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偶尔对话交谈的时候,还能看出他们都挺精神的。
与之相反的就是那些农民们了。
他们为了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 早早进城, 多数根本来不及在家里好好收拾和吃饭。
此时, 这些人随意地蹲在街道两侧, 灰尘满面,破衣烂衫、举止粗俗, 啃着生硬的饼子或面包,间或彼此随口闲聊几句,丝毫不在乎空气中弥漫着的厕所和牲畜粪便的臭气。
虽说这个城市整体比格兰特小镇热闹、繁华了百倍、千倍都不止……
可才刚刚进城,海伦娜就已然开始怀念起安宁又平静的格兰特小镇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
治安官夫……不对,现在已经不是治安官,只能称呼为艾莲娜夫人了。
艾莲娜夫人看着外头的景象,忍不住轻轻地感叹着。
同时,她不忘扭头同海伦娜微笑着解释了一句:“别急着失望,亲爱的。”
“这座城市虽则被一些人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但住久了,你还是能发现它的一些美丽之处。”
“虽然乍看起来乱糟糟,但这里毕竟是整个国家的文明之源。这座城市极为包容,民众们受教育的程度比较高,你能在这里见识到各式各样的思想,学到很多、很多的东西。“
“不过,也正因此……”
“不同于你们格兰特小镇的居民那么容易被说服,这里的居民普遍具备强烈的个性和主见,可谓是相当难搞……”
“你瞧那边的广场,时不时就会有司法官在那边公开审理案件;偶尔也会有一群人聚集在那里展开辩论;还有人会在那里表演,以及做一些公开的演讲。”
“海伦娜,等到住久了,你也会慢慢爱上这座城的,这是一座充满了活力和思想的城市。”
海伦娜在今早就换到了这位夫人的马车上。
据说因为格雷夫斯要同手下的一些幕僚们商议正事,暂时没办法再和妻子在马车上恩恩爱爱了,所以,就请了海伦娜过来作陪。
海伦娜其实在“作陪”方面并不擅长。
她既不懂得逢迎奉承,也不怎么会溜须拍马,面对问题,只会认真思考,认真回答,并且,从不虚言欺骗。
好在艾莲娜夫人是个聪慧的女人。
她没有找一堆狗腿子的嗜好,反而很喜欢海伦娜的真诚和淳朴。
好比此时……
面对她的话,海伦娜没有像一般的侍女仆人那样顺着她的意思说一些未来对王城生活很期待的话,反而想了想,慢慢地回答着:“也许您是对的,但我应该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家乡。”
“我不太懂什么思想和知识,格兰特小镇也确实贫穷、落后。唔,人也确实无知盲目,如您所说……呃,没什么头脑和主见。”
“可我在那里出生、长大,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同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过交谈,只要在那里,它就会让我很安心。”
“安心吗?”艾莲娜夫人思考了几秒。
然后,她微笑起来:“你说得对,海伦娜。我不该让你拿格兰特小镇和王城来进行比较,对每个人来说,自己的家乡都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
这时候,马车突然一个急停。
车厢里坐着的两个女人哪怕及时抓住周边的东西来固定自己了,也险些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格雷夫斯大人不满的声音从车外响起。
海伦娜搀扶着艾莲娜夫人,有些不安地倾听着车外的动静。
“大人,前头的路被堵了。”
“路怎么会堵?该死,今天又有什么节日活动吗?”
“不太清楚,好多人都堵在那里了,已经派人前去打听了。”
“真见鬼,怎么刚回来就赶上……”
格雷夫斯随后似乎又在外头低低骂了几句脏话,但隔着马车隐隐约约地听不太清楚。
接着,他俩那个一岁的儿子保罗,本来已经睡着,由侍女抱去后头的车厢休息了,此时也被吵醒了,正扯着嗓子地嚎哭起来。
艾莲娜夫人顿时着急,忙喊着让把孩子抱过来。
于是,车外混乱,车内也跟着乱了,海伦娜见帮不上什么忙,又担心自己在这儿反而给人添乱,就先告退离开,也去看自己的孩子们了。
她的孩子们倒是都挺好。
在此之前,他们的长子约瑟夫看什么都稀奇,一直高高兴兴地盯着外头看;
次子斯蒂文倒是装出了稳重的样子,可惜眼神跃跃欲试,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冲下车,亲身体会一番王城的风土人情。
与他俩相比,乔恩居然显得靠谱多了。
他一直都在耐心地陪双胞胎说话,还给他们讲故事——从前,有个小孩子认为自己是大人了,不听话地偷偷溜出去玩,然后被人用布袋套走,从此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哥哥们了。
怎么说呢?
极具现实意义?
约瑟夫不知道乔恩以前的经历,以为这是他编出来吓唬双胞胎的。
但考虑到王城确实看起来又大,人又太多,也担心弟弟们乱跑的他,干脆也跟着添油加醋,什么被人抓走的小孩要被关进小黑屋,还会挨打、挨骂、不给饭吃……
双胞胎被吓得连连保证:“吉安不乱跑。”“贝安也不跑。”
然后,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子还可怜巴巴地拥抱彼此,互相又来了一番细细地嘱咐:”贝安别乱跑。”“吉安你也别乱跑。”
约瑟夫和乔恩都看得哈哈笑起来。
唯有不合群的斯蒂文,不禁露出了‘你们都是傻子’的蔑视表情。
而且,他不引人注意地悄悄观察了一番乔恩,直到确认某个笨蛋相当得没心没肺,并没有感到丝毫伤心,相反,心情愉悦得不可思议(那轻快的《猫之二重唱》足以证明这一点儿),还在喵喵喵的歌唱声中,肆无忌惮地讲述自己的倒霉经历,并将之各种改编、找乐子后,方才勉强表露出一种“我不赞同,但你随意”的纵容神色。
只是他仍然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可以拿出来随便说的有趣故事。
在街上被抓走,(很可能)被糟糕对待,还被埋进土里,险些死掉……
——草他妈的!
——如果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一定宰了他。
斯蒂文在袖子里的猫爪蠢蠢欲动,尖锐的爪尖闪闪发亮。
他在心里诅咒着那些伤害过这个傻瓜弟弟的人,恶毒地诅咒着他们从头烂到脚地惨死。
于是,当海伦娜过来的时候,除了不好意思吃白食,已经一瘸一拐主动走出车厢,去外头帮忙的霍普立斯不在外……
整间车厢里,只有斯蒂文这个难以捉摸的孩子,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摆出了一副阴晴不定的脸色,其他孩子们,倒是都乐乐呵呵的可爱样子。
海伦娜露出安心的微笑。
她走上马车,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先伸出手臂,搂过年幼的双胞胎,接着想了想,索性现学现卖地将艾莲娜夫人适才讲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我们能在这里见识到很多思想,学到很多东西,遇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人,听说这里的人都很有主见……”
“杀了他!”
车厢外传来一声呐喊,吓了众人一跳。
斯蒂文眼睛亮起来,猛地坐起,霸道地独占一个车窗,朝着外头看去。
乔恩没办法,只好和约瑟夫挤在一起,从另一个车窗往外看。
海伦娜抱住乱动的双胞胎,不让他们也跟着哥哥们去凑热闹,同时担心地对着另外三个儿子说:“你们小心点儿,仔细有危险。”
“没事的,我们不下车。”
约瑟夫安抚了母亲一句,又好奇地向外看去。
斯蒂文一声不吭盯着外头看个不停。
乔恩倒是体贴地边看边解说起来:“街道上出现了好多人……穿着纯白色的袍子……他们没说话,刚刚那一声,好像是卫兵气急败坏的喊话……”
“不过,这些白袍子的人也很古怪,虽然没攻击谁,也没拿武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
“说实话,人数有点儿多,脸色看起来也不好,齐齐站在那,一动不动,有点儿像幽灵一类的玩意儿,很瘆人。”
“奇怪,这算是静站示威吗?唔,或者说,聚众抗议?”
说到这里,他刚好想起适才海伦娜的转述,一时不禁露出既惊奇又赞同的表情说:“王城确实不一般啊,妈妈。”
“你说得对,这里的人都很有主见。我从来没想过,居然能……”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默默将(在异世界)这个定语咽了下去,重新说:“呃,我没想过,居然能看到这一出。”
刚刚回到王城的治安官一行人, 最后只能选择了绕路。
那些穿白袍子的家伙将城内最重要的一条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哪怕有卫兵威胁要杀了他们当中的主事人,他们依旧坚持不动,沉默地站在街道上, 如同一群无声无息的幽灵。
格雷夫斯派出去打听情报的人回来禀报:“那些人是正义女神的信徒,平时行事都很低调,这次是因为听说政府近期计划 ‘拆掉正义女神的神庙’,这才聚集起来抗议。”
听到这个消息,格雷夫斯和艾莲娜全都沉默不语。
这对聪明的夫妇对视一眼,一致认为, 王城近期都不会平静了。
尤其是当他们一行人好不容易绕路、绕路, 费了半天劲儿才来到自家宅邸,都还没安顿好,就见一名仆人慌慌张张地前来禀告, 说马里诺家的阿托斯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这操作直接把两夫妇给干懵了。
按照他俩的设想, 本该先礼貌地递上一份拜帖,经过允许后, 最好是在安顿好的第二天,不慌不忙地动身,一起去马里诺家,拜访阿托斯和阿西丽亚夫妇。
一方面是朋友间正常的走动;
另一方面也是为 “帮忙调职”一事表示下感谢, 顺便让男人们有机会凑一起碰个头、聊聊工作、以及,谈谈日后有可能结盟的事儿。
结果现在, 不等他俩先登门拜谢……
阿托斯居然不打招呼地主动上门, 还提前等在了大门外!
两夫妇都不是那种单纯的性子, 不会想什么好朋友太热情了, 只会觉得这事太不对头。
“看来有麻烦了。”
艾莲娜夫人当即蹙着眉下了定论。
格雷夫斯倒是相对镇定,反而主动安慰说:“咱们决定来王城前, 不就讨论过吗?别担心,哪有什么事儿是完全没风险的?亲爱的,你接着收拾,我这就去会会他。”
阿托斯和格雷夫斯的这场会面……
这里就不详细描述了。
怎么说呢?
一个心怀抱负,打算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一展拳脚;一个心存摆烂,只求来个人帮帮忙。
两人虽然话不投机,却也一拍即合。
阿托斯哭啼啼地将锅用力扔出,格雷夫斯沉稳地一把接过,开始研究用这口锅做个什么菜。
总之,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另一头,海伦娜一家人也在进行着安置。
前文曾提到过,格雷夫斯同样出身显贵家族,只是近年来逐渐没落。
后来,他选择娶现在的妻子,就是因为艾莲娜夫人有着极为丰厚的嫁妆。
而这笔丰厚的嫁妆,除了金钱和一些商铺外,就包含有王城的一套房产。
之前是主人不在,房产就拿去出租、赚取了些微利润。
可等格雷夫斯调职回王城,自然要收回自住了。
又因为艾莲娜夫人商人之女的身份,房产并没能位于王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
而选择了稍偏远的地区,平时在购物和办事方面不免有一定的劣势。
但偏远地区同样有偏远地区的优势。
那就是相对没那么拥挤,房子占地面积较广,看起来非常开阔、大气。
海伦娜一家人下了马车后,入眼是好多棵挺拔又郁郁葱葱的柏树,后头则是一排白墙,墙上开满了大片红红紫紫的小花。
大门口有侍卫扛着武器站岗,进门是一条碎石子搭成的小径,两旁又有错落有致的花圃。
主屋非常大,还建了两层,外头有长长的露天回廊,每隔几米,就有一根高大的廊柱矗立着,显得气势非凡,而在中庭,甚至还有一个小型喷泉。
“王宫也不过如此了。”
霍普利斯惊叹地脱口而出。
然而,旁边引路的侍女却笑了出来。
她耐心地解释了一句,这样的宅邸在王城压根就不算什么。随后,又郑重叮嘱一句,王室可不是我们能随便提的,什么比王宫怎样怎样的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
海伦娜一家人听前半句话的时候,都有些吃惊。及至听到后半句嘱咐,又有点儿胆怯。
他们可能这时才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在格兰特那个“天高国王远、随便怎么说都没人会管”的小镇子里了。
想到这里,刚刚的兴奋和激动就消失了大半。
随后,一家人忐忑不安地跟着侍女走到了分配给他们的房屋。
房屋位于主宅的后方,有一排整整齐齐的小屋,相较主宅,肯定相对简陋。
但较之他们以前住的破旧小木屋,能分配到这样的房子,也算豪华了。
“好啦,总算到地方了。”进屋后,海伦娜率先打破了沉寂。
她温柔地微笑着,捋起袖子,拿起一块抹布:“一起来把我们的新家收拾一下吧!”
听到“新家”这个词……
刚才升起的忐忑总算消退了。
大家重新燃起对崭新未来的向往。
霍普利斯无声地端起木盆,一瘸一拐地出门去接水。
家里能干、靠谱的长子约瑟夫忙追了上去:“等等,爸爸,我来帮你。”
双胞胎也跟着凑热闹地往外跑:“贝安也来!”“吉安也可以。”
斯蒂文搬了把椅子,已经二话不说地跳上去,开始收拾屋角隐蔽处的一些蜘蛛网了。
乔恩陪在海伦娜身边,也拿了块抹布出来,跟着四处擦拭着。
等到下午,一切安置得差不多了。
海伦娜也不再拘束孩子们,而是放任他们出门去探索和交际。只因为是在陌生的地方,才多嘱咐了一句:“都别去太远,注意安全。”
因为格兰特小镇的居民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养孩子的。
他们迷信地认为,男孩子如果总被拘束在家里,等到长大后,就会丧失面对真实世界的勇气和力量。
所以,尽管海伦娜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十分看重孩子的母亲了,却依然敢于在陌生的地方放手。
当然这也是因为她颇为信任自家这些早熟的孩子们,相信他们足够谨慎,能够分辨善恶,且不会到处乱跑。
长子约瑟夫确实如此。
他老老实实,又负责任地带着双胞胎一起,在这所宅邸内,允许他们行动的地方,大略地逛了逛,熟悉着环境。
但斯蒂文和乔恩却迫不及待地偷偷遛了出去。
他俩也没打算乱跑,只单纯地惦记着贾德森祭司所说的话——要找预言师来寻找转机。
那总不能一直待在屋子里干等吧。
反正早晚都要四处去走走、看看的,干脆从第一天开始。
于是,两个人手拉着手出门了。
第一天没跑太远,只打算在周边看看。
但没想到的是,周边居然也挺热闹。
显然,尽管格雷夫斯大人的这座宅邸并不在市中心,但这么多年下来,居住在王城中的人越来越多……
所以,哪怕是偏僻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荒无人烟的说法了。
相反,在宅邸附近还有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
在这条街道上,有卖各种小食的、有织布的工坊,有卖小型珠宝(很可能真假掺半)的商人、还有卖花的摊子、以及变戏法的、耍杂技的、施展巫术和搞占星的……
真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而且,这些小商小贩为了生活,全都卖力气地吆喝着。
街道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
有围着摊贩激烈讲价的,有凑一起看热闹叫好的,还有一些人站在街道旁边吃着刚买的熟食。
耳边是嘈杂不休的吵闹。
空气中更是弥漫着各式各样的味道——面包、葡萄酒、汗水、烤肉、煎鱼……
这些声音和气息……
在没进街道前,还仿佛隔着一堵墙,只遥遥地传过来。
可等走入街道的那一刻,却宛如一股热浪,瞬间扑面袭来!
斯蒂文仿佛被迎头痛击!
他下意识地踉跄了一步,脸上浮现出了近乎痛苦的神色。
先是用手去捂耳朵,接着又想去捂住鼻子。
可两只手根本做不来那么多的事,只好抱住了头。
在此之前,他知道自己在‘异变’后,五官较常人变得更加敏锐。
可也许是格兰特小镇人烟稀少,他们一家人居住的地方偏僻,又靠近自然的缘故。
这种敏锐的感官虽然有时候也不怎么适应,却从没给他带来过真正的伤害。
而之前的旅途,一直待在马车上。
有时候也觉得不舒服,却还以为是晕车的缘故。
没想到……
如今,王城繁杂的氛围,一上来就给了他无比沉重的一击。
——声音太吵、太吵了!
——强烈的音波化作极度锋利的锥,朝着耳朵深处狠狠钻了进去。
——气味也太难闻了!
——各式各样繁杂的气味,像是往一大坨狗屎里加了胡椒、孜然,又加了整瓶香水搅拌均匀后,塞进了鼻子里……
——痛苦!
——太痛苦了。
耳朵和鼻子的痛苦,牵连到了大脑,而大脑又牵连到了肠胃……
斯蒂文吐了。
并且吐完后,他头晕目眩,完全站不稳了,身子摇摇晃晃,看起来像是喝醉了一般。
乔恩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扶。
没想到力气不足,反而被压倒在了地上。
而更糟的是,这家伙吐完就晕了。
乔恩:茫然、无助、不知所措.jpg
第42章
斯蒂文醒过来的时候, 大脑里还在“嗡——嗡——”的作响,像一千只蜜蜂在干枯龟裂的土地上狂飞乱舞。
好在耳边很快回荡起了那首熟悉到极点的《小星星变奏曲》。
曾经被他嘲笑幼稚的曲目,此时却仿佛一条条涓涓细流以一种温柔又无害的态度缓缓地滋润着、或者说按摩着他几近枯竭、干涸的大脑。
“还不够!”斯蒂文近乎贪婪地想着, 直觉这样的涓涓细流并不足以缓解自己头部的不适。
但怎么得到更多?
他却毫无头绪。
身体,或者说灵魂深处的某种本能告知他——他的便宜弟弟乔恩或许是一个关键。
应该抓住他,抱住他,控制他,一分钟都不让他离开自己……
可这样突如其来的本能,却与他一贯的的本性相背。
一个如猫般自我的男孩, 通常会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珍重自由:
——没谁能控制我, 所以,我也不会去控制谁。
于是,他很快强力地压制住了本能, 忍耐着无处不在的噪音, 和各种纷繁的气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处指甲那么大小、看得出已经遗留了很久的油漆污渍。
如果换成以往, 这样的小污渍根本不会被细看。
但现在,感官上的敏锐却让他牢牢盯着那块污渍看了好久、好久,直到鼻子间近乎幻觉地闻到了多日前那种刺鼻的油漆味道……
糟糕!又开始了!
斯蒂文竭力控制着自己转开注意力,不去联想, 望向别处,可是……灰尘、金属片、颜料、石头碎屑……该死!
然后,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将他从这种恍惚中惊醒。
“斯蒂文, 你没事吧?”
乔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一脸担忧地站在他旁边问着。
这个金发男孩烦恼地弯下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 又摸了摸他的肚子:“你不会真的吃坏肚子了吧?脸色怎么看起来完全没好转呢?这会儿还想吐吗?要不要喝口水?”
这感觉就像溺水很久,快喘不上气的时候,突然被人从水里揪出来,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氧气了!
斯蒂文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着这个便宜弟弟,默默肯定了那个源自身体和灵魂的本能指引——乔恩是个关键。
——可那又怎么样?
——难道他不是那个关键,就不是自己重要的家人了吗?
斯蒂文在心底嗤笑,完全不打算屈服于本能。
他直接无视内心并不理智的叫嚣,只顺着自己一贯的思路问道:“这是哪?我刚刚晕在街头了吗?你有没有告诉海伦娜?如果没有,先不要同她说……”
乔恩满脸无奈地看着他,似乎对他一醒来就问了这么多问题有点儿不满,却又理解这家伙别扭的性格,只得好脾气地回答着:“是的,你不止晕在街头,还压在我身上了。”
他为此念念叨叨地抱怨着:“说真的,斯蒂文,你该减肥了,好沉啊!”
“幸好旁边雕塑店的老板看到了,过来帮忙把你搬起来,还好心同意我们在他的店里休息一下。”
“对了,等下你得和我一起过去好好谢谢人家。”
“至于海伦娜……好消息是你昏迷的时间不长,就刚刚一会儿,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
“但如果你再不醒的话,我说什么都得通知她了,这种事可不能瞒着。”
斯蒂文皱了下眉。
他能理解乔恩的话,却还是不怎么赞同:“不要告诉海伦娜,她会害怕的。”
乔恩又有点儿生气了。
他抿着唇,双手叉腰,表情像在看什么不懂事的小猫小狗一样,指指点点地训斥:“生病不可以瞒着家人的,有病就要想办法看病。不许忍耐,不许自作主张,万一情况拖得严重了,你只会让大家更担心。”
“我只是一时不舒服……”
斯蒂文辩解了一句。
他此时终于感觉好了许多,敏锐的感官虽然依旧持续不断地吸收着周围的信息……
但乔恩的存在,或者说,他脑内那些神奇的曲目,极大地缓解着自己脑部的不适。
斯蒂文索性试着在脑内主动模仿那些曲目,那些灵动又神奇的音符也居然回应了。
伴随着一遍遍的演奏声,帮助他构筑了一层有点儿薄,却勉强够用的屏障,暂时将那些繁杂却不需要的信息挡在了屏障外。
总算不至于让它们如洪水一般地没头没脑地疯狂冲进来,直接一鼓作气地冲垮整个大脑。
于是,之前信息过载导致滞涩的大脑开始重新运转。
而他头脑甫一清醒,立刻自然地找到了一个足够合适的借口:“大概是水土不服,我之前听人说,很多人第一次离开家乡,到陌生地方都会有一段时间不舒服。压根不用管,只要多待一阵子,自己就会好。”
“是这样吗?”
乔恩还有些迟疑。
但他发现斯蒂文的神色确实好了一点儿,而且站起来走动也没什么问题了,便有点儿相信这个说法:“好吧,但假如还有不舒服,你不可以瞒着,一定要告诉我。”
斯蒂文敷衍地点了点头。
乔恩信了,交代他再休息一会儿,就跑出去找那位好心的店长了。
斯蒂文一开始还坐着缓了缓。
但很快,他就坐不住地站起来,开始来回转悠着,观察起了这间店铺。
如乔恩适才所说的那样,这是一间卖塑像的店铺。
屋子里全都是些各式各样的雕塑,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材质也各不相同,有木头的、石头的、青铜的、象牙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金属……
此时,最为显眼的塑像是被放置在屋子中间的一尊还未完成的女神像。
她一袭古朴的长袍,英姿飒爽、昂首挺胸地站在一个形状像是书本的基座上,左手持长剑在胸前微微垂下,右手则将一个天平高高举起。
天平度量一切不公之事。
长剑为公平提供力量的支撑。
没有天平,只有长剑,意味着赤裸裸的暴力;
没有长剑,只有天平,又意味着公正将变得毫无威慑力。
如此显著的特征。
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正义女神的塑像。
这个塑像是大理石材质,被制作得极为精细、栩栩如生。
女神紧紧握着天平和长剑的手腕,甚至能从皮肤处感受到一种动态的张力,而从侧面看,衣袂翻飞,仿佛有风吹过。
可惜的是……
当走到正面,想细看时,却发现女神面部容颜一片空白。
“很可惜,不是吗?”
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斯蒂文转过头,发现是乔恩和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正从外头走进来。
稍稍想了想,他就猜到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乔恩口中那位好心的塑像店店长,于是礼貌地走过去道谢。
店长随意地摆了摆手,没将两个孩子的感谢放在心上。
他一进来,目光就始终沉迷地停留在那尊女神像上,自顾自地感叹着:“这尊正义女神像,已经是我近几年最好的作品了……”
斯蒂文挑了挑眉。
他暗自猜测,这位店长是纯粹沉迷于雕刻塑像的艺术?还是说,他也是正义女神残留的信徒?
自从知道“异变”和“祷告词”的秘密后……
曾经虽谈不上虔诚,却也勉强称得上有点儿敬畏的神明们,就在斯蒂文这个叛逆份子心中,彻底跌下神台,并被划归为强大、危险、需防备的敌人那一栏了。
所以,哪怕是已经陨落的正义女神……
依旧不能让他卸下防备心理,而是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审视地看向了这尊女神像。
乔恩没想那么多。
他对异世界的神明始终缺乏实感,有问题更喜欢直接问:“店长你也信奉正义女神吗?不过,既然是你最好的作品,怎么不雕刻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