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前几年家里穷,老李头你和嫂子帮衬过我,我才懒得跟你浪费口舌,你自己掂量掂量,到时候邻村的哥儿女子都会读书识字,就你家的大字不识一个,又想嫁个好人家,看你怎么头疼去。”
“若你担心银子不够,负责招人的官爷说了,纸、笔、墨、书官府全部包揽,只需要交束脩的费用就行。”
“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得,你好好想,我提醒你一嘴,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碰见李二,怀里揣着银两正往学堂那去。”
“什么?!奶奶的,他昨夜还同我说……不行,我得回家拿银子给我家老三报名去……”
“哎,你烧饼忘了!”
马车沿着水泥路一路向西往采石场去,声音被渐渐抛在身后,皇帝一下下捋着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游默不作声,与皇帝、魏游同乘一辆马车的建州知府乔应选紧张不已,恨不得立刻从马车上跳下去。
“混合学堂?朕怎么不记得有亲自盖过章。”
乔应选的第一反应是,果然,陛下问了!
他低着头用余光偷瞥皇帝,发现对方问的是魏游,于是偷偷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珠。
幸好没问他。
“父皇的名头响亮好用。”
乔应选被魏游大胆的发言震惊了,额头上的汗跟不要钱似的冒个不停,生怕皇帝一个不顺眼连他一起砍了。
皇帝被气笑了:“你怎么不说建州那些招纳哥儿女子的工坊也是朕授意的呢?”
“……”
魏游和乔应选没说话,气氛有些许尴尬。
皇帝的笑容渐渐消失。
“朕现在就下令停办学堂,关闭工坊。”
皇帝需要政绩,魏游又不揽功,利大于弊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停就停,魏游自然不慌不忙:“父皇莫说笑了,建州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全倚仗父皇的英明指导,吃得饱又有钱赚,百姓个个对父皇感激涕零。”
说起来,皇帝年少时曾陪先帝一同下过江南,那时只觉东岭一带蛮风瘴雨,百姓衣不蔽体,总而言之不是人呆的地方,时隔多年再上东岭,早有心里准备,可亲眼所见才知道变化究竟有多大,现如今虽比不上江南以及京城繁华,可已有不可挡的崛起之势。
想远了。
日渐富裕是一回事,允许哥儿女子抛头露面是另一回事,皇帝始终不赞同:“你这番做法是为了江家的哥儿?”
不然同为男子,为何对哥儿和女子的社会地位这么上心。
“父皇也被大哥和五哥影响了吗?”魏游脸上多了几分冷漠,“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子体格占优更适合出力,哥儿女子心思细腻又能言善辩,亦有可取之处,阴阳平衡方能安定持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若真要说,儿臣只关心船是否能顺利前行,并不在意是男子造的船还是女子哥儿造的船。”
皇帝蹙眉:“凭你的说辞,你认为女子哥儿与男子一样,应有为官为将的权利?”
问出来的几秒钟内,马车里安静地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魏游的唇瓣动了动。
“有何不可呢?”
目光不再唯唯诺诺,魏游注视着那双威严但稍有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出来。这是魏游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装久了也会累的,与其猜忌不如坦白。
说实话,皇帝见过的“演员”比他多,有时候偷懒演的也不认真,他不相信皇帝没看出来。
皇帝定定看着魏游,蓦地笑了:“清泽,你不怕父皇怪罪你欺君瞒上?”
“父皇,您会吗?”
皇帝摇了摇头:“你变了很多。”
“人本就是善变的物种,更何况是在经历手足残杀和九死一生之后。”
“头狼并非天生,登顶靠的是拼杀,是头脑,是强者之心,这条路异常艰难,是用无数头颅和滚烫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没有否认大皇子在东岭派人手埋伏他的事情,也没有隐瞒不立太子的真实意图。
莫名,魏游觉得挺好笑的,毕竟皇帝真正的儿子早就死了。
乔应选一动不敢动,从皇帝开口提问的时候他的脑袋就无限放空,从纠结话题为什么跳转这么快,到怀疑人生,他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他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该怎么通知家里人替他收尸?
马车停稳后,魏游率先起身下车。
不算宽敞的马车记录父子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心,魏游下车后,皇帝靠在车厢内吸收魏游下车前最后说的话。
“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我与盛哥儿一世一双人,母后缚以高墙之内,深知后院之苦,她会祝福我的。”
来时兴致冲冲,到后兴致缺缺,皇子和大臣面面相觑,纷纷猜测瑞安王在马车内惹怒了皇帝。尽管心里好奇地不行,可真要去问又没有这个胆子,只能默默跟在人群后面假装不在意。
火药用于矿山开采一事皇帝事先并不知道,目前京城仍然将火药定义为打仗利器,不允许运用外流。走了一遭发现有其他用途,皇帝让工部的人记录下来后准备回去也研究研究。
例行对采矿场和水泥厂走了一圈,简单吃过饭,皇帝决定去附近的农耕和拓荒地逛一逛。
东岭气候种出来的米没有江南的软糯,卖不上价钱,再加上多丘陵,收成又不行,质量和产量都一般,从前没有其他挣钱办法时种田至少能保证不饿死,现在有更多选择了,比起种田普通老百姓更愿意去建州打工。
因此对比就会发现,种田的村庄行人越来越少,面色蜡黄的人却越来越多。
“朕左思右想,在钱塘那日是朕被气昏了头,冲动了,”皇帝见状,叹了一口气,“十万石粮食对于江南和中原百姓众多、气候尚佳之地来说并无困难,若说东岭和北部戈壁,一年内缴十万石怕是痴人说梦。”
在石村换了一辆更大的马车后,车内能容纳的人更多了。
户部伴驾臣子道:“北部干燥无雨沙漠纵横,自然难产粮食,可要说东岭一年内缴十万石难,恕微臣难以认同。”
皇帝示意他继续。
“陛下体恤东岭百姓,常年免除东岭之地税收,可如今东岭富饶安居肉眼可见,他日定有富商贫民汹涌而来,何愁人口不足?”见皇帝沉思,他加了一把劲又道,“微臣听闻建州玻璃水泥,明州番薯,饶州蜂蜜柚子茶等皆受江南一地百姓喜爱,一年之内稀奇古怪之物层出不穷,用银两抵税怕是不在话下。”
看似夸赞治理有方,可潜藏在背后的人心、财富、土地才是真正暗示的内容。东岭天高皇帝远,这位臣子只是有意无意把皇帝心里头担忧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而已,至于皇帝怎么理解,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魏游缓缓转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视线与大皇子在空中相撞,后者弯了弯唇角。
看来这位户部伴驾是大皇子的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魏游不急不慢,敬了皇帝一杯,“火药、琉璃、水泥皆是造福百姓之物,本王早已呈给父皇与工部,剩余银两皆用于百姓,每一个铜板支出皆由建州官吏白底黑字记录在案。番薯与蜂蜜柚子茶更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一年营收怕是抵不上大哥几间丝绸店铺。”
魏游捣鼓的东西多,但每一样都第一时间呈给皇帝,这一点,皇帝心里有数。
皇帝拿起酒盅抿了一口,又回想起魏游之前同他说的话。
户部当然知道每一项支出的明细,正是因为知道魏游捣鼓的东西有多挣钱,才更加眼红。
大皇子幽幽道:“六弟的意思,是要抗旨?”
说起来,当初离京时皇帝还允诺魏游免税三年,十万石粮食也当包括在内,可如今皇帝闭口不提。
魏游坦言:“今年秋收后,东岭拿不出十万石粮。”
大皇子嗤笑一声,众人沉默。
三皇子打了个圆场:“父皇所言十万石粮食,儿臣理解并非真要每个行省拿出十万石粮食来,若真要勒紧百姓裤腰带挤出十万石,岂不是劳民伤财的祸事?十万石粮食又是真,真在父皇有一颗改革积弊、整肃贪污渎职之心。”
皇帝颔首,只是对魏游却没有了在京时的溺爱,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像是针对他一样:“小六作何想?朕观建州百姓似并未大刀阔斧退林还田。”
四月,山谷黄澄澄的油菜花迎风招展,却不见一丝水稻的身影。
统治者厌恶面子工程,可连面子工程都不做,让人不免怀疑瑞安王对大荆皇帝的态度。
“荒地开垦后土壤肥力不足,儿臣担忧种植水稻将颗粒无收,轮种可增加土壤肥力,等这批油菜结果后再播种水稻更合地利。”魏游解释。
有几分道理。
大皇子讽刺:“未见东岭加派人手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反倒对市井趋之若鹜。”
也有几分道理。
“大哥只见了建州,又怎能以一盖全,”魏游见招拆招,“父皇,东岭虽无法缴十万石粮食,但儿臣与东岭各州知府商讨数日,琢磨出一项可有效解决坡耕地水土流失的法子。”
大荆南方雨水充足,可多是山地丘陵,坡耕地难以留住水土,自然不适用于种植粮食作物。其实,朝廷每年拨给司农寺的银两中,尚有改良田地一项,可多年下来成效甚微,如今魏游有办法,倒是奇了。
皇帝:“哦?又是小六你的奇思妙想?”
“是儿臣途经岩州时见一部落所创。”
魏游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似是没察觉身后侍卫伺机而动的行为,平稳地将白纸递给附近的太监,太监确认安全后呈递给皇帝。
皇帝拿到示意图本是随意一扫,渐渐地神色凝重起来,大皇子将一切收进眼底,摸了摸袖口的金丝云纹。
皇帝呼出一口气,把图纸放在一旁,目光在魏游俊朗的脸上来回逡巡。
六皇子和三皇子的脸是所有皇子里最出挑的,剑眉星目,仪表不凡,那双墨色的眸子倒映着明亮的光泽,让人不觉被沉溺其中,全挑了他和其母亲的优点长。
皇帝的思绪慢慢飘远,脑袋里熟悉的刺痛又将神智倏然拉回,他揉了揉眉心,略感疲惫。
寒光一闪,魏游转扳指的手顿住。
“父皇?”
“父皇!”
几名皇子和大臣惶恐不安,皇帝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无碍,老毛病了。”
就是最近头疼发作的越发频繁了。
虽然皇帝表示自己无碍,不过马车还是中途停了下来,太医兵荒马乱地为皇帝诊了脉,又查探之前魏游带来的白纸,确认真的无碍后,叮嘱皇帝切莫太过思虑才退下。
架在魏游脖子上的刀刃也随之抽离。
马车重新启动,皇帝拿起图纸再细看一遍:“依山而建,状如阶梯,层层向上,妙哉,‘梯田’一名再合适不过,去,拿去让大司农看看。”
“儿臣征聘附近农户在不远处的林丘县开垦试验梯田,若父皇有兴趣,可绕道前往一观。”魏游道。
午后的天渐渐阴沉,空气潮热,似乎有下雨的征兆。
他们一行原定去西边的井田平原,绕道林丘县再回建州或许会淋到雨。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走一遭:“假使真有实用,朕便免了东岭今年十万石粮。”
“儿臣提前谢过……”
马车骤停,谢恩的话卡在喉间。
车内的人猛地往前冲,魏游因为起身谢恩导致重心不稳,眼见要飞出去,眼疾手快勾住车厢两旁窗沿,人还没站稳右臂就被一个重物重重地砸了上去,魏游吃痛差点脱力倒地。
再看,是皇帝的脑袋。
“怎么回事!”
车内皇子和大臣摔得东倒西歪,在皇帝的怒火中狼狈起身,脸色同样难看。车外太监哆哆嗦嗦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跪着两个头发凌乱,脖子被宫廷侍卫架着刀的人。
衣服样式略有显眼,好像是……瑞安王府专用。
魏游眼皮一跳。
众人的视线移到魏游身上。
皇帝胸膛起伏,现在不管是王府的下人还是撞过来的野狗,只要皇帝出声,下场无非就是一个死字。魏游深知皇帝的脾性,在他缓过来前,率先开口询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人挣扎着抬起脑袋,凌乱的头发被甩到一边,魏游恰好看清了他的脸。
是离京时,江丞相府里派来保护江盛安危的护卫。
“王爷……”
褚康眼尾猩红,眼眸中积聚着慌乱与不安,在看向魏游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底氤氲的水花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王爷……主子,主子没了!”
来的路上,这句话在他胸膛里翻滚了千万遍,他嘶哑着嗓子,近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王君,没了啊!”
远处天空中垂直向下的闪电与他绷直的脊背好像连成一条直线,劈断了魏游名为理智的弦。
雨幕中, 数量马车朝王府方向疾驰。
车轮碾过积水的水滩,发出“哒哒哒”的轻响,不一会儿被骤然急促的雨声覆盖,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恶意挑拨车厢内不安的心跳。
魏游出门前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连大皇子和五皇子两只跳蚤在他面前蹦跶都觉得分外可爱。他早有打算, 不管江盛肚子里有没有小鱼了,今晚无论如何要与夫郎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身份一事,从根本上杜绝日后火葬场案件发生的可能。
万万没想到就半日功夫,天都变了。
“你说王君落海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越是担心, 魏游越需要冷静。
“太医走后, 珍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前来探望主子,属下不知两人在房内说了什么, ”褚康已经调整好状态,从失控的情绪中暂时脱离出来,不再像刚见面时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后珍妃娘娘和主子去了望海塔……”
魏游倏然打断他,蹙眉道:“说重点。”
褚康抬起头看向魏游, 没有从他冷峻的侧脸中窥出半分情绪,略有些失望。
“珍妃娘娘与主子于望海塔六楼围廊外交谈,事发时我等只听见‘噗通’一道落水声和珍妃娘娘难以掩饰的尖叫便匆匆赶过去,四周却不见主子的踪影。”
“海面上人呢?此前无风无雨,有动静不可能会错过。”
“除了察觉不对时听到的异响, 我等在海边守候多时, 久久不见动静,就像那道落水声是我们的错觉, 可那不是。我们曾派人下海搜寻,可水上水下一直不见王君的踪影。”
褚康说时脸色惨白,显然是联想到了不好的内容,海里比不得河里,更加凶险和难测,万一遇上鲨鱼等恐怖之物,幸存几率微乎其微。
尾巴抽鲨鱼的故事听多了,魏游反而不担心这个。他沉吟:“此前你们在何处?”
“属下该死,珍妃娘娘屏退众人,属下等只好守候在望海塔六通道处听候差遣,事发时未来得及赶过去,才让主子……”
褚康说不下去了。
再次回忆,深深的自责铺天盖地而来,他是从江丞相府出来的人,从小跟在江盛身旁,比起寻常侍卫感情更深一些,更可况江盛是在他保护范围内失踪的,那种懊恼又痛恨自己无能的情绪深深将他淹没。
魏游将一切收入眼底,斥道:“人还没死呢,一脸丧气给谁看?”
对,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褚康重新振作起来。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所以无人亲眼看见江盛落水的画面吗?”
褚康和另一个报信的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魏游努力拼凑事情完整的经过,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当初望海塔建造时可曾设有暗室?”
“暗室?”褚康一开始也没有反应过来,寻思着瑞安王这个时候提暗室干嘛,反应过来后讶异疾呼,“王爷您的意思是有人制造主子落水假象蒙蔽我们,趁乱将主子暗藏并转移他处?!”
他的存在已经危及到了不少人的利益,大皇子、五皇子、珍妃、一些大臣甚至皇帝,想要他和江盛命的人太多了,让魏游不得不考虑这背后插进来的到底有多少双手。
魏游不担心江盛落水难逃,他担心的是有人制造假象骗过他。
人消失了又听见落水声,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刺客把江盛推入水中,下手之人利用他们的视觉盲区和思维惯性,实际上事先把人藏在了某个地方,等护卫赶过去的时候他们趁乱转移。
或者,把人藏在某个地方,刺客混入护卫之中脱身后再折返。
那唯一的目击者——珍妃,在这场袭击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褚康越想,后背的冷汗越多。
紧接着他又摇头,粉碎魏游的设想:“不可能,望海塔没有暗室,当日八层塔身被层层驻守,别说乱臣贼子,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假设被推翻了,那只能从唯一一个看见事故发生的人入手。
魏游问:“既然只有珍妃看见,她说看见了什么?”
王爷对珍妃娘娘称呼上的怪异让褚康话音一顿,很快又抛之脑后:“珍妃娘娘言,是混在随行队伍中的刺客暗中捣鬼。”
“她不曾见刺客的真面目?”
“不曾,珍妃娘娘道,那刺客带着面具和头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根本看不清人脸,然而那人动作飞快,拽着王君就往海里跳,没有半点犹豫,听上去跟大家族培养的死士没什么区别。”
魏游无意识拨弄着手中的扳指,整理思绪。
今日皇帝与皇子大臣有国事相商,珍妃是知道消息的,早膳时未和他们同席,但人却不在行宫内好好待着,而是趁他不在瑞安王府时上门,显然目的性很强,想暗地里对江盛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珍妃不喜江盛,在京城时便能窥探七八分,相约游览望海塔本身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选择这个地方,要么是不经意的选择,要么是与人勾结故意引江盛前去。
魏游不相信这么巧的巧合。
从动机、不在场证明来看,目前珍妃的嫌疑最大。
倒推到褚康一开始说的,魏游转扳指的手一顿:“珍妃在路上遇到杜老太医了?”
说是疑问其实是肯定,褚康也确认了这一点,这事不难打探。
“杜老太医应当对江盛的病有判断,号诊后可有说什么?”
“脾胃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但又说有一不确定的疑难杂症需要回去翻阅古籍。”
魏游心里一咯噔,眉间紧蹙:“除此之外,他出门时神情可有异?”
“没什么……”褚康说到一半,想起了什么,“搀着杜老太医的来福回来时嘟囔了一句‘天也不热啊,怎么杜老太医手心都是汗’。”
魏游暗道果然。
只是不知道杜老太医知道多少,又告诉珍妃多少。
见魏游不说话,褚康焦急道:“王爷为何这么问?莫非那杜老太医有问题?”
烟雨笼罩建州城,早已看不清来路,只隐约听见繁复而密集的雨声中夹杂着不同节奏的鼓点,由远及近。
一辆带有王府标志的马车冲出雨幕,来福眼睛一亮,急忙拿着伞上前。没等马车停稳,魏游掀开帘子动作利索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来福正要弯腰去搀,魏游顾不上他,径直往瑞安王府大堂去。
“王爷,伞!”
没有雨伞的遮挡雨水狠狠砸落下来,来福见人脚步更快了,只好举着伞匆匆跟上。
“怎么回来了,你看你,衣服都淋湿了。”
见魏游来得这么快,珍妃讶异了一瞬,又看见他肩膀上落下的大片深色水痕,拿起手帕作势要替他掸一掸。
魏游侧身避开。
捏手帕的手僵在半道上,珍妃扯开一个笑:“儿大不由娘了。”
说罢又怒视周遭候着的下人:“一个个的全是木头人,没长眼睛吗?还不赶紧去给王爷取一身干净的衣服来。若是王爷身体有个好歹,本宫砍了你们的脑袋!”
来福低着头刚要退下,就被魏游制止:“不用了。”
大堂内灌进了些风,透凉的寒意遍布四肢百骸,几个淋了雨的下人冻得打了个哆嗦。魏游高大的身影立在大堂正中,风呼呼往他身上吹,但他一动不动,像是感受不到这股冷意。
“母妃,江盛呢?”
魏游的声音不大,语气平常,但说的每一个字都带有无限的压力,压得下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珍妃扯出来的笑一点点垮了下去,直直看着他,不置一言。
没有得到回答,于是魏游又问了一遍。
记忆中要糖的孩子悄然褪去,珍妃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只觉得无比陌生:“怎么,我儿也怀疑是本宫心肠歹毒想害他?”
“人是母妃你带来的。”
“刺客混在人群当中,本宫事前并不知道。”
魏游垂眸,那双与皇帝相似的深邃幽暗的眼睛,仿佛能够穿过污仄的皮囊洞察一个人真实的内心,叫人不敢直视。珍妃脑子轰的一下空白,咬紧牙关才忍住后退的冲动。
不可思议,她竟然在害怕?害怕她的儿子?
真实荒唐。
藏在袖间的手心吃痛,珍妃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她仰着头看向背光的人:“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件事不是本宫做的。”
魏游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问:“母妃来找江盛何事?怎不等儿臣一起?”
“自是知晓盛哥儿身体不快,做母亲的合理也该来关心一二,再说你们这一年半载的还不见有孕,本宫当然需要来看看。”
魏游视线扫过珍妃身后几个妙龄女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来干嘛的。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去望海塔,母妃在路上该碰见了杜老太医,当知道盛哥儿身子骨不好,吹不得风。”
珍妃冷声道:“这你可猜错了,是江盛自己提议要去望海塔逛一逛。”
魏游不动声色地观察珍妃的表情,适才提及杜老太医和子嗣时,并未从她脸上窥探出细微的变化,心下微安,但有些细节魏游还想再确认一下。
“盛哥儿自己想去,这话可有旁人听见?”
“自然,宋嬷嬷和琴芳在。”
闻言,魏游脸色更冷了。
红着眼眶一直未出声的兰哥儿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魏游跟前:“那是娘娘的片面之词!宋嬷嬷和琴芳是娘娘带来的人,无论娘娘说什么都偏颇娘娘,王爷,奴求您了,您一定要救救主子,求求您了。”
兰哥儿完全豁出去了,哪还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得罪了当朝贵妃,会不会砍她的脑袋。她哐哐磕在地板上,森*晚*整*理嘴里不停念着“求您了”,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鲜血印在地板上。
“你这个贱婢!找死!”
一位穿着嬷嬷服饰的妇人指着兰哥儿,气得一脚踹了上去,脚还没碰到兰哥儿一脚,被魏游一脚踹翻在地。
“清泽。”
珍妃生气了。
她的脸色同样不好,当初要给江盛一个下马威,怎么可能会让江盛的人踏进房门一步。
魏游看也没看她,示意兰哥儿继续说。
“王爷您不在,谁人敢拦娘娘,娘娘来了之后勒令近卫把我们几个留在门外,独留主子一人在屋里头,主子身子不好又无人照顾,在里头不知受了什么折磨,奴看见主子出来后手臂上还多了一片淤青!”
“那双手刚刚端着杜老太医配来煎好的药,主子把药一滴不漏的喝下去,还说难喝死了,要等王爷回来讨个赏。”兰哥儿擦了擦眼泪,哑声道,“可不过是随娘娘出去了半个时辰,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
“奴该怎么向大公子交代,该怎么向江丞相和夫人交代。王爷,求您一定给主子做主啊!”
自江盛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兰哥儿一直提着一口气等王爷回来。他在赌,赌主子没看错人,没喜欢错人。更在赌,赌王爷是真心待自家主子。
他赌赢了。
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被压制在心里的怒火一点点窜了上来,魏游脸色冰冷,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屏风后面传来暴怒的声响:“他娘的,有种别拦着我!”
声音来源处,只见江少卿提着剑冲破几个侍卫的阻拦,几步并作一步跨到魏游和珍妃前面,在众人未反应过来前,冷冽的寒光从魏游眼前一闪而过。
大堂内寂静无声。
鲜血沿着小臂破开的布料滑落,在地板上留下粘稠的艳色。
江少卿似是没想到魏游会反应这么快,而且是挡在珍妃的面前,他的动作一顿,眼底的怒火重新积蓄,连带着魏游也被他纳入仇恨范围。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利剑,这一次,魏游先发制人,用完好的手钳制住他的手腕。
“江少卿,冷静点。”
“都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让我怎么冷静!”
魏游眼底含冰,手指更加收紧,用仅两人可闻地声音怒道:“江少卿你脑子被门夹了,你他妈想被满门抄斩也别连累江盛!”
也就是这一相持的功夫,王府的护卫夺过他手里剑柄,将人控制下来。
大殿内所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失声,珍妃没感觉身上有任何痛楚,小心翼翼放下抱头的双臂,仓皇睁开紧闭地双眼。
眼前一片猩红。
魏游要控制住与他力量相当但异常狂躁的江少卿,用了两只手,受伤的手本没有止血,这下无疑雪上加霜。袖口大片的鲜血晕染开来,珍妃距离魏游近,咸腥味直接冲撞进鼻腔。
“太医,太医,快宣太医!”
“来人啊——给本宫杀了这个乱臣贼子!”
尖锐的怒吼声中,魏游沉稳的声音传了进来:“江丞相大公子受刺激神志不清,把人给我捆起来。”
皇帝等人姗姗来迟,入眼就是一片混乱的场面。
第73章
绷带一圈圈缠到手臂上, 魏游“嘶”了一声,强烈的刺痛感令他失血过多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生在和平年代, 魏游还是头一遭受这么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