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渐渐展开的,还有各自的世界。
虽然云词埋头看书,但舍友关系摆在那,偶尔听见其他人打电话,也能从电话的三言两语里听出来点什么。
比如王壮老家是农村的,所以对“潮流”有超乎寻常的执着,他也不爱说家乡话,来到大城市后,老家的乡音会让他多少感到些许自卑。
他妈妈会寄些土特产来学校。
刘声是本地人,但他学这个专业家里人并不支持。
再比如,今天意外撞见的,做兼职的某个人。
高中时候,云词对“校内”那个虞寻无所不知,但对“校外”的那个虞寻的了解,来自偶尔听见严跃和其他老师打电话时的只言片语。
“他没来学校?……他……对,他家情况……这次家长会,总之我们……”
零零碎碎。拼凑不全。
云词回过神,想,这两个人从高中时候形影不离原来是因为这个。
但是为什么要忽然和他说这个,这种个人私事,和他说干什么。
搞得好像早就想说,这会儿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可以借机告诉他一样。
店内,王壮挑好了款式。
流子推开们,喊虞寻去收账。
虞寻盯着他,依旧维持那个姿势,忽地笑了起来,在起身之前说:“不用自卑,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勤工俭学,刻苦优秀……但你也已经很不错了。”
“……”
云词所有内心戏全都变成了脏话。
就在云词决定他要不还是别管王壮死活的时候,街对面出现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
个子不高,很瘦,老老实实地背着个书包,刘海有点长了,细碎地遮在眼前,戴了个细框眼镜——是他们寝室那个彭意远。彭意远虽然学表演,但是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报错了专业。
平时在寝室里,他也是最安静的那个,话不多,没什么存在感,导致云词多看了几眼才确认。
不止他看见了,虞寻也说了句:“那不是小彭吗。”
以虞寻的性子,下一秒怕是要隔着条街和彭意远打个招呼。
然而下一秒,彭意远就被两三个人一把拽了过去。
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根烟,说话时把烟塞进嘴里叼着,脸上挂着笑。
那人跟彭意远勾肩搭背的,其他人跟在两人身后。
虞寻看着那几个人,问:“你怎么看。”
云词说:“不太对。”
“是不太对,”虞寻说,“如果是朋友,他不会那么紧张,书包带子都快拧皱了。”
云词还在想要不要过去看看,但是远远看见那个人和彭意远说了什么,然后又松开了搭着他脖子的手,带着他和其他两人往一条巷子里拐进去。
他刚想说“信息太少,不好下判断”。
就见虞寻已经把工作服脱下来,反手扔给流子让他帮忙拿进去:“过去看看,这不是我第一次撞见了。”
云词:“不是第一次?”
“嗯,”虞寻说,“前几天也撞见一次。”
“当时不太好确认,但今天看这情况,估计八九不离十吧,应该是被人找事了。”
正常情况下,云词肯定会拒绝和虞寻一起行动,实在不行,也不是没有“兵分两路”、“各自行动”这两个选项。
但眼下这个情况,云词顾不上多想,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跟着虞寻冲出去了。
巷子里。
彭意远低着头,从书包里拿出厚厚一沓钱:“就……只有这么多了。”
叼着烟的人接过钱,数了数,然后把嘴里的烟吐在地上,骂道:“就这么点?打发谁呢?”
“再去问你爸妈要点,就说学校开学要收钱,什么学杂费,社团费的,你们这种大学生杂七杂八的借口不是很多。你们离家上学,他们肯定愿意多给。”
他说着,又看了眼彭意远的书包,临时起意道:“带手机没有,现在就给你爸妈打电话。”
彭意远被他骂得不敢吱声,但还是坚持说:“我不想问我爸妈要钱。”
“不想问?”
“他们会担心的。”他说。
“要点钱就担心了,”叼着烟的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等你被我们送进医院,他们就不担心了?”
结果他话音刚落。
原本从巷口照进来的光突然被两个人影遮住,狭窄的巷弄一下变得昏暗起来,逆着光影的两个人并肩走进来。
其中一个笑吟吟的,嘴里却说:“听起来,你这个人应该没爸妈吧。”
“挺可怜的,”等他走近后,眉眼才变得清晰起来,他眼尾扬着,不管说什么都好像自带笑意,闲散地说,“……这样,我俩牺牲一下,勉强可以给你当两个爹。”
另一个有点冷淡地婉拒:“我就不了。”
他接着说:“不是很想有这种儿子。”
彭意远睁大了眼。
他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寝室舍友会突然出现。
……还是两个闹不和的室友。
为首的人愣了愣,然后恼火道:“妈的,关你们屁事,想打架啊?”
“不打架,报警了,”虞寻晃了晃手机说,“刚才争分夺秒报的,警察估计十分钟内赶到。都成年人了,谁还打架。”
云词看着这人用一种比对方还熟练的口吻接着说:“是不是想说‘你报啊,我进去关个两三天,再出来的时候,这事就不像今天这么简单了’。”
“没事儿,你不管出来多少次,我都能让你再进去。从两天三天,到两个月三个月,最后再争取让你判个两到三年。”
“……”
“正好我专业对口,”虞寻说,“上课无聊,可以顺便研究下哪些法条比较适合你。”
“……”
法律是这样用的吗。
云词站在边上,心情和对面一样有点复杂。
偏偏虞寻说完,还要问他:“是吧,小词。”
“是,”云词不得不配合,“送进去很容易。”
云词说完后,这群人互相对视了眼,决定今天先撤退。
他们也就是些社会闲散人士,找的都是不敢反抗好吓唬的大一新生,平时要是有谁威胁他们报警,他们会熟练地搬出这套说辞。
像彭意远这种,上大学前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乖小孩,这时候一般都会被他们唬住。
初入大学,多的是像他这种刚开始学着独立生活的温室花朵。
然而当他们想撤离,发现唯一的出口被两个人堵着。
对面说:“你让开。”
虞寻:“不让。”
“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对面警告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哦,”虞寻轻飘飘地说,“还是不让。”
那人忍无可忍,给身后其他弟兄使了个眼色。
“要……上吗,”弟兄犹疑,“他学法律的啊。”
那人:“……我们出来混的你还怕这个!”
拼文化他拼不过。
拼拳头他难道还能输?
况且对面这个人说了他不……他不打……
“你不是说你不打架!”
领头的那个一拳出去直接被人反手摁着手腕背过去,整个人扣押似的摁在墙上,脸贴着墙喊:“那你动什么手!”
“是不打架,但没说不留你啊,”虞寻抓着对方几乎快要脱臼的手说,“你要是走了,警察来了抓谁。”
与此同时。
街对面,甜品店里。
流子拎着他大哥的工作服,望着两人火急火燎离开的身影,他低下头,面色严肃地滑开手机,点进一个群聊里。
群聊的名字叫【备战群】,群人数十五名。
流子深吸一口气。
然后郑重打字:[兄弟们。]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虽然它来得比我想象得晚了一点。]
[/图片]
[看见这件外套没有。]
[刚才他俩站在街上对峙半天,然后虞哥脱了外套就和云词那小子两个人冲对面巷子里干架去了。]
[@全体成员]
[这场仗,我们虞哥绝对不能输了气势]
[学校东门,速来支援。]
作者有话说:
(不敢想象流子的未来会有多灿烂
巷子里的情况因为虞寻和对面那人的交手变得混乱起来。
彭意远躲在角落不敢动,虞寻只有两只手,战斗力再强也管不了那么多人,最后关键时刻,云词抬手拽着对面人衣领,把想溜走的其中一个直接拽了回来。
那人被拽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真的很少打架。
云词一边拽着人衣领一边想。
虽然他以前在西高算得上“呼风唤雨”,兄弟不少,和虞寻的人分了两个阵营,但最多也就是抢抢球场,比比成绩,以及被严跃警告不要影响走廊秩序的程度。
他高中连着几年都是模范生。
跟人动手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今天出门陪王壮买蛋糕的发展,他完全没想过。
或者说,每一次遇见姓虞的,总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发展。
“我,”彭意远看着他们,下了某种决心,“我也来帮你们。”
然而彭意远轻飘飘的拳头立刻被人挥开。
对面的人心烦意乱,直接挥开他的拳头:“不能打就别打了!”
“去边上!别碍事!别挡着我们撤退。”
彭意远:“……哦qwq。”
同时,云词手底下那个人在哀嚎:“哥,能不能撒手,哥我鼻梁快断了。你们不是南大的学生吗,学生不在学校好好学习,出来学我们这种社会渣滓打架干什么。”
云词:“你也知道。”
那个人一时有点懵:“知道什么。”
云词:“知道你们是社会渣滓。”
那个人:“……”
云词偶尔,可能是耳濡目染的缘故,会习惯性冒出来几句严跃发言:“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你现在年轻力壮的,还能在南大搞搞敲诈勒索。”
“等再过几年,就只能去街上捡垃圾。”
“……”
那人觉得这发言有股遥远的,记忆深处的,说不上的味儿。
他最后只能在心里哀嚎,大哥!你打架就打架,怎么还发散人生焦虑啊!
又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之后,场面才逐渐平息下来一点。
只是警察迟迟没到。
云词按人按了会儿,去看虞寻那边的情况。
事实证明扣人的时候不能走神,这帮人或许没有足够的实力,但绝对有比他们更多的社会经验,惯会见缝插针,下三滥的手段很多,那人抓准云词走神的这两三秒间隙,猛地发力,挣脱了云词的桎梏。
他立马反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云词没看清,只看到一道冷光。
有人比他反应更快,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视野已经被人遮挡住,一瞬过后,他听见“叮”的一声——是折叠刀落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是虞寻的声音,他难得的声音里没沾几分笑意,云词第一次发现他这把声音不笑的话,其实也冷得挺渗人:“知不知道行为人持刀伤人,能怎么判?你那么想进去的话,其实不用这么费劲,你们这个敲诈勒索金额如果够的话,已经能满足你们的心愿了。”
云词被他挡在身后,两人身高差两三厘米。
他看着那把折叠刀,刚想说“你他妈没事吧”。
就在这时,巷子附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人数还不少,而且还是从不同方向来的。
“快点!”
“撑场子的速度要快!”
“别等我们赶到,他们已经打完了!”
“……”
云词愣了下,话到嘴边变成了:“你叫人了?”
虞寻也怔了下,说:“没有,你叫了?”
他当然没有。
“能抽时间报警已经不错了,”云词说,“哪顾得上叫人。”
就在两人都有点懵的时候,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一个接一个从巷口冲进来。
冲在前面的有两个人。两张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脸。
一个扎小辫的卷毛流子。
一个头顶黄毛的他兄弟。
刚才虞寻松开手、去挡云词的那个间隙,原先被虞寻逮着的那个人正想趁机一个人溜走,结果溜到一半,被浩浩荡荡赶来的的二三十号人堵死在巷口:“……”
二。三。十个。
加起来够组一个班级了。
那人被围得大受震撼,很想喊一句“到底谁才是混社会的啊”???
“他谁啊,”流子顺手揪着这人的衣领,把人硬生生揪回来,不解地问,“……你俩不是在这单挑吗,这人又是谁。”
谁跟谁。
他跟虞寻?
流子还在暴躁发言:“没见过,姓云的,这是你小子那边喊来的人?”
说完,他没等云词回复,直接对身后的兄弟们说,“算了,不管了,就当是他的人一块儿打。”
云词大概猜到流子为什么会带人过来了。
但是——
流子是因为就在这条街对面,和虞寻一块儿打工,这人闻声而来虽然离谱但还有迹可循。但他大外甥以及他大外甥带来的这拨人又是怎么回事。
李言冲进巷子里之后,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整个人做不到流子那么斜,也学不会那标志性的斜视眼神,于是找了堵墙倚着,装深沉。
直到他表舅冲他扬了扬下巴,冲他说:“解释解释。”
李言装深沉地说:“解释什么。”
“解释你人为什么,”云词顿了一下说,“会在这里。”
说完,他又说,“你好好说话。”
李言恢复正常:“哦是这样的,我收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我在他们群那个备战群里插了眼,派了个卧底。”
“大概十几分钟前,他们群有点动静,然后我就立马叫了我们这边的人。”
“怎么样,出动的速度还算快吧,没给我兄弟丢面吧。我粗略算了下,敌我双方人数不相上下,现在谁胜谁负还不好说。”李言最后话一转,说,“我就说,你们俩同寝,必有一战。但没算到就在今天,集结得有点突然,我准备得也很仓促,姑且就这样打打,将就一下。”
“……”
在边上听见全程的流子暴起:“李言,你他妈在我群里插眼???”
李言理直气壮:“怎么了,这我战术。”
流子:“你搞那么肮脏的战术?”
李言:“什么叫肮脏,你注意言辞。”
直到这时,巷子里才隐约听到几声警车声。
“…………”
云词看着挤满巷子的这群人,头有点疼。
一小时后。辅导员办公室。
高平阳坐在办公椅里,他这次面对的不是一面墙的违纪学生,而是整整一办公室的人,三十二号人,把整间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
有其他系的导员想进出,都得贴着墙走。
高平阳麻木地感慨说:“知道吗,上次我一下见到那么多人站一块儿,站成这样,还是军训结营仪式各班走方队的时候。”
“……”
“你们这一届真的令我大开眼界。”
办公室里没人说话。
“云词,”高平阳转向他,“之前听你爸说,你这孩子挺守纪律的。当初我信了。”
云词沉默了下,辩驳:“我确实是。”
高平阳拍桌:“你是个屁是!!!这才开学多久,闹了多少事了——我刚才在警局捞你们这么多人,知道我什么心情吗!我干辅导员那么多年,头一次碰上这种事,我在警察局,警察问我这群人是不是我们南大的学生,我都不好意思说话!”
“也没那么不好意思,”站队时非要站在他边上的虞寻懒懒地开口,“就是见义勇为,保护被校外勒索的室友。”
高平阳:“但什么见义勇为要出动这么多人,啊?你们勇得对面那三四个人都在警局哭着要找我们校长投诉了。”
虞寻:“没办法,南大学生确实团结。”
高平阳:“……”
行,你们团结。
高平阳表情逐渐回归平静,只是这种平静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更加诡异。
事情其实有点复杂。
根据警方调查,见义勇为是真的,对面勒索了学生将近三万块钱。
三万这个数字一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角落里的彭意远:“你怎么能被敲诈三万,不对,你居然身上能有三万。”
彭意远默默表示:“家里,有点小钱。”
但他们聚众,聚了两拨人,阵仗闹成那样也是真的。
他看着云词和虞寻平静地说:“你俩当初同寝,你跟我说你俩会打起来,当初是我冒昧了。我没想到,你们真能闹出这么大阵仗。”
“两辆救护车可能不够,得三十辆。全市的救护车都得给你们喊出来。”
云词:“……”
要怎么说,他们没有。
云词无力解释,抓住机会问:“所以能换寝吗。”
高平阳:“不能。”
云词:“闹成这样了都不能?”
高平阳说:“就是因为闹成这样了,更不能换。给你们换了这件事不是坐实了,到时候影响更大。”
“而且给你们开先例,我怎么办,谁都来找我换寝,换不了都模仿你们找两群人闹事——我们南大的风气成什么样了?”
云词:“……”
既然换寝的事没希望,云词没什么别的可说了。
他倚回墙边,听高平阳继续给他们做思想教育。
“你们要和谐,友善。”
“大学生了,做事不能冲动,这么冲动以后出社会怎么办。”
“同学之前,有着同窗之情,大家在南大是为了共同学习,互帮互助……”
高平阳输出完,说得口干舌燥,这群学生听得东倒西歪。
他最后大手一挥,从抽屉里拿了一沓白纸:“行了,进入下一个环节,写检讨,每个人一千两百字,一人一张,过来拿纸。”
拿检讨纸的心情其实很微妙。
大学,原先在云词看来是一个人生节点。
是人从少年期往成年人的重要转变的节点,在云词的幻想里,进入大学的他应该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在法律专业稳扎稳打,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按照严跃设想的思维方式去设想他的大学生活。
只是这条轨道好像永远会在某个人的影响下偏移。一如高中时那样。
三十几号人,办公室根本蹲不下。
于是云词拿了纸之后去走廊找位置写,他刚在窗口站定,把检讨纸铺上去,边上的空位上很快多了个人,虞寻拎着纸问:“没人吧。没人的话我站这了。”
云词刚想说“有”。
虞寻:“有人我也站这,这种事向来都讲究个先来后到。”
“……”
那你问个屁。
云词不说话了。
他想再换个位置,但扫了一眼其他位置都已经被剩下的人火速瓜分完了。
他捏着笔,心说如果他去隔壁教学楼写检讨,已经气成这样的高平阳估计会直接厥过去。
好在写检讨的时候这人在边上还算安静。
云词检讨写得很有逻辑,写之前打了框架,从三个方面详细反思自己今天的行为,顺便展望了一下未来。很快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面。
写检讨期间手机震动了几下。
李言:[表舅]
李言:[我文科不好,想不出了,帮我写点]
云词在翻页的间隙回他:[写多少]
李言:[一千二百字的检讨,就帮我写个一千一百五十字吧,剩下五十个字我自己凑。]
[……]
云词: [怎么不说让我帮你全写了,也不差这五十字。]
李言大喜过望:[可以吗。]
云词:[你觉得呢。]
云词:[自己去网上抄]
他回完消息,心底某个刻进DNA的声音响起,下意识想看看他和虞寻的检讨谁写得快。
就一眼。
然而云词余光瞥见虞寻那张检讨纸,发现他居然才写了三五行字。
不仅不符合高中时候写检讨满五赠一的人的速度,也不符合正常人的速度,他估计这会儿李言都写六行了。
他以前常听严跃打电话和其他老师讨论这人写检讨有多熟练,上午让他写,过两节课就能交,写检讨对他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有没有什么其他压制学生的办法。
于是云词落在虞寻检讨纸上的视线多停留了几秒。
接着,他很快意识到哪儿不对。
虞寻拿笔的姿势有点奇怪,手掌像是不能完全握合住似的,他顺着看过去,这才隐约看见一点血迹。
划得应该不深,但伤口很长,从虎口处一路划到尾指。
云词懵了一下。
然后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人的刀划到了他。
云词握着笔的手顿住,对着翻过来的空白页面迟迟写不出下一行字。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说“你怎么受伤了”,或者是“你有没有事”,这些普通人之间可以随意说出口的话,对着虞寻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们之间的对立感一直都太重了。
如果不是因为彭意远,他们这辈子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抛开个人立场,合力去做同一件事。
微信上。
李言还在疯狂给他发消息:[听说大学论文都得查重,谁知道高平阳有没有检讨查重的习惯,被他发现就不是一千二了。]
李言:[那一千一百字。]
李言:[一千字。]
李言:[帮我写八百字总行吧,是不是兄弟了。]
云词退出和李言的聊天框,对着好友列表里那个黑色头像看了会儿。
明明黑色头像的主人就在他边上。
他还是抿着唇,点进去。
两分钟后。
全是黑色头像单方面发言的聊天页面里,多了一条白色头像发的消息。
yc:[你手怎么了]
很难形容这种奇怪的心理反应。
明明在今天之前,他每天都想拉黑删除虞寻,并且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可能给这人发一个字。
他和虞寻根本没有什么可聊的。
可是同寝后,两个人之间各方面的交集陡然增多,很多事开始不由他控制。
他张不开嘴,只能给这人发消息。
虞寻察觉到手机消息提示,放下了笔。
下一秒。
黑色头像回过来几句话。
yx:[划了一下]
yx:[小伤]
yx:[回头上点药就行]
虞寻没有问为什么明明人就在边上,却还要给他发微信说这事,自然得好像两个人本来就一直在用微信交流一样。
过几分钟,他又发过来一句。
yx:[检讨写多少了,小词,]
他是因为自己才受伤的。
云词破天荒接着回了他的消息:[六百。]
yx:[真厉害,像我这种不太会写检讨的人才写了六十个字。]
云词:“……”
你不会写检讨。你满五赠一。
云词心态习惯性炸完,又盯着这句话,头一次发觉虞寻说话方式很避重就轻,明明重点是他刚才替他挡的那下伤了手,却绝口不提。
他想起一件往事。
高二的时候,有一场市级竞赛,严跃对他的要求是拿第一。
除了严跃的要求外,他自己的性格也是如此,在某些方面意外地执拗,既然参加了要拿就拿第一。为此他拿出了当初头悬梁熬夜备考就为了反超虞寻,杀去七班找场子的架势备赛。
那几周他专心准备比赛。
篮球场也不去抢了。
就连虞寻过来挑衅,趴在一班教室后窗看他做题,边看边指点他也忍了。
“解这么慢,”虞寻手肘撑着窗口,校服领口敞着,浑然不顾一班其他人打量的目光,“……没用和差化积公式?”
“……”
云词填上答案,“关你屁事。”
做完两题后,云词憋着气说:“你走不走。”
西高教学楼长廊外面种了很多梧桐树,枝叶繁茂,偶尔会被风吹得伸进走廊内。光穿过树叶间隙,细细碎碎地撒进来。
虞寻散漫地撑着下颚,继续看他做题,就是不走:“我对这套题目挺感兴趣的。”
他说着侧了下头: “你这么好学,你总不能不让我学习吧,小词。”
闻言,云词在抽屉里找半天。
虞寻看着他找。
过了会儿,云词找出来一张纸,他随手把纸折起来折成团,扔给他:“报名表。”
“那么好学。那你去参赛。”
虞寻隔着窗户单手接住那张纸,侧着头笑了:“……我去参赛,你得第一的机会不就没了么。”
但那次比赛,他半决赛失利。
竞赛是积分制,他考前流感横行,他不幸中招,总分一下跌出了前三,原本遥遥领先的积分突然落后,于是最后一场比赛的压力变得很大。
虞寻倒是没来趴窗口了,但他神经紧绷着熬了好几个通宵。
最后一场比赛在市区举行,不知道主办方脑子里装了什么,居然还在台下设了观众席。他捏着笔,坐在台上,前几分钟都在调整心态,别人都往上填第一题答案了,他压根都还没开始解题。
说不紧张是假的,聚光灯下、试卷上的字被照得聚焦不清。
严重的眩晕感过后——
观众席突然喧哗起来。
他抬眼看去,一群人大摇大摆从小场馆侧门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大概十几个人,学生样貌。带头的那个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学校的,身上甚至特意穿着西高的校服。
那件全校统一的校服外套和毫无版型可言的校裤挂在这人身上,依旧引人注意。
他专门走到观众席第一排,正对着云词的位置坐下。
云词右眼皮狠狠跳了下。
果然对上那张化成灰他都不会忘的熟悉眉眼。
虞寻明目张胆地抬手比了个手势后,流子带头,这群人开始当场喊话:“云词,你小子不会在紧张吧——就这种小比赛,你也紧张?”
“你可是西高第一啊,遥遥领先第二名三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