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 by大叶子酒
大叶子酒  发于:2024年0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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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既然不是犯错,就是有意为之。
他们在试探新教皇。
尤里乌斯粗略一想,就明白了可能是哪几个家族在背后搞事情,眼神微微沉下来。
“他们是在针对波提亚,”尤里乌斯从拉斐尔手下拿过那张羊皮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会解决这件事情,波提亚银行会给教皇宫送五万金佛罗林,这笔钱由你支配,之后教皇宫的账单会寄送到莱茵宫——”
莱茵公爵停了停,将自己右手拇指上的徽章戒指褪下,放在桌上,屈起指关节推到拉斐尔面前:“如果我不在,你可以先用它去波提亚银行签单。”
拉斐尔垂着眼睛看那枚戒指,古铜戒面上是复杂的纹路,以波提亚家族的剑杖徽章为主体的变体,顶端有水滴聚合的王冠形状——象征着持有这个徽章的是波提亚家族之主,多少人会为了这一枚徽章神魂颠倒,但它现在就被随手放到了他面前。
——和上一世相似的场景。
上一世,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的薪水审批申请也递到过他桌上,他当时信任尤里乌斯极了,于是询问过尤里乌斯相关事宜,波提亚大家长说出了一番一模一样的话,大包大揽地替他解决了所有问题,承诺会负担起教皇宫之后所有的开支。
他没有说谎,拉斐尔将教皇宫的财政权交给他以后,教皇厅秘书长完美地解决了所有问题,拉斐尔再也没有为钱财烦恼过,而类似不怀好意的试探也再未出现在他面前。
只有一点,上一世的尤里乌斯不曾摘下自己的戒指交给他。
这枚戒指背后的东西足以让所有人垂涎,纵横半个大陆、掌握着数个国家经济命脉的波提亚银行只认这一枚徽章,波提亚家的人都愿意为了获得这枚戒指而付出所有,而真正拥有它的人却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它交给了另一个人。
过程堪称随意。
拉斐尔凝视了那枚徽章戒指片刻,在这过程中,尤里乌斯也在细细审视自己的学生,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各怀心思的两人都一言未发,最终,拉斐尔同样伸出了手,却并没有拿起那枚象征权柄和庞大财富的戒指,而是将它轻轻推开了——姿势和尤里乌斯一模一样。
“不用了,非常感谢您的赞助,但是教皇宫很快就会有收入,现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过了这个月。”拉斐尔收敛了所有情绪,轻声说。
“如果您为此感到不安的话,那五万金佛罗林就足够了。”
拉斐尔接着说。
他又不是傻子,白来的钱为什么要拒绝,但与此相同的一个道理是,世界上有试吃的馅饼,却绝不会有免费的盛大晚宴。
五万金佛罗林不多也不少,正好可以帮助教皇宫度过目前的困难,也能解决掉因为波提亚而来的这些窥探视线,如果再多,那就不行了。
他是波提亚家族扶持的教皇,心怀鬼胎的人想要通过试探他来试探波提亚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如果把教皇宫与波提亚捆在一起——就像上一世一样,他就完全成了尤里乌斯的傀儡。
甚至会变成波提亚的靶子。
连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拉斐尔的手指摩挲着膝盖上被水袋滚热的银鼠皮毯子,柔软的触感让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他的拒绝显然出乎尤里乌斯的预料,对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稍稍弯下了腰,想要近距离地看清拉斐尔的神情。
“你说什么?”尤里乌斯的声音轻到拉斐尔快要听不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尤里乌斯看着年轻的教皇,对方金色的长发上仿佛拢了一层薄薄的光芒,清透又朦胧的光泽把拉斐尔环抱,让他有了和传说中那位与他同名的大天使一样的圣洁。
“我很清楚。”拉斐尔对他的审视不闪不避。
在尚未稳定的时候拒绝波提亚的示好和帮助,等于要独自面对所有恶意和试探——那些波提亚家族的敌人会像闻到了肉味的鬣狗一样,纷纷围上来。
他将不再拥有尤里乌斯无微不至的庇佑,也不会再有上一世那样闲适安逸的生活。
但是如果终点是那样惨烈的死亡,美好的过程又有什么值得人留恋的呢。
拉斐尔眼神里的坚决令尤里乌斯抿紧了嘴唇,波提亚的大家长只觉得好像从拉斐尔继任那天开始,他就再也看不明白这个学生了——明明他只是那样短暂地离开了他一天!拉斐尔眼里的依赖、信任统统化成了浓重的看不透的防备,这种不知名的变化令尤里乌斯陷入了深深的烦躁,他找不到这种变化发生的源头,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切回归正轨。
尤里乌斯过往的生活一帆风顺,他的才智和出身足够让他获得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面对拉斐尔,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往惯用的一切手段都排不上用场了。
他不能对一个尊贵的教皇动用强权,也无法用钱买来自己想要的答案,更不能对自己的学生恶语相向。
这样的进退维谷在他的人生中绝无仅有。
尤里乌斯霍然站直了身体,薄唇抿成一条线,镜片后深紫的眼中一片暗沉,他转动着手杖,乌木镶银的杖端深深按压在地毯中,无言的对峙中,波提亚的大家长一言不发,把那张羊皮纸扔回桌上,转头走了。
拉斐尔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传令执事进来,将桌上那枚无人问津的徽章戒指放进一个盒子中,交给执事:“当面交给尤里乌斯,让他亲自签收。”
执事恭敬地弯腰,接过盒子退下。
独自坐在桌后的拉斐尔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慢慢低下头,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地开始处理其他的文书,就好像刚才和自己的导师说出等同于切割关系的决裂话语的人不是他一样。
签下一个名字,拉斐尔看向下一份文书,愣了一下。
那是教皇卫队的成员名单和队长的任命书。
教皇卫队只属于教皇本人,就是为了护卫教皇而存在的,他们只是忠诚于“教皇”,而不是身为教皇的那个人,每一任教皇卫队的队长都要由教皇亲自签下任命书,再向教皇宣誓效忠,哪怕这只是一个面子上的流程。
教皇卫队队长的姓名用端正锋利的瘦长字母拼写在文书上,波恩·提莱特,上一世他也一直担任着拉斐尔教皇卫队的队长一职,算得上尽忠职守,在他守卫教皇的期间,教皇宫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纰漏。
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如果拉斐尔没有那样静默地死去的话。
教皇被谋杀,门外没有任何一个卫队成员值守,不管是他真的不知道,还是与他有关,波恩·提莱特都不再值得信任了。
拉斐尔没有任何犹豫,划掉了波恩·提莱特的名字。
但要任命谁呢……
拉斐尔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时间想不到一个足够托付性命的人选。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扔下笔,也不是什么急于一时的事情,与其仓促地选择一个队长,不如索性在各个教堂之中挑拣一批新的成员加入教皇护卫队,至少能保证有部分人会忠于他。
第二天,来自波提亚银行的财务官就带着一叠厚厚的单据上门了,总数五万的金佛罗林被车辆运送着进入了教皇宫的内库,拉斐尔手头拮据的情况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但也只是暂时的,教皇的支出有这么多,钱总是留不住太久。
教皇宫中重新填满了奢华富丽的装饰品,侍从和修士们无声地来往穿梭,与俗世君主的宫廷不同,这里很少看到衣着鲜亮华美的女性,以黑色修士长袍为主的人们握着带有荆棘纹路的短木牌来来去去,偶尔会有身着紫衣的主教和红衣的枢机,至于白金二色……那意味着这座宫殿的主人难得出来了。
当然,这里也会有修女进出,她们遵照教规,穿着肃穆的黑衣,戴着连接白色长头巾的三角帽,作为“纯洁女性的典范”在圣父的居所行走。
所以当这样一片统一的黑白中,出现了一抹亮眼活泼的宝蓝时,再清心寡欲的修士都忍不住将目光看向了那里。
桑夏公主在修女的带领下参观着教皇宫画廊上的作品,这些恢弘壮丽的油画是教廷不世出的珍宝,哪怕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桑夏,都忍不住为之驻足。
“圣父正在图书室等待您。”另一名执事走过来,低声对桑夏说。
桑夏公主转身,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那副《拉斐尔于洪水之前》上挪开,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在修女的带领下绕了个弯,穿过花园、阳光房、圣物室、喷泉,来到了一间独立的二层楼前。
虽然名为“图书室”,但它并不仅仅是一间房,教廷的典籍收藏量堪称庞大,最远可以追溯到文字刚刚发明时镌刻字母的石碑,教皇宫则收纳着教廷藏书中的精华,以供教皇闲暇时候翻阅。
这间“图书室”有两层楼高,书架并非贴墙放置的中规中矩的方形,而是在楼栋正中央做成了独特的螺旋形,架子上密密麻麻的书籍一圈圈盘旋着拔地而起,从地面一直顶到了穹顶,楼梯跟着书架一起上升,可以让人不费力地伸手拿到任何一本书。
至于四周的墙壁,则以大规模的玻璃为主,保证了在任何时候都能有最好的采光,室外紧靠着喷泉,潺潺水流温柔地响着,足以令人想象到在这里阅读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
里面有几名修女正调整着大理石花缸内的花束,新鲜采摘下来的丁香、薰衣草、苦艾枝叶上还挂着露珠,一名修士手里捧着驱虫用的香炉四处走动,图书室里注重防虫防潮,大部分的香料都不能在这里使用,部分硝制过的羊皮技术不精,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她们只能用这种办法遮掩。
见到客人进门,修士和修女们迅速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向桑夏行礼,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图书室,跟随桑夏而来的那名修女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手套、放大镜、翻页尺和召唤侍从用的铜铃,她将这个托盘放在不远处的木台上,也行礼离开了。
图书室里就只剩下了袅袅的香气,喷泉流水声从外面传来,桑夏公主好奇地绕着那个堪称宏伟的巨型书架走了小半圈,直到年轻男性的声音遥遥响起:“日安,殿下,这里的书您可以随意翻阅。”
桑夏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年轻的教皇正坐在靠近穹顶的那层楼梯上,手肘依靠着花窗,双脚悬空,下方就是高达七八米的虚空,一旦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年轻的教皇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全,他身上没有穿着加冕那天桑夏看到的华丽服饰,边缘镶金的素白长袍逶迤在楼梯上,衣角像是垂坠的羽翼,在他脚边被风吹得飘荡,长长金发披在身后,花窗外的阳光透进来,把他的侧脸拢在浮着香气的光晕中,他美得不那么真实,就像是从油画里森林中走出来的精灵。
桑夏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短暂的失序。
伟大的亚述女王亚曼拉陛下啊……她好像真的坠入爱河了,让亚述骑兵现在进攻教皇国把教皇抢了可以吗。

第8章 迷雾玫瑰(八)
桑夏认为,翡冷翠新继任的这位年轻教皇绝对是她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之一。
这个评价不能简单地区分褒贬,只能证明桑夏对他充满好奇。
身为罗曼和亚述联姻的果实,桑夏的生活比寻常公主要更加复杂,在分裂的亚述趋向统一、她的母亲被确认为将是亚述的唯一女王之后,桑夏的身份就从简单的公主变成了更为引人注目的亚述女大公。
罗曼的公主与亚述的第一继承人,虽然只是十九岁的少女,但拥有这两个身份的桑夏已经站立在了世界的顶端上。
随着鲜花和宝石簇拥的冠冕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审视与窥探,或好或坏的话语、或真或假的甜言,无法区分对错的事实像是洪水将她淹没,桑夏学着母亲的样子去面对、去掌握……
但是很难,太难了,面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身边的人也变得很奇怪,她要做的事情难到令她心生恐惧与绝望。
于是她才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个出使翡冷翠的任务,想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逃离出来。
在听见女儿鼓足勇气提出自己前往翡冷翠的要求后,亚述的女王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桑夏很诧异于自己竟然能将当时的情况记得这样清晰。
那是一个玫瑰盛开的午后,罗曼宫廷里精心培育的玫瑰挤挤挨挨地生长着,吐露出浓郁的芬芳,年过不惑依旧风情无限的王后——同时也是罗曼女摄政坐在书房里,金棕色的长发盘在缀着钻石的冠冕中,宝蓝色的眼眸深邃动人,丰盈的红唇饱满润泽,右眼下有一道伤疤,与罗曼宫廷推崇的苍白纤瘦的美不同,这位来自亚述的王后有着麦色的皮肤,浑身上下都透着野性不驯的傲慢,就像是来自旷野的母豹子,艳丽得令人难以直视。
数十年的罗曼宫廷生活磨去了亚述公主桀骜不驯的尖刺,她平和地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看着战战兢兢站在她面前的女儿,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翡冷翠?”亚曼拉王后轻声问,“为什么想去那里,我亲爱的孩子?”
桑夏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磨蹭着裙角大颗的宝石——与日常穿戴的罗曼式大摆、束腰、宽领、荷叶袖的长裙不同,她今天穿着非常“亚述化”,用一整块丝绸拼接起来的长裙,以挂满宝石装饰的腰带勒住,肩头薄如流水的纱巾拖拽到地面,上面的金粉随着步伐走动闪闪发光。
她的母亲长久地怀念自己的故国,自从当上了女摄政,亚曼拉就很少再将自己束缚在沉重华丽的罗曼式宫廷长裙里,猩红、宝蓝、橄榄绿、柠檬黄……种种绚烂浓厚的色泽随着亚述丝绸的涌入风靡了整个宫廷,亚曼拉将日常饮用从罗曼人惯喝的葡萄酒换成了亚述的麦拉达——一种亚述的晨间饮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王后的行为当然惹来了许多贵族的不满,但碍于亚曼拉的权威,他们只能私下里抱怨,桑夏也听到过不少次这样的抱怨。
亚曼拉对此当然不是一无所知,可她堪称傲慢地无视了所有不满。
“我听说加莱的出使人选是那个弗朗索瓦公爵,与之相对的,我们是不是也要有身份相当的人去才好?不然翡冷翠那边或许会对罗曼有意见。”桑夏轻声说。
“亚述,”亚曼拉凝视着自己的女儿,耳垂上两枚饱满硕大的玳瑁猫眼石耳坠随着女王的动作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你忘记了说亚述。”
是的,在两国的最高统治者目前为同一人的情况下,亚述和罗曼等同于一个整体。
但她没有再就此说下去,转而看向了桌上堆积的文书:“出去看看也好。”
母亲松口得太快,以至于为此准备了两天的桑夏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发现自己母亲现在的神色很奇怪。
她好像在看纸上的字,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会让人去挑一些礼物,你带到翡冷翠去,另外……把亚述刚送来的那一把匕首也带去,庆贺教皇的继任。”
桑夏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母亲很喜欢那把匕首,从拿到它开始就佩带在身上,现在竟然舍得割爱?看来翡冷翠对于亚述和罗曼来说,还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亚曼拉掀起眼皮,望着年轻稚嫩的女儿:“我允许你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时间,如果可以的话,与教皇打好关系,至少不能让翡冷翠倒向加莱。”
提到加莱时,女王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和痛恨:“警惕弗朗索瓦,那是只不择手段的野狗,任何时候,不要让骑士离开你太远……”
停了停,她忽然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时间,直到你愿意回来。”
桑夏受惊似的看着她,年长的女性早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但她并没有揭露,而是堪称温柔地说:“我希望你快乐,桑夏,我尽力把一切最好的都交给你,哪怕是王国和我的冠冕——但在这些无法抛弃的责任之外,我只希望你快乐。”
这些温情的话语,让桑夏恍惚好像回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那时罗曼的宫廷里贵妇人穿梭谈笑,无数的蝴蝶围绕在君主身旁,她们谈论国王流水般替换的情妇以及时下昂贵的珠宝华服,用扇子遮着脸,无声地嗤笑王后与宫廷的格格不入,矜持又轻蔑地对年幼的公主行礼。
那时的亚曼拉沉默而平静,穿着罗曼的宫廷长裙,端着葡萄酒,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合格的罗曼人,只有在看见桑夏的时候,会露出温柔的笑意,会在她耳边唱亚述语的摇篮曲,会给入睡的小公主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那样用力地爱着自己的孩子,所以尽管罗曼的宫廷这样复杂,但身为国王唯一的子嗣,桑夏居然生活得堪称无忧无虑。
直到她成为女摄政,罗曼国王拉夫十一世逝世,一切才发生了改变。
桑夏同样热烈地爱着自己的母亲,但她发现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和母亲相处了。
于是她离开了自己的母亲,越过海峡和高山,来到了遥远的翡冷翠,见到了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人。
“母亲,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给您写信,我在翡冷翠见识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很想立刻与您分享,您在罗曼还好吗?希望西蒙娜夫人有好好监督您的休息,我命人给您送去了很多翡冷翠的特产,您或许会喜欢。”
翡冷翠,划拨给罗曼及亚述来使居住的宫殿里,桑夏公主低着头,认真地写着给母亲的信。
这是她来到翡冷翠后第一次给母亲写信,想到白天与教皇在图书室的见面,她沉思了一会儿,将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继续写道。
“……今天我接受了教皇的邀请,与他在教皇宫图书室见面了,西斯廷一世有超越常人的魅力,外交大臣有和您说过他是个怎样的人吗?我觉得他非常有趣,不……不是那一种有趣,而是……我想不到怎么说,母亲,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会忍不住加快,我很想靠近他,我想给他一个拥抱,这是喜欢吗?我不知道,这很奇怪。
“您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和父王?啊,我好像偏离了主题,那么说回来。西斯廷一世喜欢阅读,他送了我几本和亚述有关的书,我看了,非常有意思,您应该也会喜欢,我让人和礼物一起送回罗曼了——如果您看完了,可以告诉我吗。我们没有谈论很多话题,但是拉斐尔隐晦地透露,他愿意接受罗曼和亚述的友谊,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并不是那么喜欢来访的那位弗朗索瓦公爵,这很正常,我也不喜欢他,和您说的一样,那位公爵装腔作势又野心勃勃,很难说加莱皇帝还能忍受他多久。”
写到这里的时候,桑夏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对拉斐尔的感知,这种感觉很微妙,她确信拉斐尔将那种厌恶埋藏得很深,但她就是能从年轻教皇波澜不惊的面容下发现那点不满。
女性的第六感实在是很玄妙,这让她们在很多场合无往不利。
而那些告白……桑夏孩子气地噘了噘嘴,文字好像比话语更容易令人袒露心声,她毕竟还是依恋自己的母亲,女儿和母亲说一些小秘密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注意到,拉斐尔现在的境况可能并不是太好,您知道翡冷翠的十三人议会吧,那个由教皇国的其余十三个城市组成的联盟议会,他们正在观望新教皇,而波提亚……我不太明白,它在扶持了拉斐尔之后又好像和拉斐尔疏远了?总之,我认为现在教皇的情况有点糟糕,不过拉斐尔什么都没有表示,他看起来很镇定,我真心希望他能度过难关——之前的教皇也都这样可怜吗?除了那个大发横财的莱恩以外。”
“……这里的生活还算不错,但是远离了您让我感到不太习惯,我已经开始思念您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得到您的一个拥抱。
“祝伟大的亚述女王、罗曼女摄政陛下一切安好,
“您的桑夏,于翡冷翠。”
桑夏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张羊皮纸,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笔,把羊皮纸卷好塞进木筒,用火漆密密实实地封住了开口。
与此同时,教皇宫的主人也尚未入睡,结束了白天和桑夏公主的简单会面后,他继续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来自教皇国和其他领地的文书源源不断,他把问好的书信都批复了放在一旁等着寄回去,而把来自十三城市的文书摊开放在桌上,神情阴沉。
教皇登基,身为教皇国的属地,这十三座城市本该立刻宣誓效忠、奉送年金,领主们的确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宣誓了向翡冷翠和西斯廷一世的效忠,但是最重要的年金……
除了波提亚送来的五万金佛罗林,以及作为去年税收奉纳的三万金佛罗林外,另外十二座城市送来的钱加起来还不到十万,各种借口的哭穷都能组成一本《教你怎么拖欠债务》了,对于这些借口……拉斐尔当然是通通不信。
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
他手里没有人,教皇卫队是一片散沙,翡冷翠治安巡逻队不由他直接掌控,没有人完全忠心于他。
桑夏的感知没有错,拒绝了尤里乌斯的庇护后,拉斐尔目前举步维艰。
年轻的教皇神色压抑,良久,忽然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
那就来看一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好了。

第9章 迷雾玫瑰(九)
身为教廷的心脏位置,翡冷翠有着数量繁多的教堂,将教皇专用的大祝祷堂、圣荆棘教堂、纯白王冠教堂排除在外,还有规模大小用途都不一的各种教堂,大的像圣荆棘教堂那样占据了半个神迹广场,小的则或许只有半间房子那么大,它们如同星辰密密麻麻地落在翡冷翠里,接待着数不尽的信徒。
和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一样,翡冷翠也有近乎于混乱的下城区,贫穷的人们像是蚂蚁一样生存在这里,所有的土地都被瓜分殆尽,无法依靠种植获得收入,又找不到足够多的活计的人们,只能偷窃诈骗,因此这里的娼|妓密度也极高,几乎每十个女性中,就有至少两人正在或曾经从事过相关行业。
拉斐尔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改变这种情况,他要求翡冷翠提供给女性一定的岗位,每一户登记在册的商家必须招聘一名非家族成员的女性职员,并允许雇佣七岁以下的女童提供浆洗服务——这极大减少了雏|妓的产生,因为原本教义认为孩童是不具备工作能力的,雇佣孩童是残忍的行为。
——但是不“雇佣”童|工并不代表商人们会不使用童|工,他们只是以这种借口给童|工发放极低的工资罢了。
拉斐尔觉得自己应该还做得不错,但是被抢占了工作岗位的成年男性对此都很不满意,不过反正他很快就死了,也没有听见他们是怎么骂他的。
尽管是万城之城、神明履足的土地,但是翡冷翠的下城区也没有多么“纯洁”,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牲畜的粪便满地都是,臭气熏天,一下雨满街都会泛起浑浊的黄,乞儿们光着脚在街道上奔跑,所有路人都警惕地避开他们。
在这里生活的孩子们全都归属于某个势力,跟随犯罪团伙偷窃、抢劫或是诈骗,具体从事什么方面,要看他的引路人是干什么的。
与其他城市的贫民区不同,翡冷翠的贫民区里生活的人们更加虔诚,他们生来就听着对主的颂歌长大,本能地在耳濡目染下将生活的困苦和一切不如意都视为主对他们的考验,他们挣扎着,希望着,在日复一日的虔诚中走向死亡。
下城区的教堂当然不可能多么华丽,这座圣杯教堂伫立在通往上城区的主干道边上,是一座有着侧楼、小中庭的整体建筑,虽然面积狭小,但礼拜堂、读经室、祷告室一应俱全。
费兰特昏昏沉沉地醒来,他的头还在隐隐发痛,被子太过单薄,昨晚又下了雨,加上大量劳作,他从清晨开始发热,好在少年人身体素质好,他觉得自己扛一扛也能扛过去。
他是被一阵刺耳的铃声惊醒的。
孩子们的起居室外挂着一只生锈的铜铃铛,每天早上鸡叫第一遍的时候,负责他们的修士就会过来敲响这只铃铛。
阴沉冷森的房间里,响起了数不清的簌簌声,困倦疲惫的孩子们掀开破旧的被子从小床上下来,套上自己的袍子,在空地上一排站好,费兰特自觉地站在了最后一个。
孩子们的衣服很宽大,劣质的亚麻布料,黑色染得深浅不一,没有任何剪裁可言的大长袍,从脖子直通通挂到膝盖,走起路来像是摆着翅膀的小乌鸦。
二十多个孩子里,年龄最小的只有五岁,最大的就是十五岁的费兰特,他们发色眸色都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外貌端正,五官清秀,有几个还能看出不俗的底子。
他们乱糟糟地站好,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发出声音,站好之后,起居室的门就被推开了,身着黑色法衣的瘦高修士走进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转了一圈,点了点人数,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开始按个报名字:“奎恩、塞克特,去找‘小脚查理’,他们今天缺两只羊;玛丽、简、珍妮,和昨天一样,会有人来接你们,乖一点,我不希望得到客人的投诉……十二岁以上的,跟我来。”
他将纸重新塞回袖子,看也没看一眼这群孩子,自顾自地走了。
这里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只有四个,费兰特四人默不作声地跟上去,余光看见被安排了任务的孩子们脸色麻木煞白,在昏暗的室内像是一张张石膏面具。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名为玛丽的女孩只有九岁,她有一双很漂亮的蓝色眼睛,纯真无辜得像壁画上的天使,她小声地哭着,另外两个同样被点到名的女孩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好像早就失去了安慰同伴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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