱼得水的样儿,回到人类中间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主战场,万一他在画轴山混得过于好了,都不想回来了,魔尊就当真不会后悔么?
也幸好如今“万听天魔”不在,慕容偶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儿也没任何负担,只是眼瞅着行幽的面色越发地阴沉暗淡,他只好去看向玉石屏障里投射出的影像。
等苏折和冯灵犀过了桥后,后面一群人果然有样学样地跟上,这下浩浩荡荡的有一百人左右过了桥。
画风到了这儿随之一变,接下来的路几乎是越来越难走,像是画轴山在故意改变了地形,考验着他们似的。
一百人速度不一地穿过凹凸不平的一些山路,经过被风雨侵蚀掉的许多地形,路过一些浑浊得难以看清的雾气环绕地,再绕过一些荆棘藤蔓所聚的险地,最后终于到达了又一处悬崖口子。
这次两座悬崖之间,连桥都没有了,符文更是全无,如何过得去?
冯灵犀看着这空空荡荡的半空出了神,困惑又疑虑道:“这……这下怎么办?画轴山的仙人总不会是想叫我们挫出一根藤条荡过去吧?”
……挫藤条荡过去?你以为我们这些人是人均泰山么?
苏折在心中吐了个无声无息的槽,冯灵犀却转头看他,严肃问道:“林兄,你可有什么主意?”
苏折无奈道:“我看上去难道是很有主意的样子?”
冯灵犀道:“你长得就像是一个堆满各种奇巧心思的聪明人。”
……我长得这叫聪明样儿?
苏折确实有些想法,但为了不过分出风头,表面上还是装作疑惑了好一会儿,等到冯灵犀也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四处观察的时候,他适时地定睛一看,“恰好”就见到离悬崖口子不远的群树荫蔽之下,似乎是摆了许多画案画桌。
这些桌案形式样制,有古朴有华丽,有翘如燕尾者有平似流波者,有色如鸡翅的也有沉黑如檀者,上面都用各色玉器玛瑙的镇纸,平压了许多张成色质量不一的画纸,粗糙起褶的是白麻纸数张、浅米色麻纸一些,平整光滑的是褚皮纸,光洁细腻如蚕丝一般,脂润的质地犹如加了白蜡。
在一旁的草地上,小碎石堆里,还零零散散地落着一些无人使用的画笔,以及各色带着颜料名儿的瓷瓶,甚至有一些散落而闪烁的矿石原料。
这一切都表明,有人特意摆放这些东西在此,想要他们动手画些什么。
趁着众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苏折率先拉了拉冯灵犀的袖子,示意他们一起检搜画笔,等他们一动作,其余人也跟着一块儿动作起来。
但他们动作更为默契,两个人配合搜索仿佛是同一个人的两只手在不同的方向捉捉拿拿,率先拿到了三种小矿石碎片,五只画笔、七种颜料。
笔上狼毫猪豪羊毫的都有,矿石有青金石、孔雀石、黑铁石,颜料上更有银朱色、铅红色、石黄色、曾青色、黑石脂色等。
有人跟着有样学样,更有一些眼尖的画生们,在附近发现了一些植物的颜料,采了茜草的根在手底磋磨出一些紫红,取了紫梗去碎出一些纯紫色粉末,还有拿了槐花花蕊的,在手心碾作黄绿粉,凡此种种不一,都是获取颜料的来源。
当这些人贪于搜集更多工具颜料时,又是苏折先一步拉着冯灵犀回头,往桌案上抢占了一些好的纸源,等他一动作,这些在地上搜集的人立刻也醒过神来,有样学样地跟着上来。
冯灵犀立刻有些恼了:“这些人完全是跟着我们行动吧?我们搜什么他们也搜什么,我们不搜了他们也不搜了,如此模仿跟风,难道也能成事儿?”
苏折倒是无所谓地笑笑,还拍了拍他的肩:“跟风就跟呗,不如我们也等一会儿,瞧瞧他们做些什么?”
话音说完,果然有一个蓝衣公子耐不住,率先在画纸上下了笔。
只见他笔走如龙,片刻之间纸面之上就雕山浮水,呈现出了两座悬崖的模样,而在悬崖之间更是有一道铁锁构筑的横桥,勾连着两道遥不可及的山岸。
他画技不错,下笔也快,这样一来,果然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儿。
只见两道悬崖之间,正如画上所作的那样,凭空就出现了一道铁链横桥!
众人大惊之下,这才醒悟,原来这些画纸画笔甚至于颜料都被施了某种法术,这一刻他们提前体验了画仙的感受,在纸上画什么就可以成为现实!
那横桥一出,蓝衣公子当即大喜过望,搁下画笔就往桥上一走,在他之后,还有好几个世家公子模样的人,其中几个分明是刚刚嘲讽过冯灵犀的人,此刻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想要蹭着这一股东风到达对岸去。
就连冯灵犀也想去,却被苏折迅速拉住了。
他疑惑道:“林兄拦我做什么?”
苏折淡淡道:“你最好别去,除非你想跟着他们一起掉下去。”
冯灵犀听到眉心一颤,眼神看向悬崖那边,果然发现了异样。
原来那蓝衣公子率先过桥,本来马上要走到悬崖边上,可忽然脚下的桥就变淡了,黑色的铁链和桥板犹如被什么人抹去了一般,在空中渐渐淡化与雾化,而冯灵犀凝神一看,那蓝衣公子画的铁桥在白纸上也是飞速地淡化与消失。
似乎是因为他下笔太急,没有涂厚颜层,所以纸上的颜料消失得非常快!
顷刻之间,悬崖上的铁桥几乎完全消失,蓝衣公子和身后的几人脚下一颤,手边无依,眼看就要跌入这万丈深渊、摔得血肉模糊与粉身碎骨!
千钧一发之际,冯灵犀面色惨白,几乎是本能地奔过去想要捞人,除了他还有几个观望的人也一同奔去,可根本赶不及,只拉住了一个人!
就在其余人要掉下去的瞬间,苏折忽的抽出一只画笔,运笔如运剑,用色如用军,只一瞬间的功夫就落下轻重数笔、笔锋劲秀、势若挥金刺墨!
蓝衣公子惊叫一声,抓不住即将消失的铁链,已经完全跌落下去!
就在他和另外几人开始急速下坠的时候。
忽然,谁也料不到,谁也想不到。
两道悬崖之间凭空升出了一排仙风渺然、体态虚盈的白鹤,载着掉下去的几个公子,直直地一飞冲来,把他们栽到了悬崖边,运到了安全的平地,这些半透明的白鹤才完全消失。
冯灵犀定睛一看,发现苏折刚刚画下的几只白鹤,此刻颜色在画纸上已经消失了一大半。
“林兄!是你画的鸟救了他们?”
是他及时迅速地画出了这些飞鸟!才阻止了这些人的急速下落!
语声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这边,那蓝衣公子更是死里逃生后的大惊与大喜,瞧着苏折的模样发了一会儿的楞,忽的回过神来,不顾狼狈地奔逃过来,瞧到了苏折笔下的那几只淡色到几乎看不见了的白鹤,他忽的眉间猛颤几分,嘴唇未开,先是对着苏折来了一个躬身拜服。
“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助!救我于深崖险壁之间!”
除了他以外,就连那刚才嘲讽过冯灵犀,与苏折对过冷话的世家公子与画生秀士,也是脸惭眼愧、完全服气地挪了过来,纷纷抬手作揖。
“我,我等多……多谢这位清虚州的林公子!”
苏折笑道:“谢就不必了,想要过这悬崖,还得大家一起过来,我们一同完成这画作吧!”
此等大度宽和的言语一出,显然是全不把方才的小小冲突放在心上,还要让大家一起共进退同患难,于是羞愧无形的更是羞愧无形,五体投地的更加五体投地,就连冯灵犀也感激他刚刚阻止了自己,更无比佩服他这一番灵巧心思,忍不住就喝彩一声:“说得好!这画就得一起来作,矿料颜色也一起涂抹,才能撑得住这一番水色的消磨退却!”
他越说越喜,庆幸自己交到了这么一个好人品好见识的好朋友,心中激动不已,忍不住就又抱了他一抱!
苏折被抱得无奈又快活,只笑道:“好了好了别抱了,等画好了再抱也不迟,对不对?”
而屏幕外的行幽,在几个妖官的沉默注视下,他面色已经和那纸上的墨差不多的程度了。
“那个……尊上,我觉得他们俩也不至于一直这么抱下去,说不得到了真考场的时候,这漂亮小哥就得和老四竞争弟子位置,他们迟早得分的……”
“他们当然会分,修仙的哪儿有什么好东西?”
行幽厉目一扫,冷声定音道。
“还有,我都说了不许说他‘俊’,你别暗暗夸他,这混账小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漂亮的!他连苏折十分之一的原貌都比不上!”
第72章 考官
苏折召来几人一同作画,众人齐心之下,与他共同填画起一座横贯于悬崖两边的横桥来,许多人作填衬、作勾线、作抹色,而骨架横竖则由苏折来定,他来作这幅画的主笔。
作为主笔,他也不含糊。
上辈子幸好学了些国画机巧,来之前的几天也算是紧急恶补过,一下笔如神佛走,一拂袖似烽烟起,说不出的机巧灵活、笔势渐出浅浮,如黑暗中一盏盏亮起十种形态的明灯,似白海中一层层掀起各种颜色的浪头。
众人既佩服于他的画技,更是钦服于他下笔如此笃定老练!
老练的就好像是——提前知晓了答案,料到了结局似的,他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
屏幕外的孟光摇看得啧啧称奇,道:“我怎不知老四的画技还这样好?”
行幽听完,却是嗤笑一声,坐在墨玉榻上摇头晃脑的,连瞧着孟光摇这憨货的眼神也傲了几分。
“本尊看上的妖官,又岂是庸碌俗常之辈?他藏着的技巧多得很,只是平日不显给你们看,你们不知道他会什么罢了。”
不多久后,一副被无数只笔层层厚抹、重涂过的五光十色的虹桥,出现了乳白色的画纸上。
而与之对应的是,那悬崖两岸之间,也出现了一道汇聚了多种奇色异芒、神光流彩的,犹如彩虹一般璀璨夺目的桥!
许多人惊呼出来,面露痴色,更有些眼上含光,如见神迹,当然也有一些见得苏折笔耕不停,也接着填色抹料。
桥面渐渐从虚幻变得更加充实有形、富盈色彩,而有大约十个人眼见得苏折这边还在画,心下一动,忽的撇下画笔,头也不回地就冲着桥面上奔去了。
冯灵犀诧异道:“这些人怎么这样不讲义气!画桥的是我们,他们怎么能先过桥呢?”
苏折气度不变、风采自然道:“桥画出来了就是要让人走的,且由着他们去吧。”
他倒是沉得住气,直叫冯灵犀心中暗暗佩服,想这林宿画技不凡,人品贵重,却怎会这么多年都寂寂无名?可他心思更是这么一转,就眼见那奔过去的十个人,踉踉跄跄,奔跃腾挪之间,竟已借着彩虹桥跑到悬崖的另外一边了。
有人惊喜道:“他们过去了?这桥是安全的!”
这话一说,又有大约二十个人心思灵动、活络,也跟着搁下了笔,却是比方才要礼貌一些,正对着苏折行了一礼,躬了一身,才就此离去。
这二十个人过了桥,总算比方才那十个人有风度得多,又在悬崖边上等了一会儿,连声招呼道:“林公子!冯兄弟!桥上已然安全了,快些过来吧!”
苏折却是恍若未闻,继续往桥上添抹颜色。
而冯灵犀见他如此镇定,想他留下必然有理由,干脆也默不作声地继续添色涂层。
二人如此,倒是稳住了一些人的心神,可还是陆陆续续的有人耐不住寂寞、焦躁,用眼神询问苏折,用言语催促苏折,而苏折对这些人只是微微一笑:“想过去就过去吧,但这桥总得有人接着画,不然万一你们在过桥的时候出了事儿,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了?”
这话倒是显得他光风霁月、坦荡异常,立刻又收获了许多人的好感与佩服。
但一来二去,还是有三十多个人离开了。
肯留下来和苏折一起添画的,只有九人左右。
这九人里,有方才那个受过苏折恩惠的蓝衣公子,文质彬彬、儒雅端秀,乃闵州顾家的弟子,因其出生时在将秋不秋、枫欲红而不红的季节里,便被家人取名叫顾将秋,他自小精通文墨书画,最擅画的就是秋山美景,还爱作亭台楼阁一类。
还有密州来的于添、柳散二位,一胖一瘦,于添胖得像是添了十个人的肉,走在路上一晃一荡的,柳散瘦得像是一根柳枝散成了五段后的其中一段,他们影形不离、有说有笑,如神话中的哼哈二将。
据冯灵犀说,这二位其实是穷苦人家出身,平日只替衙门画一些通缉犯的肖像,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魁首,他们只听三言两语的描述,就能把通缉犯画得惟妙惟肖,靠此出了点名。一位画轴山的道长路过,便相了他们的面算了他们的命,说是这一胖一瘦的都有些仙缘,竟推荐他们来此应考。
还有一位是叙州来的叶清敏,孤零零冷清清的一个俊小哥,话是一字不多,衣是一丝不苟,面上的表情多一褶都嫌烦,脖子上转一分都嫌闹,整个人只顾专心作画,丝毫不管眼前,也不看桥上的风景,堪称青州“画坛一孤”,据说性子孤到可以一个人憋在画室里三个月不出门不见客只作一副画,作完以后便是绝世佳作。他此番下笔绘桥,笔锋更是大开大合、重折尖锐,像是有多年的苦功夫在手的,叫苏折暗暗记下了几分。
除他们外,竟有一位是屠夫出身的结实壮汉,姓宁,叫宁卷儿,他白日里屠猪杀羊,看着是个粗人,可晚上回去竟能作画绣花,画的是牡丹绣的是海棠,绣画都是花中一绝,是个粗中有细的奇人,就被画轴山的游历道长相中,来此应考。
剩下的四位,除了冯灵犀外,竟有两个是姐弟,还一个是独身来的女孩儿。
一位姑娘姓宣,叫宣映容,身材亭亭如一颗摇曳的玉柳、容色漪漪如一抹水色流光浮在两颊,她走到哪儿,哪儿的光就像是全聚在她身上,她颜好身好,下笔更是秀风独好。与苏折的果断与叶清敏的开合不同,她着眼于小处,细腻于微节,她若补充起苏冯叶三人留下的颜色,绝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点,可谓恰到好处。
她倒有一个弟弟,叫宣定容,下笔比起她的姐姐来说倒是呆板了许多,一撇一捺一竖一折都显得非常保守、匠气,像是规规矩矩了十多年还放不开似的,但他的好处是——下笔稳定、不溢出太多,也不会扰乱别人的颜色。
最后一位,竟是一个矮个儿女孩,姓梅,叫梅洛洛,意思是来自洛州的梅家女。她容色白嫩,身材娇小,说起话来像一只深山的百灵鸟,眼神灵动得像是雪塑的晶堆的,左右手都能画,且下笔活络、不拘一格、她喜欢添上一笔,改了别人的色,又胡画一通,抹了别人的形,可偏偏改得抹得都比原来好看、秀实。
这九个人肯留下来,苏折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只因这些画笔和画纸都非凡品俗物,一旦不再描摹,谁也不知道这座桥要多久会消失,所以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覆盖上层层的颜料,然后让他们一个个地离开。
所以眼见颜层描摹得差不多了,再下去得透底了,苏折看着这几个人,正色道:“诸位肯留到最后我很感激,但为了不耽误你们,也是时候该走了。”
冯灵犀想说上几句,那宁卷儿和宣家姐弟倒是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对着苏折作了揖,就不急不缓地离去了,接着是柳散和于添二人,也是挽着手一块儿走了。
他们走后,顾将秋顾公子几乎是把眼睛粘在了那宣姑娘的背影上,显得格外地不舍又留恋,苏折便笑了一笑:“顾公子帮到这儿也算不错了,你也走吧。”
顾将秋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卷袖收笔,取了个镇纸小狮压住画纸的一脚,便再三拜谢、轻声离去。
此刻就只剩下了梅洛洛、叶清敏、冯灵犀,以及苏折还在描摹了。
因为当更多的人榻上虹桥后,画纸上的虹桥也有一些淡化而凝固的迹象。
苏折却对着梅洛洛拱手道:“梅姑娘也走吧,这儿有我们三个就够。”
梅洛洛古灵精怪地笑了一笑,接着又在走前画了几笔,然后居然拿起了几只画笔,像带走纪念品似的蹦蹦跳跳地走上了那虹桥。
这果然是个怪女孩。
苏折无奈一笑,正要看向叶清敏,却见对方笔下不停,似乎不愿意离开似的。
“叶公子如何不走?”
叶清敏冷声道:“我怎知我走在桥上的时候,你会不会忽然撤笔?”
冯灵犀听得眉头高皱,像是有几分反驳与挑衅要振之欲出,而苏折却用一个眼神劝下了他,转而对着叶清敏温和一笑:“我在叶公子眼里怎是这样的小人?”
叶清敏淡淡道:“你虽寂寂无名,却是画技高超,但心思不可谓不重。”
“我怎么就心思重了?”
“你让他们先走,不就是想拿着他们做试验,看看这画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消失么?而且你方才不专心于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却观察我如何下笔如何作画,是否也把我当做了竞争对手?”
他虽是容颜俊美,言语中却处处机锋、句句傲慢,像是一根插满了冰棱与石刺儿的玉像。
这让冯灵犀极为不爽。
向来只有他呛别人的,哪儿容的了别人糟践质疑他刚认下的新朋友?
“姓叶的,哪儿有你这样说话没良心的,若非林兄,我们哪儿能这么快团聚人心一同作画?而且就这么点功夫,就算林兄停了笔,桥也不至于马上消失。”
叶清敏淡淡道:“是不至于,可方才梅洛洛试探过,用一些与画纸相近的白色去覆盖,就能使桥面上缺了一角,用绿色覆盖,就能使桥面与山石断壁融为一体,同样也能断桥。如今这些颜料尚在,我怎知你不会使诈、害我?”
这人不知怎生出这样一副孤僻冷漠的性子,倒是比妖官还提防人,苏折不过就是多看了他几眼,他居然疑心对方想要害他。
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曾经被人害过、欺过、伤过,因此格外留心、处处不肯信人,样样都要较真,反而更容易让他在言语间得罪人。
冯灵犀就听得气不过,直接搁下画笔要撸起袖子,苏折却先阻了他,后一同搁下画笔,微微一笑道:“叶兄说得也有理,不如我们带着画走,直接一边儿画,一边儿过桥?这样不就互相提防,互不作乱了?”
冯灵犀蓦地呆住,叶清敏更是听得一惊,一双薄而俏的剑眉上挑几分,语气飘忽道:“这也可以?”
苏折的笑是温和,手上却无比果断地卷了画轴,带了画笔,拉着冯灵犀的袖子一路往桥走,走时步履轻快又猖狂,充满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倒是叫叶清敏在原地愣了一秒,接着迅速跟上,唯恐落后地踏上那座他们一起画出的彩虹桥!
三人争相奔跑,却也不忘在走的时候展开画轴,一边跑一边看。
那一层被无数笔锋涂得厚厚的画,直到他们越过桥的一瞬间,才有了淡化迹象。
至此,一百零三个人都越过了这悬崖绝壁!
叶清敏瞧着淡定收画、小心藏笔的苏折,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似凝了许多不解与困惑,他以一种极为异样的眼神看向对方。
“你,很奇怪。”
苏折卷完画,对着叶清敏一笑:“叶兄说什么奇怪?”
叶清敏目光凝定了他:“你这样优秀的画师,怎会寂寂无名这么多年?”
苏折笑了一笑,不发一言,只是拉着冯灵犀一块儿向前走,随着叶清敏的沉思和情绪落在了后面,他只往前走,走了没过一会儿,就发现那蓝衣公子顾将秋,以及梅洛洛和宣家姐弟,竟然都在林子的遮蔽下等着他们!
苏折立刻对着他们抱了抱拳,笑意连连地加入了他们,一同走向了考场。
倒是叶清敏在后面一个人走得慢悠悠、独凛凛,他是谁也不靠近,也是谁也不敢近他,仿佛一个人沉着什么闷气较着什么暗劲。
可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双眼睛在盯着这路上发生的一切。
一个小窗数道、画桌几张、青软纱遍布罗织、檀木香烟环雾绕的房间里,徐云麒坐在一张软榻上,眼瞧着一副白纸卷轴上显出了这一切景象,他此刻竟仿佛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里把臂同行的几个人,又一转头,看向了身边坐着的清俊少年。
“紫晏仙君,你觉得这些学生如何?”
紫晏原本在专注于天上的星象变化,此刻却被这个问题迫得转了头,侧了眼,俊俏如画的脸上瞬间多出了几分褶皱。
“我方才看得不是很专心,没法回答徐仙师的问题。”
徐云麒忽的指了指这画轴山的投影:“那要不要再看仔细几分,挑一个顺眼的?”
紫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那眉头就好像被什么软乎乎的钉子给刺了一记似的,他问道:“你们画轴山挑弟子,关我星月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