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朵花了。”梁度说着,将这朵粉白渐变的吊钟花托在掌心,“你认为这是谁故意留下的讯号?”
乔楚辛的眼神恍惚如梦,伸手触碰他掌心里的花朵。微光蒙蒙亮起,两人同时坠入了又一段记忆碎片中……
“心血管造影完成,您可以起身了。”
电子合成声消失,梁度从医疗室的台子上起身,将衬衫与外套一件件穿回去。
医师康拉德从一叠报告单上抬起脸,推了推近视眼镜:“梁指挥官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非常健康。”
“有个异物在我的心脏里,我不认为这是错觉。”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度垂目,想起上周他追捕的那个特别的流浪意识。为了避开“漏洞扫描”的掣肘,他把对方压制在长满灌木丛的山坡上。结果对方并不是个会被轻易控制住的家伙,一手光匕和枪支玩得如臂指使,激光束直接穿透他的心脏,将他从胸肋到后背烧出一个焦黑大洞。他的心脏在那一刻灰飞烟灭,又在短短几十秒内再生,完好如初。
他用刺丝将企图离开的对方拖回来,毫不留手地又打了一场。那人很强,不仅是身手和战斗意识,更在于骨子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与韧性,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离奇的是,对方受了不轻的伤,最后还是从他手里逃走了,而他竟也一改平日里的习惯,没有追杀到底。
每次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就觉得自己隐约期待着什么,也许是下一次酣畅淋漓的对决,也许是……最为逼近死亡的那个瞬间。
“不死的执刑人”“永生者”——人们这么称呼他,心怀艳羡与畏惧。但没人知道他因何永生,又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觉得没必要告诉任何人。
直到心脏被烧融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个念头:这次会有个与以往不同的结局吗?
对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尸体”,确认没有任何生命体征后,才把手枪插回战术腰带,转身离开。而就在转身的时候,那人肩头的一朵吊钟花飘下来,落在了他空洞的心口,被抽动生长的肌肉血管吞没。
他永生不死,这次与以往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从此之后,梁度就感觉心脏里多了个异物,不疼,就是有种古怪的存在感,尤其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能听见心里花瓣的颤动——花无声无息地开了。
每到花开的时候,他就想起那个不知名的流浪意识。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深棕色头发松软柔顺,眼瞳比发色稍浅,清凌凌的,仿佛浸在泉水中的琥珀。青年的目光其实是冷的,眼型却是偏圆的杏仁眼,睫毛又长又翘,看人时总有种干净、无辜的意味,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但如果他真的放松警惕,下一秒怕是就要被对方割断喉咙。
他想知道那人的名字,也绘制过对方的相貌输入系统进行查询,一无所获之后,他做出了个自己也始料未及的行为——清空所提交的外形参数,删除查找记录。
“……指挥官?”康拉德唤道,“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梁度回过神,扣上军帽:“如果所有检查都显示心脏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康拉德捏着报告单,在他身后站起身:“也许是心因性的。您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影响情绪或精神的事?”
“没有。”梁度的脚步微微停顿,继续朝门外走去。
梁度没有想到,这么快又遇到了那个流浪意识。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这段时间他加强了巡查的力度,几乎日夜在外,被同僚戏称为“游走的死神”。
这次他们相遇的地点是领域区。与度假区和居留区相比,领域区地形更加广阔,寥寥可数的几个顶尖人物是这里的主人,在各自领域中拥有媲美神明般的能力。
那个流浪意识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和其中一个领域主杠上了,阵仗闹得相当大,天空风雪雷电,地面海沸山崩。
那是连执法者都不愿当面对抗的能力,除非离开领域区。而那个流浪意识似乎并没有避其锋芒的打算,反而越战越勇,梁度观望了一阵,觉得形势不容乐观,决定直接出手干涉。
他悬浮在满地岩浆横流的火山群上空,告诉一脸气急败坏的领域主:“系统检测到本区域的异常波动,由我来负责缉捕破坏规则与秩序的流浪意识。”
领域主怒气未消:“交给你?可以,先让我把他剥皮抽筋了再说!”
那个流浪意识抹了把额际的血迹,笑容讥诮:“你确定能弄得死我?你能动用的系统能量也到极限了吧,再拖下去只会慢慢衰竭,你的领域区会陷入静默状态。如果想要重新激活,系统就必须抽取其他区域的能量来供给。而在静默与激活之间,有三分钟的迟滞时间,只要我不死,那时就是你的死期。”
领域主脸色发白。他很清楚对方并没有说错,却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本该是高度机密的系统漏洞,于是将怀疑的眼神投向莫名出现的那个高级执法者。
梁度面不改色地说:“他是个极度危险的系统通缉犯,我建议你把他交给执法者来解决。”
领域主思来想去,最终同意了。他为一个亡命之徒消耗了太多能量,犹如高射炮打蚊子,还死活打不着,冷静下来后觉得实在不值得。
梁度当着他的面,用一副合金手铐,把那个流浪意识的双手腕铐在一起,并在上铐时耳语警告:“别反抗,不然我就得协助他销毁你的意识。”
也不知是警告起了作用,还是终于学会审时度势,那个流浪意识面无表情地任由执法者把他铐走了。
离开领域区后,梁度问他:“你和那人有仇?”
“没有。”
“那你是脑筋短路,还是嫌命太长,非要和领域主拼个死活?”
流浪意识抬起一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睛,目光冷淡:“关你什么事?反正你们执法者不过是系统的傀儡,一群没有思想的刽子手,只要执行任务就行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梁度似笑非笑地看他:“又要跟我扯什么命运不能任人宰割,没人可以审判和处决你们那一套?很遗憾,事实是权力掌握在权力者手中,系统拥有控制一切的力量。”
“系统是什么?”那人反问。
梁度毫不犹豫地答:“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这个世界又是什么?你怀疑过它的真实性吗?怀疑过在你目光所及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吗?”
这次梁度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意识举了举被禁锢的两个手腕:“你以为凭一副合金手铐就能锁住我?”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已溃散成极细微的点,然后在几十公里之外重新出现,看起来像是远距离传送,实际上是启动了量子隐形传态。
梁度微笑起来,念咒般慢悠悠说了句:“Follow me。”
然后他在原地耐心等待。须臾之后,那个流浪意识像头猎豹狂奔而来,速度快得惊人,直至回到他的身边,才停下脚步,喘息着怒声道:“你这手铐够能耐的啊!精确量子态复制,居然能把它连同我的身体一起复制走!然后它还能强制锁定和你的人身距离?”
梁度假装谦虚:“小道具而已,附带些普通功能,不值一提。”
流浪意识深吸口气,转眼压下恼火,恢复了平静神色:“行吧,这次是我失手,随你处置。”
梁度再一次问:“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意识瞪了他几秒,说:“乔楚辛。”
乔楚辛。乔楚辛。梁度默念了两遍,心脏里的那朵花又在颤动,涟漪般传递到全身,使得他几乎要战栗起来。他立刻挺直腰身,站得更加峭拔,戴着黑色手套的食指曲起,敲了敲对方腕上的手铐:“别试图用偏门左道的方法,就算你把自己的两只手砍断,也无法摆脱这副手铐,除非我愿意打开它。”
乔楚辛叹口气:“这个假设太凶残了,我也不想尝试。接下来呢,要把我押送去黑塔?”
梁度没这个打算,至少目前还没有。可是就这么把他锁在自己身边,想要做什么呢,在一贯清晰有条理的工作计划之外,他生出了迷蒙的游离。
“去你居住的地方,”梁度说,“你肯定还有其他同伙,正好一网打尽。”
乔楚辛摊了摊手:“不好意思要让指挥官大人失望了,我是个独行侠,没有同伙,住的还是个狗窝。”
“你以为我会信?”
事实证明,至少关于“狗窝”的这个部分,乔楚辛没有撒谎。
脏乱差中占个“乱”,老破小中占个“小”,也许对于流浪意识而言算是还不错的住宅,可对于独享市中心一整层高楼的梁指挥官,实在是不堪下足。
那是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平房,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个乱糟糟的书屋,因为书籍、图册和手稿等随意堆放,书架放不下,就从地板堆到天花板,显得空间逼仄。后屋是居住的地方,倒是分出了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和一间小书房,但也是只麻雀,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五脏俱全。
梁度用五分钟转悠了一圈居住区域,没找到第二个人的生活痕迹,但在书屋内提取出不少指纹等生物标识符,可见来过这里的人还挺多。更离奇的是,他本抱着无所谓的心态随意翻了翻那些旧书,却赫然发现大多是些生物科学、物理学、机械电子与人工智能方面的专著,其专业程度不亚于研究员使用的教科书。
“这些藏书都是你的?能读得懂吗?”梁度问。
乔楚辛漫不经心地“唔”了声,也不知回答的是哪个问题。他坐在一堆旧报纸上,套着镣铐的双手托腮,摆出一副沉思者的姿势:“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做饭?”
梁度觉得更新奇了:怎么饭还要自己做吗?家务机器人是做什么用的?再说,如果能摈除人类那点低级的口腹之欲,服用营养剂就足以维持每天所需的能量。
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太明显,引得乔楚辛对他再次投以“执法者果然是傀儡”的不屑眼神。乔楚辛说:“你们这些执法者该不会装个能量源就能行动吧?”
“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那就是像军营统一管理,顿顿营养剂?你就没一样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吗?”
梁度想了想,答:“有,榴莲。”
乔楚辛露出了闻屎一样的表情:“那还是营养剂吧。”
梁度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你没有品味。”
“但我至少有正常的嗅觉。”
第41章 你还搞色诱?
因为梁度不肯解开手铐,乔楚辛最后还是用储藏柜里一瓶快要过期的营养剂潦草解决了晚餐。
“接下来我该怎么上厕所和洗澡?”乔楚辛举着被困的双手,一脸无辜地问。
梁度正在书屋里搜刮所有能找到的生物痕迹,输入腕表大小的采集仪里,闻言头也不抬:“自己想办法。要么现在就召集同伙过来,等我一网打尽,你就可以早点去黑塔接受审判和解脱。”
“啧。”乔楚辛从背后打量这个不近人情的执法者,“那我总得上大号啊!要不你给我擦屁股?”
梁度皱眉,起身把他拎到卫生间,打开一边手铐,铐在自己腕上,然后一把关上拉门,只留条缝儿卡着手铐间的链条。
乔楚辛抬着一条胳膊,被抻成向门生长的歪斜样,坐在马桶盖子上,无奈地白眼朝天。上大号只是个借口没错,但也不用这么往死里盯着,你找个毛巾架铐也好啊!
梁度等了一会儿,没半点动静,知道他这是想找机会逃走,故意问:“怎么,一只手脱不了裤子?”
乔楚辛只好起身,说:“你杵这站着,我上不出来。”他拽着手铐站在盥洗台前,用一只手掬水清洗额上的伤口。
拉门被锁链挂得半开,梁度看着镜子中乔楚辛湿淋淋的头发。血水蜿蜒在雪白的盥洗盆里,显得有些触目惊心,梁度抿了抿嘴角,往门内挪动一步。
乔楚辛觉得手铐勒得没那么紧了,扯了条棉巾擦头发。梁度问:“一只手能上药吗?”
“这不是废话吗,你上给我看看!”
“药在哪儿?”
乔楚辛愣了一下,有点讪讪:“在卧室衣柜下面最左边的抽屉里。”
梁度把手铐重新铐回乔楚辛的双腕,取出消炎药水、纱布和医用胶带,摘了自己的黑色手套,扔在床沿。乔楚辛下意识地盯着他的手看——肤色冷白,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是很优雅好看的一双手——但揍起人来可真是要命。
意识到对方在端详自己的手,梁度嘴角微扬,动作利落地拆纱布、撕胶带,摇着喷雾瓶给乔楚辛脑袋上的伤口一顿呲,随后包扎好。
两人挨得近了,乔楚辛嗅到梁度袖口里散出的气味,像是薄荷、雪松混着麝香,清冽又沉郁。他忍不住深而悄然地吸了口长气。
梁度问:“为什么要和领域主动手?”
乔楚辛被他身上的味儿勾着,像吸了猫薄荷的大猫想打滚,懒洋洋地答:“那是个有虐杀癖的人渣,你没见过他城堡里铺的地毯,全是人皮制成。”
“什么人的?”
“一小部分来自度假区的失踪人口,大部分是流浪者,就是被系统称为‘流浪意识’的我们这些人。”乔楚辛似被梁度的气息熏入骨,连思维都放慢了转速,“其实我一直觉得‘流浪意识’这个称呼很离谱,就好像人们的身躯都是土壤肥料不值一提,而意识则是被系统肆意揉捏的数据种子。”
他蓦地握住了梁度的手:“呵,你的身躯不也和我一样温热。就算你是永生者,受了伤也一样会流血,会疼,不是吗?”
梁度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非但没有抽手,反而向他更倾了倾身:“你问我是否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真相吗?”
乔楚辛仿佛已然半醉,情不自禁地哂笑起来:“为什么人一生下来,就要无条件地服从系统的安排,遵守系统制定的规则?为什么有的人拥有领域和神明般的能力,有的人成为忙忙碌碌的工蚁,有的人是来来去去的游客,而我们这些质疑与反抗系统的人就成了漂泊的流浪者,时刻受到所谓执法者的缉捕?这是什么狗屁秩序!而在这个系统的背后,又是什么鬼东西在控制着一切?”
他把脸凑到梁度的下颌边,近到鼻息可闻:“喂,永生者,你的不死之身也是系统赋予的,是不是?为此你付出了什么?灵魂吗?哈哈哈哈哈哈……”
梁度沉着脸,推了他一把。乔楚辛陡然清醒,后退两步,露出啧啧惊叹之色:“执法者——还搞色诱?你身上的香水里添加了什么,催情药,吐真剂?”
“……”此刻的梁度得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忍住不揍他,“如果你服用的营养剂还附带酒精效果,我不介意把你丢进浴缸里醒醒酒。”
乔楚辛抬手嗅了嗅沾染的气味,又觉得没什么玄机,疑惑地撇了撇嘴:“好吧,如果刚才是我自己的问题,那么我收回对你的嘲讽,抱歉。”
“不是。”梁度说。
“不是什么?”
“不是系统赋予的。我生来如此。”
乔楚辛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解释永生的原因,可为什么要对他这个被缉捕对象解释?他定定看着梁度:“是遗传,还是基因突变?”
“不知道。我没有父母,自记事起就在黑塔,是由一群研究员带大的。”梁度神色冷淡,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乔楚辛被勾起了好奇心:“再说一点,关于你的童年?还有你怎么当上执法者的?”
“没什么好说的,日复一日地长大,自然而然就成为执法者了。”
“你的这个透明耳饰,形状好像水母。我记得上次它长出了老长的触角,卷住我的脚踝拖过去,光匕都砍不断,不然我早跑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乔楚辛不由又往前凑,研究起了梁度的耳饰。
透明水晶里包裹着亮红色的芯,无数细长微红的刺丝从红芯内伸出,像灯塔水母随波摇曳的触角。他用指尖轻戳那些短短的刺丝,恍惚觉得它有生命。
然后他发现梁度的耳根红了。那抹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向脖颈,在冷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梁度一把攥住他被铐住后仍不安分的手,侧过脸,深深看他。
乔楚辛被这眼神看得发怔,飘忽不定地想:眼睛是黑的,像夜空,还有星云的光泽。头发也是漆黑,末梢那么刚好地卷在耳垂边上。鼻梁的弧度真是完美啊,雕刻的一样。这五官是天然的吗,不是系统用黄金比例做出来的数据?
“这是我的伴生物。”梁度轻声说。
“……伴生?”
“嗯,出生时就有。按研究员们的说法,很难界定为生物还是非生物,也许介于二者之间。”
乔楚辛这才反应过来,梁度说的是耳朵上那个酷似灯塔水母的东西。
这个男人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秘密,他现在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乔楚辛想。
秘密就像天底下最诱人的宝藏,一旦对它产生了好奇,满足不了会变成执念,执着久了就会燃起热爱。而此时的乔楚辛正朝宝藏迈出最开始的那一步——步子还迈得有点大。
“你是不是也好奇,黑塔里面是什么样,系统平时如何运作,有没有人操作?”梁度把嗓音压得低了,沙沙的烫人耳朵。
乔楚辛点头。
“我同样也很好奇,流浪——”梁度很及时地转了个调,“者们平时怎么联络,在哪里聚集,有没有意见领袖,作战时听谁指挥?”
乔楚辛笑起来:“所以,要交换秘密吗?”
梁度低眉敛目看他,显得格外温柔。
乔楚辛朝他勾了勾食指,梁度微微俯身,192公分的身高向他180公分的身高屈就。乔楚辛吸气,蓄力,提膝狠撞梁度的小腹。
梁度早有防备,左手挡他膝盖,右手抄他膝后弯,用力一掀,将他向后摔在床上。乔楚辛双手被铐,难以翻身,便曲起双腿飞蹬对方腹部。梁度侧闪,避开这记要命的踢击,随后曲膝压制住乔楚辛的双腿,一手抓手铐按在床头,一手扼住他的脖颈。
乔楚辛身处劣势,仍在倔强挣扎,几次试图从梁度身下逃走,梁度只好加重手上力道,扼得他咽喉咯咯作响。
军帽掉在地板,纱布也挣得半脱,两人喘息着较劲,呼出的热气洒在彼此头脸间。
乔楚辛被掐得缺氧,脸颊通红,眼眶里蓄满生理性泪水,盛不下后沿着眼角滑落。安静的房间,只两道急促的呼吸声绞成一线,梁度再次听见心底那朵花绽开的声音。
他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俯视着乔楚辛脖子上浮起的殷红指痕。
乔楚辛大口呼吸空气,嘴唇红得像要滴血,睫毛湿漉漉的。梁度把脸俯得更低,那一刻乔楚辛几乎以为他要吻下来。
但梁度的嘴唇并未触碰到他。隔着片羽距离,执法者沉声道:“其实我也想知道……系统的后面有什么。”
乔楚辛真正露出了诧异之色。
梁度说:“我捕捉过不少流浪意识,少数在战斗中被直接击毙,更多的押解去黑塔,交给守卫。审判和处决不归执法者负责,而那些人最后究竟如何被处决,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能感觉到,每抓获一批流浪意识,黑塔周身环绕的能量带就增强一些。之前你有句话说得不错,人的身躯不是土壤肥料,意识也不是数据的种子。”
乔楚辛琢磨着他这几句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喃喃道:“看来我的确该去一趟黑塔。”
“一旦进去,就不可能再出来。”梁度问,“你想清楚了?”
乔楚辛思索片刻,说:“对。你给我半个月准备时间。准备好了,我去找你……就在上次的那片灌木丛山坡碰头。”
梁度微笑:“下一句是不是,‘你先把手铐解开,我和你详细说说计划’?”
乔楚辛:“可不是?没想到梁指挥官与我心有灵犀。”
梁度直起上半身,跨坐在乔楚辛的腰腹间,拾起旁边被压皱的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想得美。”他说,“你这人鬼话连篇,一点都不老实。”
乔楚辛垂目看压在胸口的那只手掌。戴着薄而贴的黑色手套,手指修长有力,正将他紧紧抵在通道的金属墙壁上。
视线沿着手掌往上,臂弯的衣料褶皱间,一朵吊钟花散发出的微光已近熄灭。乔楚辛继续抬高视线,目光撞进了梁度漆黑的眼睛里。
两人都生出了一瞬间的恍惚,继而意识到,他们已同时脱离了不知从哪个维度投射来的记忆片段。
“那个——”两人同时开口,“你先说——”
乔楚辛腰间还残留着另一人的体重和热度。他抓住梁度的腕,示意对方从自己胸口挪开手掌:“那不是真的。”
梁度反问:“什么是真的?”他附耳低语:“如果我现在吻你,是真的吗?”
乔楚辛清咳一声,脸颊从他唇边滑走。“我的意思是,相对于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那些记忆的投影不是真的——更准确地说,是不在一个维度。”
梁度露出个“我在倾听”的微笑。
于是乔楚辛继续说:“‘拟世界’是怎么来的,我们都知道,对吧。百年前的河图计划,螺旋塔公司,矩阵公司,云服务器,拟世界系统,虚拟的完美体验,登陆者意识上传,各种权限不同的账号……但只要登陆者的身体还在现实世界,意识还能回归身体,那么‘拟世界’其实类似于一个大型的模拟人生游戏。”
梁度点头:“可以这么说。除非将来某一日,当所有人的身体都不复存在,意识永远留在拟世界,那么虚拟才会变为真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谁来维护系统运行?靠什么来提供永恒的动力?AI吗?”乔楚辛摇头,“这个连伪人和EMM能量液都无法研制出来的‘现实世界’,不具备把人类从碳基生命变为硅基生命的科技水平。”
梁度明白了他提出的违和之处。“你的意思是说,刚才投影出的记忆片段,包括我们梦境中的那些记忆碎片,并非来自‘拟世界’,而是另一个不同维度的世界。”
乔楚辛觉得和梁度说话实在是轻松,这人虽然道德水平低下,但思维和理解力足够高上。“不错,你好好回想一下,梦境与记忆投影中的‘梁度’和‘乔楚辛’,他们有‘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概念吗?”
梁度想了想:“没有。‘梁度’出生于实验室,从小在黑塔长大。而我有父母,七岁遭遇家庭变故,二十五岁才入职螺旋塔公司。‘乔楚辛’是个流浪者,他说人们生来就被分了阶级,要无条件地服从系统的安排,‘系统’似乎是那个世界的运行法则。而你,是个旧书店小老板……”梁度把小老板拽回到他的双臂和墙壁之间,“现在是与我并肩作战的队友。”
乔楚辛为了能好好说话,暂时放弃拉扯挣扎,任由他这么圈着,说:“那么平心而论,梁先生,你觉得是那两位‘梁度’和‘乔楚辛’被困在了另一个维度;还是你和我,被困在了这个世界里?”
梁度不假思索:“你和我被困住了。”
“为什么?”
“你不叫我梁哥。”他忽地一笑,再次附耳说道,“在那些记忆中,‘乔楚辛’不仅叫着梁哥,还想反攻,为此连最讨厌的榴莲千层都能捏着鼻子吃。”
乔楚辛被他一句话噎住,蓦然间面红耳赤。
偏偏这人还没完了,字眼在舌尖旖旎地缠绕:“而‘梁度’可没惯着他,嘴里叫着宝贝,却次次把人做到晕过去。”
“闭嘴!”乔楚辛压低了嗓音,发出羞耻的咆哮,“你给我闭嘴,别说了!”
“反应这么激烈,看来你也梦到了?”梁度笑得愉悦又邪气,“上次我帮你的时候,你哭了。乔楚辛,你真的很敏感……是因为‘超强感知’吗,不止是视听感官,做/爱时的快/感也极其强烈,对吧?所以从不与其他人有亲密接触,因为知道自己会被做晕,却唯独和‘梁度’上/床。毫不设防的时刻只留给一个人,这难道不是种独一无二的爱和信任?”
乔楚辛几乎要心梗发作,咬牙道:“我他妈没跟你上过床!”
“曾经有过。以后也会有。”梁度意有所指地说。
“你……我现在也觉得,梦境与记忆碎片里的那个梁度才是梁度,比你纯情可爱多了!”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谁叫这个世界的我童年阴暗,内心扭曲,长成了这么个混账德性?”梁度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捏住了乔楚辛的下颌,“现在,我这个混账败类要吻你了——”他低头,凶狠地擒住了乔楚辛的嘴唇。
这个吻带着滚烫的侵略气息和浓烈的情/欲,野兽般掠夺着乔楚辛的理智。
乔楚辛被裹挟着、撕扯着,投入粉身碎骨的旋涡,仿佛连灵魂都散作齑粉,再与对方的灵魂重新糅合。梁度唇舌火热,扣在他肩头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乔楚辛在迷乱中尝到了一股思念的哀伤,情不自禁地心疼起来。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遗忘的东西、寻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就是面前的梁度。可又似乎不全是。
如果他爱上这个梁度,止步于此,离开拟世界,离开螺旋塔公司,他们可以私奔,可以结婚,可以隐居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共度一生。
——但那依然不是完整的【真相】。
乔楚辛慢慢平静下来,伸手搂住梁度的脖颈,专心享受着这个吻。
他能感觉到梁度惊喜地错愕了一下,随后在他的回应中,这个吻从狂烈转为温柔缱绻,甚至透出了一种献祭般的虔诚感。
直到他被吻到胸闷气短,梁度终于停住,抵着他的鼻尖,喘息道:“这是我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