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度的脸从阴沉里冒出了黑气。牙刷往杯里一扔,他大步走过来,揽住乔楚辛的后颈,把人压在墙壁上亲。
这个吻久而激烈,乔楚辛差点窒息,挣扎着换气:“要命了梁度……我牙还没刷。”
“我陪你再刷一次。”
两人挤在狭窄的浴室里刷完牙,梁度又把他抱坐在盥洗台,抵在镜面上吻,瓶瓶罐罐扫落一地。乔楚辛边喘边嘲:“没完没了了还。你二十八了,成熟人士了梁先生,不是十八岁男高。”
梁度指控:“是你先惹我,明知道我介意。”
“讲点道理,梁先生,你谈了两年赛博恋爱我都没介意。我这边正常人际交往,你倒介意起来了。”
梁度的指控升级:“你还影射我能力衰退。”
乔楚辛瞠目:“……我是说你跟男高中生一样欲求不满!好了现在再多一项,一样幼稚。”
“叫哥,我就放过你。”梁度破罐破摔,准备幼稚到底,“叫梁哥!”
“做梦呢,明明是我比你大,我把你从星域海捞回来时,你都还没出生——”戛然而止,乔楚辛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震住,露出茫然的表情。
梁度也怔了怔:“什么意思,是那个维度的新记忆碎片?吊钟花山坡不是我们的初遇?”
乔楚辛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我觉得我可能是瞬间思维混乱了……不,这不是那个维度的记忆。”他推开梁度,滑下盥洗台,“我要去铺床了。”
他逃出浴室,从储物柜里拖出折叠床垫和床单,铺在金属床架上,又抱出一床太空棉薄被和两个枕头。
“枕头有备用的,被子没有。”
梁度抱臂倚墙,好整以暇地看他铺床:“没事,这被子够大。对了,我记得你习惯裸睡?”
乔楚辛板着脸:“没这回事。”他把被子一抖,穿着T恤和家居裤钻进去,“睡觉了,你慢你关灯。”
梁度笑眯眯地把顶灯关了,留一盏昏黄暗淡的小夜灯,开始脱衬衫和西装裤。乔楚辛翻个身侧躺,背对他,闭眼不看。
身后的被子轻动,另一个男人轻巧地躺下来,枕头贴着他的枕头,暖热体温甚至辐射到了他的皮肤上。
乔楚辛微微打了个颤,低声说:“床很大,躺过去点。”
梁度:“不,我冷。”
乔楚辛:“……你都快把我的背烘熟了!”
梁度:“那就是你冷。躺过来点。”
乔楚辛避难般往床边挪了挪。梁度在他身后无声地笑。
梁度用手肘支着枕,手掌托在头侧,就近端详乔楚辛的后颈。曛黄灯光笼罩着那段裸露的颈子,如最后一缕夕晖浸润了远山。当乔楚辛低头向外蜷得更紧些,珍珠的光泽便从一排连绵起伏的颈椎骨节上泛起,为浅麦色肌理覆上了温柔细腻的手感。
梁度克制亲吻的欲望,只是静静地,目不交睫地看。
乔楚辛睡不着。
屋外雨声催眠,室内温度适宜,床和被褥很舒服,床上的另一个人也安静到仿佛不存在,可他闭目酝酿许久,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身后男人声音轻如一片羽毛,在他后颈上拂过,“脱了吧,我又看不见。”
乔楚辛深深吸口气,在被窝里脱光束缚全身的衣物,踢到床尾。这下终于舒服了。
不是看不看的问题,刚才洗澡前脱衣也没避着对方。而是床这种地方,太松弛又太亲昵,心尘一动,欲念丛生,随便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成为引爆易燃物的火星。
譬如此时,梁度的手臂从后方伸过来,轻柔地圈揽住他的肩臂。
乔楚辛在这股温度里战栗。挨着梁度,肌肤相贴,他才觉察出自己的冷来。这冷意来自沉重的疲劳,一直跋涉,不断探寻,在死亡与重生之间反复,坚信一个从未见过的目标,却始终看不到终点的曙光。
就连睡梦,也是目下与回忆拼杀的战场。
“梁度,”乔楚辛忽然开口,“让我晕过去吧。”
梁度的手臂僵硬了一下。“你确定?”
“我好累啊,梁度,给我点松快。”
背后的男人哑声道:“我会让你更累。就算你叫停也没用,我会让你一个劲儿地哭,哭到晕过去。然后把你吻醒,继续——这样也可以?”
乔楚辛侧转过脸,轻唤一声:“梁哥。”
梁度猛一翻身,压了上来。
欲望在潮湿的空气中猛烈地烧,把乔楚辛的指尖都烫伤了。这屋子太小,太紧,裹得他饱满欲裂,迫切要将压抑许久的渴念从皮肤下绽放出来。
梁度是温情的,将他像红蜡一样揉化,杯水一样熨热。然后含着这口化了、热了的粘稠,用唇舌赞美神明似的取悦他。乔楚辛后背摩擦着床单,以挠人心魄的喘息与呜咽去回应。
但梁度也是强势的,是窗外那道明亮的电策,不容拒绝地楔进夜空,携灼热劈开通道,悍然钉住层云。万千电蛇,一条接一条地点亮雨夜,又快又狠,这鞭笞深切而快乐,乔楚辛仿佛不堪承受,却又迎刃而上,搂住梁度的脖颈,咬在他肩窝上方。
新床架极坚固,金属的连接处甚至不大响,床垫深陷在里面,不断压出形状,蓝色床单湿成夜尽时分般的墨蓝。
梁度时而将乔楚辛推向云端,时而又将他拽回来箍进臂弯,高低深浅都不由他,怎么尽意怎么来。乔楚辛开始哭,从无声流泪,到断续啜泣,不过花了一场夜雨的时间,超强感知使得沉溺呈几何倍数放大,他几乎要淹死在这场雨里。
然而梁度不肯让雨停。他事先就警告过了,这种事在他这里一旦开了头,就不允许有人半途而废。
乔楚辛被逼出了哭腔:“够了。”
梁度的汗水把他染成横流的潮红:“还没晕呢。不是叫我用力点。”
“我没有!”
“你有。在梦境里。”梁度抚摸他右边腰窝处的红痣,“我始终记着这份挑衅。”
乔楚辛含怒咬他:“你这人真是……太恶劣了!”
梁度边吃疼,边哂笑:“我还能更恶劣,想不想见识?”
他没有给乔楚辛同意或拒绝的机会,直接就让对方见识了。
屋外的雨一阵疾一阵缓地下,缓慢只是短暂的调剂,为的是让这片湿透了的夜晚,在风雨疾而猛的攻势下喘口气,好迎接下一场洗礼。
惊雷撞进苍穹最深处时,乔楚辛终于晕了过去。
他失去意识的身躯,以一种全无防备、生杀由人的姿势,交给了自己最亲密和信任的人。
梁度愿意为这一刻去死,就像千万年前的极端信徒,虔诚狂热地生剖开胸膛,割下跳动的心脏,放在供神的祭台上。他亲吻着乔楚辛汗湿的眉眼,厮磨着热腾腾的身躯,耐心又温柔地把他唤醒。
乔楚辛死过一轮似的,声若游丝:“没有下一次了。”
梁度讨好地吻他:“松快些了吗?”
乔楚辛不答。
梁度说:“天还没亮,过会儿又要下大雨。”
乔楚辛立刻回道:“好了,够了,赶紧停吧。我想冲个澡,换条床单。”
梁度这才放过他,笑道:“我抱你去。”
等他们躺回干燥的床单上,乔楚辛已经昏昏欲睡。梁度拿手臂给他枕着,把他的脸揽在自己胸口,手指卷着他脑后的发缕。
乔楚辛神思迷离:“你不睡吗……”
梁度低头轻吻了一下他的发旋:“我等你先睡着。”
乔楚辛安心而迅速地沉入深眠。梁度闭上眼,抱着他,此刻并不在意这张床之外的世界是否会毁灭。
第48章 第三朵吊钟花
乔楚辛醒来时,窗外的雨似乎停了,但天色尚未大亮。窗帘紧闭,壁灯也关了,屋内灰蒙蒙地静谧着。
他在梁度怀里才动了动,床上的另一个人便也醒了。梁度像只慵懒的大型猛兽,用下巴蹭他的前额,嘴唇擦过鼻尖,和他接了个绵长的吻。
乔楚辛放任自己赖会儿床,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沙哑:“昨夜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关于这条世界线,有什么想法?”
梁度从侧卧变仰躺,让他趴在自己胸口:“昨夜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安聆已经被我销毁。”
乔楚辛一怔,坐起身,薄被从他光裸的后背滑落。“销毁的意思,是连晶体芯片也……”他露出了烦恼的神色,但也就微小的一点儿,“里面可存着‘我’的记忆和感情。”
梁度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一声,但在乔楚辛意识到坐的地方不对劲,想翻身下来时被梁度按着手臂阻止了。只要是乔楚辛给予的,无论是快乐的痛苦,还是痛苦的快乐,他都想要。
就着这个被激发与压制的感觉,梁度说:“那只是备份,你本人就在这里。”
“可我至今还没有完全想起来。”
“总会想起来的。而且,我也不需要一个被病毒污染过的备份,来充实自己对你的感情。”
“宝贝,”他亲昵地唤着乔楚辛,吐字干脆利落,毫无黏腻感,“那个维度的‘梁度’是怎么爱上‘乔楚辛’的,说实话我并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我只要确定,这个世界的梁度爱乔楚辛,就够了。”
乔楚辛垂目思索,又问:“那你还想知道另一个维度的事吗?”
“当然想。”梁度答得理所当然,“我们终究要走出这个列车隧洞。你一直在追寻真相和真实,而我只需要一直追着你……你就是我的真实。”
乔楚辛双手撑着梁度的肩膀,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片刻后俯身,贴着他的脸颊,附耳道:“我想拿回那些,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忘了你,而是你说过,那是绝不能放弃的东西,是比你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梁度低笑:“我现在已经得到了。”
乔楚辛正色道:“不过,你确实做了个明智的决定。如果没有第一时间销毁晶体芯片,等到安聆反应过来,万一对你也使用自爆……这里可不是拟世界,你也没法像我这样随时跳跃世界线。”
梁度抱住他,往自己胸膛上压:“回头,我送你个礼物。”
“我会期待的。”乔楚辛挣开他,起身去床尾拿衣服,“再不起床,芙蕾娜就要杀上你家的门,讨要股份了。”
梁度伸长手臂,去够挂在床架上的白衬衫:“我给她也留了一次刷脸通行。她可不像罗演那么正派,八成会四处搜找我,然后在卧室看到一具相当惊悚的非人类尸体,旁边还有张留言条——“帮忙处理干净,否则可能会再生。等确认安全了,我才会露面”。为了我不搅入什么破事被警方通缉,从而影响到她入驻董事会的大计,她会边骂娘,边捏着鼻子帮我销毁剩下的部分。”
乔楚辛失笑:“原来你已经算计好了代劳的清道夫。”
梁度一边把自己打扮回衣冠楚楚的模样,一边朝他露出个恶劣的微笑:“出门前,我给智能管家She-Ra下达指令,只要一检测到芙蕾娜进门,就开启全程监控录像功能。另外,我在卧室的衣柜里,给她留了个足够大的行李箱,按她的性格,一定会物尽其用。
“回头在这段录像上,任何人都能清晰地看见,我‘蓄意杀人’,她‘毁尸灭迹’。犯罪动机很充分,她想和我结婚,所以合谋杀掉我那个不肯放手的同居者——你瞧,一对雌雄恶棍,亡命鸳鸯,在哪个世界都要作为同案犯接受法律制裁。就算她宣称安聆不是人也没有用,这个现实世界不存在伪人。”
乔楚辛深受震撼的同时,又觉得不出意料。他按了按额角:“梁先生,我现在对你的法外狂徒属性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同时为被绑上贼船的芙蕾娜·扬女士献上同情。”
梁度穿上西装外套,扣好衬衫领口的那粒风纪扣,走过来侧头轻吻了他一下:“乔老板,我这人无视法律,没有道德,眼里只有一个你。”
乔楚辛笑着摇了摇头。
临走前,乔楚辛收好折叠床,还把昨晚留在外面水槽里的碗筷洗了。梁度趁机去买了两份洛林乳蛋饼回来,一份加榴莲,一份不加。乔楚辛和他站在檐下并肩吃早餐,第一次没有嫌榴莲味儿臭。
“我本想和你同去公司大楼,用执法者账号登陆拟世界,沿着‘指挥官乔楚辛’留下的线索,继续上次的路线,去黑塔一探究竟。但现在有个问题。”梁度在旁边水槽漱完口,转身说。
乔楚辛咽下最后一口乳蛋饼,洗手漱口:“我还没有入职螺旋塔,自然也就没有执法者账号了。这是No.39,前一条世界线的一切进度归零。”
“嗯,老罗还活着,梅枚也还没进入新团队,还有雷魄,他对你公开身份了没?”
“没有。我想他也应该不需要‘去给怪癖阔佬的性爱机器人加装进食和排泄系统了’。”乔楚辛抓着梁度的痛脚吐了个槽,屁股立刻挨了惩罚性地一下拍打。
“我有度假账号和居留账号的授予权限,但执法者账号必须由公司人事部批,我不想再让你入职螺旋塔。”自从上个世界线,梁度在大楼212层见到那个神秘的“云服务器”后,心底就笼罩着说不清的阴云,不希望乔楚辛进入公司董事会的实业。
乔楚辛理解地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
梁度皱眉思索:“执法者账号和使用者的生物标识是绑定的,所以你也没法使用雷魄他们的账号。如果是普通账号,又无法使用坐标锚,前往日暗区……”
“——普通账号可以登陆中转站吗?那个图书馆!”乔楚辛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图书馆的第十二道门。
梁度说:“可以,只要我开放权限给你。”
“那就试试。”乔楚辛向他伸手,“金主,打钱,我想买个登陆环。”
梁度失笑:“喊老公,老公有多少钱都给你花。”
“没门儿。”乔楚辛耳根一丝轻红,嘴硬调侃,“喊你老婆还差不多。”
“那你喊啊。”梁度把他怼在后门的门板上,“你敢喊吗?”
“……老婆。”乔楚辛伸出一根食指,勾住梁度的风纪扣往下拽,连着喊了三个调,“老婆!老婆~”
梁度似笑非笑地应:“嗯,老公。”
“小度小度,我要一个登陆环。”
“我在。主人要的登陆环,飞行器上就有备用的,我去拿。”
乔楚辛搂着梁度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埋进了笑声。梁度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发旋,说:“还是去飞行器里登陆吧,你的屋子就算锁了门也不牢靠。”
乔楚辛和他一同进了机舱,关好舱门。梁度唤道:“She-Ra。”
“主人,我在。”飞行器内的智能终端连接着家用AI,此刻灯光亮起,等候他的吩咐。
“开启外部防御功能。攻击系统待命,如遇外力袭击,立刻连接登陆环向我示警,并自启动机载武器进行反击。”
“好的,主人,防御功能已启动,攻击系统已待命。”
乔楚辛好奇地戳了戳终端屏幕上的那双豆豆眼,豆豆眼眨了眨,知性女声蓦然变成了卡通狗的声音,委屈道:“主人,您带上飞行器的人攻击我,我可不可以反击?”
梁度哂笑:“他逗你玩儿的,不能反击。对了,取消原来的第二权限持有者,变更为我身边的乔楚辛。”
“好的,主人。”She-Ra的摄像头对准乔楚辛,开始扫描全身,建立参数。梁度示意乔楚辛把手放在弹出的卡槽上,录入指纹,让微针采集他的DNA。
“第二权限持有者,乔楚辛,已完成写入。”
梁度想了想,又吩咐道:“增加一个新权限——如果我的命令和乔楚辛的命令相左,听他的。”
She-Ra沉默两秒,说:“指令冲突。主人是第一权限持有者,任何其他权限的命令不得高于第一权限。请主人重新下达指令。”
梁度:“我再说一遍,‘如果我的命令和乔楚辛的命令相左,你得听他的’。把这条的优先度提到最高,设置为‘定律指令’。”
She-Ra再次沉默,红绿灯交替闪烁,几秒后,切换成了甜美知性的女声:“指令覆盖已完成。She-Ra将遵从‘乔楚辛意志高于梁度’定律。主人还有什么吩咐?”
“取出一个备用的登陆环,其他没有了。”
“好的,普通账号登陆环已弹出,请取走。祝两位主人的拟世界之旅一切顺利。”
指示灯熄灭,She-Ra自动进入待机状态。梁度拿起登陆环,往乔楚辛手腕上套,进行首次登陆的身份绑定。
乔楚辛说:“那是你的AI管家?”
“对。它叫She-Ra,终端连通我的所有私人场所和使用的电子设备。我的住所、个人办公室、飞行器,你都可以呼叫它。”
“你刚才的指令——为什么要设置那样的定律?如果我们意见相左,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比你正确。”
梁度戴好了登陆环,抬眼看他:“正确与否不重要。我就是要让你能多一点助力,去达成自己的意志。”
“你……”乔楚辛一时失语。这个世界的梁度不信父母,不信婚姻,不信利益之外的人心,甚至连自己都信不过,但信他。
他怔怔地望着梁度:“你就不怕我在关键时刻背弃你……”
梁度微微一笑,笃定道:“你不会。这种感觉很奇怪,我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证明你对我重视到了极点,但我就是知道。”
“自恋狂。”乔楚辛用轻嘲掩盖内心触动,“我才没有……”
梁度伸手,与他戴着登陆环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准备好了吗,登陆。”
他们从纯白中转站,再次进入了那座气势恢宏图书馆。作为执法者登陆“拟世界”的初始锚定点,这里不对普通账号开放,除非高级执法者开启携带权限。
乔楚辛环顾一圈,发现和上次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整座图书馆空无一人,静谧无声。层层叠叠的书架与书柜上,摆放着浩如烟海的书籍、图册、纸稿……周围墙壁上,十二道窄而高的拱形门围成一圈,仿佛顶天立地。光线从拱形门外射进来,照亮了图书馆的中央大厅。
他迅速走到之前放手稿的地方,打开抽屉翻了翻,少了三张。又摸摸自己的上衣口袋,三张手稿都在。果然这里不受世界线的影响。
他从抽屉里又摸出一张手稿,垂目看了看上面的图案和文字,将这第四张手稿一并放进口袋。
梁度耐心地等待,在他转身准备离开书架后,才问:“这是你的能力?”
乔楚辛点头:“这座图书馆,和我的旧书店有关联。我能在这里找到我书店里的所有收藏,包括这些手稿。”
梁度忽地想起,另一个维度的记忆中,指挥官乔楚辛的住所处也有个小而满载的书屋,不由笑道:“你的隐藏身份是什么人类文明传承者吗?”
乔楚辛朝对方歪了歪脑袋:“谁知道呢,也许我是宇宙图书馆的管理员。”
他略过其余白茫茫透光的门,走到第12号拱形门前,门里一片漆黑,如黑洞般,不仅没有一丝亮光,多看几眼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梁度跟过去,用手触碰黑暗,被一层看不见的力场弹了回来。
乔楚辛做了个拉门的动作,就像他无数次进入旧书店,无数次拉开起居室的拉门一样,于是黑暗屏障被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第12号门背后,是他那间窄小的起居室。
装着一体锅的袋子仍搁在起居室的墙边,这次梁度看得一清二楚,在脸上露出个难得惊讶的神色。
“你的旧书店和住所……到底是什么地方?”梁度问。
乔楚辛拉着他一步迈进起居室,随手把拉门关上:“我也想知道。”
梁度好奇地再次拉开拉门,随即立刻关上。
“外面变成了什么?”乔楚辛转头问。
梁度回答:“日暗区。叛军基地。和你上次描绘的精神图景对比着看,像是个大型机舱的内部。中间有个椭圆形办公桌,前方两侧摆了不少桌椅,也许是会议室。”
乔楚辛想起,指挥官乔楚辛通过伪人追杀者体内芯片留给他的视频。视频里“乔楚辛”所在地方,似乎就是一间这样的会议室。
“吊钟花,有一朵在发光?”
他随着梁度的视线望去,发现自己放在窗前桌角的那盆吊钟花盆栽,果然其中一朵的花瓣散发出白色微光,就和之前在拟世界里捡到的那两朵一样。
又是一段记忆碎片吗?
这次会是什么?
乔楚辛隐隐感觉,这可能是“指挥官乔楚辛”留给他的,指引他走出黑暗森林的最后一片面包屑。
“你想接触吗?”梁度问。
乔楚辛“嗯”了声。
于是梁度牵起他的手,一同触碰了那朵花。
“编号X-001,高级执法者梁度,下面开始宣读你的罪行。”
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声音环绕在幽深空间,带着引擎般轰鸣的混响。“禁闭之牢”的光幕内,梁度垂手站在地板,全身被戒具束缚,低眉不语,面无表情。
“一,叛变罪。勾结流浪意识,背叛双极之塔和执法者阵营,严重危害系统运行。
“二,破坏罪。违背系统制定的规则,破坏各区域的等级秩序,摧毁‘漏洞扫描’,关闭环塔防御带,导致两千名流浪意识逃脱。
“三,淫乱罪。与一名同性流浪意识多次交媾,案发后拒绝向对方实施‘荣誉杀戮’以清洗自身污点。
“四……
“五……
“以上数罪并罚,依律对梁度判处‘剥离之刑’,本判决由系统程序自动执行,即刻生效。”
听到“剥离之刑”,梁度闭了一下眼,极快又睁开。那个声音流程化地询问遗言时,他毫无反应,沉默坚硬得像块高纯度金属。
禁闭区中央,一张纯白宽大的手术台从地板下方缓缓升起,六条机械臂在程序操纵下展开,钳制着执法者技能被禁锢的梁度,放置在手术台上。一支针管插入梁度的脖颈,中枢神经抑制剂注射入体内。他身上戒具和衣服被尽数除去,仰躺在台面上,像躺在深井底部,仰望着八角形的幽暗天空。
药物使他镇定、松弛,并能在接下来的行刑全过程中,保持绝对清醒和敏锐感知。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乔楚辛想和他共同行动,但他拒绝了。
“潜入黑塔,关闭环塔防御带,解救被关押的两千名流浪者,我一个人就够了。”梁度伸手,把乔楚辛垂落眉间的汗湿额发向脑后拨,“你不是要让这个世界彻底脱离系统的掌控吗?去吧,不必为我分心。”
乔楚辛一把抓住了梁度的手,黑色皮革手套的触感在他指间紧绷:“我可以先和你一起去,然后再——”
“来不及。”梁度冷静地说,“在防御带关闭的瞬间,你就得振动所有物质的‘能量弦线’。参与频率共振的流浪者越多,你汇聚的能量就越大,直至突破‘D-膜’,到达更高维度。你的能量要用来创造新的世界规则,而不是消耗在营救俘虏上。那些事就交给我。”
乔楚辛知道梁度所说的,确实是最理智的做法,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他的安危,忍不住手揽脖子去吻他。
梁度向后微微一躲,错开了。他害怕自己下定的决心,会因为这个满怀不舍的吻而土崩瓦解。
“算我欠你的,等下次见面时再还上。”梁度说完,转身离开房间,竟是连头也不敢回。
乔楚辛目送他的背影,眼眶泛红,却没有出声叫住他。
冥鸦走进来,提醒道:“指挥官,Z的伪人军团已完成维修,幸存的两百多名流浪者也已待命,我们该出发了。”
乔楚辛点了点头,与她一同走出门,抬头望向灰暗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色天体。这个黑洞般的天体恒久而固定,既不升落,也不盈缺,每次乔楚辛抬头看它,都有种时时刻刻被审视、被观察的错觉。
他移开视线,沉声道:“出发!”
他要与系统操控的守卫力量——那些不可计数的机械战车、攻击型飞行器进行正面对抗,最大程度牵制黑塔的力量,让系统将更多的能量投入和强相关运算转移到他这边来。这样梁度那边也许就会减轻些压力。
但即使如此,梁度以一人之力,独闯龙潭执行任务,依然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尤其是他生于黑塔实验室,那里的研究员们对他的各项能力数据了如指掌。
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乔楚辛被爆裂的战车履带碾到了右腿,从大腿根到脚踝全部粉碎性骨折。
冥鸦把他硬拽回医疗舱去,要找医护人员来给他打骨钉和石膏,但乔楚辛知道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有活性因子血浆的滋养,他也至少两三个月时间不能自如行动。
“没事的,指挥官,弦振动不需要你用到腿。”冥鸦说着,难得体贴地给他擦了擦额际冷汗。
乔楚辛的脸色因疼痛而青白,但他眼下顾不上这条腿。
通过望远镜,他看见黑塔外层那一圈圈光带缭绕的防御装置仍在生效。梁度那边不会遇到麻烦了吧……他正忧心忡忡地想着,蓦然见塔身的防御光带越来越淡薄,如湮灭的星尘,顷刻消失了。
乔楚辛当即撑着拐杖往外蹦,冥鸦追在他身边叫:“指挥官,腿伤还没治疗!”
“别管腿了,给我一架飞行器,我要去接应他。”
黑塔被解除了绝对防御,系统的载体从未如此脆弱,像个剥了壳的栗子,不得已将大部分战斗单位后撤回防。乔楚辛听见黑塔内部传来好几道剧烈的爆炸声,逃出的流浪者俘虏们绝大部分也顺利归队,却迟迟不见梁度的身影。
冥鸦见他脸色比负伤还难看,安慰道:“那个行刑人是永生者,轻易死不了的。”
乔楚辛收回视线,强忍着焦灼不安,沉声说:“我知道,现在要顾大局。”
他拖着一条剧痛无比的废腿,开始继续推进原计划。两千两百多名流浪者同频共振,乔楚辛将弦振动扩散到此间所有物质,开弦的两个端头相连成为闭弦,逐渐脱离D-膜,原本蜷缩的隐藏维度也开始拉伸出新的肢干——世界仍在原地,但世界开始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