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的瞳孔猛然紧缩。
罗曼先锋军的船只穿越了大半个黑海,已经能摇摇看见亚述的海岸线,女王命令所有船只都将王旗高高悬挂起来,以宣告自身的到来,象征亚述王室的金色雄鹰旗帜很快在海风中招展。
底层船舱的奴隶们在水手的鞭打下飞快地摇动船桨,数量庞大的煤炭被铲进锅炉,迸发的热量和人力一起将船只往岸边飞速推去。
穿戴着骑装挽着马鞭的女王站在甲板上,凝视着开始清晰的陆地边界,轻声说:“我想起来,当年离开亚述的时候也是这样,船越走越远,亚述就慢慢看不见了。”
阿淑尔的衣着和女王很相似,她们都恢复了亚述贵族女性的装束,在旷野和马背上长大的亚述人不喜欢累赘的长裙和纷繁的装饰,她们近乎狂热地爱着自由。
“但是我们回来了。”阿淑尔说。
“是啊,我们终于还是回来了。”亚曼拉神情难辨,“长生天会忘记祂流落在外的女儿吗?”
“没有一个父母会忘记他的孩子,无论孩子离开多久,陛下。”阿淑尔轻而坚决地回答。
亚曼拉没有说话,女王严峻美艳的脸上分辨不出任何表情,像是一尊精心雕琢出来的石像,亘古地朝向亚述的方向。
船只轻轻触碰到了岸边,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船上的士兵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人群源源不断地沿着搭好的木板从船上转移到岸上,其中还有不少马匹,第一次坐船的马匹们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焦躁,马嘶人喊很快将临时码头搅和成了一锅粥。
亚曼拉没有去管这些事情,她已经和前来迎接她的官员碰面了。
来迎接女王的官员人数寥寥,大多数都是灰头土脸的,神情疲惫且不安,像是被猛兽冲撞过的鹿群。
“长生天在上,庇佑女王平安到达。”
穿着皮袍的大臣们双手交叉在胸口,向女王深深俯首。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羊群,犒赏您的军队,有很多民众希望为您举办宴会——”
亚曼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先不提这个,王城那边怎么样了?”
官员们瞬间噤声。
在面面相觑和女王越来越冷的神色里,站在最后的一个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在您到达的两天前,大祭司打开了城门,迎接叛军进入了王城贡达。”
亚曼拉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怕:“大祭司?”
亚述的权力结构十分特殊,这是一个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国家,过分原始和自然的国度里,大祭司掌握着人民的信仰,人们虔诚疯狂地信仰着长生天——给予他们万物的自然与天地,君主虽然能够号令人民,但是理论上祭司是有废立君主的权力的。
不过亚述的祭司们都是虔诚信奉长生天的信徒,他们拒绝接触侍奉神以外的任何事情,没有权力欲望,也不会去触碰君主敏感的神经,亚述内乱了这么多年,大祭司都没有站出来振臂一呼,从中可见一斑。
可是偏偏在此刻、在亚曼拉即将抵达亚述的前两天,大祭司打开了贡达的大门,将叛军迎入了王城,这意味着什么?
女王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冰冷。
第70章 黄金衔尾蛇(十八)
“……人的一生总是会犯下很多错误,在忏悔室聆听祷告的那些年,足够让我认知到人的意志之薄弱和愚蠢,他们会做出许多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错误选择,然后在命运的岔路口坚定不移地走向错的那条,并且永不回头地走下去。
“没有人能永远不犯错误,庞大的财富、崇高的地位、出众的地位可以将犯错的概率降低到最小,但相对的,一旦拥有这些的人犯下错,这个错误将会是可以想象的深重。
“年轻的时候,我只明白了前一个道理,等我明白第二个道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德拉克洛瓦,我此生的挚友,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我敢诚恳地确认,再不会有人能替代他在我生命中的位置,直到此刻,我还是要这么说,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命运的顽劣之处或许就在于此,我居然亲手谋杀了我愿意为之交出性命的朋友,天呐,这简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如果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说我会背叛德拉克洛瓦,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把那个人吊在市政厅的门口,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没有为此发怒的资格了。圣主啊,您面前的这个罪人,他正在向您悔过,痛苦没日没夜撕咬着我的心脏,我已经快要被罪恶让我下地狱去吧,我这样卑劣无耻的恶人,怎么能和我的朋友待在同一个地方?”
纸张上有干涸的水痕,看起来像是人的泪水。
“倘若作为罪人的陈述书,这封信或许会作为呈堂证供,我考虑过是否要将一切都销毁,不过最终还是犹豫了——正如每一个夜晚都会有明天,我的罪行也必然会有昭告天下的那一天,与其等待别人的揣测,不如由我自己写下供词。”
“这场谋杀的起因非常简单,拉夫十一世向我许诺了一些东西,当然,将它理解为威胁也未尝不可,为了我的家族和我的孩子们——在此我需要强调,我个人绝对未曾从中获取任何利益,财富或是权力,对我而言都不是能够与德拉克洛瓦相衡量的加码,虽然在这个时候说这个非常滑稽,我的目的只是保护所有拥有唐多勒这一姓氏的族人,无论看见这封信的人是否相信这一点——扯远了,总之,我答应了抚育这个从诞生开始就流着脓血的阴谋。”
“拉夫十一世已经在床上瘫了好几年,就我得到的信息而言,让他走到这一步的显然不是什么可笑的家族遗传病,他的王后,即使要我来评价,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女性,在他的饮食里添加慢性毒药对她而言绝不是什么难事,尽管这对夫妻早就已经走到了互相反目的地步,听说拉夫十一世甚至禁止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女官们靠近他的卧室,不过他的禁令显而易见并没有什么用处。”
“省略这对夫妻糟糕的争斗历史,那是一段太过复杂的过往,我的朋友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也许是到了生命的尽头,无法阻止亚曼拉获得罗曼权力的拉夫十一世开始寻求迟到了多年的复仇,我并非这一切的目击者,只能做出拙劣的猜测而已。
“随着拉夫十一世的身体每况愈下,罗曼的继承权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拉夫十一世似乎拒绝将王位交给亚曼拉生下的女儿,他对妻子的仇恨已经延续到了他的孩子身上,不管怎么样,我认为孩子应当是无辜的,但就我所知的情况来说,他唯一的婚生子嗣在罗曼宫廷中的境遇并不好。
“而德拉克洛瓦,我正直念旧的朋友,他似乎答应了亚曼拉的请求,要前往罗曼推动继承法案的修改——这绝对是拉夫十一世的复仇导火索。我试图阻拦德拉克洛瓦的出行,但或许是我的态度过于坚定和激烈,让他看出了什么异常——我的朋友一向是一位非常敏锐的智者,如果不是我们的友情蒙蔽了他的感知……他最终还是拒绝了接纳我的建议。
“我将那名罗曼刺客藏进了自己的车厢,我的朋友是多么信任我啊,他将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仔细地甄别、筛查——看来他并不是对拉夫十一世的仇恨一无所知,但他完全没有怀疑过我。”
几年前的那个深夜,在罗曼与教皇国的边境城市,教皇的车队还有一天就要驶出边境线,尚且健壮的唐多勒枢机坐在车厢里,沉默地看着那名刺客打磨好手中的短剑,在上面涂抹翠绿的汁水。
“这是什么?”枢机主教轻声问。
“颠茄。”罗曼刺客用有些生硬的拉丁文念出了那个单词。
只要一滴就能够致人于死地的烈性|毒|药,没有人能逃脱它的猎杀,这种小小的果实和醋栗的模样非常相似,容易采摘收集,刺客们很喜欢这种圆圆的小果实,亲切地称呼它为“死神之吻”。
枢机主教的身体在听见这个邪恶的单词时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无声地握紧了衣服下的荆棘双翼。
“您是一位枢机,”他没有说话,那名刺客倒是先一步开口了,“我想向您做祷告——这是我每次工作前的习惯,以前都是找一个附近的教堂,有些修士连经文都念不清楚。”
唐多勒枢机噎了一下,艰难地问:“你……信教?”
“当然。”那名刺客理所当然地点头。
“你知道你的目标是谁?”唐多勒枢机在此在此再次确认了一遍。
“当然。”这回刺客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
枢机的头脑陷入了混乱。
一个信教的教徒,在去刺杀教皇前向同伙之一的枢机做祷告获取圣主的宽恕?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了,那名刺客认认真真地向唐多勒枢机祷告了一番,然后用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向枢机,被他注视的人缓慢地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对方的额头,说过成千上万次的熟练话语像是卡在了喉咙里,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但他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单词。
“我宽恕。”
刺客捡起桌上那把短剑收进衣服里,枢机坐在那里,他知道这把短剑很快就要穿透他最好的朋友的胸口——也可能是喉咙,如果他现在走出去,他还能够完成很多年前的承诺,挡在朋友面前,让那把涂满了颠茄的罪恶刀刃扎穿自己的身体,如果他现在站起来大喊一声,如果他——
数不清的设想在他的大脑里疯狂逃窜,到了最后,只有他自己说出的那一声“我宽恕”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变成轰隆隆的雷声。
这声音覆盖了他所有的听觉,直到十分钟后,他的马车帘子被惊慌失措的仆人掀开,他才恍惚意识到,原来不仅是他的幻觉,周围已经陷入了无序的混乱。
“刺客——有刺客——冕下受伤了——”
那名仆人脸色煞白,朝车厢内的主人报告:“冕下遇刺,已经、已经……”
木雕般端坐在车厢里的枢机豁然站起,仆人扶着他跌跌撞撞走下马车,被外面的火把一照,仆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个发现令他动作有些疏忽,被他扶着的枢机主教差点被地上的一节树枝绊倒,仆人急忙道歉,枢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声音沙哑怪异。
“我宽恕。”
不知怎么的,仆人从这两个简单的词里听出了令他寒毛直竖的东西。
“德拉克洛瓦死了,我的朋友死了,我志同道合的友人、我年少时期的知己、我一同长大的玩伴、我游历四方的同行者……被我谋杀在1074年九月十八日晚上十点二十分,杀死他的是一把罗曼生产的短剑和颠茄。”
“在这场谋杀发生前,我宽恕了那名凶手。”
贡达的城门紧闭,构筑起这道城墙的是大块淡黄色的岩石,贡达附近的山上盛产这种色泽柔亮的岩石,质地坚硬且体型巨大,需要用火药炸开,然后由采石的工人夜以继日地锤凿,将开采下来的石头运送到矿车上,垒筑成这一道环抱起整个贡达的墙体。
亚曼拉勒住马,遥遥地看着蜿蜒的城墙,这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就在这里长大,她的父亲在城门口送她出嫁,等她再次回到这里,却被她的家冷漠地拒绝了。
女王嘴角掀起了一个说不上什么情绪的笑容。
她穿着非常简单的甲胄,只掩住了几个要害,右手下垂,两米多长的斩马|刀刀尖拖在地上,凶悍的冷兵器上反射着太阳的寒光,与她身后庞大的军队映照,仿佛狼群对着贡达张开了獠牙。
攻城锤缓缓推到了城墙下,投石机中浸泡过硫磺和油脂的石块点上火,随着一声尖利的哨响,带着滚烫火焰的巨石飞上了墙头,瞬间在墙头砸出了几团血花,滚开的恐怖动能让所有行经之地的人都惨叫连连,几乎是一开始,就带走了十几条性命。
随着机械驱动的攻城锤不知疲倦地向前,罗曼的军队也开始向前推进,亚曼拉有些恍惚,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竟然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是亚述人?可是她正带着罗曼的军队在攻打贡达城;是罗曼人?可就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她忽然想起在攻城前和大祭司的谈判,那是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的老者,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大祭司还带着她在森林里狩猎过,那时候的大祭司正是最健壮的中年。
那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判。
亚曼拉确信自己在努力说服大祭司,但是那位老人始终只是沉默不语地倾听。
他要求亚曼拉放弃亚述的王冠,放弃对亚述的统治,或者断绝与罗曼的关系。
“亚述需要一个虔诚的、独立的君主,而不是一个统治其他国家的女王,你已经二十年没有回来了,亚曼拉,你离开得太久,你的子民已经不认识你了。”
大祭司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着,他的视线穿透帐篷,好像能看见帐篷外的罗曼士兵:“你带着罗曼人来到亚述,嘴上说着是为了亚述的统一和独立……你的行为和侵略又有什么区别呢?”
亚曼拉浑身发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亚述的女王,亚述已经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复和平,我费尽心思找到盟友——您认为我是在侵略——我自己的国家?”
她甚至觉得十分可笑。
可是大祭司没有笑。
老人耷拉的眼皮一动不动,好像极度疲惫的老狼,他握着自己用老树根茎削出来的权杖,坐在那里的姿势威严冷漠:“亚述不需要盟友!我们在长生天的庇佑下,在草原、雪山上驰骋,我们是自然的儿女,是天的孩子!亚述一直独立自由,我们不需要其他国家的帮助,也不屑于这些,我们可以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亚曼拉脸色难看:“我们做不到!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亚述都是一片混乱?”
“或许做不到,”大祭司竟然没有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平和而冷淡地说,“但是长生天总会派遣一个英雄,就像是你们的祖先敕勒拜拉额图一样,他统一了整个亚述,让王室的血脉传递到了你这里,也会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而他会是亚述人。”
亚曼拉盯着他,已经意识到了大祭司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老人停顿了一会儿后,平静地问:“亚曼拉,你离开亚述二十多年,在罗曼结婚、生子、统治那个国家的人民——你已经是罗曼的妻子,而不是亚述的女儿。”
大祭司缓慢地站起来,尽管年事已高,他的动作仍旧稳定:“回去吧,孩子,亚述的问题让亚述自己解决,你的家在黑海那边。”
她的故国拒绝了她的回归,宣判她不再归属这里。
谈判破裂后,亚曼拉决定亲自带兵上阵,一个被背弃的女王,带着异国的军队攻打自己的王城,这从头到尾听起来都可笑至极,却成了亚曼拉需要面对的现况。
她当初离开亚述去往罗曼,难道不是为了换取亚述的和平?现在罗曼对亚述的威胁解除了,大祭司就能冠冕堂皇地将她的牺牲统统抹去,他们不曾看见她在罗曼的举步维艰,也不在乎她和桑夏多年的付出——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的东西就是她的,大不了她来做敕勒拜拉额图!
被攻城锤撞破的城门歪斜着倒下,里面列阵整齐的军队开始迅速上前,亚曼拉伏低身体,贴在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骏马犹如贴地飞行的利箭疾射而去,斩马|刀在地上划出璀璨的火花,身后跟着同样气势汹汹的罗曼士兵。
站在城墙上的大祭司老眼昏花,已经看不见具体细节,但他仍旧捕捉到了那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身影。
“那个是她吗?”
他身边的祭司回答:“是亚曼拉——她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大祭司轻声说,“我还记得她年轻的时候,多么美丽啊,亚述的女儿,贡达的明珠,她代替她的父亲去打仗,人们都叫她武士公主,她眼底下有一道疤,就是在港口战役里留下的。”
战场上那道一马当先的身影和城门中涌出来的军队冲撞在一起,立刻有大蓬血花溅出,染红了沙地。
大祭司不说话了,他默默望着那个方向,神情悲哀而庄严,士兵们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每个认出他的人都露出了虔诚恭敬的神色,向他锤击胸口行礼。
“亚述的武士公主,最后还是将刀锋对准了亚述人,或许我们当年就不该答应与罗曼的婚约。”他仿若耳语般说,“……哪怕当年让她战死在亚述呢?”
这个问题注定无解,大祭司也没有想要一个答案,过往不可追,他们都在被命运推动着前行。
两条线都很重要,所以双线并行。
第71章 黄金衔尾蛇(十九)
拉斐尔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了这本牛皮本子里的所有内容,此时距离他起床也只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落地钟里的时针准确地指向弯曲如藤蔓的数字十一,昏黄的灯光将教皇的影子在地毯上无限拉长。
一场被尘封多年的秘密谋杀,由血腥、仇恨和背叛组成的复仇盛宴,战利品是一位教皇的性命,与推迟了数年的王室继承法案的修改。
拉斐尔将薄薄的本子扔回箱子里,忽然失去了探索其他东西的欲望,他感到有些疲倦,这种疲倦原因不明,像是潮水一样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浸没了他的骨骼和思想。
距离他获得新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年多,但那种烧灼在他身体里复仇的暗火已经变得干涸。
拉斐尔从未放弃寻觅真相,但随着他越来越浸入过往,那些腐烂的东西像沼泽地里的淤泥一样,慢慢地将他包裹。
有时候……拉斐尔会想,说不定和上一世一样,作为无知无觉的傀儡、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挺不错。
比如说现在,他突然就想到了郊外的葡萄庄园,往年他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在庄园里度假,将所有事情都扔给尤里乌斯处理。
不过——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想,德拉克洛瓦的死亡真相,尤里乌斯是否知情?唐多勒在德拉克洛瓦死后依然稳稳占据着枢机的位置,谁在他背后支持着他?除了拉夫十一世埋在翡冷翠的人脉外,还有谁介入了这一场秘密的谋杀,将天平上的权力与血腥平衡了?
思绪一旦运转起来就不受人控制地开始奔腾,聪明人总是有这种多想的毛病,还喜欢疑神疑鬼,拉斐尔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就是多疑和掌控欲的代名词,尤其是死过一次之后,他恨不得把身边的所有人都翻来覆去剖析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么看来,他之前设想的什么做个舒服的傀儡教皇也不过是自己自娱自乐的遐想而已。
这样猜忌是没有尽头且毫无意义的,拉斐尔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强行将思绪停止,随手打开箱子里的两封信件,心尖上签着拉夫十一世的名字——看来唐多勒枢机也没有那么信任这个幕后指使者。
他留下了拉夫十一世和他的来往通信中最重要的两封,里面用不那么隐晦的话语表明了对于教皇圣维塔利安三世的谋杀计划。
显然,拉夫十一世对他的同谋者非常放心,这场不可宣之于口的共谋让两人拥有了牢不可破的信任基础,信件上还留下了属于拉夫十一世的私人印鉴,但他显然没想到,唐多勒竟然将这些要命的东西保存了下来——这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这两封信被公开,那么拉夫十一世死后必然名声臭不可闻,且罗曼会成为所有教徒的仇恨对象,教皇国能够轻松地在罗曼掀起一场复仇的圣|战,将这个庞大的帝国拉入分崩离析的深渊——只要拉斐尔愿意。
拉斐尔将信件塞回信封,疲倦地合上箱子,里面还有一卷羊皮卷,但他现在没有什么心情去打开它。
背叛,谋杀,毒药和短剑,这些词汇听起来简直熟悉得可怕。
拉斐尔用手指撑着额头,盯着桌面上繁复的花纹,脑子前所未有地放空了,像个出生的婴儿一样呆呆地看着前方,直到久违的睡意轻柔地拥抱住他。
费兰特双手揣在袖子里,轻柔无声地在翡冷翠祝祷的晨钟响起前走进了教皇的套房,他深蓝的眼睛微微向下,显而易见地有些走神,否则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趴在桌上的那个人影。
不过他的反应也只是稍微迟了两秒而已。
“嗯?”拥有着诸多恐怖头衔的青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吃惊的咕哝,他抽出了塞在宽大袖子下的手,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凭借着高超的个人职业素养,意识到了他的圣父并非遭受了什么不幸,而是睡着了。
但是,在这里?
费兰特没有吵醒圣父,而是轻巧地潜行到了那张四柱床边,伸手摸了摸被子。
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显然圣父早就已经起床了,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睡?
费兰特皱起眉,他有点生气,这种怒气说不清道不明,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对他自己的。
……以后要定时过来检查一下圣父的睡眠。
仲裁局领袖回到了教皇身边,略带点苦恼地看着依旧在沉睡中的冕下。
这个姿势睡觉对身体很不好,尤其是圣父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但费兰特也知道教皇的睡眠质量从来都很糟糕,可能是因为需要思考和处理的事务太多,教皇很难睡一个完整的好觉,能让他走得这么近而没有被惊醒已经很少见了。
所以要叫醒冕下吗?
费兰特痛苦地纠结着,如果叫醒了,依照圣父的性格,一定会直接起来工作,如果不叫醒,圣父醒来后说不定会浑身疼痛……
仲裁局局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在他深沉地思考这一世纪难题时,晨钟轰然敲响,费兰特一惊,来不及想更多,下意识地伸出手罩住了拉斐尔的耳朵。
直到这套动作做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但是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
费兰特半弯着腰,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动作,视线下滑,看见拉斐尔安详地闭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温柔地在下眼睑投出一片淡淡阴影,淡金色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脖子上,有几缕因为费兰特仓促的举动而缠绕在了他的手指上,像是黄金凝固的网,捕捉住了翅膀翕动的蝴蝶。
心脏开始疯狂跳动,费兰特怀疑自己此刻的心跳声足够让整个翡冷翠的人都听见,他努力想要保持安静,但是哪怕他已经屏住了呼吸,他都还是悲哀无奈地听见了自己嚣张的心跳。
费兰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拉斐尔白皙的侧脸下滑,教皇的脖颈曲线优美,男式睡袍的领口都是圆形,于是利落顺畅的线条就一路隐没进了领口之下,连同起伏恰好的锁骨都一览无遗。
费兰特的眼神凝固了片刻,而后又猛然转开。
他的脸色先是泛起了红,随即淡下去,变成惨白。
和过分单纯的莱斯赫特不同,费兰特的成长环境极其恶劣,再加上他出生于玫瑰花房,费兰特从小就接触着形形色色的欲望长大,耳濡目染之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些阴暗幽微的思绪和动作代表什么。
他疯狂如擂鼓的心跳瞬间停止,像是直面了世界上最为恐怖的场景。
他——竟然对圣父抱有那种想法?!
这怎么可能——这不应该——
种种旖旎思绪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费兰特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意外,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刚才的想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拉斐尔拯救了他,将他从淤泥般的世界里拉拽出来,给了他崭新的生活,成为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信仰道标,一个完美的、高贵的存在,多少人希望靠近拉斐尔,而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将视线投注在你身上——有谁能面对这样的偏爱而无动于衷呢?
让费兰特爱上拉斐尔的理由有太多,足够汇聚成滔天的洪流,而能够拒绝他这么做的借口在这些洪流面前不堪一击。
更不用说,费兰特根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循规蹈矩的人怎么可能在下城区那个泥潭里活下来。
堪堪步入青年的男性有着矫健高挑的身体和出众的外貌,他垂下眼,深蓝的虹膜中完整倒映出了趴在桌上熟睡的人。
肆无忌惮地,仔仔细细地,将拉斐尔一寸一寸凝视过去。
捂住拉斐尔耳朵的手一如既往地稳定,为了保护教皇,费兰特及其麾下成员学习的武艺更偏向刺客的隐秘,讲究隐匿自身、出手见血和极致的耐心与稳定,无论他此刻心里在想着多么激烈疯狂的事情,他的手还是一动不动。
拉斐尔完全是因为脖子的酸麻被惊醒的,脖颈的肌肉因为睡姿的不正确而蛮横地开始叫嚣自身的存在感,拉斐尔痛苦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费兰特深沉如海的蓝眸。
“费兰特?”教皇含混不清地念出了自己信任之人的名字,对方则朝他露出一个依赖的笑容。
“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费兰特的语气里有点不轻不重的责备,拉斐尔因为自己的心虚和脖颈的酸痛没有回答他,然后就感觉疼痛的肌肉被一只温热的手用力一按。
极致的酸痛混合着被揉捏的轻松,被脊椎里的神经挟裹着一路冲进了大脑,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感官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回应,拉斐尔的眼尾瞬间就被过分复杂的感知给刺激红了,眼眶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水,低低的呜咽从喉咙里流泻出来,又被他吞回去,就成了含糊如哭泣的哽咽。
年轻的教皇下意识地要避开这只手,但是费兰特上前一步,双手不容拒绝地按住了他,一只手松松地圈住拉斐尔的身体靠近自己,一只手仍旧稳定地揉捏着他的肩颈,语气里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要怕,拉斐尔,很快就好了,不然你一天都会很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