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只看了一眼,目光就从她们身上移开了,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自顾不暇,哪里来的力气去照顾别人。
四个孩子之间没有任何交谈,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修士身后,他们穿过狭窄阴暗的长廊和破旧的盥洗室,来到露天的小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地,中间像模像样地放了一尊石膏天使像,或许是上级教堂淘汰下来的旧装饰,大理石底座上有一块碎裂的缺口。
费兰特盯着那个缺口看,修士审视着这四个孩子,表情看起来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你们有一个机会,”修士慢吞吞地说,“千载难逢,让我怀疑你们到底配不配拥有它。”
“你们可以见到那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主教、大主教、枢机……甚至……”他将那个词语在牙齿间磨了两下,带着不知道是敬畏还是什么的语气,“圣父,是的,你们或许能够面见我们至高无上的尊贵的教宗冕下,对你们这些小臭虫来说,简直是神迹显现。”
孩子中出现了一点骚动。
他们死水般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光彩,但是因为修士的话太过离奇,这点光彩很快成了将信将疑。
“我从来不说谎,”修士傲慢地说,“教皇宫发下了命令,翡冷翠的所有教堂都要择选适龄的、虔信的孩童接受训练,合格的话就能成为教皇护卫队的一员……这是多么大的荣耀!而圣杯教堂里,只有你们四个的年龄符合。”
他满意地看见孩子们的神情定格在了期待上,唯独那一个最高的黑发少年……他在心里皱了一下眉头,那个性格最为古怪的少年,要不是聪明灵活,经常能给教堂带来许多意外的收入,早就被卖掉了,看在那张脸的份儿上,有许多贵族就是好这口呢!
他叫什么来着……啊,对了,费兰特,卑贱的、没有姓氏的贫民,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对他而言堪称奇迹的好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一个神经质的小变态。
修士不再管他,看向另外三个满脸兴奋的孩子,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把你们的名字报上去,但是你们得明白一点,教堂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的回报远远不够,而你们这次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为了不让主的恩赐蒙受损害……这也是为你们自己的来世福泽着想,你们需要给我两枚佛罗林金币,来换取这张推荐信。”
两枚金佛罗林!
几个孩子都惊呆了。
他们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金佛罗林的样子!
一枚金佛罗林就够贫民区一个人一年的生活用度了,他们要日夜不停地劳动,才能从教堂换取勉强果腹的面包,别说存下两枚金佛罗林了,能有存款就是了不起的事情。
修士不在乎几个孩子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绝望神情,继续说:“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教皇宫就不再接受推荐了,如果你们去不了……”
他掀了掀嘴唇,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很遗憾,只有圣杯教堂能容纳你们这群懒惰成性的孩子了。”
修士走了,三个孩子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低着头慢慢离开,留在原地没有动的费兰特终于抬起头,他将自己的理智从昏沉的困倦里拔/出来,目送着修士乌黑的袍子边角像是翻滚的黑色浪潮,贴地卷到了走廊拐角,然后在那里消失了。
费兰特在心里喃喃重复这个词语。
他又想起了前几天教皇加冕时路过这里的车架,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金碧辉煌的璀璨马车,珍珠、黄金、宝石镶嵌的车架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尽管车驾只是在下城区的边缘地带巡游了一圈,但是费兰特早早地挤到了视野最佳的位置。
于是他也看见了坐在车里的人,那位尊号为西斯廷一世的新教宗,戴着华贵冠冕的人好看得他忍不住要屏住呼吸,圣父看起来与挂在墙上的油画很相似,纯白、明亮、圣洁,干净得像是在发光,费兰特痴痴地看着他,只觉得经文里宣告神之光明伟大的词汇一瞬间都有了对象。
——神来到人间,为洗涤干净俗世的罪孽,祂对人们说,将你们的罪恶都交给我吧,我背负着它们,于是你们便能向上行走。
——于是人们将罪恶和污浊交给祂,神的雪白羽翼因此而变暗,神于是使圣利亚降生,由他负载人世恶念,人们托举圣人前进,为圣人的诞生而欢呼。
费兰特隔着无数欢呼的人群凝视车驾里的人,他们在欢呼新教宗的诞生,如同千年以前欢呼圣人的诞生。
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是那个承载着恶念、拯救堕落者离开罪恶的圣人吗?他会如他所言,成为救者、成为保护人、成为永远向他们伸出手来的那个人吗?
他会是……他一直在期待的、纯白的圣人吗?
费兰特舔了舔尖锐的犬齿,深蓝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期待,只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就能从这里离开,就能靠近那个人。
他左右看了看,走到天使雕像旁,那里有一池脏兮兮的水,费兰特并不介意,他蹲下来,捧起水泼到脸上,用力搓了几下,把皮肤搓得发红,用袖子抹掉水珠,将湿漉漉的凌乱黑发拨开,彻底露出那张秀美得近乎阴柔的脸。
和他的娼|妓生母一样,他拥有着一张在贫民区显得非常糟糕的脸,如果不是因为被扔进了教堂……
费兰特撇了撇嘴,好像这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常年的摸爬滚打,让这个少年拥有极低的道德底线和过于灵活的手段,他不愿意用这张脸去换钱,因为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很可能会被拖入一个更糟糕且无法脱身的境地,翡冷翠并不是没有男|妓,只不过隐藏在了更幽暗的地方,费兰特见过他们,他打心眼里对此感到恐惧。
不过要是想短时间快速捞一把,除了杀人之外,这是最安全的方法。
反正只要拿到钱,他就可以离开这里,到教皇宫去……那里没有人会知道他干过什么,大家都是平等的,他还可以见到救赎他的圣人。
费兰特眼里出现了一点真挚的向往。
第10章 迷雾玫瑰(十)
翡冷翠的各个教堂在半个月后陆续开始将名单递交到教皇厅,秘书和书记官整合了之后剔除了那些年龄、身高不符合的,把剩下的名单交给了拉斐尔过目。
这工作本来应该是教皇厅秘书长做的,但是拉斐尔至今没有宣布秘书长的人选,枢机们明里暗里来打探过这件事,还“推荐”了一些人,但都被拉斐尔压下去了。
教皇厅的秘书长是教皇的副手,教皇作为宗教的象征,他是纯洁的、唯一的、全心全意敬奉神明的,他发誓拒绝俗世的一切权力诱惑,而将自己的身心都献给为神代言,所以他身上不能有任何俗世的职务,因此作为他的代理人,秘书长几乎就等同于翡冷翠的最高行政长官。
教皇厅秘书长的位置足以让所有人垂涎欲滴,尤其是那些没有教职的贵族,这个俗世的翡冷翠之主的身份虽然没有教皇那样至高无上,但手里的权力和财富是实打实的。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试探,拥有任命秘书长唯一权力的西斯廷一世就是不肯宣布他的决定,枢机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没有看中的人,还是压根就不想要一个秘书长来作为自己的代理人。
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
那他们就要再斟酌一下这位新教皇的性情了。
隆巴迪枢机为此私下里已经痛骂了波提亚家族无数次了,其中夹杂着对拉斐尔本人以及他女性亲属的恶劣问候,隆巴迪枢机的儿子们早就对父亲的暴怒习以为常,当兄弟二人提着马鞭走进隆巴迪宫时,又听见了楼上传来父亲的抱怨,于是默契地悄悄绕开了书房的位置,免得被殃及。
“所以那位教宗又做了什么让父亲这样生气?”弟弟顺口问。
“肯定是秘书长的事情,你知道,父亲一直很想让你接替这个职务,但是教宗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哥哥回答。
弟弟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自己的想法!哈!他可是被波提亚那个尤里乌斯扶持上位的,波提亚允许他有这些可爱的小想法了吗。”
“你说得对,听说尤里乌斯为了让他坐上那个位置,给每位枢机都送了至少十万金佛罗林的现金,还不包括各种庄园的不动产,结果他一上去就要造反……尤里乌斯可能快气死了,他估计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这样的白眼狼。”
兄弟俩忍不住笑起来,尤里乌斯是他们的同龄人,但在翡冷翠的名利场上,却是连他们的父亲都要谨慎对待的对象,他们很乐于嘲笑对方的失误,就好像打败他的是自己一样。
类似的言论在教廷里甚嚣尘上,他们一致认为教皇和波提亚翻脸了,这是个机会,或许他们能从没有靠山的年轻教皇身上获取更多的利益,秘书长这件事就是个问路石,只不过谁都没想到看似年轻没有经验的教皇根本就是铁板一块,油盐不进到令人难以置信。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示好,也对威胁无动于衷,和天使一样温柔的面貌不同,这人就像是一块大石头,硬邦邦得叫人无从下手。
隆巴迪枢机不知道两个儿子正在外头嘀嘀咕咕,他结束了对拉斐尔和波提亚的例行问候后,开始看下面送上来的文书,上面写着一排名字和所属教堂,其中就有位于下城区的圣杯教堂。
教皇宫要选新的护卫,这当然是一个往里头安插人手的好机会,枢机们和贵族们纷纷行动起来,他们各自手里都有几个关系密切的教堂,或许是由他们建造赞助的,或许是那里的主祷修士是他们的族人、下属,总之,在这些教堂里选取一定量符合要求的孩童并不困难。
隆巴迪枢机看见了圣杯教堂的名字,粗黑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是没有说什么。
“就这些人了?”隆巴迪枢机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眉眼粗犷,四肢粗短有力,像是在码头边长久干活的工人,他的样貌不仅不精致,还过于粗糙了,但这种外表的确令那些普通工人十分有好感,这也是他能一路从濒临破败的小教堂爬到枢机位置上的一个重要原因。
管家站在他身边:“是的,大人,报上来的名字只有十七个。”
隆巴迪沉着脸想了想:“也行,反正那个漂亮小子也不可能全部留下,其他家族的人也会往里塞人,十七个……哼,也差不多,有没有特别注意的?”
管家点了几个名字:“这几个,据说年纪正好,人也非常机灵,而且身体健康,样貌端正,被留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很虔诚。”
虔诚,隆巴迪的胡子翘了翘,至于是对谁虔诚,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怎么还有个圣杯教堂的?费兰特?这名字不错。”枢机点了点那个名字。
管家看了一眼:“噢,圣杯教堂的负责人说,这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而且足够狠心,听说他好像去了玻璃工坊,为了凑够给负责人的好处费。”
他们对于教堂的修士盘剥孩童的行为不以为意,这种行为在哪里都存在,只要最后上交的好处足够就行。
“玻璃工坊?”连自诩见多识广心硬如铁的枢机都忍不住扬起了眉毛,这里的“玻璃工坊”显然不是寻常意义上生产玻璃的作坊,而是具有更隐晦深层含义的代指,在下城区,“玫瑰花房”是指代娼|妓的,“玻璃工坊”则指代男|妓,很显然,这个孩子的行为连隆巴迪都感到了不可思议。
但是不可思议只是暂时的,枢机很快就畅快地笑了起来:“真是了不起的好小子,我喜欢他的这股劲儿,那个修士要了多少钱?”
管家回答:“两个金佛罗林。”
“噢,”隆巴迪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小的数字了,他漫不经心地将费兰特的名字圈出来,“给那个负责人五个金佛罗林,把这孩子接到庄园里去,好好培养,如果那个漂亮小子没看中他,把他留给我的孩子们,他会是一条合格的恶犬。”
管家点点头,记下了这条命令。
又过了小半个月,翡冷翠周边城市也将选择出来的合适孩童送到了教皇厅,执事们给这群孩子清理出了一个偏僻的角落用以生活起居,武艺和书写则交给教皇护卫队的成员与神学院学生负责,拉斐尔当然不会亲自去管理他们,实际上他连去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桑夏即将返回罗曼,在图书室的会面后,他们又私下里见了两次,商定好了合作事宜,其实就连桑夏本人都对这项工作的进展速度赶到惊讶。
她很了解她的母亲,当年的亚曼拉公主为了拯救濒临灭亡的亚述,嫁给了罗曼国王拉夫十一世,之后又一路咬着牙在罗曼宫廷里摸爬滚打,最后登上了罗曼女摄政和亚述女王的位置——仅仅是简单的描述,就能从中嗅到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
而作为一个女人,走到了如此高位的女人,亚曼拉需要有比男人更为坚定的意志和冷酷坚硬的性格,以及无法抹去的多疑,和教皇的合作本来是一件值得再三犹豫斟酌的事情,哪怕是拖延上一两年都不会令桑夏感到奇怪,但居然就这样达成了……
总不会是她写给母亲的那些信起了作用吧?桑夏在心里暗暗怀疑,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她的母亲是一个绝对将国家放置在个人情感之前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发生变化呢。
还是说罗曼出了什么事情,让她迫切需要寻求一个盟友?
想到这里,桑夏开始紧张起来。
拉斐尔将桌上的羊皮卷收起,上面印着亚述女王的个人徽章以及代表罗曼王室的签章,当然还有他本人的签名及印鉴,会客室里除了他和桑夏之外,并没有别人,这是一场秘密的结盟。
如果亚曼拉没有遇到麻烦,或者拉斐尔不需要援助,那么世人将永远不知道亚述和翡冷翠之间有过这样一份盟约。
但是……拉斐尔看着圆桌对面的桑夏,小公主今天穿着一身玫瑰红的长裙,裙摆上的丝绸花朵和珍珠装饰闪闪发光,浅麦色的皮肤在这种独特的红色映衬下更具有活力。
亚述或许很快就要有麻烦了,拉斐尔摸着拇指上的教皇权戒,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在他加冕后一年时间不到,亚述就再次掀起了叛乱,这个国家在长期的纷乱中早就习惯了动荡,被亚曼拉用暴力手段拧合到一起的和平也无法延续长久,更何况还有个加莱在旁边虎视眈眈,罗曼内部也对这位异国的女王意见颇多,于是亚述的叛乱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作为亚述的女王,亚曼拉会率军回到故土,镇压当地的动乱,然后死在征战过程中,随之而来的就是加莱与罗曼的混战。
之后的动荡情形不必多做赘述,拉斐尔当时为了维持教皇国在几个大国中的独立与稳定,以及保护信徒们不被战争所屠戮,几乎快要熬干心血,不过他的努力在时代的车轮前只能算是螳臂当车,不然也不会有史书送给他的那句充满了讽刺的评价——“固守愚旧原则的无为者拉斐尔一世,能死于新时代将临的夜晚前,是主对他最后的恩典”。
现在亚述的叛乱尚未发生,但是必然已经有了征兆,那位女王聪明过人,一定也发现了异常,与教皇国的结盟只能算是一个保险手段,就拉斐尔目前所知,亚曼拉似乎正在推动继承法案的修改。
罗曼目前采用的是《萨里克继承法案》,这一法案认为女性没有王位继承权,而桑夏是拉夫十一世唯一的婚生子嗣,亚曼拉当然要使尽手段为女儿争取罗曼王冠,但相较于一个女王、尤其还是异族女性生下的女王,贵族们更恐惧罗曼最后会成为亚述的一部分,他们坚决反对桑夏的继位,要求从王室旁系中寻找男性继承人。
这也是为什么拉夫十一世已经死了快三年,罗曼却依旧没有最高统治者,而是由王后担任女摄政的原因。
两方的拉扯隐秘而激烈,看样子,罗曼贵族对亚曼拉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他们选择从亚述入手,把这个异族王后掀回她的老家去。
而亚曼拉则选择跳过法律条文,先去寻求宗教上的支持——如果连教皇都承认了桑夏的合法性,那么她面对的困难将会大大减少。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动了与翡冷翠的结盟,有很大一个原因也在这里。
拉斐尔看着尚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桑夏,终究还是没有多嘴提醒,桑夏只是年幼天真了一点,不代表她蠢,这背后的深意她自己很快就能想明白。
他只是在思考,为什么上一世,亚曼拉没有来寻求与翡冷翠的结盟呢?他不信那个聪明果决的女人会放弃这么好的一条路,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两条命运轨迹产生了偏离?
“以亚述和罗曼之名,我们在此缔结盟约,亚述罗曼将与西斯廷一世带领下的翡冷翠永保友谊,不背叛、不怀疑,直到时间证明这个盟约的结束。”
桑夏伸出手,握住拉斐尔的手腕,拉斐尔同样回握。
这个古老的誓约姿势含义极其血腥:背叛誓约的人将被斩下手腕,用鲜血偿还盟友的痛苦。
“以神之名,我们在此缔结盟约,翡冷翠将与亚曼拉女王带领下的亚述、罗曼永保友谊,不背叛、不怀疑,直到时间证明这个盟约的结束。”
拉斐尔沉声重复了一遍誓词。
“罗曼祝贺您加冕的十万金佛罗林会马上送达翡冷翠,之后还会有一笔资金赠送给您,如果有什么需求,我们很乐意替盟友完成。”协约的达成令桑夏松了口气,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神色飞扬起来,“尤其是钱财方面,您知道的,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女人。”
小公主狡黠地眨了眨眼,快乐地笑起来,阳光穿透玻璃洒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对闪闪发光的宝石。
第11章 迷雾玫瑰(十一)
桑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离开了翡冷翠,拉斐尔带着一群枢机们为她举办了送别会,加莱的弗朗索瓦公爵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也送上了丰厚的礼物,桑夏偷偷对拉斐尔吐槽,她觉得送别会上的弗朗索瓦就像是一只花枝招展的公鸡。
她说这话的时候弗朗索瓦正在和一位夫人说话,拉斐尔快速打量了一下对方,不得不承认桑夏的形容非常精确,这姑娘在修辞学上一定具有非凡的天赋。
加莱的风尚一向走在整个大陆前沿,强大的国力让贵族们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华而不实的潮流,近几年他们又捣鼓出了新的风潮,将新鲜水果和花朵作为饰品装饰假发和衣服,一尺甚至两尺高的假发上摇摇欲坠地挂着葡萄、苹果、杏子、胡桃,这种“水果篮假发”和“花篮假发”风靡了整个加莱。
在这个时代,新鲜水果是奢侈品,将之作为装饰是实打实的炫耀财力的行为,贵夫人们热衷此道,还为此建立了许多美发沙龙,互相比拼如何在假发上堆砌无限高度的水果。
男性当然不可能在头上堆这么多东西,于是他们想尽办法把朴实的男帽弄得花里胡哨,各种鸟类的羽毛、宝石层出不穷,据说加莱的小皇帝有一顶用孔雀尾羽修饰的帽子,羽毛下堆积祖母绿的宝石,整个帽子足足有五公斤重,戴上那顶帽子之后周身一米之内无人能够靠近。
弗朗索瓦公爵今天的打扮就非常“加莱”,他穿着紧身的白色长裤,缀满宝石的腰带扎着短外套,外套上用彩色的羽毛织出了细密繁复的纹路,一个颜色的羽毛为一层,通过不同羽毛的层次组合拼凑出了色彩纷呈的图案,领口和袖口见缝插针地布满了昂贵的蕾丝,胸针挂坠等等饰物一个不缺,简直把自己装饰成了一个行走的饰品展示架。
每次他转身行走,灯光就会被他身上琳琅满目的钻石折射出粼粼波光,桑夏已经被这光晃了好几次了,偷偷借着折扇的遮掩在后头翻白眼。
拉斐尔假装没有看见桑夏的表情,自然地转头去和尤里乌斯说话——是的,作为翡冷翠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波提亚的家长当然也是要到场的,相比花公鸡似的弗朗索瓦,尤里乌斯的装扮就低调很多,马甲和长外套,长裤束在短靴里,身上只佩戴了胸针和戒指。
但即使如此,有着“波提亚”姓氏的他也是在场众人争相交好的对象。
一个浅金短发深紫眼瞳的青年一直不远不近地站在尤里乌斯身边,他穿着象征主教的紫色祭披,偶尔看向拉斐尔的眼神充满了隐约敌意和不满。
拉斐尔认出了他,这人就是在加冕礼那天,被他截胡了报信修士的那个主教,从外貌上判断,他有非常浓重的“波提亚”血脉特点,但拉斐尔记住他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记得,在他死后所见的那个颠倒混乱的漩涡里,过去和未来的碎片交织断裂,他看见了一些凌乱的历史片段——以文字记载的方式,而在这些碎片中,有提到过接替西斯廷一世的教皇之位的人名叫凯恩·波提亚。
他的记忆力很好,所以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这个人,波提亚家在翡冷翠钻营多年,几乎将这里经营成了第二个老家,自然也有许多家族成员进入了教廷,拉斐尔虽然是教皇之子,有着圣维塔利安三世的血脉,但他并未得到公开承认,而教皇选举有一个默认的前提——他的出生必须是经过主和世间法律认可的、合法的婚生子。
拉斐尔被记在了一个早就死去的波提亚旁系名下,因为太过于旁系,他甚至没有获得波提亚这个姓氏,波提亚家对他的看法也不一致,这位“波提亚教皇”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当然想要一个血脉更纯正、身世没有异议的纯血“波提亚教皇”。
凯恩·波提亚就是他们推出来的候选人。
在拉斐尔出现之前,凯恩稳扎稳打地从修士做起,一步一步从教堂祝祷爬到了主教的位置上,前面就是枢机的位置,结果横空出现一个拉斐尔截了他的胡,毕生的目标毁于一旦,凯恩能对拉斐尔有好脸色才怪了。
不过……拉斐尔想起来,前一世他和尤里乌斯关系很好,所以在他继位后第四年年底,尤里乌斯让他签下了凯恩的授职令,将枢机的红袍交给了这位被拉斐尔截断升职之路的倒霉蛋。
当时尤里乌斯的说法也很有趣,他说凯恩为了教皇之位已经努力了将近三十年,从五岁开始就要学习祝祷书,他的人生几乎都交给了教廷,而他的付出也的确值得一顶枢机的红斗篷,也算是一种补偿。
至于是什么补偿,拉斐尔和尤里乌斯彼此都心照不宣。
而现在想来,拉斐尔只觉得好笑。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波提亚就开始考虑放弃他了,凯恩就是他们的新选择——不,应该是原本就有的正确选择。
拉斐尔不过是尤里乌斯一意孤行的结果。
但错误终究是要被纠正的。
拉斐尔的思绪在那些漫长破碎的东西中转了一圈,脸上没有任何异常,和走到他身边的尤里乌斯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自从那天夜晚不欢而散,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众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两人的神态,观察他们的举止,想要借此判断波提亚和西斯廷一世目前的关系,但令他们疑惑的是,无论是老辣的尤里乌斯还是年轻的拉斐尔都表现得十分正常,好像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分歧。
是伪装,还是两人又和好了?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他们不由得更加紧密地关注起了两人的一举一动。
尤里乌斯和拉斐尔都是敏感的人,当然发现了这种若有似无的打量,尤里乌斯站在拉斐尔身边,用盛满葡萄酒的金杯挡住嘴唇,隐去那点微微的笑意,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年轻教皇身上。
“看见了吗,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被剖开,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一点一点仔细研究,没有波提亚在你身后,这种研究马上会变成更过分的掠夺和攻击——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来向你推荐教皇厅秘书长人选?”
尤里乌斯嘴唇翕动,尽量不让人从他的口型中分辨出他说了什么。
拉斐尔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笑容目视前方,还顺便对一位前来向他行礼致意的夫人点了点头。
年轻的教皇披着一件金色镶边的雪白祭披,短斗篷式样的布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上半身,拉斐尔转动着手上的教皇权戒,半晌才说:“你也要向我推荐人选吗。”
虽然是疑问句,他却用了平平的语调,话里的意味难辨。
这个问题一出现,尤里乌斯就沉默了。
他望着身边的教皇——他的学生、他的被监护人、他一手引领着教导着长大的人,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温柔青年,美貌如明珠光辉熠熠,什么都不必做就是全场的焦点。
谁能想到,拉斐尔第一次被带到他面前时,是那样的狼狈呢。
尤里乌斯的人生在出生前就已经被规划好了,他像之前的每一位波提亚家主一样,从出生时就得到最好的养育条件,两岁就开始多门外语的启蒙,到六岁为止,已经能说三门语言,之后接受大陆上最好的那些名师的教导,十九岁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波提亚这艘大船的掌舵权,二十岁进入翡冷翠神学院做了教授,地位、名誉、财富,世人歆羡的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的玩具。
然后他就遇到了被圣维塔利安三世带到他面前的拉斐尔——那时的拉斐尔瘦小干瘪,头发枯干,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大得有些可怕,雷德里克比他小了两岁,却身体健壮,看起来有两个他那么大,宽松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像是个大口袋。
但他是那样的可爱,即使面色枯黄,也能看出那种无法掩饰的天生丽质,见到了尤里乌斯审视的目光后,他怯生生地想要后退躲避,这种反应尤里乌斯见多了,当时他尚且年少气盛,还不太会八面玲珑地待人,很多人都惧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