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河图”项目还非常稚嫩,可以说只是个概念萌芽,连真正的元宇宙的边都没摸到。但百年之后,这个技术有了跨越式的突破,先驱者公司也因高层出走而分裂成了螺旋塔、矩阵两个公司,各自拥有核心技术。
螺旋塔公司抢先一步把“拟世界”开发成商业项目,对公民开放销售带有不同体验账号的登陆环。矩阵公司紧随其后。两个科技巨头源自一脉却竞争激烈,互相抢市场、撬墙脚、爆黑料是两边常见的竞争手段。
“拟世界”项目在上市之前做过真人试验,招募志愿者上传承载自己意识的脑电波。
这些志愿者要么贫困不堪,图的是合同上的那笔丰厚报酬;要么恶疾缠身,希望自己的灵魂离开衰败的肉体后能得到延续,哪怕是以数据化的形式。
他们就是第一批登陆者,也是新世界的开荒者。
螺旋塔公司与志愿者签署了躯体临时保存协议。现实世界三个月之后,志愿者的意识必须登出拟世界,回到自己的躯体内。
然而三千名志愿者,登出意识的只有七百多名。
没有按时回归的,有些是因为意识在拟世界中无法稳定维持而涣散消亡,有些是现实中的躯体生机断绝无法再保存下去。但更多的,是他们不愿意回来。
一边是自由美好的虚拟世界,一边是贫病交加的现实世界,这些志愿者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既然大脑所认为的就是真实,那么把意识永远留在虚拟空间又有何不可呢?
实验期的“拟世界”,世界规则还不够完善,而志愿者的开荒账号又带有一些特殊权限,螺旋塔公司试图将这些意识强制退出,却像开发商碰到钉子户和老赖一样棘手。
这些意识四处流窜,还会彼此交流,合作建立屏障逃避扫描,如病毒一般繁衍出无数复制体,让云服务器不堪重负。
捕杀这些流浪意识的“特勤部”应运而生。
按理说,没清理干净隐患之前,拟世界是不能作为商业项目上市的,但螺旋塔公司董事会听到了风声——矩阵那边的三期实验快要完成了。为了抢占市场,董事会经过一整天激烈争辩,最终还是决定让这个不完全体项目抢滩登陆。
——他们不相信,矩阵公司的志愿者难道就会那么守信,在合同时间结束时老老实实回到他们的躯体里?
人性从来经不起诱惑。螺旋塔公司吸取经验教训,加大对流浪意识的捕杀力度的同时,在正式版的登陆环中加载了系统强制退出功能,杜绝新的老赖产生。
不过总有些特权阶级,是可以享受无限次登陆账号与永生账号的。譬如寻求各种刺激的政要与病入膏肓的富豪们。
只要他们交得起天文数字一样的费用,就能在“拟世界”中拥有自己的领域。在这些私人领域中,他们就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
而那些连普通的度假账号都买不起的穷人,就只能在现实世界里仰望广告灯箱上诱人的口号与绚丽的美景。
“所以日暗区的暴乱,不止是清理开荒者中的漏网之鱼这么简单吧?”梁度一针见血地问。
芙蕾娜沉默了一下,说:“他们感染了不少新登陆的用户,还组建出一支伪人军团。日暗区已经被彻底屏蔽,系统规则无法渗入进行扫描,我们也就无从得知他们还有什么后续计划。”
梁度夸张地摊了摊手:“所以,你让我一个人,去消灭一支军团?”
芙蕾娜说:“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一支行动队。”
“让我们看看,一支最基础的行动队的组成——指挥官、观察员、主攻手、辅攻手、机修师、医师——六个人,对吧。”
“六个人可以顶千军万马。”
“难道不是因为执法者账号消耗的能量太大,怕云服务器负荷不了,系统崩溃吗?”
芙蕾娜咬牙:“——既然你也知道同时投入的执法者太多,云服会崩溃,还在我这里讨价还价什么?难道你真的想跳槽去矩阵?!”
梁度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其实他们开的报酬挺不错。”
芙蕾娜仿佛寒冬腊月吃冰棍,还是被人硬塞的:“给你提薪,B11升到B12。”
“团队成员如果不听指挥,或与指挥官风格不合,也会影响行动效率。”
“给你加个队员任免权限。”
看梁度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芙蕾娜拍案而起:“适可而止吧,梁度!”
梁度笑道:“我是想说,今天的口红色号很适合你,建议再多涂一层。”
芙蕾娜面沉如水,起身走出办公室,与梁度擦身而过时,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贴到他耳边,低声说:“谢谢。我对你也有个建议——和我结婚,怎么样?”
梁度:“……”
芙蕾娜:“你拥有螺旋塔公司3.7%的股份,那已经是个天文数字,而我拥有6.4%。我们加起来,就能坐上董事会的一席。”
“我有固定男友了。”
“我知道,那个漂亮的小画家,的确是个尤物。但他毕竟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而结婚后我不介意你在外面随便玩。”
梁度比将近一米八的芙蕾娜还高出大半个头。芙蕾娜涂着红指甲的两根手指,沿着梁度的肩线往上轻盈爬升,蜻蜓点水般点在了他的脸颊上:“梁度,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这个世界如果连你的野心都激活不了,那么它就已经平庸乏味到需要改变的程度了。”
“所以你改变世界的第一步,就打算从进入螺旋塔董事会开始?”梁度反问。
芙蕾娜用指甲轻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螺旋塔所拥有的能量,能被人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连我也看不到全部。你真的不想和我合作,把这团宇宙星云掌握在手么?”
梁度微笑着拨开她的手指:“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夫妻关系是利益共同体的保障之一,虽然不太牢固,但合法。”芙蕾娜耸耸肩,“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强奸你。我对你的建议时效很长,你再考虑考虑。”
她踩着五英寸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出房间。
作者有话说:
乔:你说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是真的吗?
梁:是真的,老婆。
乔:我不是人?
梁:你是我的神。
第7章 神的软肋
梁度的确没打算和任何人结婚,无论是和芙蕾娜这样能获取巨大利益的商业联姻,还是和相恋两年的安聆——有几次他产生过求婚冲动,每次都是在安聆流着泪说“如果我的爱对你没有意义,我可以收回”的时候。他感觉脚下的实地骤然变成深渊,整个人要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中去。
等到冷静下来,暗中把订制的婚戒退回珠宝店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不太正常,就好像那一刻害怕的不是“失去安聆”,而是“失去安聆对他的爱情”。
安聆对他的爱情,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在被威胁要失去的一瞬间大脑空白,继而产生毫无来由的巨大恐慌?
梁度厌恶这种被威胁、被牵制的感觉,但又因被拿来威胁他的筹码是“爱情”,而不得不向它的持有者安聆屈服。
但他保留了他的底线——婚姻。
“所谓结婚,就是两个人互为信仰,他们是彼此的肉体爱欲与灵魂共鸣,也是彼此的神。因为只有神,才能让人真正灵肉合一。”幼年时,他的母亲在临睡故事中这样说道。
七岁的梁度听得似懂非懂,问道:“那么妈妈,你和爸爸是彼此的神吗?”
母亲一双幽黑的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他,眼里像藏了一片深海,看得他有些战栗起来,许久后才用疲惫嘶哑的声音说:“不,我和他是彼此的心魔,我们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谁也离不开谁,然后生下了一只没有感情的怪物。”
梁度又问:“妈妈说谁是怪物?说的是我吗?”
母亲发出了神经质的尖锐笑声:“当然不是……你看你,在你父亲的葬礼上笑得多可爱啊。”
“爸爸说他喜欢看我笑,尤其是用皮带抽我的时候。他说‘如果不想被别人看出你的疼痛、软弱、恐惧、厌烦、憎恨……你所有的真实想法,笑就好了’。”梁度搂住了母亲的脖颈,笑着问,“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母亲用指缝里带血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除了把你生下来这件事之外,我和你父亲的意见从未统一过。我认为,如果有人让你疼痛、软弱、恐惧、厌烦和憎恨,与其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如直截了当一些,让对方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哦。”梁度懵懂地应了声。
“好了,现在小怪物该睡觉了。”母亲哼起了安眠曲,“妈妈累了,也厌烦了。”
梁度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直到过了好几年,家族信托基金完全回归他手里之后,梁度去母亲的墓地前献了一束花,告诉她:“我不会结婚,因为我不信有神,没有信仰。我也不会生小孩。你放心睡吧。”
安聆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游泳的湖边。被他发现后,安聆打翻了颜料盘,手忙脚乱地按着画板上险些被吹飞的纸,泛红的脸颊紧张中带着羞涩,对他说:“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偷画你……其实我在拟世界见过你一面,那样的你太强大……太夺目了,你是我的男神。”
梁度得到了一个狂热又忠诚的信徒。这个信徒手里握着他的软肋。最诡异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身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个软肋,又为什么会对自己起到如此难以抗拒的作用。
但他能肯定一件事——安聆就算再完美,也不可能成为他信仰的神。
梁度在为他的新任务做准备。
虽然把这个任务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他并没有真正想要拒绝,原因是“难度高,公司的态度又遮遮掩掩,可能会很有趣”。
难以理解的诡异与一步步靠近真相,可能是现实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能刺激他兴奋的事了。譬如那具违背规则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伪人残骸。
还有一点几乎要被他漏过的蹊跷:那个自称安分守己的旧书店小老板。
梁度在那晚之后随手查了一下,小老板叫乔楚辛,二十六岁,生平经历和他所经营的旧书店一样毫不起眼,与近乎于零的存款成反比的是他那一身粗劣衣物也遮不住的清俊容貌。但因为容貌在底层社会不能当饭吃,在贫穷和残疾两大debuff的加持下,乔楚辛至今单身独居。
也许更大的原因是骨瘤绝症和不求上进的性格,足以让他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梁度想起乔楚辛说着“这样的人生,我觉得也不算太糟糕”的样子,觉得这人简直佛系到得过且过,连一点求生欲都没有。偏偏又这么认真地活着,第二天还把他踹坏的门板修好了。
就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却引来了伪人狙击手的追杀。
事后回忆起来,梁度意识到子弹不是冲着他来的,因为在他跳下飞行器的前一秒,狙击手就已锁定了射击目标,第一颗子弹是从他脚底下擦过,而非头顶。
同样也未必是冲着登陆环去。如果目标是执法者账号,从撞机现场到贫民区的小巷,有几百次下手机会。一个抱着箱子毫不知情地乘坐出租车的销售员难道不会更好对付吗,为何偏偏要在他到场后再下手?
——那么这场狙击背后的真相就有点意思了。梁度想,也许他该回到旧地看一看,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
反正还有些时间。
他把这次任务的行动队里,原本由特勤部指派的主攻手和观察员换掉了,因为那两个家伙在偷偷摸摸地谈恋爱。
梁度不能忍受他的团队里有超过正常同僚关系的私情。这种感情过于浓烈又不可控,尤其是在面临危机的时候,很可能会导致违背指挥官的命令而擅自做主的情况发生。
在前两年的一次任务中,有个队员就是为了把生路留给自己的恋人,破坏了他的战术布局,险些导致全军覆没。当时他透支能量才带回了剩余队员,云服务器因此宕机重启,整个拟世界断联了足足三分钟现实世界时间。
这段短短的现实时间,在拟世界的一些时间流速缓慢区域,或许就是三天,甚至三十天。
至少三天不能自主登出,仿佛被遗弃在虚拟世界,想想客户是什么感受?在矩阵公司的故意炒作下,那次螺旋塔的股票跌了4.5个百分点。
梁度视之为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败笔,从此坚决杜绝团队恋情。
撤掉了的空位需要合适的人员填补。
主攻手好找,观察员不好找,因为战斗力强悍的人不少,而观察力敏锐、判断力精准又拥有足以破开屏障的强大精神力的人却不多。
梁度对团队成员的挑选要求很严格,不能胜任的队员就是给团队内部埋定时炸弹。
离预定的登陆时间还有三四天,这个新的观察员人选至今还没确定下来。实在不行,宁缺毋滥,他可以自己兼任两职甚至更多。
特勤部正在组织所有在岗的观察员,拿梁度给的标杆一个个做精神力测试,到目前结果不如人意。
梁度反倒有了些闲工夫,入夜时分驾驶飞行器离开家,独自前往贫民区某条小巷深处的旧书店。
作者有话说:
No.38
梁:我老婆是不是有点太佛系了,我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No.39
梁:宝……咱还是别振作了,再振作我怕拟世界要崩。
乔楚辛正在做梦。
梦境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光怪陆离,时间与空间的规则在这里一律失效,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有人说梦境是想象力的一部分,但其实,现实何尝不也是想象力的一部分呢?人类在做梦、幻想或产生幻觉时,大脑所产生的神经脉冲与亲身经历时的并无两样。既然“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大脑的映射,那么我们又靠什么去判断事物的真实与否?
——靠直觉吧,乔楚辛说。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头顶的天空呈现奇异的灰暗,不像白昼也不像黑夜。巨大的天体悬在这灰暗的苍穹,仿佛一个密度极大的黑洞,正源源不断地将一切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光线都吸入其中,也包括胆敢抬头仰望它的人类的灵魂。
他缓缓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非常空旷与深邃的空间,目力所及之处遍地废墟,有高楼大厦的残垣断壁,有各种车辆、飞行器与武器的残骸,在崩解的土石、腐朽的金属与破碎的布料之间,灰白色的残旧骨殖随处可见,不知是属于动物还是人类。
远处矗立着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如螺旋形的长锥直刺天空,塔身周围的防御光环已重新启动,仿佛一条由无数细小星尘组成的银道带,围绕着黑暗的银河旋转。
他盯着那座塔看。
身后有个声音唤道:“……指挥官!”
他转头,看见一位身穿作战服的女战士,头盔下一张年轻的脸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嘴唇坚毅地抿着。她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却自有一种英气勃勃的健美。
“执刑人来了。”她抬起扎着染血绷带的手臂,展开紧握的拳头,掌心里躺着一枚水母形状的透明徽章,脸色十分沉重,“是那位‘永生者’。”
大片迷雾在她身后飘荡,迷雾中全副武装的身影若隐若现——那是一支伪人军团。
乔楚辛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从狭窄的行军床上翻了下来。床身矮,摔在木地板上也不疼,但他的左腿硌到了什么硬物,一阵钝痛。
他起身拉亮床头灯,发现自己起居室的地板上多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多了一个人形非生物。
这具伪人残骸背靠墙壁,屈膝坐在地板上,垂着的双手放在大腿,一动不动,恍惚是个疲惫睡着的战士。
36次被杀死的疼痛一齐涌上来,乔楚辛血压都要爆了。
他不停深呼吸,直到情绪彻底平稳下来,走近两步,蹲下神仔细观察。昏暗的灯光下大致可以看清,伪人残骸的头盔被激光烧得半融化,嵌在颅顶,面部变成了个焦黑大洞。
它的作战服破损,从胸膛到小腹被利刃整齐切开,仿生皮肤如肉瓣向两边翻着,暴露出内中缠绕着液态能量管的轻合金内骨骼。有些能量管已经断裂,干涸的能量液颜色暗红,像凝固的血迹。
这……就是追杀他的“狙击手乔楚辛”?乔楚辛抬起伪人的手掌翻看,发现没有破损痕迹,看来No.36世界线中被他用铁钥匙钉穿了手掌的“绅士乔楚辛”,并非眼前的这个。
那么问题来了,追杀他的“乔楚辛”究竟有多少人?它们都是伪人吗?它们是从哪儿来,怎么制造出来的?为什么要追杀他,背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
还有,为什么他会拥有重启世界线的能力?为什么他能保留所涉足过的世界线记忆,就像一个穿梭在各个平行世界的旅人,不受时空规则的约束?
——这个世界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乔楚辛站起身,茫然环顾四周,简陋斗室、旧书店、小巷、贫民区、城市、国家、星球……他仿佛站在了无尽的虚空之上,站在了宇宙的中心点。
一串轻微的“丁零”声,是旧书店的风铃响了。
他明明锁了门,也挂上了“打烊”的牌子,依然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好在对方似乎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刚修好的门板没有再遭殃。
乔楚辛立刻就猜出了这位不速之客是谁,下意识地一捂凉飕飕的腹部,随即弯腰拽起伪人残骸的胳膊,往后门拖。
但是来不及了,轻微的脚步声已来到书架后方,即使把起居室的拉门用木条钉死,恐怕也挡不住对方一脚。
乔楚辛无奈之下,只能将沉重的伪人残骸推进行军床底下,又从简易衣柜里迅速扯出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床单边缘垂下来拖在地面,勉强盖住了床底的秘密。
起居室的拉门被轻叩了两下。乔楚辛深吸口气,做出吃惊的语气:“谁?”
“晚上好,小老板。”门外男人彬彬有礼地说。
明明书店大门上了铁锁,他却像强盗一样擅闯民宅。明明起居室的拉门没有锁,他却要装模作样地敲门问候。
乔楚辛沉默了几秒钟,随手抓起枕边的一卷线装古籍,走过去拉开门。
果然是梁度。
依然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但不是昨晚的那套,从极好的料子与做工上看,应该是同一个匠人的手艺。
即使乔楚辛对这个活剖了他的男人心怀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像这样宽肩、厚胸、瘦腰、大长腿的高个儿身材,穿西装最适合不过了。
他调整出一副意外又不失平和的表情,答道:“晚上好,梁先生。”
梁度进门之前已经重新查看过昨晚的枪战地点,还爬上旧写字楼的天台寻找伪人留下的痕迹,并未发现更多的有用线索。原本打算从乔楚辛身上打开突破口,逼问出被追杀的原因,但是在拉门打开的那一刻,他打消了暴力讯问的念头。
昨晚雨水淅沥,被卷入战斗的人都溅得满身泥水,他还好些,乔楚辛基本滚成了半个泥人,拿干毛巾使劲擦头脸,也擦不去那股子可怜兮兮的落水狗样。向着别人道歉的模样弱小又无害,让他觉得完全提不起劲——不想对弱者动手,因为觉得无趣。最后拎走那颗榴莲,也不过是看在那一点小小的倔强固执的份上而已。
而眼下的乔楚辛似乎与昨晚有点不同。梁度一时说不清哪里不同,但没关系,他擅长抽丝剥茧。
梁度笑了笑:“怎么,不请我进来坐坐?”
乔楚辛似乎有些无措,又有些赧然,手臂不自觉地撑住门框:“那个,不好意思,这间太窄了,要不我们去外面窗边高凳上坐……”
梁度仗着身高腿长力气大,几乎是顶着他的胳膊强行迈入。
起居室确实逼仄,面积也就十平米左右,勉强放得下一张行军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套小型书桌椅,还用玻璃隔了个半开放的简易洗手间,隐约可以看到老式淋浴器和马桶的轮廓。
虽然空间局促,但打理得挺干净整洁,墙壁用报纸糊得平坦,桌面上摆放着一小盆吊钟花,稀稀疏疏开了几簇,小铃铛似的垂在灰白枝条上,花瓣颜色粉白渐变,带着半透明的质感。花盆是用装午餐肉的绿皮铁盒改造的,房间主人还细心地给加装了个滴水盘托。
对比吊钟花餐厅的花园里,那云蒸霞蔚般的花海,这盆瘦枝看着朴素又寒酸,却自有一缕野性生长的鲜活气息。梁度的目光扫过室内,落在刚铺了新床单的行军床上。
乔楚辛把书桌边的椅子往他面前挪了挪:“梁先生,您请坐。”
梁度似乎觉得椅面架不住他的腿长,随意摆摆手,坐在了行军床的床沿。行军床的金属支架发出嘎吱微响,帆布床面往下一沉。
乔楚辛暗中抽了口冷气,担心床面要是再往下沉一点,塞在床底的伪人残骸就会戳到这位梁先生尊贵的屁股。
被开膛破腹的第一感觉不是疼,而是冷,从未见天日的内脏灌了风,冰锥般刺入骨髓,然后才变成铺天盖地的剧痛。乔楚辛如同吞了口冰屑,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梁度两条长腿交架,稳稳地坐着,手掌扣着床沿,是随时可以借力弹起的姿势,似笑非笑地说:“你好像有点紧张?坐。”
我不紧张,我PTSD!乔楚辛暗中磨牙,顺从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与他面对面。
第9章 维度记忆碎片
乔楚辛猜到梁度今夜是来盘问他的——说好听点叫盘问,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估计就是讯问,甚至拷问了。
眼前这个男人很强大,可以说是他在这么多条世界线中遇到的最强大的人。这种强大不仅体现在身手,更体现在对方惊人的洞察力、杀伐果断的行动力,以及难以撼动的心志与喜怒莫测的姿态上。他看不透对方的底细,也无法贴上通俗的标签来定义对方的性格,而越是琢磨不透,就越是危险。
就像眼下的盘问,他就很难推测出对方是会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
“你知道伪人吗?”梁度冷不丁地开口问。
乔楚辛愣了一下,老实地点头:“知道。”
“哦?你知道?”梁度眼底幽光微闪,语气堪称和蔼可亲,“你都知道些什么,怎么知道的?”
乔楚辛说:“伟人是指功绩卓著,受人尊敬的人。”
梁度:“?”
乔楚辛:“伟人,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在某个或几个领域,通过呃……对了,通过自身和团队的奋斗,做出了普通人不能做出的伟大业绩。这些业绩……嗯……”
梁度:“不用背了!我不是在考你背词典。”
乔楚辛眨了眨眼:“那么梁先生是在考我什么?”
“这不是——”梁度忽然收声,缓缓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容。一个很漂亮的话术牵制,无论是有意还是不经意,这个小老板都有点门道。
“伪装的伪。伪人。”梁度慢悠悠地解释,“笼统地说,你可以把它们理解为人造人。它们一般以超合金、聚合物等高分子材料为骨骼筋肉,以体积很小的新能量源为动力,拥有酷似人类的外形,各方面的能力却远胜人类。为了让它们更接近人类,有些伪人甚至被设计成可以像真人一样吃喝,再把食物中的化学能转化为动能。”
乔楚辛睁大了眼睛:“这……这么厉害?那伪人会取代人类成为世界统治者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伪人没有自我意识,哪怕植入AI思维,也只是按照程序与算法去运行。通俗地说,伪人没有灵魂。人类能制造它们,就能毁灭它们。”
乔楚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如果伪人真的能被制造出来,大概也只有螺旋塔或者矩阵这样的大公司才能办到吧。”
梁度前倾身体,盯着他的眼睛看,语气放得更加轻缓:“据我所知,就算是螺旋塔与矩阵,以目前的科技水平也办不到。我原本以为伪人只是个概念,存在于某些天才大脑的构想中,于是在拟世界里被勾勒出来。”
乔楚辛顿时明白了——因为那是个虚拟世界,只要通晓原理,思维能建造一切。
为什么面前的男人会一再追查,正是因为伪人的出现,意味着虚拟与现实的壁垒被打破,导致梁度对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本质,产生了怀疑。
在此刻,乔楚辛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无尽虚空、宇宙中心的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也许……可以有个同伴?
“小老板,你在想什么?”梁度轻飘飘地问。
乔楚辛猛地警醒起来:我在想什么?!还想再被这混蛋开膛破肚一次吗?他要是知道我能跳跃世界线,搞不好——不,是肯定会把我拖上解剖台做成切片。
乔楚辛抿着嘴角摇头:床底下的伪人残骸,绝不能被梁度发现!
“真的没有吗?我怎么觉得——”
金属床架嘎吱一声轻响,老旧的支架负荷不住梁度的重量,带着床面缓缓向一侧歪斜,眼看越压越低……乔楚辛霍然起身,向前一步抓住了梁度的小臂:“不好意思梁先生,我这架行军床有些老旧,怕万一塌掉把您给撴了。要不您还是坐椅子上吧。”
他拉扯的力道有点大,梁度顺势起身后把手臂往回一带。反作用力让乔楚辛向前栽去,险些撞进对方怀里。他立刻站稳身形,说了声抱歉,手里却还拽着梁度的胳膊不放——
行军床已经压低到一个危险的高度,肉眼几乎可以看见帆布床面下微微鼓起来的轮廓,别说梁度这么个大男人,这会儿只要跳只小猫咪上去,床下秘密都得彻底曝光。
乔楚辛提心吊胆地祈祷床架子要撑住。梁度低头看向被对方紧握不放的手臂,皱眉问:“为什么你心跳这么快?”
因为我踏马的怕床塌了!然后你把我和床底下那玩意儿一起拖去解剖,好不容易推到主线进程的No.38世界线又要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