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并不太相信这个消息,这很可能是朝圣天盟放出来用以动摇南方萨尔贡王朝军队的谣言,在只有女王一个主心骨的军队里,这招无疑非常有用,但是只要女王在众人眼前露面,这个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它之所以能被当做一个可能性的猜测送到他桌上,很可能是因为女王现在无法现身。
不一定是死亡,也许是受伤了,或者是疾病。
拉斐尔更倾向于后两种。
他以为自己在认真地思考,但昏暗的背景中若隐若现的歌声总是打乱他的思绪,拉斐尔又恍惚着反应过来,也许他现在正在做梦。
他总是做这个梦。
海浪和潮水,昏沉摇晃的一切,击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还有永远不会停歇的模糊的女人歌唱。
他后来从桑夏那里得知,那首歌是亚述的民谣,他那个传闻是娼妓的母亲,也许正是亚述人。
母亲,多么遥远的词汇。
提起这个称呼时,拉斐尔每次想起的就是来自费兰特母亲莉娅身上的香气,那种气味在之后闻遍了各种昂贵香料的拉斐尔看来并不怎么迷人,廉价的香粉、即将过期的香水,混合着下城区弥漫的潮湿气味,组成了莉娅身上特有的味道。
但那个女人天生具备母性,她的手指柔软温热,脸颊饱满,长发蓬松,眼睛里闪烁着泪水似的温柔,她抱着小小的拉斐尔时,就像是圣母环抱着自己的圣子。
拉斐尔当时真心实意地嫉妒甚至仇恨过莉娅的孩子。
不过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拉斐尔已经不再是贪恋母爱的愚蠢小孩,他心里要装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反而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什么空间。
拉斐尔从这个让他不那么愉快的梦境里抽身出来,迷迷糊糊中听见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在交谈。
“……温度下降……”
“……再注意一下……冷水……”
他的意识很快又被拉入了那片宁静里,但这次,他感觉好像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四月,亚述进入了雨季,这片辽阔的土地被天神所眷顾,一年四季雨水丰沛,而在四五月,海风吹向大陆时,更会带来充足的降水,在亚述人的神话中,这是长生天为死去的儿女们流下的眼泪,而那些死去的魂灵将在这场大雨中洗刷所有罪孽,重新进入轮回。
但亚曼拉并不喜欢这个故事,甚至可以说,她非常讨厌雨季。
她这一生最大的伤痛,就来自这场大雨。
可能她这辈子就是和雨天犯冲,突如其来的暴雨不仅打乱了她的作战计划,还让她的卫队中混入了刺客,再次加重的伤势让她无法再出战,这显然给了朝圣天盟散播谣言的机会。
亚曼拉知道她死了的消息现在肯定已经像瘟疫一样飞遍了整个亚述大陆,也许已经蔓延到了叙拉古半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阿淑尔的搀扶下套上轻便的甲胄出去转两圈,以证明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这样逞强的举动就是让她的伤口再次裂开,甚至陷入高热的昏迷。
不过女王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多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消磨掉她曾经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强健,这场来势汹汹的疾病只拖住了她两天的脚步,而后她就以令所有医生瞠目结舌的速度开始康复。
到了第三天,她已经能够勉强活动自己受伤的肩膀。
为了照顾受伤的女王,军队撤回了城市,女王被安置在了一座庄园里,阿淑尔推着餐车进门,就看见女王又坐在了床边,正在缓慢地尝试运动自己的右手。
“您太心急了。”女官无奈地叹气。
她将餐车上的食物一盘盘端下来,摆在窗边的桌上,听见女王说:“没有人会等待我康复,这场战争已经到了关键点——把地图拿来,我们现在在哪里?”
听见这个问题,阿淑尔的脊背僵硬了一下。
她的迟疑令女王有些疑惑,亚曼拉轻轻提高了一点声音:“阿淑尔?”
女王疑惑地想,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等她听见那个从表妹口中吐出来的地名,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如同一道闪电,摧枯拉朽地劈开了她的所有心防。
“圣桑丁庄园,”阿淑尔用带着点莫名谨慎和悲哀的语气说,“我们在圣桑丁庄园,陛下,附近只有这里可以供您安歇。”
圣桑丁庄园。
这是她父亲赠送给她的庄园,但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是在二十五年前。
“那天好像外面也下着这么大的雨,”亚曼拉轻声说,“我痛得要命,在我之前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折磨,我以为德拉克洛瓦的离开就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情了,然后我发现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关卡。”
阿淑尔将一杯麦拉达放到桌上,轻声问:“您后悔了吗?”
亚曼拉仿佛笑了一声,决然地否认:“不,我从不后悔,直到现在,我也得说,生下拉斐尔是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事情之一。”
随着这句话落下,窗外轰然炸响了一道惊雷,如同天神为此发怒。
这句话足够令所有听见它的人毛发直立,恐惧到无以复加。
没有人知道,桑夏公主竟然不是亚曼拉女王唯一的子嗣,在她之前,还是公主的亚曼拉就曾经在亚述生下过一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现在成为了翡冷翠的君主,掌控着整个大陆数亿民众的信仰。
这是连拉斐尔本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的母亲并不是什么卑贱的娼妓,正相反,她拥有着世界上最为高贵的出身和荣耀的冠冕,她是公主,是女王,是光耀着整个亚述的蓝宝石。
随着暴雨倾盆砸下,亚曼拉恍惚又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腐朽的往事再度来到她面前,她以为自己早就忘掉了这一切,但是当阿淑尔说起圣桑丁庄园这个名字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间房屋和二十五年前已经截然不同,墙纸、挂画和四柱床上的帷幔都换了新的,这也是她没能第一时间将它认出来的原因,但是仔细看,天花板上有一条不引人注目的刮痕,哪怕是换了吊灯也无法掩盖掉这条痕迹,本来也不会有人去注意这个,但她曾经在这张床上生产,痛苦地呻|吟,漫长的无法打发的时间里,她一直盯着那条刮痕看,胡思乱想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莫大的痛苦和甜蜜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天啊,这无疑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
作为一个母亲,她在尚未见到自己的孩子时,就清楚知道了他的命运。
那年的亚曼拉只有十八岁。
她十四岁那年,瓦伦西亚大主教德拉克洛瓦被聘请来作为公主的宗教学老师,教授她所有宗教知识,叙拉古半岛不信仰长生天,他们信仰至高无上的圣主,而亚述公主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个宗教。
那时的德拉克洛瓦年轻俊美、智慧出众,爱上他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他们在亚曼拉十七岁那年成为了情人,即使他们都知道,亚曼拉已经是罗曼定下的王后。
他们在荒野里纵马奔驰,在草甸和溪水里拥抱接吻,坦荡而热烈地诉说着对彼此的爱意,和充满了规矩与束缚的叙拉古宫廷不同,亚述的风和雨都是自由的,他们的爱|欲肆无忌惮地生长,在月光和潮水中疯狂蔓延,这把燎原之火烧灼着未来的教皇和女王,他们抛下了所有身份与枷锁,最终将彼此灼烧融合为一体。
他们比所有人都冷静且清醒,即使是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候,也从未向彼此要求一个未来,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拥有更多,这段爱情注定会成为埋藏在尘埃里的秘闻,不为任何人所知晓。
第二年,波提亚家族来信,他们希望和克劳狄乌斯家族联姻,作为最好人选之一的德拉克洛瓦离开了亚述。
在他离开一个月后,亚曼拉发现自己怀孕了。
年轻的公主没有任何犹豫,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尽管她很清楚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不过也许是那点为数不多的温情,让她摒弃了那个残酷的选项,她给德拉克洛瓦写信,对方愿意在孩子降生后将他带走,作为自己的侄子或是侄女,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私生子在每个贵族家庭都很常见,男人有私生子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如果不是亚曼拉将要成为罗曼王后,她甚至不介意将这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两个月后,亚曼拉秘密前往圣桑丁庄园待产。
新婚的德拉克洛瓦从教皇国寄来了一封信,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叫拉斐尔,侍奉在圣主身边掌管光明和公正的大天使,传说中这位大天使美丽而温柔,祂经过之处就是春天,圣主偏爱祂如爱自己的圣子,让天穹的启明星永恒为祂照耀前方的道路。
五个月后,亚曼拉公主在圣桑丁庄园生下了一个男孩。
“如果不出意外,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年轻的公主抱着初生的婴儿,将脸颊贴上婴儿粉红的皮肤,喃喃道,“他有着世上最为尊贵的出身,但却注定要接受最为痛苦的折磨。”
公主凝视着自己的长子,闭着眼睛的婴儿缩在母亲臂弯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无意义的话,胎发黏在头上,小小的手指爱恋地抓着母亲比自己大得多的手指,安稳信赖地待在这世上无条件爱着自己的人的怀中。
他还那么小,脸蛋圆而柔软,五官精致,皮肤粉嫩,比最昂贵的娃娃还要可爱。
小小的婴儿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写下了荆棘丛生的注脚。
他将被遗弃,被折磨,被伤害,被利用,被出卖,直到迎来生命的永恒安宁。
亚曼拉抱着襁褓中新生的幼儿,窗外大雨磅礴,雷霆和闪电不息,如同天神痛斥着这罪恶爱情之果的诞生。
公主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涌出来,她将手指凑近小婴儿嗫嚅着想要获取食物的嘴,温热的血滚进了孩子的口中,成为了他降临人世后的第一口食物。
“你此生必定坎坷多难,”亚曼拉哀怜地看着无知无觉的长子,“我无法赐予你鲜花和蜜糖,我只能给你最残酷的武器。”
“你此生所饮的第一口是母亲的血,它庇佑你不受利刃、毒药之戕害,使死亡的阴影远离你。”
她轻轻哼唱起了一首童谣,每一个亚述的母亲都会为自己的孩子唱这首童谣,她的母亲唱给她听过,她也会唱给自己的孩子听。
“我的小天使,”亚曼拉轻声说,“我的小天使。”
她在孩子额头上虔诚地印下一个属于母亲的吻,往后多年,她每次在亲吻自己的小女儿时,都会想起这个绝无仅有的、给那个失去了的孩子的唯一的吻。
“晚安,我的小天使。”
她将这个孩子交给了在床边等待已久的阿淑尔。
德拉克洛瓦的骑士已经等在了楼下,他们将会把这个孩子带给他的父亲。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顺利,这个婴儿在离开庄园不久后就失踪了,骑士们的尸体在草甸里被发现,早有准备的人劫走了这个身份敏感的孩子。
痛苦日夜不休地啃啮着年轻母亲的心,她近乎疯狂地想去寻找自己失踪的孩子,但是半年后,罗曼就传来了王位更替的消息,年轻的君主戴上了冠冕,如约前来迎娶自己的王后。
亚述失去了他们的公主,罗曼有了新的王后,至于那个失踪的孩子——
在很久之后,亚曼拉才终于想明白这一切。
这一章信息量有点大哈哈哈哈……亚曼拉讨厌下雨的原因终于揭露了!拉斐尔也讨厌下雨,这对母子俩在奇怪的地方心有灵犀了……不过拉斐尔讨厌雨天是因为他在雨天被打断了腿,亚曼拉讨厌雨天是因为她在雨天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关于拉斐尔的身世,在前文有非常隐晦的提及,他和亚曼拉的每一次见面,我都是经过仔细斟酌的,有很多小细节,亚曼拉说德拉克洛瓦是没有师德的人渣,那可真是太贴切了……大家可以回三十九章去看看,亚曼拉和桑夏相处时提到过,“小天使”的称呼明显是在叫拉斐尔,桑夏是小太阳啊,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哈哈哈哈哈哈
桑夏和拉斐尔关系这么好也是因为有血脉的联系啦~
知道这一点后,之前的很多伏笔的线索都可以回收了!
二十年前,罗曼宫廷。
年轻的王后牵着两岁多的小公主在寂静的长廊穿梭,她们身后没有跟随任何侍女,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国王并不重视这个来自异国的王后,尽管她为他带来了一顶王冠。
登上王位的拉夫十一世喜好享乐,热衷于将无处安放的过多热情播撒在除了他的合法妻子外的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他身边的情妇换得比贵族的礼服还快,有人调侃,罗曼宫廷里只有两种女人,国王的女人,以及王后。
今夜又是一个喧嚣的夜晚,花厅宫里的音乐吵得半个王宫都能听见,女人们的笑声混合着醇厚的酒香四处蔓延,贵族们带着自己的妻子女儿们前来赴宴,他们并不认为妻子成为国王的情妇有什么丢人的。
国王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他会赐予自己的情妇大量的财富,给情人的丈夫以爵位、土地,一拍两散后也不忘记安抚她们,如果能有孩子——那就更好了,在王后没能生下婚生子的时,生下国王的长子,哪怕那是私生子,也很有可能继承未来的王位。
想想看,那将是多么大的荣耀!
亚曼拉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花厅宫里的笑声,准确地从中辨认出了属于自己丈夫的声音。
年轻的王后站在阴影里,像是一尊冰冷僵硬的石膏像,年幼懵懂的小公主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要是被自己心爱的母亲牵着,她就不太关注外界的事情,此刻她正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一只路过的蚂蚁身上。
亚曼拉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思考着。
首先需要确认的是,她从未期待过这一段婚姻。
在她十四岁时就定下的婚姻完全是出于责任、国家和种种类似的原因,总而言之,需要成为王后的是亚述公主,而并非“亚曼拉”这一个体,亚曼拉能够很清楚地分开这两者的区别。
作为亚述公主,她需要履行作为未来女王的责任,联结罗曼和亚述的关系,同时按照之前的婚前协议,为罗曼君主诞下一个合法继承人,以接过罗曼和亚述两顶至高的冠冕。
这一切的责任和义务里,从未有过“爱情”“关怀”之类温情词汇的存在。
所以亚曼拉也从来没有奢求过获得丈夫的“爱”。
但当她真的面对这一切时,作为女性的本能还是令她有些错愕。
拉夫十一世的冷待过于明显,简直是有种古怪莫名的恨意,亚曼拉无从知晓这种异样的来源,直到某一次看见醉酒的国王凝视桑夏的眼神,她忽然从那个怀疑、厌弃的眼神中顿悟到了某种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
也许,拉斐尔的出生并不如她曾经认为的那样,是个全然的秘密。
在之后的隐秘试探里,亚曼拉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
拉夫十一世对圣桑丁庄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有所耳闻。
他怎么可能知道?
是谁告诉他的?
拉斐尔的失踪……是否与他有关?
亚曼拉确信当年带入圣桑丁庄园的仆人都是她的亲信,父亲为了她这次意外的生产耗尽了精力,想尽办法要保住这个秘密,她知道庄园里的仆人在拉斐尔出生后不久就陆续被迁移到了其他地方,更不可能与外界沟通,远在罗曼的拉夫十一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在拉斐尔失踪五年后,亚曼拉终于找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她现在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夺走——甚至很可能杀死了她的长子。
一个柔弱的婴儿,被仇恨着他的人掳走,难道还能寄希望于那个人对孱弱的婴儿大发慈悲吗?
年轻的母亲在夜里无声地哭泣,为自己死在不知名之处,已经腐烂在黄土里的孩子哀悼。
拉夫十一世也不是什么愚蠢的傻子,他显然从这些隐晦的试探中意识到了自己做过的事情已经暴露,这对尊贵的夫妻并没有傻乎乎地当面争执,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对枕边人的敌意和仇恨都攀升到了最高点。
一个在婚前就背叛了他、与别的男人生下私生子的妻子。
一个残忍夺走妻子无辜的新生儿、在婚姻中不断折磨羞辱她的丈夫。
想象力最丰富的戏剧家也无法创造出这样荒诞滑稽的剧目。
碍于罗曼和亚述的外交,国王与王后在外人面前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礼貌,但私下里两人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拉夫十一世开始试图用不引人注意的手段杀掉自己的妻子,亚述的王冠可以由桑夏继承,在小女王尚未成年时,这个庞大帝国无疑只能由她的父亲摄政,他还能洗刷掉自己的耻辱,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而亚曼拉也不甘示弱,尽管拉夫十一世处处留情,希望能尽快生下一个替代桑夏继承王位的儿子,但在亚曼拉严酷隐秘的手段之下,没有任何一个情妇能成功生下拉夫十一世的孩子。
无论拉夫十一世如何戒备警惕自己的妻子,他甚至拒绝和亚曼拉同桌吃饭,更拒绝让任何与亚曼拉有关的人进入自己的厨房,并且每天更换所有餐具,可无论他怎么小心,亚曼拉依旧成功地在他的饮食中放入了慢性毒素。
这场厮杀悄无声息,除了国王夫妇最为信任的人以外,谁都不知道罗曼宫廷中曾经发生过这么恐怖的谋杀。
不过圣主或许还是怜悯眷顾了这个可怜的母亲,教历1069年,在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十二年后,从教皇国传来了一封信。
教皇在贫民窟找到了一个名为拉斐尔的孩子,让他进入了翡冷翠神学院就读。
在寂静的罗曼宫廷中,那不过是一个无比寻常的深夜,挣扎在恶意和漩涡中的年轻王后握着这封信嚎啕大哭,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挖出自己的心脏,亲吻那个还流淌着滚烫血液的器官,像是托举着多年前那个新生的婴儿。
多么稚嫩,多么幼小,多么柔软。
他的骨头都没有长好,被抱在她怀里,就像是一团棉花,一团一触即会消散的云。
他现在已经十二岁了,从一团在母亲怀里啼哭的婴儿,变成了一个小少年,他现在怎么样?多高了?长得像她吗?他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有没有爱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他和她一样喜欢骑马吗?还是像他的父亲一样热爱文学?他有疑惑过自己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吗?
亚曼拉把双份的爱给了桑夏,两个晚安吻,两个睡前故事,两首童谣,两朵玫瑰,两份玩具和两份生日礼物,她的小天使死在了十二年前的深夜,白昼的太阳无从知晓这些丰沛爱意的来由,直到今夜,死去的天使再度重返人间。
亚曼拉呼告所有她所知晓的圣灵的名讳,冷酷的政治家和永远理智的女王第一次这样虔诚地将自己交付给虚无的宗教,为着她失而复得的长子。
在这十二年里,她不遗余力地支持修道院和福利院的慈善事业,她给育婴院修建房屋、招聘保育员,几年后,算着拉斐尔到了可以读书的年纪,她去翻修修道院的图书室,然后平整马场,给孩子们准备耐穿的衣服,她看着每一个孩子,都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去的拉斐尔。
多好啊,她的拉斐尔还活着,就像是每一个被她看过的孩子一样,长大到了被他的父亲找到的年纪。
被慢性毒素侵蚀了大脑和身体的拉夫十一世仇恨地瞪着自己的妻子,前所未有的恨意随着死亡的脚步敲击着他的理智,他于是将目光放到了那个引诱过他妻子的男人身上。
无用的叛徒没能杀掉一个婴儿,反而因为多余的怜悯和同情使他长大,那就让这个废物去杀了自己的挚友吧!背叛永远不会只有一次!
德拉克洛瓦的死讯让拉夫十一世久违地感到了快乐,尽管已经瘫痪在床,他依旧用眼神向亚曼拉表达了极致的愉悦。
已经成为女王和女摄政的亚曼拉坐在床边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写有圣座殡天讣告的信,盯着上面那个久违了的名字,只感觉恍惚。
年少时的爱意早就被拉斐尔的失踪和长久的别离消磨干净,她早就忘记了当年烧灼着她的那把爱情之火,但不可否认,面对这个承载了她少女时期所有爱恨的男人的逝去,她仍旧感到了一丝怅惘。
女王慢慢将信件折好,凝视着床上呼哧呼哧发出嘶哑笑声的丈夫,视线从他垂挂的皮肉上冷冷地扫过,宛如在看一只卑微渺小的虫豸。
现在还不是他的死期,她需要等自己更稳定地掌握罗曼之后,再动手。
两年后的一个暴雨夜,女王亲手将绳索绕上了国王的脖颈。
灯火下女王的面庞仿佛镀着一层曼妙的金,浅金色的皮肤比世上最为昂贵的丝绸更加华丽,那头金棕色的长发上还带着沐浴的水汽,比蓝宝石更为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当她俯身下来时,宛若旷野的风吹着玫瑰的花香从天而降,漫天星辰和银河倒灌下来,哪怕是厌恶她至极的拉夫十一世也感到了心旌动摇的恍惚。
亚曼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之间的折磨太过于漫长,比任何人都亲密,也比任何人都疏离,没有什么语言能够作为这段复杂关系的注解,她旋转手腕,收紧了那段致命的绳索。
“愿圣主赐予你安息。”最终,亚曼拉只是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窒息的痛苦里拼命喘息的国王转动眼珠,细密的泡沫从他嘴角流下,他赫赫喘着气,试图发出一点声音,最终不甘而仇恨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亚曼拉依旧不紧不慢地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一会,直到拉夫十一世彻底没有了任何动静,才慢慢解下了那段绞索。
她凝视着床上那张丑陋扭曲的脸,忽然觉得疲惫又空茫。
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爱的人、恨的人都已死去,属于“亚曼拉”的生命,在这一天彻底结束了。
女王抬起头,吹灭了床边的蜡烛,静静走出了这个房间。
拉斐尔忽然从梦中惊醒。
下一秒,一只手就从他身旁探上了他的额头,沉郁的香气随即扑面而来,铁灰色的长发像蛛网密密麻麻地落在拉斐尔脸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现实。
尤里乌斯收回手,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秘书长眼底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沙哑:“……你要是再不醒,枢机们就要私下串联选举新圣座了。”
他的话显然具有夸大的玩笑成分,拉斐尔侧过脸看着他,扯了扯嘴唇,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尤里乌斯端过放在一旁的一杯温水,扶着拉斐尔给他喝了几口,听见大病初愈的教皇用轻柔得有些飘忽的声音说:“那我授权我的秘书长褫夺他们的枢机头衔。”
尤里乌斯的动作顿了顿。
这句话很快被两人心知肚明地掠过了,尤里乌斯开始讲述教宗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重要的事务,首要的自然是被他们从死线上抢回来的弗朗索瓦前公爵,然后是亚述女王的现状——紧随其后的情报证明了女王之死不过是一个谣言。
拉斐尔叹了口气:“虽然我猜到了这很可能是一个谣言……”
这个谣言导致了教皇国和加莱的关系有了点裂痕。
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国家与国家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友谊的,但是明目张胆地庇护王位的觊觎者,这种行为还是做得有点过于露骨了。
如果不是时间那么紧张,拉斐尔有很多办法可以将这件事做得更漂亮、更圆滑,而不是当面和小皇帝起冲突。
不过他对此并不后悔,这件事倒也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关于加莱和罗曼以及亚述的关系……
他此前从未想过的一个新角度——
“如果……亚述的叛乱被平定,成功统一……”拉斐尔忽然没头没尾地喃喃自语,“最害怕的人是谁?”
教皇和秘书长对视,两个人眼里同时闪过一丝震惊。
尤里乌斯霍然站起来,拉斐尔在同时出声:“把我的印拿来……”
不等他说完,尤里乌斯已经快步走到桌边,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快速书写起来。
寥寥几句话写完后,他带着教皇的私人戒指回到了床边,让拉斐尔在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印记。
“最快的速度发往亚述。”
拉斐尔看着尤里乌斯拿着信出去,重新靠回靠枕,微微阖上眼睛,努力开始回忆曾经的事情,上辈子的事情大多已无法用作参考,他只记得这场战争到他死都没有结束,两年后女王就会战死在亚述,随后就是他自己的死亡,当初教皇国和罗曼没有结盟,他也无从得知更多的消息。
加莱一向在三国中占据上风,当年亚述的内乱就有加莱的手笔,而亚曼拉与拉夫十一世的联姻也是因为要抵抗加莱的逼迫,设想一下,假如亚述平定,亚曼拉彻底掌控了亚述帝国,她的女儿又坐拥着稳定统一的罗曼,最害怕的人会是谁?
最想拆散这个天然同盟的人会是谁?
加莱和罗曼、亚述现在能够和平共处,完全是因为亚述正处于混乱当中,无法对加莱形成太大威胁,但同时又能和罗曼一起制衡加莱,如果亚述恢复到了鼎盛时期的状态……
现在看来,或许女王的死还有很多猫腻。
拉斐尔将双手交叉,轻轻抵住嘴唇,在心中祈祷,希望他的猜测是错的,但从来冷静的理智又在提醒他,他的推测从不出错。
如果一切如他所料,那么这场战争的关键转折点应该在两年后,否则加莱不会在那时动手,看来他们的时间还很充足,但是……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这件事也会像从前那样发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