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 by大叶子酒
大叶子酒  发于:2024年0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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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尤里乌斯移开视线,冷冰冰地问自己的堂兄:“这就是你的那个私生子?比雷德里克还大两岁?你从贫民窟把他挖出来的?”
圣维塔利安三世叹了口气:“温柔点,尤拉,他以后会是你的学生。”
尤里乌斯难以遏制地往后仰了仰头:“你在开玩笑。”
圣维塔利安三世是与尤里乌斯血脉最为相近的血缘亲人了,又有着教皇的冠冕,两兄弟一个掌握着世界宗教的王冠,一个掌握着财富和地位的钥匙,在波提亚家族里的地位不相上下,尤里乌斯也很尊敬这位年长的堂兄,但不代表他会乐意接受这么一个肉眼可见的大麻烦。
他又看了一眼拉斐尔——这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圣维塔利安三世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悄悄地打量他。
像是一只爪子还没长齐的野猫,明明能被一根手指捅翻,偏偏好奇心还多得要死。
尤里乌斯这么想着,看在那双明显出于同样血缘的紫色眼睛上,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你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他看起来很不愿意。”
想了想,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评价:“……而且很害怕我。”
圣维塔利安三世嘴角抽搐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呃……我想他其实并不是害怕你……他很聪明,而且,你知道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他是你的叔叔,把你的刀收起来!”
最后一句话是对那个看起来瘦弱又胆怯的孩子说的。
尤里乌斯怔了一下,定睛去看,才发现堂兄一直用力抓着那孩子的右手不让他动弹,而对方背在身后的手不情不愿地松开——那里之前死死地抓着一柄闪着锋锐寒光的小刀!
什么躲在父亲身后一动不动,他根本就是被人抓着无法行动。
什么胆怯懦弱不敢和他对视,这孩子压根就是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他松懈的那一刻,然后——一击致命。
这是个天生的猎手,善于伪装的毒蛇,留着至纯至正的波提亚血脉的狼崽子。
被拆穿了之后,小小的猫儿一样的孩子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或是后悔的样子,甚至腼腆地对着尤里乌斯抿着唇微笑了一下,脸颊上飘起淡淡的红晕,好像在说,对不起啊,被你发现了。
“以后你要跟随他学习,任何一切你能学到的东西,听着,拉法——”圣维塔利安三世按着儿子的肩膀,耐心地对他说,“就像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你很聪明,你会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在此之前,我要你安分一点、低调一点、听话一点。”
“他能教我什么?”孩子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他用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冷酷审视着尤里乌斯,很神奇,这对之前从未见过面的血亲竟然在这一瞬间神情高度重合了,“他刚才表现得很蠢。”
小孩儿毫不留情地抨击了尤里乌斯一句,语气轻蔑,显然对尤里乌斯见到他后的反应耿耿于怀。
……还是只记仇的猫崽子。
尤里乌斯在心里想,不可否认的,他百无聊赖的情绪已经消失了,面前的孩子激起了他许久未曾有过的征服欲,他想驯服这头野生的狼崽子,让他温顺地对自己露出肚皮。
而且,第一次见面就想杀了他……这种后知后觉的危险和刺激令尤里乌斯前所未有地兴奋。
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同类。
“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给你,权力、财富、地位,甚至你父亲头上那顶冠冕,如果你想要的话,我都可以给你。”尤里乌斯合上书,认真地对拉斐尔说。
小孩儿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赤|裸|裸的怀疑,尤里乌斯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费一番口舌,哪里知道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下一秒,拉斐尔就脱口而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老师!”
速度快到让尤里乌斯产生了一种自己被骗的感觉。
他狐疑地看着面前这对父子,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样貌同样俊秀美丽的两父子则同步地露出了相似的无辜神情。

第12章 迷雾玫瑰(十二)
尤里乌斯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高度只到自己腰部的小孩,又看看现在已经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青年,饶是从不伤春悲秋如他,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时光流逝的感慨。
记忆里那个带着天生冷酷和长久以来被生活磋磨得狡猾的小孩,逐渐变成了这个温柔得没有一丝棱角的人,自从拉斐尔结束流放回到翡冷翠,那些尖锐、愤世嫉俗、不择手段,就好像被彻底剥离了,他披上了翡冷翠贵族们喜欢的彬彬有礼、温柔典雅、绅士风度和端庄笑容,和供奉在画廊里的油画们一模一样。
这都是尤里乌斯的教导成果,年长的导师手把手地教授学生怎么待人接物,怎么微笑,怎么和贵族们做“自己人”,怎么成为从里到外都彻彻底底的“蓝血人”,但是偶尔,看着被光芒笼罩的金发青年,他会有恍惚的感觉——那个人,真的是他的拉斐尔吗?
他获得了一个完美的学生,一个完美的波提亚家族的代言人,可是他并不像他曾经设想的那样喜悦。
这太奇怪了。
直到加冕后的那次见面,他从里卡迪宫长长的楼梯上走下来,走向年轻的教皇,对方站立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回看他,冷静,骄傲,不动声色,等待他走向他——就像等待臣民走向自己的君主。
就在那对视的一瞬间,他意识到有什么发生变化了。
无法掌控,不可预知的变化。
那个尖锐的、冷酷的拉斐尔,从贫民窟里爬出来的乞丐、窃贼,十二岁就敢拿着刀图谋杀掉波提亚大家长的天生猎手,未曾被驯服的野狼——带着不可追寻源头的暴怒的火焰回来了。
时隔多年,尤里乌斯再一次触碰到了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
这种奇妙的感觉令他忽然前所未有地对拉斐尔容让了起来。
“拉法,”尤里乌斯放低了声音,他的声音本就低沉,这么一低下去,悠扬的圆舞曲差点盖过了他的话,拉斐尔蹙着眉,下意识地微微侧过了脸去看他,尤里乌斯也正在看他,于是拉斐尔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一片深紫色的静谧湖水,“你现在选择脱离波提亚不是个好主意,你心里很清楚,不仅是波提亚,其他十二个领主也在盯着教皇的位置,枢机们难道不想登上圣利亚的宝座吗——你从小就聪明,这些东西你十三岁就知道了。”
拉斐尔短促地与他对视了一下,被里面堪称坦白赤|裸的真挚烫了一下,迅速拧回头,神情僵硬。
尤里乌斯从来不会露出这样近乎示弱的神情,对这个擅长伪装、强势惯了的男人来说,坦白自我就是一种莫大的示弱了。
在圣维塔利安三世未逝世前,拉斐尔除了跟着尤里乌斯学习,更多的时间还是跟在生父身边,教皇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他能够接触到最真实的情报,教皇也不吝于培养这个孩子,尽管他尚且年幼,但为了更靠近父亲,他几乎是发了疯地学习,就算是成年人,也不见得有他这样坚定的心志和毅力了。
所以虽然有着尤里乌斯学生的名义,拉斐尔在翡冷翠神学院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但或许是因为尤里乌斯见过他最为狼狈不堪的时日,见过他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他在尤里乌斯面前总是本能地温顺亲昵一些。
顺势地,尤里乌斯自然就会更加强硬。
一直到圣维塔利安三世逝世,拉斐尔的生活再度天翻地覆,他们两人才慢慢地亲近起来。
但就算是亲近,尤里乌斯也从未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拉斐尔的嘴角绷紧了,他开始思考,这是否是尤里乌斯的另一种伪装?
尤里乌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说:“我希望——不,我请求你——”
这个陌生的词语他平生第一次说,因此有种怪异的生涩,可是他本人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是流畅地将它说出来了。
“我请求你,拉法,回到波提亚的怀抱,”波提亚的大家长单手握着从不离身的手杖,骨节攥得有些发白,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回到我这里来,不仅是波提亚需要你,你也需要波提亚。”
拉斐尔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尤里乌斯两眼,面对这个可能的凶手的请求,他没有任何别的情感,只是微微的惊讶。
原来尤里乌斯也会说出“请求”这个词啊?
“我需要波提亚?”拉斐尔重复了一遍,嘴角提了起来,耳语般说,“十三城邦拒绝向翡冷翠纳贡,教皇宫得到的税收会少得可怜——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你那天晚上来找我,想要替我解决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的事情,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
拉斐尔直视着尤里乌斯的眼睛:“你当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十三城邦拒绝效忠我,你们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你……你想通过替我解决问题的方式逼我和波提亚绑在一起,你给了我蜜糖,里面裹着毒|药,你等着我吃下它,做‘波提亚的教皇’,和我那个早死的父亲一样,是不是?”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像是尖锐刮过耳膜的一阵风,尤里乌斯的心震颤起来。
但是拉斐尔的话还在继续。
“合作的前提是双方的坦白,你从未对我坦白,老师,已经两次了。”年轻的教皇淡紫眼眸中淬着冰刀一样的冷意,“第一次,你去了里卡迪宫;第二次,骗我在不知不觉中站上波提亚的船——这是第三次吗?”
尤里乌斯倏然抿紧了唇,镜片下深紫的眼睛雾沉沉地望着拉斐尔。
老师,这个消失多年的称呼突然出现,让尤里乌斯不由晃了下神。
拉斐尔年少稚嫩的脸和充满信赖的眼神再一次出现,连带那些过往的回忆,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尤里乌斯就将情绪拔了出来,他意识到了,拉斐尔的语气虽然坚决,却并非绝无挽回之地。
年轻的教皇是尤里乌斯手把手教出来的,哪怕他再不愿意,命运注定了他身上留着属于尤里乌斯的无法磨灭的痕迹,拉斐尔的一切话术都是尤里乌斯教的,波提亚狡猾多智的大家长教他怎么在词汇中选取最巧妙的那一个,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对方的情绪——
其中最好用的一招就是称呼的变化。
拉斐尔用了过往的称呼,代表着他们曾经和谐的过去,这意味着他的拒绝留有十分宽裕的余地。
尤里乌斯听出来了,拉斐尔当然知道尤里乌斯能听出来。
他们彼此对对方的一切手段都心知肚明。
“波提亚没有笼络到我,这就意味着十三个领主都有机会获得我的支持,只要我坚持过这段试探的时间,示好的橄榄枝就会争先恐后地递到我面前——到时候急的就是波提亚了,是不是?”
在舞池中旋转到这边的人们忽然注意到,舞池边的金发教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这个笑容将他身上过分圣洁不可亵渎的气质遮盖了大半,属于男性的诱人魅力前所未有地散发出来,让至少两对舞者的舞步乱了两拍。
见到这个场景,年轻的教皇笑得更开心了,还向他们伸出金杯致意了一下。
“那么现在,你急了吗?尤里乌斯?”
尤里乌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或许是警惕、杀意、欣赏兼而有之,望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波提亚的大家长垂下眼眸,拇指摩挲着手杖上雕刻的海怪图腾,脸上恢复了一贯的矜贵笑意:“……真聪明啊,竟然这么快就想明白了,果断到可怕,不愧是拉法,所以你以前的温顺宽容都是装出来的吗?”
拉斐尔听见这句话,眼睛飞快眨了一下,掩饰住了那点泄露出来的愤怒。
伪装?他曾经那么努力地试图融入他们,笨拙地看、笨拙地模仿,把那个裹满污泥的乞丐洗刷成衣冠楚楚的教皇,学着把尖锐的灵魂磨平,学着去宽容,他以为他成功了,可他最后得到了什么?他暴毙在自己的卧室里!他死前接受了非人的痛苦折磨,他被生生扎穿了心脏。
他宽容待人,他怜悯一切苦难,他赐予他们公义,可他应得的宽容呢?他应得的怜悯呢?他所需要的公义——又在哪里?!
现在还要接受这样的询问——他在伪装?!
拉斐尔只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这股复生以来的戾气一直藏在他心里,他无法释怀,任何一个被这样对待的人都无法释怀的,他的所有努力都被否定了,挣脱皮肉一身血地从污泥里爬出来,又被命运一脚踢了回去。
拉斐尔承认,他拒绝波提亚除了上面那些理由外,还有一个就是他无法原谅尤里乌斯,哪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是尤里乌斯做的,但是……他只是无法接受。
“你可以那样认为。”拉斐尔有太多的愤怒可以宣泄,但面对一无所知的尤里乌斯,他最后只是淡淡地这样说。
“好吧,我承认,波提亚需要西斯廷一世。”尤里乌斯捕捉到了拉斐尔身上转瞬即逝的那点异常,可还没来得及深究,这点异常就消失了,于是他换了个语气,温和地说,“但是你得承认,有了波提亚的帮助,你在圣利亚的宝座上会坐得更加稳定,至于你要的坦白——”
尤里乌斯停顿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拉斐尔的表情,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便接着说:“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没有隐瞒——在不损害波提亚的利益的前提下。”
有保留的条件反而更加真实可信。
多么难得,拉斐尔带着点讽刺地想,他前一世就是太过于信任尤里乌斯了,所以竟然从未听见过尤里乌斯对他坦诚的话语。
“作为诚意,我会告诉你我去里卡迪宫的目的,这和你的父亲有关。”尤里乌斯从身边经过的侍者托盘上换了一只装满葡萄酒的金杯,等侍者走远了,才接着说,“圣维塔利安三世是被谋杀的,这点你知道。”
拉斐尔当然知道。
一对父子教皇,最后竟然都是被谋杀的,也是有点搞笑。
不过圣维塔利安三世比他好的一点在于,他的死因并未被掩饰,教皇宫承认了教皇之死,他死在出巡的途中,被异教徒用匕首割断了喉咙,这件事在大陆的所有信徒中掀起了狂潮,当时的清剿异教徒行动为此达到了顶峰,死在这场余波灾祸中的异教徒高达数万人。
“他的死亡,存在疑点,我怀疑唐多勒可能知道点什么,所以去问了他,但是这个老头嘴巴很严,我的确没有问出来什么。带雷德里克去也是这个原因,他比你更适合去见唐多勒。”
尤里乌斯的话很委婉,但是拉斐尔瞬间明白了,因为他是圣维塔利安三世未公开承认的私生子,而雷德里克却是那个人有所公正的婚生子。
拉斐尔冷笑了一声,他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觉,也并不觉得作为私生子有什么自卑的,或许曾经有过,不过很快就没有了,从头到尾介意这点的好像只有雷德里克兄弟。
一听是这件事,拉斐尔顿时失去了所有兴趣:“你只想说这个?这么急来找我,是怕我被哪个领主拉拢吗?还是说……”
年轻的教皇思考了两秒,忽然古怪地微笑起来,那种久远之前的狡猾和冷酷从他的皮囊下面悄悄钻出来了,他近乎嘲笑地看着尤里乌斯:“那些领主坐不住了?他们想要通过我来对付波提亚了吗?”
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让波提亚的大家长堪称急切地在这场送别会上接近他。
尤里乌斯静谧的微笑就是一个默认。
“这对教皇宫也有利不是吗?你不用再通过他们去取得教皇国的税收,也不会再有人在属于你的教皇国上呼风唤雨,波提亚是你的后盾、你的支柱、你王座边的花丛——我们效忠于您。”
生着铁灰色长发的头颅向着年轻的教皇低下了。
他说得没错,瓜分了教皇国大半土地的领主们是历任教皇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能铲除这些盘踞在教皇国土地上的大树,那自然是千好万好。
拉斐尔的教皇令从此可以在教皇国流畅通行,税收和土地收归教皇厅,波提亚则能成为唯一的教皇代理人。
这是双方共赢的事。
拉斐尔没有理由拒绝。
金发紫瞳的教皇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大拇指上象征教皇的权戒熠熠生辉。
波提亚的大家长托起那只手,在那枚权戒上轻轻一吻,献上了波提亚的忠诚。
这一幕出现得光明正大,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个场景,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心中剧震。
波提亚向西斯廷一世宣布效忠了?!

第13章 迷雾玫瑰(十三)
在场的部分人迅速变了脸色,他们下意识地开始转动脑袋寻找盟友,互相之间使了几个眼色,神情阴沉沉地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教皇国除却翡冷翠外共有十三个城邦,它们的领主为了“便于统一管理”和“更好地向教宗冕下效忠”,自己成立了一个十三人城邦联盟议会,每个领主轮流做议长,这几年正好轮到了波提亚当家。
说是“为了效忠教宗”,但是谁都知道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好好一个教皇国四分五裂,还特地将翡冷翠排除在外,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攫取教皇国的权力,获得彻底独立的地位吗?
尤里乌斯·波提亚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拉斐尔将在场大部分人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的笑容,他当然没必要在此刻伸出手让尤里乌斯亲吻教皇权戒,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就是要这么做,他就是要逼迫尤里乌斯在此刻对他低头。
在此刻,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向他低头,向他宣誓效忠。
无可辩驳的,没有争议的。
在尤里乌斯低头的那一瞬间,不可否认的,他心中升起了一种扭曲的快意和古怪的迷醉。
拉斐尔忽然想,比起什么彬彬有礼的尊重,他或许更喜欢这种使用强权的压迫。
赤|裸|裸地剖开所有礼貌的外衣和宽容的笑靥,把权力、财富、利益都放上天平,没有的就去抢夺,想要的就去掠取。
就像他从贫民窟里学到的那样。
这场宴会上所有人的心思各异,一直到结束,都有部分人心不在焉,桑夏并不在意这点波折,快乐的小公主跳上教皇赠送的马车——这辆采用了教皇国最新技术的马车底盘盘踞着狰狞的蒸汽管道,齿轮和铜管汲取着煤炭的热量,驱动着马车发挥出更高的速度,一眼望不到头的行李车跟随着桑夏的车驾,一路向东而去。
弗朗索瓦公爵臂弯里挎着一位容貌娇艳的女性,目送车队消失在尘土里,大口将金杯里的酒灌入喉咙,粗鲁地将雕琢着精美天使像的金杯往地上一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宴会结束后,波提亚银行就恢复了以往和教皇宫的“良好关系”,在亚述女王的贺礼尚未到位前,教皇宫的财政困难就在波提亚银行的帮助下迎刃而解了。
而作为礼尚往来……藏在拉斐尔抽屉里近两个月的那份任命文书终于被签上了字。
尤里乌斯·波提亚被任命为教皇厅秘书长,辅佐尘世的万君之君处理俗世的一切事务,为翡冷翠的最高行政长官。
文书在教皇宫的布告板上张贴了三天,复写版分别送往了教皇国各个城邦,波提亚则派出了人敲锣打鼓地在翡冷翠游走,告诉人们这个好消息。
在任命书颁布的同一天,尤里乌斯就搬入了教皇宫,开始正式履行自己作为教皇厅秘书长的职责。
肉眼可见地,拉斐尔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数量繁多的文书不再需要他一一过目,尤里乌斯的能力毋庸置疑,在波提亚强大的财力和人力帮助下,整个翡冷翠都在以极快的速度走上正轨。
——当然,其中也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波提亚的威慑,枢机们不再热衷于给新教皇使绊子,而是老老实实听从教皇宫的一切指令。
这种突如其来的轻松令拉斐尔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表达。
不过尤里乌斯很有分寸,他不再像上一世那样,将所有事务包揽解决,而是让拉斐尔自主决定,哪些要交给他,哪些要自己处理,甚至不再主动为拉斐尔解决难题,除非拉斐尔自己要求。
这才是平等的面对合作者的态度,拉斐尔承认自己脑子里那根敏感的神经被尤里乌斯安抚了许多。
所以在空闲之余,他终于有时间去看望自己特别选定的那群教皇卫队预备成员了。
距离这群少年被送入翡冷翠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拉斐尔只是给他们安排了老师,其余全无过问,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底下报告上来,又剔除了二十几名不合适的人,能留下的都是心性素质不错的少年,三十二个人里,年纪最小的十四岁,年纪最大的已经二十岁了。
拉斐尔对年龄并不在意,这个时代的孩子们都早熟,十岁左右订婚结婚都是普遍的事情,二十岁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无论年龄大小,只要有用就行。
拉斐尔没有喊上任何陪同人员,甚至拒绝了随从,自己一个人溜达似的来到了这处教皇宫最为偏僻的角落,这里的建筑好多年没有翻修,墙面都有了大片脱落,三十二个少年正在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环绕着边缘跑步。
他们每个人肩上都背着一根沉重的木桩,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条亚麻短裤,腰间系着一条麻绳做腰带,每个人都大汗淋漓,额头青筋暴起,呼吸声就像是破旧的风箱。
但就算这样痛苦,他们也没有一个停下脚步,或是偷偷放慢速度。
“跑——起来!你们这群废物!渣滓!冕下给了你们面包和被子,不是让你们来这里找乐子的!你们想被送回下城区吗?去睡在马粪堆里?!”
监督他们的教官挥舞着一条马鞭,对着落在最后的那个人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神情冷酷,毫不掩饰对这些幸运的穷小子的蔑视。
“你们该为此痛哭流涕!能护卫教宗冕下,这是多大的幸运!”
听见他连珠炮似的大声喝骂,少年们咬着牙往前跟上同伴的脚步,面色泛起了血似的潮红,大颗大颗汗水砸到地上,大理石地面已经有了一层潮湿的薄薄水汽。
站在隐蔽处的拉斐尔冷漠地望着这堪称虐待的一幕,丝毫没有要上去“解救”他们的想法。
如果是曾经的他,一定会上去的。
但不是因为他觉得这种训练多么不合理,仅仅是因为一个“仁慈”的教皇不能允许这样残忍的行为在他面前发生。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严酷的训练,他难道要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一群学艺不精的废物?
随着一声令下,终于听见了结束口号的少年们扑通扑通全都滚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天空放空脑袋。
所以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的少年就非常醒目了。
拉斐尔眯起眼睛看过去。
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有一头凌乱的像是绵羊毛一样的黑色卷发,侧脸轮廓立体挺拔,肤色由于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黑,但光是这样一瞥,就能发现他外貌的优越性。
他正慢慢地拖着双腿在空地上挪动,一边走一边捶打着酸痛麻木的肌肉,汗水像溪流一样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落。
拉斐尔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定在他模糊的脸上。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能是因为看得太久了,那个少年从疲倦中回过神来以后,就直直地看向了这边,深蓝的眼睛如同找到了猎物的饿狼,凶狠得不加掩饰,拉斐尔的眉头被这个充满锋锐意味的视线激得跳了一下。
费兰特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那个人影,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空。
他认识他——当然,怎么可能不认识,翡冷翠的无冕君主,他曾经看着教宗的金车在万人簇拥下缓缓行驶过街道,芬芳扑鼻的花瓣和彩带如同潮水喷涌散落,侍从们分发着黑面包和干肉,费兰特凶狠地挤过去从篮子抢了最大的两条黑面包,在呵斥中把滚烫的面包贴着胸口藏起来,追着车驾奔跑。
怀里的黑面包很烫,因为狂奔而上涌的血撞击着胸腔和大脑,他疯狂地喘息,在人群中灵活又跌跌撞撞地跑着,追寻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端坐的身影。
他在追什么?好像是一个梦中的幻影,一个命运的救赎,一个流落在他心头的圣人,他不知道,他也说不出那种感觉,他只是奔跑。
跑到喉咙里有了血的气味,跑到被守在上城区边缘的护卫拦下,幻影和救赎都成了破碎的泡沫,他才停下脚步,坐在地上,慢慢掏出滚烫的面包——它已经不那么烫了,送进口中是刚好的热度,费兰特张开嘴,把它送进干裂的嘴唇,后知后觉地发现胸口的皮肉被烫出了显眼的红痕。
他们最近的距离是隔着一个护卫和马车的窗户,他透过窗口看到过新教宗俊秀绮丽的侧脸,看见璀璨的金色长发和淡紫色的眼眸,嗅到过一股仿佛来自天国的沉郁香气。
而现在……他们只隔着半个空空的广场,没有任何人阻拦他,只要他走过去——他就能触碰到高高在上的、他的圣人。
“起来!都起来!”教官咆哮着喊道,用鞭子抽打那些黏在地上的少年们,被波及到的费兰特吃痛猛然缩了一下身体,再次回头去看时,那个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拉斐尔被发现了他的护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楼上休息间,负责这群孩子的人站在窗边,为教宗一一指着少年们,详细地介绍他们的情况。
“至于那个,黑头发的,他叫费兰特,是下城区圣杯教堂送来的,和他一起的另外两个都没熬过去,一个回去了,一个被隆巴迪枢机要走了。这个小伙子特别有毅力,这群人里他年纪不大,但属他最聪明,已经有几个孩子唯他马首是瞻了——天生的领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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