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游这么说,庞从便收了话题结伴往城内走。
“进城十文钱一位。”
城卫拦住他们的去路,语气不善。饶州少见马车,他们这一行又是马车又是护卫的,瞧着不像是当地部落的人。城卫原本懒洋洋的打着盹,要不是这群人一身行头看着像冤大头,他才懒得搭理。
一位十文钱对魏游来说不贵,他们明里暗处一百号人,进一趟城门价值一两。魏游想让刘和德掏钱,身后却传来一道算不得熟悉的声音。
“陈二。”
被柴正峰遮挡住的庞从上前一步,城卫见了人,身上的气势瞬间消下去,躬身行礼:“庞大人,您回来了。”
“辛苦了,”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庞从没有揭穿城卫多收五文钱的行为,“这几位是我结识的友人。”
城卫哪里敢造次,恨不得把头缩起来:“几位请。”
“你竟然是饶州城的官员。”入了城,江盛好奇地看着他,一身简简单单的粗布衣也没带随从,看着比城卫还落魄,果然人不可貌相。
刚才拦住他们的城卫皱起眉头不悦,怎的这位哥儿不识相,见了大人还不行礼,他上前一步想呵斥,却被柴正峰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庞从若有所思:“几位也非寻常人。”
他倒是还想说什么,可余光瞥见远处跑来的官差,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匆匆同魏游一行告别快步离去。
落日黄昏,魏游瞧着天色,道:“先找一家客栈落脚吧。”
若说建州是富豪的集聚地,那东岭并称最穷两地之一的饶州,就是妥妥的平民窟了,怪不得柘部落的年轻人不愿意留在饶州生存,与建州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实在没法子比。
内城不大,房屋与城外相处无几,越过商街的店铺往里看,甚至还有几间未修葺的茅草屋。魏游几人找了一家算得上干净的客栈住下,吃着简简单单的几碟油水不足的菜,心里的预期一降再降。
现代生活真的幸福。
而这里,连吃一块肉都是奢侈。
江盛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偷偷夹了一块肉给蹲点许久的小乞丐:“快吃,吃了再走。”
外头一群瘦高的乞丐虎视眈眈,要是拿回去,准会害了人的命。
“谢谢这位夫郎,谢谢这位夫郎!”
小萝卜头手捧成圆弧形,示意江盛扔手心就行,他若是上去拿,不小心抖脏了大人的筷子可不行。
小乞丐的手脏兮兮的全是泥灰,一看便知许久没洗了,江盛皱起眉头直接把肉塞进他的嘴里,只是碍于洁癖又重新拿了一双。
肉入了嘴,长久未沾荤的人不舍得再说话,顶着背后灼灼的目光,小乞丐三两下把肉吞进了肚,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感谢。江盛穿越这么久还是不适应古代的这一套。
“你起来吧。”
小乞丐擦了擦嘴角的油光,没有离开:“这位大人,您几位是外乡来的吧,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人小鬼大,魏游对小乞丐的观感也不错,至少不是个吃白食的。
江盛想了想,挑最近的问:“城里是不是有个叫庞从的大人?”
“小人只认识一个庞大人,是饶州的同知。”小乞丐描述了一番庞从的外貌,江盛和魏游对视一番,确定是先前城门外结识的人。
确认了身份,江盛反而兴致缺缺:“你说说饶州部落的事吧。”
饶州部落分散多,五百年前,东岭是部落统治的,但自八族进东岭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部落不是被同化就是被驱逐,久而久之,饶州成了唯一一个由部落统治的州。
与现代的自治区有异曲同工之处。
小乞丐的话中,部落人对外来人的态度有些微妙,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和谐共处。
江盛还想细问,客栈不远处的城门口却闹了起来。
“大人!救救沧林无辜百姓吧!”
“沧林有难,不日将发生地动,是天灾啊!老天有眼,惩罚这无能的世道,可百姓是无辜的,大人,求您相信我们!”外头的人嚎啕大哭,语无伦次。
“若是不及时转移这上千百姓,地动来袭,怕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夜晚城内走动的人不多,悲壮的声音清晰可闻,不少人探出头去看热闹,不过没人信。
“饶州近百年没地动记载,沧林的人疯了,想换个好地方也该编个好理由。”
“前段时间刚赈灾,我们部落都不好意思再闹朝廷,沧林的人倒是无孔不入。”
“散了散了,他们这流言每年都要闹一回,沧林如今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估摸着是庞大人刚给莽部落的人换了地儿,就想死皮赖脸也冲一回,够不要脸的。”
沧林受灾重的事全饶州都知晓,周围人眼里的鄙夷快要溢出眼眶。
魏游和江盛靠窗,不过夜间昏暗看得不大清楚,只见城卫将几个人拖出城,不见了踪影。
不知真假。
魏游少梦,但今天睡得不踏实。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迟迟醒不来,清爽的身像是被套上了厚重的枷锁,这种禁锢感,魏游有些熟悉,像是穿越时醒来前的噩梦,梦里他在海上与一条海蛇沉浮,海蛇用尾巴牢牢缠住自己,挣脱不得。
海蛇越发清晰,巨大的脑袋朝他靠近,一条长长的蛇信子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黏泞的口水,魏游擦了一把脸想推开身上的束缚,双手触碰上蛇尾,手下冰凉的触感让他大脑猛地一颤,随即醒了过来。
熟悉的天花板。
魏游惊魂未定的心脏怦怦直跳,闭睁之间满是海蛇要吃他的画面,终究是梦,魏游渐渐冷静下来,熟练地抚摸趴在他身上的脑袋,长舒一口气。
怎么做梦还能连续的?
魏游笑了笑,很快将之抛在脑后,自己有被禁锢的感觉无非是因为身上趴了个小神仙给压出来的。
想到手上的触感,他下意识圈紧横在腹部的腿,这一摸,噙着笑的嘴角僵住了。
这是……
他不确定地又摸了一遍,手下的触感不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一排排顺滑的鳞片!怎么回事?这手感……魏游忽的忆起在木桶内捡到的那片淡蓝色鱼鳞。
思绪纷纷杂乱,魏游深深吸一口气,盯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天花板,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梦挺逼真,痛感十足。
“江盛……”
安静的房间内传出一声复杂的低喃,魏游收拾一番起起落落的心情,修长的手放在被褥上,指尖用力。
“魏游!”
江盛从噩梦中惊醒,急喘着气平复心情。
豆大的汗从他的两颊流下,涣散的眼神聚焦后对上一双探究的邃眼,但来不及多想,他异常惊恐道:“魏游!昨日听到的传闻是真的!那个乞丐没有说谎,饶州沧林地界真的会发生大地震!”
魏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但处于慌乱中的江盛并没有察觉。
“真的,我发森*晚*整*理誓。”
“你又如何知道并非流言?”魏游继续逼问。
魏游看他的目光有点沉,江盛心中打鼓, 总觉得有种被看穿的错觉:“我、我说过, 我是神仙转世, 可以预知未来。”
“是吗?”
平淡的话像是隔着一层难以跨越的薄纱, 江盛被他不信任的眼神刺了一下,茫然着为什么魏游突然阴晴不定,他那扒着魏游前襟的手指紧攥的发白,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因为无措。
魏游深吸了一口气,搂着人起身。
是他过激了, 江盛有自己的秘密, 他又何尝不是。
江盛见魏游背对自己不说话,顿时急了:“魏游, 虽然地震一事听上去荒诞离奇,但沧林一事并非危言耸听。”
之前在客栈听到“沧林”时,他就觉得这个地名熟悉,直到该遗忘的书中内容在梦里突然清晰,江盛才忆起是原著里的情节。
“沧林震后瑞安王瞒而不报, 东岭百姓气愤难当已然成患……”
原著对沧林只有一句话描写,有关瑞安王的描述江盛记得很清楚,毕竟有一个和他同名的哥儿嫁给瑞安王,他揪心日后的发展多加了几分关注。
按原著的弹劾时间推断,与现在时间吻合。
但穿书的事不能告诉魏游, 神话故事还能编一编, 如果告诉魏游他是书里的纸片人,对方肯定会以为他脑子有问题。
“你要是不信, ”江盛思来想去找证据,忽的灵光一闪,“我知道鲤州有一个人叫张有光,明面上是个大海商,实际是个海寇!你可以派人去查,要是不信我还知道不少朝廷秘辛……”
“可以了。”
魏游打断他的话,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下床穿衣服。”
“你信了?”江盛接过他递过来的中衣,右手从衣袖中飞快穿过,边穿边观察魏游的神色。
魏游向来会掩藏情绪,根本看不出什么。
“信,小神仙怎么会说谎呢。”
他说话间又递过一条裤子,江盛不疑有他,接过后撩起被子穿上,等打完结却发现魏游盯着他的腿,陷入被褥的脚趾微微向内蜷起。
注意到人不自在,魏游收回视线,轻轻捻了捻后背的指尖,语气寻常:“走吧,先用餐,再去找昨日那几人。”
外头下起零星小雨,路上没几个人。
踏出门,入肚的几分暖意被风吹散,东岭没有北方冷,但猝不及防的降温还是让热脸胡了一层薄冰。
从客栈到城门,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行人穿戴蓑衣低头快走,城门外望眼欲穿的落汤人显得格外突兀。
“大人,求大人救救沧林!”
马车行至身旁,那几名汉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溅起积水的泥坑,他们不在意身上的污泥,嘶哑着声音一个劲的磕头。
听声音和身形,是昨天那几人。
魏游果断道:“换个地方说话。”
换了湿衣服,姜水暖了身体,刘和德见他们说话也利索了,厉声问:“你们是沧林人?说有地动可有证据?若是敢撒谎,可知后果如何?”
几人刚得知魏游的身份,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哪里见过满屋子侍卫凶狠地看他们,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无事,你们先斟酌一番措辞再说,”大部分人被魏游轰去别屋,魏游趁机诱导,“可以先让一人说,其他人补充。你们是沧林人?”
许是魏游问的话简单,农家汉仍然紧张,但是已经能答上话:“草民四人均是沧林人。”
“沧林恐有地动一事是谁传的?”
魏游那张深邃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几人诚惶诚恐不确定他信不信,一五一十说了不敢隐瞒:“是虎部落的巫说的,虎巫八五高寿,他预言之事从未失手过。”
还真是原始部落。
昨夜客栈里的客人谈论时提供消息,沧林有两个部落,一个是山部落,一个是虎部落,今年山洪冲毁不少村落,沧林因虎巫的指引举家往城里避灾,受灾还算轻。
先斩后奏的事有一没有二,事后朝廷虽未责怪但明理表示若需要整个部落搬走,得争得朝廷同意,所以他们才来饶州城面见庞大人,可惜部落的人经常开玩笑说地动会来,如今失了信,等真地动来袭反而没人信了。
与狼来了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
“还记得虎部落巫的原话吗?你慢慢说,不用着急。”
一问一答间,汉子渐渐平静下来:“虎巫说不止沧林,沧林附近部落和村落上千人都将受难于地动,若想解决此灾可至饶州城寻贵人解。”
“上千人……”魏游眉间皱起,怎么听都像是神棍故弄玄虚的话,“虎巫为何断言不日将发生地动?”
总不能和江盛小骗子一样是神仙转世吧。
“天地异象,”瑞安王担忧的情绪不容作假,几人见状定了定神,“前日,虎部落山头的泉眼断流,昨日清晨,东边有云层峦如鳞。”
看似像是地震云的描述,可这种云平日也能见,当不得地震的预警征兆。
“可还有其他异常,如家畜飞禽等?”
几人面面相觑,一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前天下山时碰见两只打转的野鸡,心想着还挺傻的,便带回了家,先前觉得运气好,如今看来……
另一位擅农事的人率先说道:“山间有怪味,飞禽弃窝南行,家中鸡犬不愿入屋,王爷这是否算是异常。”
魏游心中一寒,大掌包裹住江盛因害怕而冰冷的手,好半响才哑声回了一句。
“算。”
寒风吹打着门窗,吱吱作响,魏游隐隐约约听见脚踩水坑的声音,细听又只剩下淅沥沥的雨声,雨下得连行人都看不见,怎么还会有人来敲门。
可声音断断续续不似幻听,嘈杂的雨声混杂着几道人声,魏游朝门口看去,两人推门而入,湿透的布鞋踩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急切的水痕。
“庞大人。”
落在后头的人闻言摘下斗笠抬起头,阴沉的天光线比平时暗沉,但足够庞从看清魏游的脸,他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朝魏游行礼。
他先前觉得这名叫“江游”的游人气质矜贵,却没想到竟是旁人嘴中褒贬不一的瑞安王。
关上的大门阻隔了风雨,魏游顺着光线看向另一人:“这位是?”
“臣饶州知府周存,见过王爷。”
周存年岁不大样貌周正,在周遭一群肌肉遒劲的饶州汉子面前,显得文弱一些。
客套的话不多说,几人直奔主题,周存沉声道:“虎巫预知地动时间是何时?”
“约莫这两天。”
“沧林未曾有过地动记载,你让本官如何信你。”
时间耽搁太久了,一人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我知各位大人不信虎巫的话,觉得他年事已高老糊涂,满口胡言。但是大人,若是地动一事并非弄虚作假,到时死伤惨重几位大人又该如何面对朝廷的究责?”
衣摆的水珠打湿地面,周存却不在意,他似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眼角含笑。
“你在威胁我?”
一字一顿的音,摆明了心情不佳。
匍匐之人抬起头直视周存,孤注一掷的决心让魏游怔了怔,他点了点茶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周大人如何想?”
周存转头看着魏游,冷声道:“东岭虽是王爷的封地,可诸州各事仍是知府掌管,王爷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这是在对他管闲事的警告?
没人敢这么对魏游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存打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他俩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魏游眯起眼:“周大人胆子不小。”
大雨迟迟不停,屋内气氛焦灼。
江盛自醒来后,簇起的眉峰一直未舒展,室内的烦闷气氛更是让他紧皱的眉间隆起两座小山。
“周大人说的未免太过心寒,万一沧林真出了什么事,死了上千人,坦白说和王爷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两位不同。周大人是饶州知府,是百姓的父母官,朝廷派遣周大人管理饶州定然是信任大人,可若是出了事,大人也难辞其咎。更可况,周大人不知此事便也罢了,如今沧林众人冒着风雨呈报上来,周大人已然知晓此事但不作为,若真发生了那万一,周大人最少革职发配,至于庞大人少不了受牵连取缔功名。”
魏游没想过江盛会突然开口,还这般犀利,他看了严肃的江盛一眼,手指下移抓起腰间的香囊,隔着布料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他今早放的鳞片。
被维护的感觉不错。
江盛却未察觉:“两位大人既然为官多年,想必懂得官场如战场,周大人爬到如今的位置不容易,稍有一丝差错……便会万劫不复。”
雨势极快,砸的屋顶啪啪作响,不太结实的屋顶像是雨海中的孤舟随时会被暴雨压塌。
周存的脸色一变,扫了一眼江盛额间殷红的孕痣,垂下眼。
“王君不愧是京城八大家,生的伶牙俐齿,可惜……”
魏游管他可惜什么,横了他一眼:“周大人,莫要说沧林以外之事混淆视听。”
周存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前去沧林查探不过是淋一场雨,最多得一回风寒,总比丢了乌纱帽前功尽弃的强,不是吗?”
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会屈居于小地方,必然想在位置上一展宏图,周存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可眉眼间的野心一点儿也不比他那几位便宜哥哥们少。
“沧林人不是傻子,本王不是傻子,你和庞大人亦不是傻子,若虎巫真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沧林那么多人岂会信服他?何况,如果是老人家煽动民间恐慌,饶州衙门也可将其抓拿归案,地动与否总归是几天时间的事。”
周存皱眉:“可若是无事……”
魏游站起身,居高岭下地看着他:“一切后果由本王承担。”
急骤的雨渐渐小起来,水面上一个个水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倏然,平静的水面被一脚铁蹄踩碎,许久不曾停歇。
“怎么回事?”
“有山匪攻城?”
“不是,说是京城来的那位王爷信了沧林人的说法,带着庞大人和驻军去沧林了。”
“可沧林的事是谣言,意图欺骗朝廷赚取便宜啊。”
“谁知道呢。”
驻军出动的马蹄声在饶州城响起不久后,饶州城内外的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手里揣着家里的碗议论纷纷,来不及放下。
嘴上嘲讽着沧林人贪得无厌,心里隐隐不安。
应当不是真的吧。
“这等子虚乌有的流言,王爷居然也会信,许久未见,王爷天真了不少。”
一家米店附近,背上扛着米袋子的黝黑汉子走在路旁,弄清楚是什么动静后,这名汉子踢了一旁傻愣的人一脚,加快步伐:“还愣着干什么,早点回部落放米早点出去看热闹,沧林离柘部落可不算远。”
“黑子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一条泥泞的路上, 五六个精壮的汉子穿着蓑衣,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他们身后有一辆牛车,牛车上躺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苍老者, 随着一声压抑的咳嗽, 老人脸上的褶纹越发壑深。
“巫, 您回去歇着吧, 这儿有我们看着。”
“不碍事。”老人的声音不大,带着暮年常有的疲惫和含糊,像是下一秒就能睡去再也醒不来。
一人走到牛车风口位置站直不动,暴脾气破口大骂:“黑子怎么办事的,找个朝廷官员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二十六年的米全喂了狗, 早知道他这么不来事,当初就不该让他去请人, 要是耽搁了正事,他万死千刀都不够谢罪!”
雨后的山间蒙上一层灰白的雾,前方的路越发难看见,几个汉子来回踱步,心里头实在烦躁, 又不知该怎么发泄。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雾中忽的多了一个黑影。
“哒哒哒哒——”
绵绵细雨中,奇异的声音尤为突出。半倚着牛车的汉子停了咒骂,急匆匆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的尽头。
疾驰的骏马破开云雾, 驾车的人似是没想到路上有人, 一时来不及勒马停下,车轮溅开的水坑飙在躲闪不及的人身上, 满是泥灰。
“有人来了!”
“黑子,是黑子!”
大壮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朝身后牛车大喝。
马车上,魏游已经挑开了车帘,看清一行队伍。
“此乃饶州知府与知州马车!”魏游跳下马车直接走到老人跟前,他已经猜到眼前几人的身份,便无需隐瞒。
“好好好,沧林有救了!”年迈的老人眼皮耸搭着无力支撑,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说话的声音骤然变大,震的人鼓膜嗡嗡作响,“饶州有好官,百姓有好福啊!”
“老人家,动迁沧林及周边村落上千人一事非同小可,朝廷虽忧心沧林但却也不喜被人戏耍,”魏游托着他的手,掷地有声,“还请虎巫给我们看证据。”
先前找他们的黑子一行下车后围在虎巫周围,明眼人都知道虎巫在部落人中的地位,更加证明这位虎巫真有本事,而非浪得虚名徒有其表。
“诸位大人请随老朽来!”
虎巫半点不拖沓,直奔山间两处泉眼和部落中的公用水井。
“大人且看!”
老人手脚不便,为了加快脚步,一直坐在竹椅上让人架着奔跑,他指着井水时两眼发红,咳得肺部似是要被凿穿。
江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色蓦地一白。
山腰处的泉眼干涸无水,而山脚的水井汩汩翻滚涌出,外溢的水并非原本清澈的模样,而是混着泥浆的污水,不知道流了多久,井口边上满是黑色的淤泥。
哪里还能喝啊。
周存和庞从捏着鼻子皱起眉,江盛后退一步,冰凉的手被人轻轻包裹住,稍微添了些暖意。
虎巫声音如泣:“不止这一处,翻过另一处山头的山部落亦是如此!山禽不入山,家畜不入窝,家家户户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大人们可听见这此起彼伏的焦躁声?”
一经提醒,部落内凄凌的家畜声震耳欲聋,还有近处的几户人家似有挠门声细细作响。
听着怪渗人。
“并非我等杞人忧天,实在是这情况诡异难测,老朽翻遍族中典籍,此况恰巧与崇安年间的地动前兆相似,大人,地动随时会来,请尽快将人撤离吧!”
虎巫下意识看向魏游,而周存和庞从也等着魏游决定。
挪用朝廷公款和调用驻军两项罪名担下来,就算魏游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这份罪也得他担着,这点,魏游心知肚明。
他垂下眼,好不容易焐热的小手微微颤抖,望向他的鹿眼中盛满愧疚,魏游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张开嘴。
周存沉声道:“王爷可要想好了。”
没什么可犹豫的。
魏游看了看远处,部落人很好认,他们个个头戴头巾,复古的服饰将普通百姓与部落人严格区分,他们站在几丈远的地方,像是木头桩子一样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等着他决定。
本来魏游的想法是,既然知道了可能会发生地震,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罢了,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肩膀很重,像是无形之中扛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无法诉说,只是看得人心里闷得慌。
魏游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协助百姓立即撤离沧林!”
渐小的雨势逐渐加大,雨水碾在睫羽上撑开一把圆润的小伞,但不见深邃的眼底有一丝后悔。
铛铛铛——
密集的雨中,视线受阻,穿透雨幕的铜锣声成了行进的唯一指向标。
敲锣人不知自己锤了多少下,手臂泛酸的几乎失去感觉,但想到自己如今的重要作用,忍着酸痛一下又一下用力敲着,仿佛不知疲惫。
“大家不要怕,跟上队伍向前走!”
“脱逃的鸡别追,掉队山里没人救!”
“再坚持一会儿,有力气的搀一下周遭人,已经能看见饶州城了!”
魏游他们远远缀在后头,吊在心口的迫切感少了几分。
“你说真的会地动吗?”
江盛放下车帘,车内暗堂下来,他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中有种自我怀疑的不确定。
“不管地动与否,尽人事听天命,能做的都做了。”魏游不太会说宽慰的话,只是朝江盛方向靠过去,肩膀抵着肩膀,传递热量。
外头哭声响亮,江盛说话蔫蔫的:“要是我能有通天法术,一掌阻止地动发生就好了。”
“小神仙以前难道不行吗?”
昏暗的马车内,江盛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本来魏游想逗他开心,结果一番下来江盛更加郁闷了:“以前行吧。”
魏游煞有其事:“万幸法术没有了,预知能力还在,此次逢凶化吉,小神仙功不可没,回头奖励一顿甜食怎么样?”
“不怎么样,上回回门时你欠我两回点心还没还呢!”知道魏游在转移他的注意,江盛配合的说道,不过说着说着,他又真的警惕起来,“你是不是想赖账?”
江盛一脸怀疑。
魏游故作深沉:“要是真赖账……嘶。”
一喊疼,江盛瞬间松了手。
“夫郎倒是狠心。”魏游感受着残存的刺痛,摇摇头,不用细看,事后肯定淤青,江盛看似柔弱力气属实不小。
许是知道理亏,江盛的手覆在掐陷的地方,轻柔地打着转。
打转的指腹异常柔软,抚摸过的圈边皮肤卷起阵阵痒意,被掐的痛早没了,只剩下一圈圈舒适的涟漪。
不知怎么的,伤口处打转的手停了,魏游转头去看江盛,却见低垂着头的人略作思考,后俯下身隔着布料吹了口热气。
车厢内的气息霎时沉重了不少。
紧绷的肌肉被江盛捏了捏,许是好奇,他又靠近吹了吹,玩的不亦乐乎。
“别吹了。”魏游道。
“还痛吗?”
黑暗中看不清魏游的脸,他不知道好端端的谈话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味,只是捏住了腿上的纤手,压着声说了一句没事。
“可是你……”好像很痛的样子。
江盛的话未尽,马车路过水坑颠簸了一下,震得江盛直往魏游怀里扑。预料中的砸脑袋没有出现,他被一双大手环住,强有力的心跳声贴近耳旁,一下又一下,弹在江盛的耳廓。
很安心。
江盛趴着没动,魏游也没说话,他们听着同一场雨,同调的心脏鼓点与车外的雨声渐渐重合。
道不明的心满意足。
水流从临时搭建的草棚落下,魏游的袖口被轻拽,他顺着江盛指的地方看,两张熟悉的脸正在擦拭鞋面上的一坨泥。魏游脚步一转,走了过去。
“柘部落也在沧林?”
柘五郎抬起头,眼睛一亮:“王……”
周围抱团取暖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魏游摆了摆手,五郎的话一收,改了口:“王老爷!您坐。”
五郎踢了一脚大鹏,两人起身把唯一的凳子让给魏游,低声回话:“柘部落不在这儿,我俩在饶州见了王爷才跟过来,想着要是需要人手我们还能帮上一点忙。”