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 by大叶子酒
大叶子酒  发于:2024年0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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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们认为拉斐尔是畏惧了弗朗索瓦的权势,还是另有打算,总之珍妮将无法再成为他们的棋子。
在死而复生后,拉斐尔是第一次对陌生人释放这样的善意,尽管这样的善意没有人知道,且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费兰特得到的命令就是将珍妮光明正大地送出教皇宫,黑发的少年护卫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命令,不打折扣地完成了它。
在人来人往的教皇宫门口,金褐色卷发的小女孩牵着身边制服少年的手,在快要离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身边异常沉默的人。
“费兰特?你不高兴吗?”
珍妮的声音怯生生的,她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但是直觉告诉她现在最好不要提起那件事情。
“没有。”费兰特简洁地否认了,目不斜视地带着她往外走。
珍妮低着头,小手揉搓着裙子,有些不安地跟着费兰特的步伐,过了一会儿,她忐忑地问:“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圣父并没有要见我。”
费兰特沉默了一会儿:“跟你没关系,我……我会再试一试。”
少年深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幽幽地像是两口海底洞穴,谁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他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好像在试图说服自己:“我会再试一试,再试一试。”
与此同时,拉斐尔也正在和尤里乌斯交谈。
他们在教皇宫的大画廊漫步,这条宏伟的长廊汇聚了教廷千年以来所有大师的经典作品,细长的罗马柱支撑起拱顶,彩色玻璃打磨而成的花窗经过精心配色,组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典雅的暗金色穹顶上由冠绝当代的艺术大师呕心沥血三十年绘就的朝圣图,两侧悬挂着大小不一的艺术精品,历代教皇的肖像、加冕像和各式宗教画琳琅满目。
这条大画廊是教廷最引以为傲的艺术杰作,许多声名远扬的大师都以能前往大画廊瞻仰为傲,但是进入教皇宫大画廊需要教皇的亲自许可,目前获得这份殊荣的人着实寥寥无几。
而这样的艺术杰作,对教皇而言,也不过是他闲暇之余散步的场地,波利医生给他制定了精确到分的时间表,拉斐尔当然不可能乖乖地完全照做——那样的话他就无法完成大半的工作了,但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也不介意让这个尽心尽力的老头子开心一下。
谨遵医嘱饭后漫步半个小时的教皇和尤里乌斯在大画廊相遇了,或许秘书长就是在这里等着偶遇,但是拉斐尔并不关心这点。
“最近弗朗索瓦在干什么?”年轻的教皇停驻在一幅一人多高的大油画前,仰头看着这幅描摹圣人从神的掌心诞生、走向人间的故事画,仿佛随口一问。
尤里乌斯一时间没想到教皇口中会跳出这个名字,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这几天挺安分,庆典之后没有什么大动作,但是和几名枢机主教有联系。”
他顺口报了几个枢机的名字。
拉斐尔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尤里乌斯也不好奇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如果他好奇,他总能找到原因的。
“弗朗索瓦经常待在宅邸里?”拉斐尔忽然又问。
尤里乌斯无声地皱了皱眉头。
第二个以弗朗索瓦为主语的问题了,为什么拉法突然这么关注他?
“是的,”尤里乌斯很快说,“他好像……不太喜欢出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饶是不动声色如尤里乌斯,也不由自主地为这句话里的逻辑感到异样。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弗朗索瓦都不是一个低调的人,从寥寥几次见面来看,这位公爵行事作风张扬,喜欢出风头,傲慢自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拒绝社交?
尤里乌斯迅速意识到了其中存在问题。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比起弗朗索瓦,波提亚的大家长此刻更关心另一点,连他都没有发现的异常,拉斐尔又是怎么发现的?
两个同样敏锐的人视线一碰,颜色相似的眼睛里情绪微妙。
尤里乌斯缓慢地转着手里镀银的乌木手杖,光洁的浅金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两人模糊的身影,他看向长廊旁一位教皇的肖像画,那位披着沉重华丽的金红色祭披、戴着荆棘冠冕、披着褐色长卷发的教皇面目威严,手中握持着象征神权的荆棘双翼权杖,正面无表情地望着画外的人。
他就像是一个神权的象征,完全消解了作为人的个体性,这尊庄严的画像被悬挂在大画廊金碧辉煌的墙上,永恒静默地看着无数个后继者来到这里,争斗、徘徊、试探、死亡,然后成为大画廊的一部分。
拉斐尔的命运也已经在大画廊中注定,从他戴上圣利亚的荆棘冠冕开始,大画廊中就已经预留了他的位置,最新的一副加冕画像已经邀请了艺术大师开始绘画,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选择其他的作品放上来。
只不过拉斐尔目前对要把怎么样的自己挂上墙一点都不感兴趣,把事情随意地交给了教皇宫安排,这件事最后被尤里乌斯接了过来——当然,拉斐尔现在还不知道这点。
“我会再找人去调查,给我三天……不,两天时间。”尤里乌斯说。
“……不,不用了。”拉斐尔否决了尤里乌斯的建议,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个想法令他有些犹豫迟疑,但他很快狠下心来,把那点软弱无用的温柔扔到了一边。
我已经给过他离开的机会,拉斐尔这么想,我给过他机会了。
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两遍。
于是费兰特很快就接到了一个新任务:伪装潜入弗朗索瓦的宅邸,弄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实上,借助尤里乌斯的手去调查这件事应该会更简单,波提亚的势力在翡冷翠无孔不入,想要查这件事情几乎是手到擒来。
可是拉斐尔经过深思熟虑,还是拒绝了这条简便的路径,他需要培养自己的人手,和尤里乌斯绑得太死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件事情里到底有没有波提亚的痕迹。
波提亚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叙拉古半岛上遍布这个古老家族的血脉,尤里乌斯作为家主,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把控住所有成员的行为,尤其是波提亚家族里还有与尤里乌斯不相上下的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波提亚无冕的王座。
拉斐尔承认他由于某些原因,格外关注——或者说偏爱费兰特一点,除去这点外因,这个比他小四岁的少年机敏、灵活、聪慧、健康,而且擅长审时度势,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带有从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孩子无法抹去的野心。
拉斐尔并不忌惮他人的野心,野心是一个多好的东西啊,它能让人发挥出恐怖的潜力,能让人完成超越一切的事业,能把愚钝粗糙的顽石打磨成锋利的刀刃。
更不用说费兰特本来就是一块未成形的宝石,拉斐尔希望将他打磨成手里最为尖锐的长刀,作为代价,他将会给予费兰特他想要的一切,而这些不过是武器成型前一点必要的磨练。
如果他在这个过程中折断……
哎,想要往上爬,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世上哪里有绝不落败的赌局呢,费兰特在翡冷翠奢华庞大的博弈场里什么筹码都没有,唯一能押上赌桌的就是他的忠诚和性命,那就要做好被取走一切的准备。
拉斐尔不会为他的死亡哭泣,他甚至从未为自己的死亡哭泣过。
费兰特不知道有没有明白他的深意,黑发的少年乖顺地接受了这个对他而言堪称凶险的任务,好在这些天教皇宫里的人虽然大多都认识他了,但他从未与弗朗索瓦见过面,除去这个隐患,替弗朗索瓦买人的中间商更不会认识陪伴在教皇身边的护卫了。
费兰特用比预想中更快的速度进入了弗朗索瓦的宅邸。
虽然看起来腼腆俊秀,但在下城区玫瑰花房长大的少年本质上比谁都了解这些肮脏污秽的事情,他换上无辜绝望的表情,扮演了一个家徒四壁负债累累不得不将自己出卖掉的少年,成功用六个金佛罗林的价格把自己卖进了弗朗索瓦的宅邸。
……他的价格倒是一次比一次高了。
拿到六枚金币的时候,费兰特没头没脑地这么想。
然后,他就走进了那座被知情人私下里誉为俗世伊甸的花园。
拉斐尔在第二天晚上接到了费兰特递出来的信,这个深谙底层规则的少年借助乞儿的手层层转递,硬是秘密地将信件送到了教皇宫。
“尊敬的冕下,夜安,您收到这封信件时应当是夜晚,我已经遵照您的命令进入了这里,我很不想用这样污秽的事情亵渎您的耳目,我只能说,公爵在这里做的事情完全违逆了神的旨意,并且摒弃了忠诚、贞洁、善良、正直的美德。
“婚姻和爱情的忠贞被践踏,他们也违背了神对于拒绝同性之爱的教诲——当然,他们的理由是这其中并没有爱,而仅仅是对原始欲望的发泄……很抱歉,这些肮脏的内容或许会令您感到恶心,希望它没有打扰您宝贵的睡眠。
“……我还在这里见到了更多夺取无辜性命的恶行,您会拯救这些可怜人吗?他们身处罪恶的沼泽,却依旧渴望救赎。
“您忠诚的,费兰特。”
这些文字写在一张劣质的薄薄莎草纸上,被小心地叠了好几次,缝在两片牛皮间送到了他手上,字体歪歪扭扭,还有几个拼写错误,但并不妨碍阅读。
只凭借着这些内容,拉斐尔就已经对弗朗索瓦在做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狂暴的怒火席卷了他的头脑,愤怒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差点把这张莎草纸揉碎。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把纸放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哪怕弗朗索瓦做了再过分的事情,他也不能对一位加莱公爵动手。
否则他将会迎来一个帝国的报复。
这无关弗朗索瓦公爵本人是否受欢迎,而是挑衅帝国威严的举动。
想来想去,这件事竟然顶多只能算是弗朗索瓦本身的私德问题。
在这个贫民无人权的时代,有一位大贵族愿意付出金钱平等地购买无法生存下去的人,这是多么慈善的行为,哪怕他并非将他们当作仆人,而是用于个人的享乐,在许多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玫瑰花房和玻璃工坊里的娼妓们,不也在干着一样的事情吗?一方付出金钱,一方付出身体,多么公平的交易!
就算是死了,那也只能说是交易过程中的小小误差。
顶多……就是弗朗索瓦玩得更大而已。
但这不对。
拉斐尔双手交叉,手指轻轻按压着嶙峋的关节,沉默地想着。
他们还都是年纪正好的孩子,应当有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机会,而不是在命运轻佻的勾引前,早早地学会了走捷径。
更何况,他们是翡冷翠的子民,是他羽翼下,日日祈求他庇佑的孩子们。
他要做吗?他要怎么做?
拉斐尔陷入了两难。
一边是加莱的公爵,一边是翡冷翠底层草芥般的平民,这根本不是天平上同等重量的砝码,他必须选择一个。
而或许,这架天平旁还有其他人在窥探,他们在等他做出抉择,然后将他,或者连同翡冷翠一起,拉下深渊。
他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一点,觊觎教皇之位的人多如牛毛,每一个枢机都有一个披上金色祭披的梦想,只要他露出些许的破绽,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付出全部身家将他从教皇之位上驱逐下去,哪怕是尤里乌斯也是不可信任的,而翡冷翠……
他爱着这个圣洁华丽的万城之城、爱着这座藏污纳垢的末日之城,他们会这样爱它吗?他们只爱衣香鬓影的上城区,爱宏伟庄严的教皇宫和大画廊,他们恨不得将下城区如同割裂毒瘤一般分割出去——如果他们能做到的话,拉斐尔确信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的。
拉斐尔拨动桌面上小巧玲珑的摆钟,听着齿轮轴承咬合时发出的悦耳声音,映在黄铜表面上的脸苍白僵硬,一双淡紫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
“找时机离开那里,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最终,年轻的教皇在纸上写下了这一行字。
评论区里有个宝形容上一章的费兰特特别精准。
费兰特:塌房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绝了吧,可不就是塌房了哈哈哈哈,突然可怜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第24章 迷雾玫瑰(二十四)
费兰特坐在回廊的葡萄架下,肥厚如成年人巴掌的绿色叶片垂挂下来,卷曲的藤蔓缠绕着细长石膏柱,缝隙间投下斑驳如同碎金的阳光,刚好照在费兰特腿上,黑发的少年半仰着脸,侧脸的弧线起伏流畅,鼻梁高挺,下颌精致,仿若是坐在湖边沉思的纳西瑟斯。
他觉得有些冷。
这仿佛是久违了的感觉,但是细细想起来,明明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穿着教堂单薄的衣服,在冷风带来的疾病中咬牙坚持,体会着永远无法脱离的寒意侵蚀着身体皮肤的感觉。
而现在,教皇宫给了他温暖的衣服,美味的食物,让他讯速地忘记了曾经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误以为自己本来就生长在那样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了,这算什么,垃圾的向暖本能吗?
但现实终究会让他从幻梦里醒来。
脱下了教皇护卫队的制服——那是一套相当板正的衣服,包括白色丝绸衬衫、大翻领外套和长裤、斜过胸口的白色短斗篷以及牛皮马靴在内,还要配上一顶三角帽,边沿用象征教廷与教皇的白色荆棘纹路和百合花图案做装饰,每个人在教皇护卫队的制服包裹下都能变得挺拔英俊,统一的衣服消抹掉了财富和出身的隔阂,有很长一段时间,费兰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长大的。
他无意识地摸着袖口冰冷柔顺的布料,这种昂贵的丝绸来自于遥远的东方,那个庞大的帝国盛产香料和丝绸,无数垂涎的视线都落在它身上,但碍于对方强悍的军事实力,没有哪个国家能越过那道海峡,踏上那片流着黄金和香气的土地。
在以前,费兰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名贵的布料,它柔软得像水,轻薄得像月光,在太阳下会泛起天然如宝石的粼粼光泽。
这是弗朗索瓦送给花园里最美丽的男孩女孩们的礼物,就和那些成堆送出去的钻石胸针、花冠、象牙一样,不过是他眼里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费兰特几乎是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成为了花园里最引人注目的男孩,他腼腆而多情,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的吻,但也会在最后一刻抽身离去,他们嘲笑他是“还没有长大的奶娃娃”,费兰特只是笑,他们望着他的笑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宽容他的离去。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惊异于事情的顺利程度,他近乎本能地揣测着每一个人的语言、神情里透露出来的含义,熟练地做出不同的应对,一个微笑,或是恰到好处的拥抱,适当的拒绝可以让人更迷恋他,疏离与热情从来也不是反义词……这些需要最顶尖的间谍和情人学习上几年的内容,他从出生开始就耳濡目染,并在长期的孤独生活中融会到了骨血里。
他是一个天生的交际家、间谍,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保留住自己的秘密,而他换上不同的面具时,娴熟且天衣无缝的姿态就像是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人格。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挖掘出他这一可怕的天赋,他本人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运用着这样的本领为自己谋取利益,就连拉斐尔……他得承认,他在教皇身边时,出于某些原因,一直展现的面貌是积极乐观、天真虔诚的贫穷少年,教皇如他所愿地偏爱他,他如愿以偿,并愿意为了获取这样的偏爱一直伪装一个愚蠢天真的少年。
直到来了这里。
在被丝绸、香料包裹的温情花园里,他敏锐地发现了其下隐藏的真实,所有人都在使出浑身解数获取以弗朗索瓦为首的主人们的爱意,费兰特的本能如同见了雨露的禾苗,疯狂地突破了桎梏,像是野兽圈禁着属于自己的地盘,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获得了穿上丝绸衣服的权利。
蛆虫就是蛆虫,从污秽的泥坑里爬出来的东西,无论被再多的柔软温情包裹,也改变不了他善于欺骗的本质。
费兰特出神地这么想着,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东西。
可他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的本质,却绝无法明白那个人……他袖子下的手握紧了,手心里一张被汗水打湿了的纸条已经模糊不清,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字迹锋锐修长,好像花朵的枝蔓缠绕着优雅生长,那句话被他看了无数遍,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可他就是不能理解。
——为什么要他离开?难道教宗真的打算将这些可怜人弃掷在绝望中?
——他接受不了。
他的母亲,被命运狠狠摔在地上碎裂了的瓷器,被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人,那个虔诚的信徒,哪怕是在生命的终点,她也不会忘记向主祷告,祈求自己从罪孽中获得宽恕,满怀期盼地赞美为世人托负罪恶的圣人。
圣利亚从神的掌心诞生,为了救赎罪孽的人类而来,祂担负起沉重的罪恶在世上行走,以使人从罪中超脱,获得升入主的怀抱的资格。
她是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圣人会来救赎她,相信圣人会为她洗脱掉污秽的罪行,让她得以获得死后永恒的安宁。
她向圣人祈祷,他也向圣人祈祷。
世界上必然存在这样一位纯洁的、仁慈的、悲悯的、博爱的圣人,祂一视同仁地爱着所有的人,无论他们是贫穷或富贵,是卑贱或高贵,祂为他们担负罪恶,如同父亲平等地爱着所有的孩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信自己可怜的母亲此刻正永享着她期盼已久的幸福。
而作为教廷宣称的,圣利亚在世间的化身,正是翡冷翠的君主。
他的圣人要抛弃这些……肮脏的、卑贱的娼妓吗?为什么?因为他们自甘堕落?
费兰特不愿意去想另一种可能性,不愿意去想世界上或许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圣人,他甚至不敢去触碰这样的设想。
神啊,请您仁慈,请您宽容,他闭上眼睛,疯狂地在心中祈祷,我将无比虔诚,我将遵循他的一切命令,但请您向他降下旨意,请您……
他的想法断在了这里,葡萄架紧靠的墙外传来了细细的呼唤声,费兰特睁开眼睛,利落地脱下丝绸袍子,露出里面早就准备好了的简朴亚麻衬衫和贴身长裤,将这昂贵奢华的东西随意地卷起,团在手上,踩着葡萄架利落地从墙头翻了出去。
弗朗索瓦的宅邸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人巡逻,窥探的人都找不到缝隙,但此刻外面竟然什么护卫都没有,只有一个面庞脏兮兮的小乞丐站在那里,看见费兰特翻出来,立刻松了口气。
“快点,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我的兄弟们只能拖一会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好似秃鹫寻觅猎物一般,快准狠地盯住了费兰特手上那团丝绸长袍。
费兰特毫不在意地将那件昂贵奢侈的东西扔给他,看见他欢天喜地地将衣服塞进胸口,也不管那里凸起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有多奇怪。
拿了丝绸长袍后,小乞丐对费兰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亲昵了许多,他拉着这个高挑的少年左拐右绕地进了一条小巷子,语速极快地说:“教皇宫这几天没什么事情,教宗一直没出来过——真奇怪,以前的教宗可是经常出门的,每次出来就有人会分发食物,西斯廷一世难道是什么守规矩的小女孩吗,你这样看我干什么,好吧,你让我查的那几辆马车,有几辆是枢机的,有几辆是公国大使的……”
小乞丐嘴巴利索地报出了几个名字,然后站在那里看着费兰特,一动不动。
费兰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给你的够多了,那件衣服可以卖上十几个金佛罗林。”
小乞丐听见这个数字后,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迟疑了片刻,最后眼神一狠,还是选择站在那里不动。
能拿出一件这么昂贵的衣服,说不定这个肥羊身上还有更值钱的?而且……他是从弗朗索瓦公爵的宅邸里出来的,里头在干什么,他们这些乞丐也有所猜测,这个漂亮小子很可能就是逃出来的,如果他拿不出钱,就把他绑回去!或许公爵一高兴,会给他们更多钱?
费兰特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想法,深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下一秒,狭窄的巷子里就响起了尖叫和暴力的击打声。
等费兰特悄悄地回到教皇宫时,已经是临近傍晚,拉斐尔听完了他的详细汇报,没有对他的汇报内容加以评价,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从少年凌乱的黑色卷发,到脏兮兮的亚麻衬衫,以及颧骨上一片狰狞的青红色。
“你跟弗朗索瓦的情人们打架了?”教皇慢吞吞地问。
黑发的少年脸上蓦然飞起了尴尬的红晕。
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含糊地否认:“不是,是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群乞丐……”
拉斐尔微微挑起眉梢,他想说翡冷翠的治安应该还不至于差成这样,但是看见费兰特乞求的眼神,他到底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其实他不知道,他这位教皇护卫已经够了不起的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够以一敌八,还能这样活蹦乱跳地安然站在他面前。
“好的,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听见教皇这句委婉的逐客令,费兰特没有动弹,那双海洋一样深邃美丽的眼睛望向翡冷翠的君主,在短暂的沉默中,少年沙哑着问:“冕下,您真的不救他们吗?”
拉斐尔从这句话里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起那天看见珍妮之后,费兰特也用相似的语气反复问过他这个问题。
“你希望我救他们。”拉斐尔用肯定的语气说。
费兰特在这句话前保持了沉默。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年轻的教皇问,淡紫和深蓝的眼眸对视,费兰特惊愕地发现他无法在其中找到任何一丝柔软和怜悯——不,或许是有的,但是那双眼睛剔透又冰冷,他甚至不敢长久直视那片冷漠空茫的紫色平原。
“我、我不知道。”费兰特觉得自己好像不能不说什么,可是说什么呢?那些应付弗朗索瓦情人们的甜言蜜语,难道可以用在这里吗?
他于是慌乱地试图将一无是处的自己剖裂开来:“我不知道……”
拉斐尔冷漠地看着他,身形挺拔的少年第一次微微弯曲了脊背,好像有什么超越生命的重量压在了他肩头,逼迫他尝试着走出这一步。
“我……乞求您……”善于花言巧语的少年仿佛回到了年幼的时候,学着母亲的样子乞求圣人的垂怜,“我乞求您救赎我……我们。”
是要将心脏都一同挖出来的虔诚求救。
费兰特茫然地想,其实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在意,就好像他必须借此证明什么。
坐在光影暗处的教皇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绕过宽大的书桌,冰凉的手压在费兰特头顶,那点寒意透过了头发,触碰到了少年滚烫的皮肤,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往昔的乞求永远听不见回音,高高在上的圣人只是静默地微笑着。
“我听见了。”教皇轻声回答。
拉斐尔发现,哪怕自己的想法再坚定,他也无法拒绝面前真切的呼救。
他怎能将翡冷翠的呼喊弃之不顾,正如他所说,他深爱翡冷翠,连同它的痈疽和美丽,都一视同仁地深爱着。
费兰特的视线停留在面前教皇垂落的衣摆上,雪白的长袍一角拖曳在华丽的长绒地毯上,像是地面生出了一朵洁白的花。
虔诚的信徒终于听见了圣人的回答。
拉斐尔:偶尔也会心软那么一下下。

他当时一定是被魔鬼迷惑了。
拉斐尔带着点恶意想着,向着等候在宅邸门口的弗朗索瓦公爵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尊敬的冕下,今日我的宅邸因您的到来而蓬荜生辉。”用宝石和缀满珍珠的斗篷把自己装饰得闪闪发亮的加莱公爵率领一大群仆人,迎接着翡冷翠君主心血来潮的拜访。
说到底,弗朗索瓦自己心里也在疑惑地嘀咕,哪怕是再自信,他也不认为他和西斯廷一世有好到能够相互随性拜访的地步,但是……毕竟那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哪怕头上的冠冕再沉重,也改不掉骨子里缺乏时间打磨的沉稳,说不定他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弗朗索瓦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正好是一个炫耀加莱财富的机会,他一向乐于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权势。
拉斐尔在看到汽灯下真的在闪闪发亮的弗朗索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昨天晚上贸然答应费兰特的请求了,那个导致他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花公鸡的罪魁祸首,正在教皇宫里勤勤恳恳地擦地板——冕下的亲口嘱咐,不允许他接受任何人和工具的帮助,亲手把教皇套房里的地板擦干净。
和费兰特想象里针尖对麦芒的对峙不同,拉斐尔根本没有打算将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来说。
他要怎么说?
啊,尊敬的加莱公爵阁下,听说您府邸里买了很多姿色出众的男孩女孩,希望您把他们都送走?
见鬼了,就算拉斐尔神经错乱,也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翡冷翠需要和加莱保持和平,那么西斯廷一世也需要和加莱公爵维持良好的关系——就算这只是面子上的友好,西斯廷一世不可能为了一些“卑贱且微不足道”的贫民与加莱公爵发生矛盾,哪怕这听起来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
这是对弗朗索瓦私下爱好的指手画脚,连友人之间尚且不能这样无礼,更何况他们不过是表面朋友。
而且他还要维持弗朗索瓦的体面,不能让他在翡冷翠丢大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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